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1期|艾瑪:鏡像
閑晃多年以后,機緣巧合他又獲得了一份工作。在這之前他在一所大學工作過半年,因為無法忍受繁瑣雜亂的行政事務(wù)辭職。接下來是一家房產(chǎn)企業(yè),法律顧問的職位,但很快就因為只能出具按照法律規(guī)定應(yīng)該如何的法律意見,不能幫老板了難,又給不了老板切實可行的高見而被炒了魷魚。再接下來,他和他的妻子離了婚,也不能說是失業(yè)導致婚姻破碎,他還在那所大學工作的時候,他和他的妻子就分居了,所以離婚只是一個注定會到來的結(jié)局,跟他是不是有份工作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F(xiàn)在,他在一個培訓學校找到了一份工作,給想要通過司法考試的年輕人上輔導課。當年他參加國家司法考試差點就考了四個滿分。這工作好就好在每年只需干三個月,和他的好友拐子一樣。拐子住在黃山村,每年釣三個月的光魚。中秋前后到霜降是釣光魚的好時候,如果缺錢缺得厲害,拐子開釣就會早一點,有時到九月初就開始。霜降后光魚少了,但拐子一般還會堅持一段時間,否則所賺不夠糊口。他則是在司法考試之前的三個月,七、八、九月,一輪兒通講班要持續(xù)兩個半月,最后半個月沖刺班,累,但報酬相當不錯,這工作他覺得“挺好”——他曾這樣對拐子說。
他和拐子都是詩人。
有時候,他會和他的父母、前妻一樣,覺得是詩歌這個東西毀掉了他的人生。如果沒有詩歌,他最有可能成為一個律師,賺許多錢——這個想法曾令他感到痛苦,尤其是當他被錢逼得要發(fā)瘋的時候。其實,他心里明白,在他生命中發(fā)生的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不能怪罪于詩歌,相反,是詩歌讓他的人生成為了可能。柏拉圖的《會飲篇》里,那個不停打嗝的阿里斯多潘說,愛情至少可以平息人們心里的情欲,讓人輕松一番后好去從事人生的日常工作。他覺得詩歌對他來說就像阿里斯多潘所說的愛情一樣,一年中它撫慰他九個月,然后他就可以給別人講三個月的法律。而對拐子呢,則能讓他堅持釣三個月的光魚。
他和拐子時常見面,但每年的九月他們各忙各的。
九月里的這一天,拐子放著海里的錢不撈,跑進城找他來了。那天他上完下午最后一節(jié)課已到黃昏,聲嘶力竭的一天下來后,他感到幾近虛脫的累,沒有食欲,也全無說話的興趣?;氐叫旒饮湇u租住屋后,他就只是靜靜地在床上躺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砰砰”地砸門,他起來開門一看,拐子!
他們坐到附近一家燒烤店的矮桌邊沒多久,拐子的朋友蜘蛛就過來了。蜘蛛對詩歌沒興趣,只愛爬高樓。和拐子不一樣,蜘蛛是個手腳靈巧的啞巴,真啞。拐子其實腿腳沒毛病,拐子得名拐子,是因為不務(wù)正業(yè)被他媳婦用嶗山產(chǎn)的藤拐子打過。這種藤長在地勢險峻的石頭縫里,質(zhì)硬有彈性,和武當金山的萬壽藤有得一比。那次拐子媳婦下手狠了點,據(jù)說血流如注,把他媳婦嚇得不輕,至今拐子頭上還有個啤酒瓶蓋大小的疤。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一拐子,拐子得了自由,他媳婦從此就不管他了,由著他。
他們一起擼過串,他和蜘蛛碰了許多次杯,但沒和蜘蛛說過一句話,他見過拐子和蜘蛛說話,特別逗,拐子說完,蜘蛛用手機打字,拐子伸頭看,再說,全場下來就只見拐子說。他看著都嫌累,后來他就不怎么參加他們的聚會。這是他第二次和蜘蛛見面。他和蜘蛛沖彼此點了點頭。
拐子把拎來的三條光魚交給服務(wù)員去烤。燒烤店的墻上貼著一張寫著“謝絕自帶食物、酒水”的紙張,為了平息老板娘和服務(wù)員的不滿,他們點了幾扎鮮啤后,又點了許多烤串。
拐子往杯子里倒啤酒,說:“老馬要回來了。”
“什么時候?”他有點吃驚,半信半疑。
對他們來說,老馬是個神一樣的存在,他們每次聚會幾乎都要聊到他,他在英國的情況常以各種不可思議的渠道來到他們中間,比如他又得了個獎。他從愛丁堡搬去了紐卡斯爾(由此他時常想起一句英國的歇后語,運煤去紐卡斯爾——多此一舉)。他開了畫展。有人曾在巴黎的一個詩歌活動上見到過他。他新詩中的“蟬”可能是他新結(jié)交的情人……
拐子卻說不出具體的時間,他看了看蜘蛛一眼?!敖??!惫兆诱f。蜘蛛點頭。
他和蜘蛛都沒有見過老馬,但拐子見過老馬一回。那時候拐子還是個剛?cè)雽W的小學生,老馬臨出國前的那個暑假,老馬幾個畫畫的朋友陪著他去黃山村寫生,是在拐子父母開的農(nóng)家樂吃的午飯,老馬那時三十來歲,眨眼快三十年過去了。
烤串上來后,他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埋頭喝酒,吃烤羊肉、烤馬步魚、烤掌中寶。拐子還找服務(wù)員要了一顆生蒜。拐子比他大十歲,他們是在島城的一個詩歌活動中認識的,那時他是島大法學院本科二年級學生。他們認識后,時不時地,拐子進城會來學校找他,他也常在周末去漁村找拐子。起初,他們談得最多的就是老馬。他們對島城那些所謂的詩人不滿,對他們那么快就忘記了老馬感到憤怒。
“可靠么?”喝完一扎啤酒后,他看了看蜘蛛,開口問拐子。老馬三十年都沒有回來過了,為什么“近期”他會回來?回來干嗎?他想知道。
拐子剝著蒜,說:“他媽快不行了?!敝┲朦c頭。
蜘蛛住在金口一路,和老馬的老母親住前后樓。拐子時不時地會向蜘蛛打聽老馬家的情況,老馬他媽快不行了這事,應(yīng)該也來自蜘蛛。
他看著蜘蛛,蜘蛛又點了點頭。于是他相信這是一準的事了。二十年前老馬父親去世時老馬沒能回來,那會兒他不能回來也可以理解,現(xiàn)在快三十年過去了,還能回不來?再說,老馬的老母親都九十了,古代還講個存留養(yǎng)親呢,李鬼跟李逵哭訴家里有八十歲老娘無人供養(yǎng),就得以活命,還獲贈了些許銀兩不是?
他就跟拐子和蜘蛛說,那你們多打聽,看他什么時候到家。
拐子開始打酒嗝,臉和脖子都紅了起來,拐子的酒量比他和蜘蛛都差很多,拐子只是愛喝而已。拐子打著嗝,說:“聽說他已到了香港,在等著辦手續(xù)?!敝┲朦c頭。
拐子這么一說,他就來了精神,指日可待嘛。他叮囑拐子道:“這幾日得盯著老太太那邊點?!惫兆诱f:“老馬的老娘曾說過,不見兒子一面,死也不咽那口氣。”蜘蛛還是點頭。
拐子的光魚烤好后上了桌,每條都有筷子長。其實光魚最好的做法是燉豆腐,或者是燒湯,不過這個晚上怎么吃他們都高興,他和拐子、蜘蛛都喝了個大醉。
按照那個晚上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拐子住進了蜘蛛家。
蜘蛛把拐子領(lǐng)進家后,就去陽谷縣找他老婆去了。拐子說,蜘蛛的老婆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個紅蘋果,她讓蜘蛛也這樣做。蜘蛛老婆的腦子,大約是有些不正常的,這么說不是因為她要在早上吃蘋果,而是家里明明有蘋果時,她依然要在晚上出去買蘋果。有一次她在晚上出去買蘋果后,就沒再回來。蜘蛛不知從哪打聽到,他老婆可能在陽谷縣。
夜晚的紅蘋果他們早上吃
他們在中午吃它
他們在夜晚吃它
他們吃呀吃
他聽說了蜘蛛家的這事后,腦子里就冒出了保羅·策蘭。時間使黑牛奶變成了紅蘋果,時間是神奇的,令人敬畏。
拐子住進蜘蛛家后,他特別安心,課講得更投入了。他盼望著趕緊結(jié)課,萬一老馬回來了,而課還沒有上完,那就不太好了。不過,他的擔心,后來證明有些多余了。
課間休息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博士過來跟他說話。距離考試時間越來越近,學生們都越來越緊張。博士向他表達了自己的敬意,對他在司法考試中能考出那樣的高分覺得不可思議。博士能從大衛(wèi)·休謨身上嗅出他分別吸過多少口約翰·洛克、亞當·斯密的奶,也能嗅出休謨給康德、給H·斯賓塞、給威廉·詹姆斯喂過幾口什么樣的奶。但國際貿(mào)易術(shù)語,博士表示太他媽難記了。博士已經(jīng)考了三次國家司法考試,三次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今年是最后一次了。明年就不叫國家司法考試了。博士特別不甘心,仿佛不把那個資格證拿到手,就有法學教育未完成的嫌疑。博士的話令他很吃驚,他從來就沒覺得這些術(shù)語有什么難記的,倒是博士提到的那些法國哲學家們,在他腦子里常亂成一鍋粥。在他看來,CIP與CIF就像漢樂府與白話詩,在不同的情形下說著同樣的事情。博士學問精深,卻忽略了一些如此簡單的細節(jié),比如,他居然沒留意到術(shù)語中關(guān)于運費的兩種不同的英文表達方式,freight和carriage,它們使術(shù)語就像涇水和渭水一樣分明。
“有意思。”他看著博士,想。
這樣,他一邊等著拐子的消息,一邊和博士交上了朋友。課后,他們常一起去喝啤酒擼串,談?wù)摰脑掝}非常寬泛,也很有趣。他們談?wù)撘恍﹤ゴ蟮娜宋?,和他們無與倫比充滿詩意的一生。在博士那里,那些人像涓涓小溪,互相消融,彼此匯入,形成江河。博士偶爾擦亮火柴,給他把燈下黑照亮。他給博士朗誦老馬的詩,談?wù)摾像R的生活,博士在聽了許多首老馬的詩以后,有個晚上,博士開口說道:“這些詩里并沒有詩人自己?!彼俅纬粤艘惑@。他沉默了,仔細想了想,覺得博士不無道理。他在詩里讀到的,也許并不是詩人自己,那是詩人放在遠處的一面鏡子,影影綽綽,照見一個有限的生命對逝去世界的復雜態(tài)度。詩人也不在鏡子里,詩人遙遙立于鏡外,在人們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他明白了這一點后,頭一次感知到了老馬詩歌里的悲涼意味,就像老馬的一句詩,“一切,一切都是煙云?!边@令他感到茫然又哀傷。
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他還是告訴博士,老馬就要回來了,他已經(jīng)到了香港。
“我們會見到他?!彼f。
博士很奇怪,搞不明白他和他那個叫拐子的朋友為什么會這樣想。博士說:“老馬是到了香港,老馬應(yīng)該會回家,這是兩個命題了?!辈┦空J為從這個“是”,并不能推導出“應(yīng)該”。博士還提議他們最好打個賭,以記住這個有趣的夜晚。博士有點小興奮,“這是一個值得銘記的夜晚?!辈┦空f。
賭什么呢?
博士說他已在南方一高校謀到了一份教職,如果老馬一直都沒有回來,博士笑著說:“那你也去南方吧?!辈┦空f到這里時,他聽著有點怦然心動,他還從來沒有去過南方呢,南方對他來說是個夢。他不曾去南方,是因為他害怕一到南方,夢就醒了。博士接下來的話讓他的心情更加復雜起來。
博士說:“我們可以一起開個培訓學校,大展宏圖!”
在博士的宏圖上,他看到的卻是一個幽深的陷阱,它不但要吞下他一年中的三個月,另外的九個月,它也要一并吞下。
后來,在去南方的火車上,他給拐子打了個電話,問他過得怎么樣,蜘蛛有什么消息?找到他的老婆沒有?其實,那晚與博士話別后,他已經(jīng)有了“見到老馬又能怎樣”的想法,他不想跟博士打賭,卻也無法完全否認博士的看法。
“好好享受雞蛋的美味就好,為何非要見到那下蛋的雞?”他這樣告誡自己,好忘記自己曾借助詩歌,逃離空虛而無意義的生活的懦弱。
拐子卻還是那個拐子,他說他過得不錯,只是夜里不敢睡得太深。老馬家住二樓,蜘蛛家住七樓,從蜘蛛臥室的窗口,能看到老馬家的陽臺和一小條兒客廳。夜晚,老馬家客廳里的燈一直是亮的。老馬的老母親大部分時候處于彌留之際,偶爾她睜開眼,目光炯炯掃視一下周邊,重新陷入昏睡。周圍的人漸漸失去了耐心,居委會的阿姨們?yōu)榱吮M快結(jié)束這件事,甚至開始商量著要找一個老馬的替身。蜘蛛,沒什么消息,應(yīng)該還沒有找到他的老婆。至于老馬,最新的消息是,他的的確確已到了香港,在等著辦手續(xù),拐子堅信老馬“很快就能到家”——拐子的語氣那么堅定,他也就沒有跟拐子提及那個“是”與“應(yīng)該”的問題,“就讓他信著他的堅信好了?!彼睦锍錆M了對拐子的憐憫。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這一回拐子并沒有在老馬這件事上停留太久,很快跟他談起了新認識的朋友。拐子說,在島城,撿拾廢品的人分為好幾個幫派,拐子喜歡郯城幫?!昂芸?,是不是?”拐子笑著說。他不置可否,生活一直是這樣,愈是看上去變化多,一成不變的東西也就愈多。果然,拐子說和郯城幫里一個叫“墨”、一個叫“水”的兩兄弟結(jié)成了好朋友。有時候,他去那兩兄弟租住的簡易房里找他們喝酒。有時候,他們?nèi)齻€結(jié)伴去魯迅公園下面的礁石那兒洗海澡。他也教他們釣光魚。他用一根鐵絲,把墨和水的簡易魚竿由軟竿改造成了硬竿。
“今年釣到的光魚,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年?!惫兆诱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