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8年第1期|楊仕芳:誰的天空無一人
我在一尊塑像面前,想起一個叫文心的女人。她是個會寫詩而不愿寫的女人。我在西藏一處寺廟門外遇見她。當時她臉上掛著一抹微笑,從西山斜過來的夕陽被她輕輕地含在嘴角,使我想起遙遠的故鄉(xiāng)田野里的稻花。那之后,我時常在睡夢里無端地遇見她的眼淚,像一場場滂沱大雨。突如其來。我總在大雨中驚醒,渾身濕透,恍惚著,竟分不清眼前是現(xiàn)實還是虛幻。當一個拾荒老人橫死在街頭,我愿意一切都歸于沉寂和虛幻,并為此祈禱。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卻愿意以一顆信徒的心懺悔,直面隱藏在靈魂深處的污垢和惡念。我內心由此矛盾重重,雜亂無章,如同故鄉(xiāng)山坡上的遍地荒草。那種時候,那個會寫詩而不愿寫的女人總搖曳著身姿出現(xiàn)在想象里,清清瘦瘦,頭微垂,若有所思,沿著一條陽光斑駁的泥巴路邁著碎步走來。黃昏在她背后徐徐降落,拉下一條消瘦而倔強的身影。幾條全身灰毛的狗,從落光葉子的槐樹底下探出腦袋,舉目四望,沒發(fā)現(xiàn)什么奇怪的事物,覺得無聊,便對著那條泥巴路發(fā)出幾聲沉悶而干癟的叫聲。
我在狗的叫聲里再次遭遇那股縹緲的孤獨。我不知道孤獨是否與生俱來,隱藏在每個人的心底,抑或被日常的瑣碎所代替和掩蓋?我從一所鄉(xiāng)村中學辭職后,背著包四處漂泊,最后漂到南方城市,租借在一間逼仄的公寓寫小說。白天睡覺。夜晚書寫。我每天游走在現(xiàn)實與虛構的邊緣,看到許多孤獨的靈魂在城市的人群里游蕩。
“人們之所以活著,是因為他們在孤獨中不動聲色地殺死了自己?!?/p>
文心在電話里說。在書寫的夜晚,我時常地想起文心的這句話,也越來越愿意接受這句話的含意。我總冷不防地陷入惶恐之中。尤其是夜晚來臨,孤獨就像夜色一樣破窗而入,硬生生地充斥著房間的每個角落,無可逃遁。我退縮到墻角,閉上眼睛,默不作聲,過往的魯莽和過錯就像電影鏡頭在腦子里一一閃現(xiàn)。我祈求寬恕,卻不知向誰祈求,能做的只是在小說里向世俗表達歉意。而事實上,我在許多小說都寫到死亡,讓那些人物在孤獨中死去,由此引起不少人的質疑,說我的小說缺少陽光,充斥著陰暗、殘酷和悲觀。我不置可否。我總是把小說里的人物推進一個個陷阱,讓他們哭喊、掙扎與反抗,向死而生,或絕望沉淪。我從沒拯救他們,是無法拯救。那個叫蔣宇凡的老人也被我推進陷阱,成了一只垂死的困獸。我不認識他,卻讓他在小說里受盡磨難。不管生活里是否存在這么一個老人,寫到小說里都成了捏造出來的虛構故事,完全可以讓老人安度晚年。然而,我卻無法說服自己。
“生活本身不就是一個不可調和的悖論嗎?!”
在拾荒老人死后,李勇對人生的思索似乎換了一種方式。他是一名警察。他不喜歡這樣的思考。他曾對我時常被這種自我辯駁的問題逼進死胡同感到不滿。他不知道,也不關心我之所以堅持寫小說,正是因為心里存積著太多這種想不清的問題,想借助小說透過繁雜的人世走向隱匿的真相,盡管至今都無法確定是否奏效。“仕芳哥,你要知道寫作本身就是生活的真相?!蔽男恼f。她說這話時是我和她在西藏第二次遇見。那時蔣宇凡這位老人還沒走進我的視野。他還背著蛇皮袋在漫城的街頭撿拾垃圾。我從不知道我的命運將和素不相識的拾荒老人糾結在一起。命運有時真是捉摸不透?!绊樦娜プ鼍秃昧??!碧杖A說。她是在我第二次進藏之前這么對我說。那時我們都不知道她患著尿毒癥。她是李勇的女朋友。“你是因為文心在西藏才去的?!崩钣抡f。我沒有否認他的說法,但是我并沒有把進藏的事告訴文心。在文心消失后,李勇才告訴我是他把我進藏的消息告訴文心的。他擔心我會死在西藏。那是客死他鄉(xiāng)?。】墒?,何處又是故鄉(xiāng)?!在我和文心第一次遇見,這種莫名的感慨就一直壓在心底沒有說出來。是不知對誰說。那時我和文心并肩坐在西藏寺廟外的石塊上,陽光明亮地落在對面的荒坡,一棵紅豆杉在山崖邊突兀著,枝條扭曲著向上生長,孤獨而倔強。
“仕芳哥,很多時候樹木比人堅強,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災難,只要還活著,所有的樹木都會拼命地往上長,哪怕只剩下殘枝廢條。而人不一樣,往往被災難擊潰,從此心灰意冷,一蹶不振,丟掉了整個天空?!蔽男恼f,“但是,樹木之所以能這樣是因為不知感傷,而人會,這份感傷到底是優(yōu)點還是弱點?”
我沒有回答。是回答不上來。她說這話時沒有看我,目光越過對面山崖上的紅豆杉望向空無一人的天空,似乎在發(fā)問之初就不奢望我能做出什么回答。
“我認同文心的話,你知道,要是在多年前沒人贊助我,我的人生也被擊潰,肯定是另外一番光景,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我,就是另一個我了,我說不清那個我是什么樣,至少在他的世界不會遇見你,也不會知道有個叫文心的女孩?!崩钣抡f。他臉色沉郁。當時我們坐在酒吧里。那天我收到出版社寄來的稿費,約上李勇到酒吧喝酒。我們時常到那家酒吧喝酒。那是一間小酒吧。叫漆。店里擺幾張桌子,似乎很隨意,坐在那里卻很舒適。窗外佇立著幾棵法國梧桐。夜晚,不時有流浪歌手來到樹下賣唱。歌聲疲憊而滄桑。我喜歡他們用滄桑的嗓音嘶吼著黃家駒的《海闊天空》。他們疲憊的人生際遇混在死去的黃家駒的情緒里,最終像夜色一樣緊緊地把我包圍。我在這種情緒里成了一根隨波逐流的水草。每每聽到“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這句歌詞,內心總涌起某種莫名悵惘,甚至熱淚盈眶。
我仿佛望見那只消失在故鄉(xiāng)天空里的蒼鷹。
◆
拾荒老人是在一個雨夜里死去的。陶華的腎臟移植手術就在那個雨夜進行。李勇中途回了一趟家,再次趕到醫(yī)院時,滿臉疲憊,眼里閃著惶恐和慌亂,半條褲筒都濕透了,似乎跌進水溝里。我還沒來得及問,他的電話就響了,局里的電話,讓他去處理發(fā)生在醫(yī)院附近的交通事故。拾荒老人就死在那起事故中。
“拾荒老人死得很慘,被車從身上輾過,快不成樣子了。十三歲那年,我母親也出了車禍,那個夜晚也下著雨。我母親沒留下一句話就走了。而我父親在早年間離開了我們,至今不知去向,是死是活。”他在叫漆的酒吧對我說。酒吧里的音樂淹沒了他的悲傷。窗外的梧桐樹下又有流浪歌手在嘶吼賣唱,唱的不是黃家駒。李勇的淚悄悄滑到酒杯里,生怕被旁人發(fā)現(xiàn),慌忙一飲而盡?!拔夷赣H還能留下什么話呢?她是被一輛大卡車撞死的。那車是輛黑車。逃了。查不到。”
“他在那時就已經(jīng)死了,是悲傷殺死了他,現(xiàn)在他想重新活過來?!蔽男恼f,“現(xiàn)在活著的他并不是他自己,而只是一個他幻想出來的人而已?!蔽也毁澩脑?,卻無心辯駁。在歐陽朵朵離開我之后,我忽然對述說失去了欲望,更何況是反駁。直到經(jīng)過西藏的劫后余生,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有許多話要說,于是輾轉到南方公寓里寫小說。我在小說里和整個世界對話,以平緩內心的屈辱和憤恨。
“很多時候,我都會想害死我母親的肇事司機,想著他的生活,他的家庭,想著他有什么習慣和愛好,他是否喜歡看電影,如果喜歡,是喜歡萊塢大片,還是國產爛片。不管怎么樣,有個問題是繞不開的,他是一個罪人,要受到懲罰。這在好萊塢還是國產爛片里都是一樣的。可是,有時我對此又產生懷疑,想要按規(guī)則懲罰這個罪人,卻又不想給予他相關的人帶來災難。要知道那些人是無辜的,他們又憑什么要承受這種傷害?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我在想這樣的懲罰有多大意義?”
在拾荒老人死后,李勇越來越愿意提起他的過去?!拔覄袼畔拢耸烂C?,有什么不可放下?”陶華說。那時她已經(jīng)完成腎臟移植手術,躺在散發(fā)著藥品味的病床上。她臉色蒼白而憔悴,氣色里卻透著一股韌勁。她不愿看到李勇內心備受折磨和煎熬。我們都勸不了李勇。此時,他不像一個警察,更像一個思想者。在寫了多年小說后,我仍然找不出這些答案。犯了罪就要接受懲罰。這并不鮮見。問題是,對罪人的懲罰本身是否也是在犯罪?我們是否在滿足內心的私憤和報復的快感,卻選擇性地屏蔽和遺忘另一種傷痛?
“仕芳哥,你不是告訴我嗎?人生在世不必計較太多,那樣會活得累?!?/p>
文心說。這話的確是我跟她說的。當時她正在離開一個男人,對人生和前途感到迷茫和絕望。我就勸她不要計較太多,與他人計較其實就是和自己較勁,其結果便不言而喻了?,F(xiàn)在,她把我的話搬過來勸慰我。她是笑著對我說的,目光如秋水,臉上呈現(xiàn)出西藏天空般的純凈,似乎整個身心進入了頓悟的境地。歐陽朵朵離開時,臉上也現(xiàn)出這般神態(tài)。難道她離開我的生活是一種頓悟?這想法像被什么撞擊一般。后來,我時常將它歸于命運。而我,忽然明白內心里駐扎著神靈和魔鬼。
我第一次去西藏,或許正是內心里的神靈和魔鬼所指引。那時我憤而離職,心里萬般憋屈,四處漂泊,南方、北方,走的地方越多對人世就越懷疑,最后選擇向西藏,內心里回響著一陣聲音:別再回來!我隱隱地渴望著離去,不再回到世俗里。我患上了高原反應,躺在納木錯的旅館里,連續(xù)數(shù)日胸悶、嘔吐、食欲不振,幾度虛脫昏厥,沒感到慌張和害怕。在迷糊中,一個小喇嘛來到我床頭,為我默念經(jīng)文。我聽不懂經(jīng)文,我覺得他是在為我超度,他是為一個即將逝去的靈魂超度。我想我快要死了。那些經(jīng)文雨水一樣暖暖地滴落在我心間,我在異鄉(xiāng)得到了安慰。那是我的歸途,我別無他求。我慢慢地扭過頭往窗外望去,看到西藏那片純粹的天空,死亡像陽光一樣紛紛而降。我想在死之前回想著歐陽朵朵,腦子里卻浮現(xiàn)出一個叫玲瓏的女孩。她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憂郁而迷茫,幾只鳥從她頭頂上掠過,拋下一片空曠而孤寂的天空。
“她是你最想思念的人。”李勇說。怎么可能呢?我憤而離職就是因為這個女孩?!澳汶x職并不是因為她,她只是你離職找到的一個恰當借口而已?!蔽男亩⒅业难劬φf,“很多時候,尤其是在猶豫的時候,我們總是會左顧右盼,而突然出現(xiàn)的借口總會助推著我們做出決定。其實那是懦弱的內心找到一條退路的借口?!蔽男臐M臉認真地說?!笆聦嵣?,我們每天都在較量,而對手多半就是我們自己,結果往往被自己打敗,被那個陌生的自己,從不認識的那個自己。你不必相信我,也不必懷疑,相信你的眼睛和內心就好?!碧杖A躺在病床上低低地說。聲音極其虛弱,似乎一根稻草都能壓斷。
可是,那個叫玲瓏的女孩,怎么會是我最想念的人呢?她是我的學生。她在一個悶熱的下午給我發(fā)信息,說她病了。說她躺在旅館里。說她父母不在身邊。說她沒人照顧。說她凄慌。說她害怕。說她哭泣。我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她,把她送往醫(yī)院治療?!岸涠潆x開你,并不是玲瓏的出現(xiàn),也不是因此看透你,而是她看透了她自己。”文心說。聲音很低,幾乎聽不到,似乎生怕我生氣似的。回想那個下午,我急匆匆趕到旅館,那是一只沒有窗口的小房間,散發(fā)著一股腐爛的味道。玲瓏蜷縮在被子里說她喝多了。她竟然喝酒。竟然對她老師說喝了酒。就不會編個謊話嗎?我忍著火氣勸她去醫(yī)院。她拒絕了。她臉色緋紅。她胸脯過早地突兀,似乎暗示著什么。我不禁想起歐陽朵朵。她和她有些像,都那么令人憐愛。
她的父母把我告上法庭!
◆
“你心里有雜念,即使只是某種莫名的情緒,這種情緒可能和陽光有關,可能和當時看到的事物有關,也可能和突然想到的毫不相關的事件有關,但這就是雜念?!崩钣掳逯樂治稣f。“你被告,并不是偶然,也不是無理取鬧?!蔽男恼f。我們躺在西藏的斜坡上,望著空曠而蔚藍的天空,潔凈的云朵被遺忘在那里。那時歐陽朵朵跟一個浙江男人走了。天南地北。往事如煙。有什么在心里翻滾,慢慢地漫上頭頂,把我整個人淹沒了。我心里陡然感到沉重。往事和現(xiàn)實在陽光下交織,顯現(xiàn)出另一番陌生景象。我恍惚著。那些天我在西藏的暗夜里回想著趕往旅館的下午,想要是叫上別的老師一同前往,就不會發(fā)生誤會吧,就不會被告上法庭吧?但是,叫上別人能證明的只是行為上的清白,而內心的污穢不是暴露無遺?那些被隱埋著的惡意就不是惡嗎?
“你不該如此為難自己,你要給自己的靈魂放一條生路?!蔽男牟粺o擔憂地說,“人有時候就是活在一種莫須有的情緒里。我想原告就是被那種莫須有的情緒控制著,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不知道被莫須有的情緒所綁架。而你,是被世俗的自己所綁架?!蔽也焕斫膺@番話,卻不自覺地默默點頭。最終,法庭無法證明我睡了女孩。誠然,我也無法證明沒睡女孩。這是多么荒謬的事。我由此名聲掃地。歐陽朵朵在那時拂袖離去。我也沒法再在學校待下去。
“我沒有死在西藏,我很慶幸,那時我閉著眼睛等待死亡來臨?!蔽覍钣抡f,“你沒想到,我的病居然會不治而愈?;钸^來后,我忽然理解了西藏的天為什么寬廣、明朗、空無一人?!?/p>
“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事情都微不足道?!?/p>
我又說。李勇怔怔地聽著。我告訴他我就在那時遇見文心。那時文心搖晃著身體來到我面前。她明顯喝多了。她的幾個朋友想架住她,都被她用力推得踉蹌。他們就任由她向我走來。我不知道她是誰,出乎禮貌對她笑了笑。她對我的笑很不滿意,雙手架到我的肩膀上,用力地搖晃著說:
“你是廣西人嗎?”
“別騙我?!?/p>
“我聽得出你的口音。”
我沒有搭理她,她的朋友在背后虎視眈眈,不想在他鄉(xiāng)給自己招惹麻煩。我站起來正要走開,卻見她眼里閃一道暗光,漸漸地陷下去,如同故鄉(xiāng)隱退的傍晚。我被什么猛地刺了一下,隱隱作痛。我抬頭認真地打量她,發(fā)現(xiàn)她眼角含著淚花。我慌忙告訴她我是廣西人。她猛地抱住我哇地放聲大哭,似乎遇見失散多年的親人。她的幾個朋友連忙跑過來拉開她。她緊緊地抱住我,雙手藤蘿一樣纏著我的脖子。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她的手從我的脖子上剝開。
“我想回家!”
她被朋友們強行架出飯館。她扭過頭大聲哭喊。那句話刀一樣扎進我心里。我也想回家啊??墒?,我又能回到哪兒去呢?歐陽朵朵的離開,我的內心已被連根拔起,無處歸去?!笆朔几纾野l(fā)現(xiàn)我們是懸掛在同一根藤蔓上的兩只苦瓜?!蔽男脑谖覀兊诙斡鲆姇r說。那回她說起她的故事,說起她的故鄉(xiāng),說起繞過村莊的小河流,說起走失的小黃狗,說起她自小迷戀西藏,為了追隨在西藏工作的男朋友不惜與父母決裂。她父母早為她安排了生活,富足的生活,她卻堅守內心的渴望?!拔抑雷约阂裁?,也知道要付出什么代價?!彼卣f。臉上泛出幾許憂傷。幾年后,她男朋友厭倦了高原生活,她卻選擇獨自留下?!捌v不堪時就想家,那種想念是蛀骨般的,很疼,很痛?!彼炜照f?!跋爰揖突厝ヂ??!蔽覄裰f?!耙悄芑厝ゾ驮缁厝チ恕!彼痛怪^,“我回不去了,我父親不在了,生活已物是人非?!?/p>
她回不去了,誰人又能回去?
“她是一個單純的女子,世界在她眼里是平和的,沒有任何惡意。”李勇說,“她就是一個錯落到人間的天使?!崩钣抡f著臉上呈現(xiàn)出一片難得的平和神情。那時陶華還沒住院做手術。拾荒老人也還沒有闖入我們的生活?!八钤谌碎g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崩钣抡f。我沒有回答。“并不是活著的人都是真的活在人間。”文心對我說。那時拾荒老人已經(jīng)在下著雨的街頭死去。“很多時候,活著只是一種假象,人們并不知曉自己沒有活在人間,而只是活在假象里?!?/p>
這話有問題。
我卻找不到破綻。
“有時候問題本身是不需要答案的,如同孤獨就是一種存在?!蔽男恼f,“我越來越相信這一點。”我點點頭。中秋的夜晚,她從西藏打來電話。掛斷后,我開始想象著她的身影陷入黃昏后的黑暗。那是一只無望的洞穴。她對此卻毫不在意。我時常在想象中看到她身旁是幾棵高大的木棉樹,血紅的木棉花蠻橫地綻放。西藏沒有木棉樹。
◆
在失眠之夜,我總不禁想起那個叫蔣宇凡的老人。我與他素不相識,卻那般熟悉,似乎是我的父親、兄長、同學和弟弟。在老人死去之后,我竟無法肯定蔣宇凡是否在這個世間存活過。我能肯定的只是老人頑固地活在記憶中,比任何在眼前晃悠的人都真實。在寫了多年小說之后,我更愿意相信記憶里呈現(xiàn)出來的東西。
“越熟悉的東西往往越容易欺騙人?!?/p>
李勇說。他接手處理拾荒老人的案件后,說話越來越讓人摸不著頭腦。那時陶華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著,卻每天都面帶笑容。“你認識你自己嗎?”李勇逼到我面前問。那天晚上我們又到那家漆酒吧喝酒。喝悶酒。我沒有回答他,是不敢回答。我不知是否認識我自己。我不相信上帝,卻在迷茫和絕望時,渴望著神明指引方向。到底是哪個自己在作祟?不管怎樣,我都愿意聽從內心地召喚,把叫蔣宇凡的老人引渡到面前,連同他的苦難和悲傷。我想著該如何讓他走出困境。我在想著不下百種方法之后,竟發(fā)現(xiàn)那個他所遇到的困境其實就是我的困境。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把他寫進小說里,而他在小說里緊緊地抓住我。我和他毫無關系,卻生死相依。
“你為什么不辯護?”
李勇問我。他對我在法庭放棄辯護感到不解。我對他笑笑,心想這有用嗎?他就不再說什么,對這樣的結果早就心知肚明,有罪無罪都將萬劫不復。這是命運?!鞍褳碾y歸結于命運更多的是一種心理暗示?!蔽男恼f,“這種心理暗示早就在內心存在,只不過被外在的日常所淹沒?!彼陔x開叫覃潭的男人后,似乎在一夜之間洞悉了人生真諦?!皞ν軒砀嗟乃伎肌!崩钣履卣f。文心與男朋友分開后,覃潭走進了她的生活。當她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有家室,便決絕地提出分手。她不想以愛情的名義傷害無辜。“你要分手可以,但是你不能去鬧,這道理你不會不懂,是吧?難道你想讓我家庭破裂、聲名掃地,甚至被開除公職?”叫覃潭的男人說。文心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到一張極其陌生的臉。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就不認識他。
“他竟然拿著我的善良來威脅我,竟然擔心我會去報復他。他心虛才這個樣子。他不只是和我在交往,同時還和別的女人。他害怕我捅破他的面目,使他萬劫不復。他真正害怕的是這個。這太沒有道理了。或許,他曾喜歡過我,但那絕不是愛,他的行為再次詮釋了人性的弱點:每每在災難面前,在人生的岔道口,最先想到的往往是自己。這是自私,也是人的本性?!?/p>
文心說,眼里滿是憂傷。我點點頭,不禁想起歐陽朵朵。她的眼睛也時常充滿憂傷。我無法忘記她的眼神,無奈、悲傷而執(zhí)著,在陽光下散發(fā)一股逼人的寒氣。在歐陽朵朵離開后的許多雨夜,我獨自走在林蔭小鎮(zhèn)的街頭,幾盞路燈懸掛在貼滿灰塵的電桿上,路上沒有汽車和行人,野貓在角落里晃蕩。我不愿再回到學校里去。她走了。學??章淞?。整個世界都病了。她帶走了我的靈魂。
“那你為什么不努力留下她?如果你足夠愛她,她不會計較別的東西而留下來。我是女人比你更了解女人。女人怕的不是你貧窮和困頓,而是你不敢給她描繪一個有希望的未來?!蔽男恼f,“只能說你并不真正地愛著她。你更在乎你自己,在想著可能的退路,這就是自私,人之本性?!?/p>
我每每被文心的這些話刺痛。我借宿在小酒家,依窗飲酒,窗下是一灣溪流,月色落在水上,恍恍惚惚,如同做愛后的夢境。我想起和歐陽朵朵在狹窄的房間里讀書和做愛。狹窄的房間容納著整個世界。一切都是我們的,連同悶熱的空氣。窗外春暖花開,街上喧鬧繁華,遠方的海洋以及寬廣的曠野,全都與我們無關。我們躺在河流里,隨波逐流,無需惦記和贊美。我們只在乎對方。我們做愛,呼吸,迎合,相互撕裂,在彌漫著魚腥氣味里感受生命的奇妙?!肮陋殨r喝下的酒那不是酒?!崩钣抡f。那些夜晚老板娘在注意到我,臉上始終掛著笑,雙眼含情脈脈,卻也在注視著別的客人,到底是在招攬生意還是賣弄風騷?我不知道。她身著華麗,涂脂抹粉,卻掩藏不住歲月在面容上留下的滄桑。我心里抖一下,接著恨意和快意一起涌來。“那是一種暗示性的報復,是一種轉移性的情感作祟。”李勇說。我沒有回答,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望去,看到內心如同冬日寒雨般陰冷。
“朵朵走了?!?/p>
“我不怪她。”
“我只是感到挫敗和難過,眼睜睜地看著她走出生活?!?/p>
我期盼與她再次相遇。我想象不出再次相遇是怎么情景,是她身邊多一個男人,還是我身邊多一個女人,或是我們都已兒女成群白發(fā)蒼蒼?我猜不出來,只知道時間將把我們推入現(xiàn)實里。在和文心結拜成兄妹后,我時常在想,要是我和歐陽朵朵不再相遇,那么我還是我她還是她嗎?我們在對方的世界之外存在,無論呼吸、掙扎和做愛都與對方無關,除了思念會在孤寂的夜里偶爾來臨。倘若沒有了內心的孤寂,我與她是否早就無以維系?我再次跌進荒誕里。從天而降的陽光異常耀眼。
“你和文心結拜不難理解?!崩钣抡f,“那是在完成一種心理儀式?!蔽液臀男氖窃谖鞑氐乃聫R外對天跪拜。我不禁想起離我居住不遠的公園里靜立著那尊塑像。那是一個活在歷史里的古人。每年清明,人們都會在塑像面前拉起橫幅,集體祭拜。人們在這種祭拜中完成某種內心的儀式。
那么,誰又會去祭拜蔣宇凡老人?在老人死后,李勇帶著我到他家里。他是一個孤寡老人,無兒無女,拾荒為生。老人從垃圾堆里抱回一個被拋棄的孩子。失聰?shù)哪泻?。那個孩子坐在屋子里,呆呆地望著門外,嘴角邊淌下一絲口水。孩子是在等待著老人回來嗎?孩子的記憶是否有死亡?而老人在臨死前想到這個孩子嗎?想要對孩子說什么話嗎?“你要把這個老人寫出來?!崩钣抡f,嘴角動了動,欲言又止。我點點頭,理解李勇在當年承受著什么樣的傷痛?!氨仨殞戇@個老人,他就是一部小說。”文心望著我說,眼里閃爍著某種亮光。在她消失后,我才明白她眼里的那道亮光是什么?!疤杖A也值得寫,她的內心就是故事?!蔽男挠终f。文心唯獨沒有提到歐陽朵朵。
現(xiàn)在,我卻試圖把他們一起寫下來。
◆
“李勇活在一種假想的苦難里?!?/p>
李勇把失聰孩子帶回家后,文心這么說。我能理解李勇的行為。他曾經(jīng)是一個被生活拋棄的孩子。他在俗世間就是一個失聰?shù)暮⒆?。慶幸的是,他得到一位匿名人資助,才得以完成學業(yè),成為一名警察。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尋找這個匿名人,終究尋找不到?!凹傧??活在這個世上,我們什么時候不被假想這種東西所淹沒和代替?”李勇說。那時陶華的身體一天天好轉,李勇卻陷入一種莫名的憂郁中?!拔夷芾斫馑?,他的心太苦了?!碧杖A對我說,“你去勸勸他吧,他太認真了?!?/p>
我答應了,還沒等我開口就被他勸住。李勇說:“你不用勸我,你是作家,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對吧?就說一些習以為常的事情吧,只要有領導來檢查工作,這個地方的人們就會上下忙乎,還為了迎接進行彩排,并在街道兩旁的樹枝上、電桿上掛上紅燈籠,灑水車清掃著街面,如同過大年。”他看了看我又說,“但是,有一點你要想明白,這些工作并不是來檢查的領導要求做的,只是地方上的人揣摩著領導的心思而做的,這就存在一個問題,要是揣摩錯了呢?”
“仕芳哥,我也覺得人都是被某種假想給綁架的?!蔽男恼f,“多數(shù)時候,領導看到街上熱熱鬧鬧,紅紅火火,夾道歡迎,即使心里不贊成,但在臉上還是掛著笑容。而這種笑容所產生的誤會往往導致假想成真。反過來,領導之類的人被這種假想綁架了,進而綁架所有人,包括你我。”
這個在西藏的土地上頓悟的女孩,我第三次進藏時,毫無征兆地消失不見。她離開了生活數(shù)年的納木錯,沒人能告訴我她去向何方。她就像那只消失在故鄉(xiāng)天空里的蒼鷹。我來到和她一起躺過的山坡,對面山崖上的紅豆杉依舊孤獨而倔強,頭頂飄浮著似曾相識的云朵,凈朗的天空無一人。
“我們所有人都會活下去。”
這是文心留下的最后一句話。那是晚上,明月當空,我給在西藏的文心打電話,告訴她她家鄉(xiāng)的情況。我特意走進她的村莊。幾十戶的小村莊,坐落在山坳里,現(xiàn)在全村人都搬到山外去了。她父母都已離世。她的老家因無人居住,久年失修,長滿野草,幾只老鼠在陽光下招搖,并不把突然闖入的我放在眼里。我爬到半坡上,扒開萋萋荒草,找到她父母的墳堆。我猜不出已有多久沒人來掃墓。他們被遺忘在山坡上。我木然地站在那里,卻在心里替文心雙足下跪。文心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我小心翼翼地提起她的村莊,生怕她傷心難過,號啕大哭。她在電話那頭沉默半晌,最后輕輕地說:“這就是人生,我們所有人都會活下去?!蔽乙詾樗f的是陶華,沒想到是在向我辭別。她要到哪里去呢?我跑到她家鄉(xiāng)尋找,她壓根就沒有回去。“如果她決心離開,你是找不到的。”李勇說。我在他眼里也看到一種逃避。他在逃避什么呢?他是一個漢子。他直面慘淡人生,肩上挑著一個病人和一個失聰孩子。即使如此,也無法掩飾他內心對逃離的渴望。文心的逃離出于此嗎?如果是,我是否該繼續(xù)尋找下去?就算找到她,還能把她找回來嗎?
“會的。”
陶華安慰我說。她做了手術,醫(yī)生剖開她胸口,掏掉損死的腎臟,換上鮮活的。那是從誰身上摘下來呢?醫(yī)生沒有告訴她。她猜想是某個死刑犯。那個人死了嗎?“不要胡思亂想了?!崩钣聞袼f。她卻止不住地想,要是腎臟是從死刑犯身上換來的,那么那個犯人已經(jīng)死去,而他的腎臟卻還活著。那個人已然不知道。她想到身體和靈魂是分開的。比如那個死刑犯就是。他的軀殼死了,靈魂仍然活著,隨風飄蕩。這想法使她想哭。
“想哭就哭吧?!?/p>
我到病房里看望她時說。她強忍不讓淚水掉下來。她知道自己沒有死,依靠他人器官活著。到底是她自己活著,還是他人活著?在潛意識里,她是她自己,而身上的腎臟卻是陌生人,是她不知道這個陌生人是誰,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存在,不知道他的過往和未來。她不就是那個陌生人嗎?她縮在陌生人的軀殼里,如影隨形。太不可思議了。她感到很累,疼痛漫來,壓迫她的神經(jīng)。醫(yī)生在身邊忙碌。我和李勇站在床前。李勇滿臉焦慮,神色慌張。她對我點頭笑笑,想告訴李勇她沒事。她的嘴卻無法張開,似乎那不是她的,不愿聽從她的使喚。她想用眼神告訴他,醫(yī)生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的目光就停在醫(yī)生的臉上,沒有看到醫(yī)生的表情,被口罩遮住了。她在他們眼里看到意外。他們并不慌張。他們每天都看見死亡。她相信自己躺著的那張床上也死過人,而且不止一兩個。如若亡魂沒有離去,那么此時就蹲在角落里盯著她吧。她為此感到難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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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很多時候你寫的小說,對我的生活和內心都起不到半點作用。我覺得你寫的小說,離這個人世和人心有很大的距離,或許說你走的路偏了,我不懂小說,但是能感受?!?/p>
李勇說。他對我的小說感到不滿。我不愿與他計較。他把虛構的故事等同于現(xiàn)實。這時常使他陷入困境。我曾在小說里描寫過車禍現(xiàn)場的慘狀:一個醉漢過馬路被飛馳的汽車撞飛,再從那人身上輾過,醉漢整個人就破碎了,血肉模糊地散在地上?!澳阒绬??這就是我刻骨銘心的記憶,是一輩子揮之不去的噩夢?!崩钣抡f。他無意間讀到這篇小說。他在小說里讀到他的童年,于是四處尋找文章的作者。他在一個逐漸暗淡下去的黃昏敲開我公寓的門。那天我們來到那家叫漆的酒吧里喝酒。在之后,我們談得最多的話題是警察與罪犯。在他的講述里,我漸漸明白他當上警察,就是要找出害死他母親的兇手,把他繩之以法。
“仕芳哥,你應該能夠想到,李勇尋找那個兇手,其實是在尋找那個死去的自己?!蔽男恼f,“他是找得到的,沒有誰能這么輕易回去,活著的人都是無路可退?!?/p>
“文心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崩钣抡f,“后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痹谒斏暇熘?,漸漸地發(fā)現(xiàn)警察與想象中不一樣?!霸诶先怂篮?,我對很多東西的看法發(fā)生了變化。我參加過一名老將軍回鄉(xiāng)的安保工作,感受很深。那兩天全縣所有警員,甚至還從附近市縣調來大批警員,身著便衣,裝扮成普通百姓守在各個街口,不許群眾隨意走動。我的任務是守護臨街的一戶人家的窗口。在老人遇難后,我似乎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什么。”他嘆了口氣說,“老將軍走過的街道,無論看到的是什么,都是裝扮出來的。他所接觸的老百姓,要么是訓練有素的干警或者公職人員,要么是言聽計從的本地人,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說什么話,怎么說,甚至如何笑,露出幾只牙齒都進行過彩排。那是不讓老將軍看出破綻。問題是,老將軍看不看得出來,它都存在,都是虛假的存在。難道這種虛假才是生活的本真?要知道,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大家在演一場秘而不宣的假戲,卻都興致勃勃。這到底有什么意義?我不由對呈現(xiàn)在眼前的事物產生懷疑,也對為什么活著產生懷疑。”
我沒有應和他。在生死面前,存在即是意義,哪怕是虛假。很多時候,對此沒有意義,對彼卻有。那時我發(fā)現(xiàn)活著的人周身都存在著許多壁壘和圍墻,無人能逃脫。如同老將軍被以保護的名義囚禁著,而保護著他的人卻被另一種摸不住的東西所囚禁。
“生活就是一只巨大的牢籠。”文心有些憂傷地說,“我就是想飛,飛到天之外?!?/p>
不久后,文心真的飛走了。我心里憋得慌。我約上李勇又到漆酒吧喝酒。李勇帶上失聰?shù)哪泻?。男孩挨著李勇坐下,看起來很安靜,只會呆呆地傻笑?!八@樣是幸福的?!崩钣驴戳丝茨泻⒄f,“什么都不知道其實是一種幸福?!彼脑挷粺o道理,我卻不贊成,又說不出什么道理來。
“還記得陶華動手術那個雨夜嗎?我從家里往醫(yī)院趕,在三岔路口撞上一根木頭。我停下車,撐傘下車,雨很大,想把那根木頭挪開,以免后面的車遇到危險。那時雨水啪啦地下。我剛下車,就聽到陶華絕望的呼喚,那是瀕臨死亡地呼喊。我得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她身旁,便放棄去搬那根木頭的想法。我跳上車趕往醫(yī)院?!崩钣嘛嬃藥妆坪笳f,“你知道,我到醫(yī)院不久就接到出警電話,去處理車禍事故。就在那個三岔路口出的車禍。你知道,那里并沒有什么木頭,而是拾荒老人被車撞了,救不過來了,肇事車也找不到?!?/p>
我看著他。他看著男孩。男孩在傻笑?!捌鋵?,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李勇含著淚光說,“你早就應該去報警的?!彼麤]有看我,也沒有看男孩,目光落在窗外,梧桐樹下是一對小青年來賣唱,沒有唱黃家駒。我想走出去請他們唱,卻始終沒有離開椅子。此時,昏暗的夜色混夾著嘈雜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咄咄逼人地擠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