我的藝術路徑
一
我導演的劇目雖然大都是戲曲作品,卻不是真正的戲曲科班出身。文革時期我在贛南小學畢業(yè),卻因為出身沒能上中學,后輾轉就讀于一家民辦中學,以此隨學校移至當時的“共產主義勞動大學”,校址在贛南的上猶縣,后來才得以進入上猶縣文工團。從四歲開始,我似乎就表現(xiàn)出特殊的表演天賦,常??梢月暅I俱下地演唱歌曲,這讓大人們十分詫異。十歲時學校里排演一個名為《一百分不算滿分》的話劇,讓我演一個小男孩,戲份還很大,其他的演員都是學校的老師,我在臺上的表演居然很搶眼,給老師和同學們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是我第一次與戲劇的接觸,受到鼓勵的誘惑,我對戲劇產生了很大的興趣。1968年我在一片宣傳的聲浪中進過各種各樣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擔任當然的主演及主持,漸漸熟悉進而陶醉于舞臺表演。因為嗓音條件好,我獨唱革命歌曲和樣板戲在當?shù)睾苡忻麣猓谏溪q油石公社的圩鎮(zhèn)上,只要我一出現(xiàn),就有此起彼伏叫我名字的聲音,類似如今的歌手粉絲團,可見我那時是多么深受當?shù)乩蟼l的歡迎。1969年我被借到贛州地區(qū)文工團排演歌劇,開始了在專業(yè)藝術院團的經歷。
在地區(qū)文工團,我接觸到朱以為等老師。他們幾個是上海音樂學院畢業(yè)后奉派分配到贛南老區(qū)的藝術人才,當時以他們?yōu)楣歉沙闪⒘粟M州地區(qū)文工團。這次排練的歌劇就是朱以為老師主演的《長岡紅旗》,我成了該劇的領唱兼收割隊的旗手,因為個子高嘛。在朱老師那里第一次了解了演唱的發(fā)聲方法,知道了美聲唱法的科學原理,也算是對我發(fā)聲知識方面的啟蒙,所以朱以為老師可以說是我的第一位聲樂老師。后來因為父母的歷史問題,我又被劇團打發(fā)回上猶的學校去了。之后遇到地區(qū)調演,又把我借到縣劇團排演一個小歌劇,結果獲得了全區(qū)的第一名。我在舞臺上的表演很是轟動,引起了許多專業(yè)院團的注意,但一涉及出身,縣劇團也不敢要我,于是我只好再回學校勞動,這樣在劇團三進三出,始終沒有所謂正式的專業(yè)“名分”。
臨近“共大”畢業(yè)分配時,我本來只能去插隊落戶,卻因為面臨新的調演比賽,縣劇團再次來借調我參加。此時母親結束了關押審查,得到“解放”,所以找到她當年的領導、當時的縣革委會主任,強調情愿下放改造也不接受借調。于是縣革委會破例開了一個常委會,議題就是能否把我正式招進劇團,最后結論是肯定的。這就是當時一個十六歲女孩子進劇團的經歷。在縣劇團里我成了當然的臺柱子,演出很多,主要節(jié)目是樣板戲、小歌舞、小話劇、對口詞、表演唱、三句半等,除此之外還擔任報幕。我演的第一個戲是小歌劇《紅旗二號》,在戲里演一個有點自私的小女孩兒,也屬于“女一號”。那時縣劇團有很多下放來改造的“反動權威”,其實都是很好的藝術家,他們成了我藝術上最好的老師。每到排戲的時候,他們都會要求我寫角色自傳、劇本分析,我不會寫,他們就一邊啟發(fā)我思考,一邊詳細講解。寫出來后,又幫我找出其中的問題,認真加以糾正。所以在這方面我比一般的演員基礎要好,除卻從小比較喜歡閱讀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有過這樣的積累和鍛煉。當時唱戲都用普通話,所以我用普通話唱采茶戲,也用普通話演過評劇《向陽商店》、湖南花鼓戲《送貨路上》、《打銅鑼》等,也用唱歌的方法演過整出的京劇《紅燈記》(飾演李鐵梅)、《龍江頌》(飾演江水英),同時也演出過大型的歌劇《海島女民兵》(飾演海霞)、《江姐》(飾演江姐)。后來縣劇團改為采茶劇團,開始也用本地話演唱了,以此證明采茶戲的回歸。在古裝戲“開凍”時,我演了贛劇《望江亭》(飾演譚記兒),又移植演出了《皮秀英四告》(飾演皮秀英)、《三看御妹》(飾演劉金定)、《孟姜女》(飾演孟姜女)等,很是辛苦卻也很是風光地享受著舞臺。1981年我調回贛州市,在贛南采茶劇團擔任主演,那時期的演出已經有了我的所謂原創(chuàng)代表劇目,比如《蓮妹子》《襁褓記》《試妻》《夏姑》等。在這樣的實踐中我不斷摸索著學習,成為了贛南采茶戲有影響的代表性演員。
1987年中央戲劇學院開辦戲曲導演干部專修班,考生眾多而只錄取十二名,我有幸成為這十二分之一。由于我在長期的底層生活中積累了豐富的素材,參加考試時,我根據(jù)一位農村姑娘不小心染污毛澤東石膏像而被逼瘋的真實事例,即興編出了一個事件小品,電影《湖畔奏鳴曲》的作品分析又寫得較好,居然取得專業(yè)第一的好成績,步入了戲劇藝術的殿堂。這很有些傳奇的色彩了,因為我在1985年之前還不知道有個中央戲劇學院呢。那時正逢思想解放的活躍期,徐曉鐘老師任學院院長,排出了里程碑作品《桑樹坪紀事》。我的專業(yè)課受教于酈子柏、蔡金玨、李保田、黃維若等先生,同時又有祝肇年、譚霈生、孫家琇、晏雪、林克歡、林蔭宇等先生授課。隨著眼界的不斷開闊和對戲劇藝術認識的不斷深化,1989年中戲畢業(yè)后,我更深地投入到戲曲實踐中,回到劇院排出了第一個獲得文化部文華大獎的劇目《山歌情》,我自己也因為《夏姑》等戲的表演獲得了梅花獎。1996年我作為導演人才交流調入天津,并在1999年再次進入中央戲劇學院,在高級導演研究生班學習,直接受教于徐曉鐘先生、譚霈生先生、曹其敬先生、鮑黔明先生、白拭本先生等明師。畢業(yè)后,在導演領域一直工作至今。
回顧我個人的生活經歷和學習過程,很慶幸能遇見這些恩師與同仁,很慶幸能見證和感受80年代的輝煌,然而我也很難不想起以往那個殘酷的年代。但是那個年代卻同時也是一個產生詩情的年代,一個能在生活中磨煉出火花的年代。在接下來的時間里,生活給一個藝術家的鍛造往往更加徹底,更加入心,藝術家與生活也往往更加真實地血肉相見。
二
在我的藝術生涯中,發(fā)現(xiàn)和進入戲曲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原來我并不喜歡戲曲,第一次在中戲學習的時候,所有戲曲演出我都不愿去看。但因為我們班是個戲曲導演專修班(我那時實在搞不清戲劇、戲曲的區(qū)別),同學們很多都是搞京劇的,他們強行拽我去看了一場昆曲《爛柯山》,一下我就看呆了。才知道戲曲是這么有魅力,也才糾正了以往的偏見,認識到戲曲表演是有深刻內涵的,戲曲程式也是以心理體驗為基礎的。計鎮(zhèn)華先生飾演的朱買臣,因家境貧寒遭到妻子崔氏的凌辱,他一忍再忍,把逼到盡頭的屈辱清晰展現(xiàn)出來,整個表演絲絲入扣,拿捏的分寸感極強,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附著在特定的人物關系、人物身份里,令我在觀眾席里嘆為觀止,體會了戲迷的那種陶醉和享受。
其實我以往的藝術實踐都是與戲曲緊密貼近的,且不說啟蒙時樣板戲的影響,后來的許多劇目都應該是按照戲曲的規(guī)律來演出的。我主演贛南采茶戲的時候演過一個小戲《試妻》,這可以算是我的導演處女作,也是編劇處女作。全劇兩個人,一個小丑,一個小旦,我演其中的小旦。劇中小丑扮演的男子懷疑美貌的妻子有外遇,多方試探,最終發(fā)現(xiàn)妻子冰清玉潔,全劇就這樣反映了“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若要相永好,兩心長相知”的俗常主題。舞臺上用了竹制的一桌一椅,然后在贛南采茶戲的扇子上做文章,使之一物多用,通過表演產生幻覺,或將之當作茶盤,或將之當作抹布,或將之當作趕雞的笤帚,或將之當作捆人的繩子乃至懲戒“歹人”的棍子,兩把扇子拼在一起,便成為繡花的花繃。又把唯一的一把椅子騰挪來去,形成門里門外、墻里墻外、窗里窗外、狗洞內外等空間的變化。當時僅是憑著表演直覺來安排一切,沒有細想個中原理。在中央戲劇學院讀導演研究生班的時候,我讀到蘇國榮先生的《戲曲美學》,書中使用的“太一”概念,類似于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哲學思想,蘇先生將之視為中國戲曲一種思維形態(tài)的表達方式和審美方式,給了我深刻的啟發(fā)。我以這種思想為基礎,結合《試妻》的藝術實踐在班上進行宣講,贏得了老師充分的肯定與好評。
我由此很受激勵和啟發(fā),聯(lián)想起印象深刻的《爛柯山》,決定排一出表達我個人藝術思考的《馬前潑水》。我希望以戲曲化的表演形式來排一個小話劇,這個戲曲化的核心不是做身段,而是通過一個物件產生多種幻覺,以此擴大表演藝術空間,嘗試舞臺時空變化的可能性,產生一種無障礙的、全方面輻射的藝術氣場,并在觀念上接通中國戲曲美學與現(xiàn)代戲劇思維。排出的《馬前潑水》以話劇思維來結構,體現(xiàn)出較強的思辨性,同時又融入戲曲手段和戲曲美學思想。為體現(xiàn)“太一萬物”的精神,我設計了一件披風,一面黑,代表壓抑,一面紅,象征躁動和欲望,人物正反面輪換著穿上披風,展現(xiàn)出不同的意蘊。另外,披風還可以代表潑出的水、燃燒的紅燭、陋室的陰冷地面、洞房花燭夜的婚床等。在編排過程中,我讀到品特劇作《背叛》,為它的結構所傾倒,便套用到《馬前潑水》中。全劇從朱買臣衣錦還鄉(xiāng)、崔氏攔馬相認開始,通過不斷的閃回,追溯兩人關系由和諧到背離的演變過程。經過反復的追問和回溯,朱買臣手中的水潑不下去了,而崔氏也認識到只能接受自己選擇的命運,最后她把那盆水潑了出去。因為一切都回不去了,這就是人生。
《馬前潑水》在中戲“黑匣子”演出后,獲得很高的贊譽。應當時北京市文化局藝術處處長洪業(yè)的要求,我和著名劇作家盛和煜一起將之改編為京劇。有了京劇的手段,我如虎添翼。除了繼續(xù)使用雙面披風等藝術手段外,我努力發(fā)揚京劇樂隊的表現(xiàn)色彩,安排樂隊文、武場分別坐在舞臺兩邊,空出中間區(qū)域讓演員表演?!恶R前潑水》的演出開了小劇場戲曲的先河,也成為我導演藝術實踐中具有標志性意義的劇目。
三
對于現(xiàn)在的戲曲導演來說,在文本選擇上往往沒有更多的主動權,命題作文的情況相當普遍,很多時候排戲都帶有強迫的性質。就我本人而言,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對現(xiàn)代甚至當代題材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感情和濃厚的興趣。對現(xiàn)實題材的關注,對舞臺表演新的表現(xiàn)手法的追求,構成我導演藝術思想的重要特點。
傳統(tǒng)歷史題材的作品我也排過,比如《小喬初嫁》。只要人物形象能觸動我心靈的,我就有感覺。實踐中,不少作品從接受任務到最終完成都有一個過程,往往是一開始我不太喜歡這個戲,接受了任務以后,琢磨來琢磨去,忽然若有所悟,逐漸有一點喜歡了,然后不斷挖掘下去,最終形成自己感興趣的有感覺的東西。有些題材乍看上去黑白分明,但我提醒自己盡力不著眼于具體的黑白是非。我會竭力將之化為普遍性的人類情感來觀照,在殘酷的尖銳的斗爭背景下,去塑造體現(xiàn)人情人性之美的人物形象。像評劇《母親》那樣的題材,關系到民族大義,我們處理它,往往會著眼于一時一隅的是非得失,想到我們如何受侵略,吃了多少苦,又該如何反抗,而很少去正視在我們這個星球上人類互相殘殺的現(xiàn)實。面對小石屋里孤獨終老的母親,我認為要有深層的反戰(zhàn)意識,應當回到對人的生命的尊重與體察上來,這是一種大悲憫。人,是戲劇的主體,亦是戲曲的主體。
又比如《花兒聲聲》,起因動意是為反映西北地區(qū)的一項惠民工程,但抓住我的卻是“花兒”的浪漫及人物揮灑的個性解放姿態(tài),更有人與自然、人與土地、人與歷史的情感在里面,從人的感受體察出發(fā),反而體會到了一個“故土難離”的情感狀態(tài),這樣擴大了直指某項惠民的表象,融入了對人的感情的表達,作品的人類意義也就在其中了。
再有采茶歌舞劇《八子參軍》,雖然是謳歌先烈的題材,但“紅”“白”之間的是非判斷已不是主要的話題,全劇把焦點放到了母子情懷、生死契闊上,由此找到一種詩意濃郁同時又有血有肉的抒情路線,在通于普遍人性的理解上走入了廣闊的人學平臺。
本著這樣的認知和實踐,即使面對宣教性的一些劇目,我在內心也常會提醒自己,產生某種職業(yè)警覺。我認為對常識(人學)的堅守,就是對觀念(現(xiàn)代意義的訴求)的匡正,是導演工作的自覺。透過表面的矛盾糾葛,深入挖掘人的心理,這樣的創(chuàng)作才是有感覺的創(chuàng)作。當然我也執(zhí)導過一些名著改編的作品,像徐棻先生編劇的《欲??癯薄?,改編于奧尼爾的《榆樹下的欲望》,原著就有相當?shù)膶θ诵云饰龅母叨龋ㄎ易钕矚g奧尼爾),又有徐先生奇巧的戲曲構思,是很能激發(fā)導演想法的成熟的好劇本。再比如黃梅戲《小喬初嫁》,劇本比較完美,人物的力道很強。這都是別人寫完后找我來排的,這種機會相對較少。然而不管如何,在導演過程中我會和編劇一起探索,去捕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尤其是對解讀過程中忽略人物塑造的慣性思維進行糾偏。我發(fā)現(xiàn),無論何種題材,只要抓藝術的本體且處理得當,都可能在舞臺上顯現(xiàn)出光彩。所以我相信,沒有真正糟糕的題材,只有不夠智慧的我們。
四
確定了要排的劇目,進入導演工作后,我從一開始就會全力跟蹤文本,有的劇目甚至直接介入文本的開初構想。我覺得編導合力是完成現(xiàn)代戲曲的一種深入操作,是保證現(xiàn)代戲曲創(chuàng)造現(xiàn)代性的重要途徑,是互相成就共同發(fā)力的完美結果。首先,我以為一個導演身體力行拿出“干貨”給編劇參考,才是對編劇最大的尊重。所以很多作品我是從結構劇本提綱開始的,接下來再與劇作家反復商議,不斷調整,到最后面對面逐段逐句定稿。很多人覺得我在排練場上基本不改劇本,他們不知道從提綱到最后成型的劇本,我完全是浸潤其中的。當然導演思維和編劇思維確實不盡相同,我編的時候可能頭腦中首先想到的是畫面節(jié)奏,有時干脆就是完全進入表演的狀態(tài),想象著演員此時的狀態(tài)甚至交流的感覺,這時候與劇作家溝通,他們會提供邏輯的歸攏與梳理。比如近年和劉錦云先生的合作,就極為受益極有收獲,在這樣高段位的大家面前,合作時的爭論更多地會轉為心悅誠服的認同,當然其中也包含著他的理解、寬容與妥協(xié)。還有多年合作的盛和煜先生,應該說與他的合作鋪就了我導演理想的上升之路。參與劇作家的工作,展開劇本藝術與劇場藝術的探討和實施,是我導演工作中最殫精竭慮的部分。很感謝與我一起合作過的劇作家們,他們的名字很響亮——劉錦云、盛和煜、徐棻、羅懷臻、鄭懷興、胡應明、賈璐等,他們愿意伸出手與導演形成現(xiàn)代劇場的合力,促動了一個個新劇目的生成。
完成了編劇任務,音樂又面臨類似情況,我一樣身體力行,利用我當過演員的底子,逐字逐句地去唱音樂、唱劇本,以期讓唱腔設計作曲家有一個“活的走向”。同時我還會寫出一個音樂臺本,用文字描述我需要的音樂的感覺和節(jié)奏,甚至還有器樂的使用設想。比如《小喬初嫁》,以戰(zhàn)爭的場面開場,馬嘶聲后是交響樂的跟進,其中凸顯了大阮(曹操的器樂設定)的演奏,接著出現(xiàn)黃梅戲的主調式,再推出小提琴(小喬的器樂設定)的弦樂主題。寫出這些想法,似乎是在作曲家面前班門弄斧,但我愿意相信,提供一個文字綱要,一個演唱劇本的情緒節(jié)奏范本,比空洞言說要立體得多,作曲家可以通過描述的畫面節(jié)奏,有體驗感地作出自己的創(chuàng)造。在秦腔《花兒聲聲》《狗兒爺涅槃》和《王貴與李香香》的創(chuàng)作中,我和作曲家徐志遠的合作就是這樣一路走過來的。那個有強烈的音樂劇元素的《妹娃要過河》是我們初次的合作,卻是極為投契的合作。所幸與我合作的作曲家都是非常有專業(yè)水準、有職業(yè)操行的藝術家,志遠先生就是其中代表,他不光是作曲專業(yè)一流,而且對戲劇性的整體認知也相當深入,這是很寶貴的合作者。
有了文本,有了音樂,在這個基礎上,就可以進入舞美環(huán)節(jié)了。舞美是更專業(yè)的類別,不同于人人都可以寫的幾段文字,我這個導演只能給舞美設計提供一個劇目風格走向,分析一下劇目的綱目主旨,然后由舞美設計家出個初稿方案討論商議。我跟修巖教授的合作比較多,他雖然比我年輕,卻曾經是我中戲高研班的老師,他的想法很受我的重視。交流時,他講得好,我如獲至寶地聽著,講得不合我的想法同時覺得不便吸收采納時,也只能慢慢地解釋為什么我要堅持自己的想法,最后大家統(tǒng)一在共同的認識里。也有幾次,比如排演河北梆子《孟姜女》、京劇《花漫一碗泉》、閩劇《生命》時,甚至在臨近排演之際幾乎全盤推翻了原有設計。但歸根到底,修巖老師還是很專業(yè)地配合了戲的整體。合作中,常常是分析劇本風格走向后,修教授蒙頭思考并著手做出模型,然后再見面討論。這樣的創(chuàng)作很見舞美設計師的獨立見解和個人創(chuàng)造,比如《花兒聲聲》是故土難離的主題,修教授在舞臺正中安排了一棵樹,樹上是一個鳥巢,看起來無論演出什么內容,它都成不了舞臺的重要支點,而實質上已是我們主題語匯的一個支點的LOGO符號,而且一下子就有了詩的韻致,在戲曲的空間設置上形成了既現(xiàn)代又傳統(tǒng)的意蘊。
另一個主要舞美類別是現(xiàn)代劇場的燈光設計,這方面我合作最多的是邢辛老師。他的多產高質量大約算得上是行內第一,在與舞美設計合作及舞臺合成的關鍵時刻,他被稱作“定海神針”,勾連了整體的呈現(xiàn)。我們的合作很有行進的默契感,從開初的方案審稿到后來的口頭溝通,對戲曲的光影逐步達到了相對自由的認知,為戲曲現(xiàn)代性的戲劇造型留下了可作教材的綱目。比如評劇《紅高粱》、秦腔《王貴與李香香》的燈光布局,在體貼中國傳統(tǒng)審美的同時,已很有畫面疏密的光影造型感,所以我們戲稱邢老師為倫勃朗式的“邢勃朗”。
舞美系列里還有其他許多優(yōu)秀的合作者,像合作較多的服裝設計師王玲,勤奮刻苦地完成每一道程序,很謙遜地吸取團隊意見,在現(xiàn)代戲服裝設計里可說是實踐最多的藝術家,我很欣賞她的“死磕”勁頭。
做完案頭工作,就開始進排練場了??赡芘c其他導演排戲的習慣不同,我在“搭架子”時費的精力很多,每個細節(jié)都要落實,基本要求一下子達到細排的程度,這樣我會覺得音樂文本才能落到實處,為將來的細排提供了深入的可能,所以開初就排得很細很用力。這樣做第一要感謝的是我的演員們(恕不舉例,另文細說),他們在開初與終結完成時,任務艱巨且壓力巨大,所以他們有的給我起名“張魔頭”。排練的過程也是我親力親為的過程,我甚至親自給每一位群眾演員示范。因為親力親為的體驗,我的排練方案經常是跳躍式更改的,以至于一些排練場上的合作者覺得我很難伺候,特別是形體設計的合作者,有時是相當?shù)目鄲溃驗槲医洺T谧?,甚至一分鐘可以變出四個主意來。今天明明是這樣,下次又變了,原來做的都白費了。在這樣的狀況下,我很感謝也很欣賞舞蹈形體設計家姚曉明,他總是很快地理解了我的意圖,并且有力地給予實施,為我風格的貫徹提供了保障。他幫助我將民間舞蹈的一些內容和感覺悄然嫁接到戲曲上,又讓現(xiàn)代舞與民俗狀態(tài)民間風格融貫起來,顯示出在戲劇性表達中兼容生活化展示的探索,以此尋求表演形體的現(xiàn)代感和戲劇性。當然把傳統(tǒng)戲曲的程式化形體有機利用轉化,也是我考慮得很多的問題,在一些細節(jié)中,它似乎可以手到擒來地凸顯效果,比如秦腔《狗兒爺涅槃》中馬鞭的運用,《孟姜女》基本套用的傳統(tǒng)臺風等。與追求開放的自由舞臺時空一樣,我在這方面的表達和追求都在節(jié)制的適度挪用中產生,“自由輻射”、“為我所用”、“圓通合力”是我的主旨。
我導演工作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基本就是這樣,整個流程和工作方法已相對穩(wěn)定地形成了一己的風格。
五
作為一個在戲曲領域里實踐著的導演,拓展創(chuàng)造力,開擴審美力,是追尋現(xiàn)代性的必然要求。同時,我們也應珍視和保護本民族藝術的優(yōu)長。
有一年我應邀到德國學習和考察歌劇,這是一種難得的文化學習,觀摩中很受震動,收獲頗豐。但在那個時刻經常有一個聲音提醒自己,別忘了如何在這樣的語境中豐富自己,既不能可笑地妄自尊大,也不能悲觀地妄自菲薄。如何把西方文化的語境與我們中國文化的語境進行比較,從中有效發(fā)現(xiàn)本民族文化的可貴,以及如何汲取西方之營養(yǎng)去保持和弘揚這種可貴,這大約就是目前一個中國的戲曲導演首先要切實考慮的問題。坐在德國的劇場里,我常常會有某種警惕,提醒自己千萬不要忘記“守土”與“豐土”,不能忘記祖先的血脈,忘卻自己是誰,忘卻我們藝術感覺里滲透的基因是什么,我們的審美來自何方,作品面對的是怎樣的人群。我們應當有一種本能的文化自覺,就是民族文化審美的繼續(xù)發(fā)現(xiàn)、維護和進一步在此基礎上融匯人類共知的自覺?!鞍l(fā)出自己的聲音”,這是中國導演的歷史責任。
斯圖加特有一個極具才華的青年導演,我們看了他的《弄臣》。他向我們征求意見的時候,大家對最后的空間處理有不同看法,而我卻對結尾的空蕩化處理很表贊同,認為這個處理很有東方的邏輯,也很貼近此劇導演的悲憫情懷,非常好。但我覺得還不夠徹底,因為全劇的舞美空間非常有意味,觀眾席的舞臺和舞臺上的舞臺連接在一起,舞臺中心就是劇場的觀眾椅,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擴大的觀眾席的空間,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展現(xiàn)一個人弄臣般的命運。隨著劇情的深入,舞臺場景逐漸減少了座椅。我認為最后的處理應當是拆除所有,剩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凈”才好,那樣折射的人物命運的歸結,才會更加有意味地進入讀解的新的思辨。后來我想,之所以我會這樣認識問題,提出建議,可能是由于我的思維更東方一些吧。
其實我實在是個不太樂觀的人,有時面對具體的“國情”,常常會沮喪地體會到絕望的滋味。西方文化的語境,西方的世界觀、價值觀之下產生的戲劇作品,固然很多是屬于人類共享的經典,但生而為中國藝術家,我們存在的意義在哪里?我們應當怎樣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大概就是我比較執(zhí)著于創(chuàng)編現(xiàn)代戲的潛意識吧。所以,我主張“退一進二”:退一步——回歸戲曲本體的美學思維;進兩步——高揚現(xiàn)代觀念,實踐新的觀演關系的質變與突破。也主張“三民主義”——從生活文化出發(fā),把民間音樂、民間舞蹈、民間習俗融入“歌舞演故事”中去,建立新的賦形坐標。
六
目前中國導演現(xiàn)狀比較樂觀的一面,是時勢在呼喚一個戲曲導演時代的到來。社會對原創(chuàng)劇目的需求,使得導演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規(guī)定的演出場所中表現(xiàn)規(guī)定的題材,按照要求完成統(tǒng)合各方藝術力量的任務,這樣不期然地加速加重了呈現(xiàn)劇目的導演的能力。導演的審美觀念與綜合能力確定了劇目的方向,所以舞臺工作的任何部門都要朝著這個方向走。在此情勢下,導演不但是一個藝術上的統(tǒng)帥,一個實踐的靈魂,更應當是聚攏一群實踐者靈魂的核心人物。在預期有限的制約下,容不得導演有些許的乏力和無能,這就給導演提出了一個必須朝著全能型方向發(fā)展的要求,在目前情況下,這種訓練和實踐顯得尤為迫切。全能型導演有實力應對各種不同的劇種和劇目,在全方位的實踐中不斷提升自己的專業(yè)技能和藝術境界。
因為對導演的需求大量增加,我們的教育力量、藝術儲備乃至我們對生活的感悟,相形之下都顯得不敷應用,導演的培訓工作完全跟不上。目前我們有些導演確實擔當不起自己的時代責任,不少劇目質量不穩(wěn)定,或者干脆就不知所云。這帶來了另外一種風氣,在這種風氣下,部分導演的工作跟老百姓的藝術需求和中華文化發(fā)揚光大的需求不太搭調,類似現(xiàn)象可能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繼續(xù)存在下去。
中國當代戲劇導演藝術經歷了一個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從匱乏到“富有”的過程,在文藝比較貧乏的年代,我們固守傳統(tǒng),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開放后信息不斷豐富,知識面不斷擴展,無疑是值得歡呼的大好事,但各種炫人耳目的文化理念、藝術觀點也會一不留神就擾亂了我們的心和眼。可供選擇的對象太多,心態(tài)就會浮躁,不能安靜下來回歸到藝術本體去思考問題,特別是中國民族文化這一根本問題,表現(xiàn)在舞臺上,就會顯得太虛、太亂、太臟。在我看來,中國當前的導演很容易過于“炫”,不夠“靜”;過于“亂”,不夠“凈”;過于“狂”,不夠“敬”。中國戲曲導演隊伍的培養(yǎng)和建設還處于一種參差不齊的失衡狀態(tài),在這樣的狀態(tài)里,不要妄想誕生什么“大師”,我們能做的就是鼓勵敢于奉獻、精耕細作的探索之人。要改變這種不正常的情勢,需要清朗的體制環(huán)境,更需要戲曲導演們靜下心來,對生活和自我進行遠觀式的審視和近距離的反省,“靜”“凈”“敬”當然是一直的警醒。但,能有這樣清醒認識的導演可能比較少,也許一部分導演有這種認識,但卻沒時間去深思,因為大家都在忙。
這就是我們面臨的現(xiàn)狀。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