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9年第1期|張抗抗:云縫
作者簡介
張抗抗,1950年生于杭州,祖籍廣東江門;1969年赴北大荒,在農(nóng)場勞動、工作八年;黑龍江省藝術(shù)學校編劇專業(yè)畢業(yè);現(xiàn)為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全國政協(xié)委員、國務(wù)院參事;已發(fā)表小說、散文共計700余萬字,出版各類文學專著近百種;代表作有長篇小說《隱形伴侶》《赤彤丹朱》《情愛畫廊》《作女》《張抗抗自選集》(五卷);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等;現(xiàn)居北京。
我的一九八〇始于蘇亦湄家。在我經(jīng)歷了灰暗平淡的前半生之后,蘇亦湄為我推開了一扇云縫中的窄門,帶我走進另一座音樂之城。
那年七月,我從冰城大學到北京洛肄叔叔家過暑假,我就像一只冬眠了三十一年的青蛙,在逐漸解凍的河畔土洞中一日日蘇醒,艱難地蛻去麻木僵硬的軀殼,還原為那個本真的“我”,而不再是我所厭惡的“我們”。洛肄總是催促我多出去走走,說我不應(yīng)該待在家里,鼓勵我出去認識一些新朋友。我找到了二十多年前北京童年時代的朋友威海,威海帶我認識了黑松林的那些新朋友。但我并不喜歡與外人交往,而我的大學同班朱洙同學,正好和我一樣也在北京度暑假,每天玩得不亦樂乎。她總是三天兩頭來洛肄家找我,讓我陪她這兒那兒亂竄。我?guī)チ撕谒闪值募瘯?,她迅速和那群人打得火熱?/p>
有一天,朱洙正色說:你一定得去蘇亦湄家看看。蘇亦湄那個人,簡直太好玩兒啦!
朱洙對人的評價,一般只有“好玩兒”和“不好玩兒”兩種標準。好玩兒,就是有意思的意思。
蘇亦湄就是黑松林詩會上朗誦“蜜月”詩的那個女孩兒,是一所大學英語系七七級本科生。奇巧的是,我和她竟然是“校友”——九月開學之后,我將和她在同一所大學就讀。不同的是,她念大二,而我剛考入該校的歷史系研究生班。
我覺得在黑松林朗誦詩的那個女生有些與眾不同。我總是對那些特別的人感興趣。
蘇亦湄家在西四附近的一條胡同里,離洛肄家不遠。反正我在北京也沒太多別的地方可去。
朱洙領(lǐng)著我,熟門熟路地在胡同里一扇大紅門前停下來。邁上幾級石階,朱漆大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好像隨時歡迎客人到來。迎面一座磚砌影壁,東側(cè)有兩間平房。繞過影壁,進入一個不大不小的外院,有幾棵稀稀落落的小樹。北面的粉墻中間,是一道通往內(nèi)院的垂花門,內(nèi)院顯然寬敞許多,一條花磚十字甬道通往北房和東西廂房,有U字形游廊環(huán)繞……初一眼,似乎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姥爺家,頗有久違的親切感。朱洙牽我直奔正房而去,我聽見了人聲笑語從那里傳來。
正房即蘇亦湄家的大客廳,有五間房之寬度,縱深約兩間半,中間立有四根紅色明柱。進去未及站定,我竟然首先迎面撞見了自己:那個與我穿著一模一樣衣服的女子,直直沖我走來,我被嚇得往后仰了一下。我看見了朱洙在我背后尖聲大笑,笑得彎腰蹲在了地上。
那是一面又寬又高的大鏡子,幾乎占了北墻的一多半。此刻,我不用轉(zhuǎn)身,只需從眼前這面大鏡子里,就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里的所有人了:
人影綽綽,人來人往。她、他、他們、她們,衣服全都穿得亂七八糟,牛仔褲吊帶背心短袖長裙短裙,四季顛倒錯亂。聳立的黃頭發(fā)、蓬亂的大胡子、光頭、大波浪卷和長長的披肩發(fā)。他們她們個個春光明媚,一個女孩的領(lǐng)口低到乳溝之上,鼓鼓的乳房滿不在乎地彈出一半,像個胖墩墩的雪人……寬大的客廳里鋪著深紅色的地板,長沙發(fā)短沙發(fā),靠著東墻西墻不規(guī)則地散落,除了四根柱子占去的位置,客廳的面積足夠?qū)挻?,就像一個敞亮的大教室。有人正在屋角調(diào)試音樂,收錄機突然尖聲叫囂,又發(fā)出哼哼哈哈的低吼。
我不習慣對鏡而立,趁著朱洙正和人說笑,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這所灰磚墻的兩進四合院,屋檐高大,屋頂都是起脊的灰瓦,房檁窗欞厚重堅實,比姥爺?shù)男≡簹馀傻枚嗔恕?nèi)院兩側(cè),分立著兩株茂盛的海棠樹、一株棗樹一株石榴樹。一只齊腰高的青花瓷魚缸,水面飄著幾片瘦弱的蓮葉,空無一魚。我似乎聞到了刺鼻的油漆味——門、窗框、柱子、屋檐,處處留著修繕的痕跡,這所房子,顯然是剛剛重新翻修過……
蘇亦湄出現(xiàn)在長廊那一頭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她來。十三陵黑松林詩會上,那個扎著馬尾辮的清純女孩兒,竟然變身為一個優(yōu)雅的“貴婦”,從舞臺的布景深處款款走出來:個子高挑、寬肩長頸、高鼻梁深眼窩,面孔輪廓分明,黑發(fā)挽成一個高高的發(fā)髻盤在頭頂,發(fā)髻上箍著一圈發(fā)亮的環(huán)扣;沒膝的白色亞麻長裙,束腰挺胸,露出頸部兩側(cè)凹凸的鎖骨,一根粗大的木質(zhì)項鏈,在胸前晃蕩……八十年代初,如她這樣的裝束極為少見。她微微仰著臉,眉間傳遞出傲視一切的神態(tài)。
我若與她在鏡中齊肩并列,她的冷傲與我的冷漠,一字之差,遠之千里。前者的冷,像透明妖冶的水晶,在陽光下閃爍出堅固的亮澤;后者則是一塊囫圇的冰塊,落地即碎裂。
舞會很快就開始,你需要換裙子嗎?蘇亦湄的目光落在我的灰色滌綸長褲上。
不。我生硬地糾正她。我不是來跳舞的。
前幾天,朱洙曾經(jīng)提到過蘇亦湄家的舞會。當她說出“跳舞”那兩個字,我像被黃蜂蜇了一下。
我堅定地告訴朱洙,我絕對不會去學跳舞的,你想跳你自己去好了。朱洙說那為什么?我說不為什么,我不想和陌生男人摟在一起。朱洙說那你難道想和女人摟在一起?你聽說過同性戀嗎?我瞪她一眼。朱洙說:和男的跳,你假如不好意思,可以戴面具呀,蘇亦湄家有時舉辦假面舞會……我說那更不跳了,我最討厭面具!朱洙像一根猴皮筋,箍在我身上不放。用哀求的口氣說:你去看一眼不行么?蘇亦湄她家有最新式的音箱,原裝的進口磁帶,圓舞曲、華爾茲、倫巴……噢,對了,還有全世界音樂大師的經(jīng)典作品,你不喜歡跳舞,可以欣賞音樂嘛……德彪西、門德爾松、勃拉姆斯……對啦,還有肖……肖什么?反正不是肖邦,一般人都不知道他……對了,是肖塔……
我飛快地接茬:肖斯塔科維奇?
肖斯塔科維奇——這個名字,幾乎讓我心跳驟停。
我怎么會不知道肖斯塔科維奇呢?我一直都在尋找他,等待并祈盼他的歸來。我知道這個名字,是由于我的父親沈一帆。父親當年曾經(jīng)擁有過一張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唱片,是一個從蘇聯(lián)留學回國的朋友帶來送給他的,那是父親的寶貝,如同一件祭器,包裹著紅綢,供奉在衣柜深處。偶然揩擦,父親會伸出兩只手,小心端起唱片兩側(cè)的邊緣,不讓自己的手指觸碰唱盤上細密的螺紋。音樂總在深夜降臨,螺紋在唱機上旋轉(zhuǎn),猶如窗外呼嘯的寒風,陣陣沙礫敲打著玻璃……我不記得那些樂曲的名稱,印象中只有父親欣喜而又凝重的眼神。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用手去摸了一下,唱片上留下了淡淡的指紋。父親對我大吼一聲,我白白的手心頓時紅了,我的手掌上留下了父親的指紋,就像那張矜貴的唱片。一九五八年父親離開北京去北大荒之前,曾一次次猶豫地把唱片放進箱子,又堅決拿出來。堅決地放進去,又猶豫地拿出來。如此重復了幾遍,父親帶著哭腔說,沒有唱機,帶唱片有什么用呢?后來,那張唱片連同上面那道指紋都消失在黑夜里了……
我再次與肖斯塔科維奇這個名字相遇,是一九六七年冬天。那時候我們早已隨父親去了東北,兩年后父親在農(nóng)場病逝,但我們回不去北京了。好心的老場長求人把媽媽調(diào)到了冰城,又過了幾年,那個夏天媽媽消失在松花江里,家里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冬天的暴風雪依然在大地肆虐,冰城被一層又一層厚雪覆蓋。一天上午,我去副食店買了鹽出來,走在路上,眼見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直沖沖朝著我走來,就在離我一步遠的地方,好端端地突然滑倒在我的腳邊。他手里拎的一只布袋掉在地上,從里面滑出一只玻璃瓶,就是醫(yī)院里用來輸液的那種橡膠嘴密封的瓶子,奇怪的是,竟然沒有摔碎。我慌忙蹲下去扶他,聞到了一絲煤油的氣味。由于經(jīng)常停電,家家都有配給的煤油指標,常去雜貨店買煤油的,大多是戴眼鏡的人,包括我在內(nèi)。他的一只腳好像崴了,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說大爺您家住哪兒?我送您回家吧?他點頭,指著前面不遠的一棟紅磚樓,原來他竟和我住在同一條小街上。我?guī)退衙河推垦b進布袋,一手拎著袋子,一手攙著一瘸一跛的老人,在雪地上繃著勁兒穩(wěn)穩(wěn)地走,一步步總算把他送到了樓門口。一個胖而和藹的老太太正站在門洞外面,就好像知道我們會在這個時候到達這里。她千恩萬謝地非讓我進屋喝口熱水暖暖身子,將我連扯帶拽地拉進樓道里去了。
他家房間朝北,光線有點暗。我看見了窗邊的一架黑色鋼琴,窗臺上放著一本翻開的琴譜。
老太太握著我的手,她的手和聲音柔軟又暖熱:孩子,我們一直在等你,我們認識你媽媽丁湘,那么漂亮個人兒,死得太慘了……老頭兒打斷她說:我們知道你家的門牌號,可我們不敢去找你,就只好想了這么個歪點子……他晃了晃自己的腳,麻利地邁了一大步。我注意到他那只崴腳,從一進門就恢復了正常。他壓低了嗓音說:找你來,是想要告訴你一些事兒,你別害怕,我們不是壞人……
他自我介紹說,他名叫冼然,是冰城藝術(shù)學院的一位音樂教師,他的妻子是一所中學的英語教師,他們的兒子在六十年代初考上沈陽音樂學院,“文革”前一年,被送往波蘭肖邦音樂學院深造,如今家里就他們老兩口兒。然后他吞吞吐吐地提到了阿廖沙,他說他們和阿廖沙,都是冰城基督教青年會的校友,阿廖沙比他小幾歲,是音樂使他們成為忘年之交。冰城的人都知道基督教青年會,它建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當年設(shè)有俄語英語繪畫音樂等教學課程……阿廖沙離開冰城之前,把丁湘介紹給他們認識,拜托他們照顧丁湘和她的女兒。前幾年,丁湘下了班,常到他家坐坐;沒想到晴天刮起了大煙泡……
我避開談?wù)摱∠?,問:那為什么我以前從沒見過你們呢?
老太太說:你媽不讓我們?nèi)ツ慵遥f你還小,擔心你不歡迎阿廖沙的朋友……
我低頭無語。冼然接著說,現(xiàn)在你媽媽不在了,我們只好自我暴露了,要不剩你一個人咋過?我們得管你、疼你,你要是遇上個啥事兒,也有個商量的人……
我突兀地問道:阿廖沙既然愛我媽媽,為啥還要走呢?他不走,我媽也許不會……
老頭兒沉默了一會兒,給我講了阿廖沙的身世。他說,阿廖沙的父親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離開俄國來到冰城,在中東鐵路辦的一家報館工作,后來娶了一個阿城女人,生下了阿廖沙。日本占領(lǐng)東北后,他父親離開冰城去了上海租界,說等他安頓下來后,再把阿廖沙母子接過去,后來就沒了音信,聽人說他又轉(zhuǎn)道去了別的國家。阿廖沙長大后,在教堂做禮拜時,認識了一個“二毛子”女孩,她父親以前是列奧尼亞啤酒廠的工程師。阿廖沙和那姑娘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小小子。前幾年,中蘇關(guān)系……怎么說呢,徹底破裂了,阿廖沙的女人早就想回國,可阿廖沙不愿離開他的中國母親,就一直拖著拖著,阿廖沙的妻子實在等不了了,蘇聯(lián)專家撤走那會兒,她跟著走了……阿廖沙的母親后來生病去世了,剩下阿廖沙一個人,再后來,一次音樂會上,他認識了你媽媽。你媽媽可真是個勇敢的女人,那時候的人都不敢和二毛子來往,生怕沾包……
老太太插話:前幾年,阿廖沙的父親忽然來信了,他住在法國,老了病了,想讓阿廖沙回去繼承遺產(chǎn)。阿廖沙不想去,可是,單位總有人盯著他,說他是……蘇修特務(wù)。最后,還是丁湘幫他下了決心,她說阿廖沙你留在這兒不會有好日子過,還是去找你的父親吧……
天已完全黑了,我猶如一個溺水的人,身心如鉛沉沉墜落昏暗的江底。我掙扎著往水面上一星亮光游去,一盞熒熒河燈浮在水上,環(huán)繞我照亮我也溫暖了我。
有幸認識慈愛的冼然老夫婦,是我十九歲生命中一次幸運的轉(zhuǎn)機。彼此漸漸熟悉起來之后,我對他們產(chǎn)生了老師或親人般的依賴。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世上的狂飆早已與我無關(guān),我一人逍遙在家,有的是閑空。我?guī)退麄兎驄D買面買煤陪他們看病,冼然老兩口包了餃子,會來叫我去他家吃飯。無論冬夏,冼然在餐前都會先打開一瓶啤酒,紀念他與阿廖沙的友誼。冼然有一只嘶嘶響的老式留聲機,他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請我聽貝多芬或柴科夫斯基。喝完了酒,老頭兒會關(guān)好門窗,從抽屜里拿出一雙很少見的尼龍白手套,隆重地戴上,再小心打開小提琴蓋,開始演奏他喜歡的樂曲。門窗密封的冬天,他演奏薩拉薩蒂的《吉普賽之歌》;到了夏天,也許為了“安全”,他總是拉陳鋼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祝》。傷感憂郁的樂曲,與喧鬧的窗外全然兩個世界……
在冰城這個音樂之都,春天的江水是交響曲、夏季的街道是協(xié)奏曲、秋天的樹林是小步舞曲、冬天的雪花是輕歌劇。冰城的那些音樂愛好者,就像這個城市公園里晶瑩的冰燈,在漫長黑暗的冬季,白天安靜地匍匐、夜晚歡快地眨眼。那時候?qū)W校停課,冼然不用上音樂課了,常有人把自家的幼童偷偷送來,請冼然在家里教琴;寒暑假,冼師母就教孩子們學英語,我也趁機搭上了順風車,下鄉(xiāng)去農(nóng)場之前的那一年多時間里,我在冼然夫婦的指導下,順利完成了從俄語到基礎(chǔ)英語的轉(zhuǎn)換。
一九六九年春天,即將離開冰城去農(nóng)場下鄉(xiāng)的前一天夜晚,我去冼然家告別。冼然破例喝起了白酒,幾盅小酒落肚后,他頻頻環(huán)顧著緊閉的門窗,忽然放下酒杯,走到里屋摸索了一陣子,拿出一個破舊的方形紙盒,從中抽出了一張唱片,神色緊張而詭秘。
我看見了一行俄文字母,那行熟悉的俄文令我驚訝莫名,但這不是很多年前留下了我指紋的那張唱片。我辨別著那些俄文字母,看懂了它的大概意思。當唱片旋轉(zhuǎn)出嘶啞而艱澀的樂曲,我聽見了童年的回聲,清晰地從眼前的舊唱機里傳來。原來,父親當年所癡迷鐘愛的那張唱片,就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樂》和《森林之歌》……音樂或有靈性,就在琴聲奏響的那一瞬,我離去經(jīng)年的父親,搭乘著肖斯塔科維奇的旋律,面色凝重地朝我走來。
在那個只有歌曲而沒有音樂的年代,隱匿于唱片里的交響樂曲,何等稀缺而珍貴。肖斯塔科維奇為我撬開了那個封閉的音樂世界,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音樂是有重量的、音樂是有氣息的;音樂敲擊靈魂、傳遞靈魂之聲,爾后攜帶靈魂飛翔,純粹的音樂使人迷醉……很多年前,肖斯塔科維奇對我最初的音樂啟蒙,始于我父親而接續(xù)于冼然老師。那天晚上,冼然試圖在那架舊鋼琴上敲出幾個肖氏樂曲的旋律,隨即慚愧地搖頭,說自己沒有資格褻瀆大師的作品。我臨走前,他在門口長久地握著我的手說:聽說肖氏寫了一部題為《見證》的回憶錄,已在歐洲出版,目前還沒有翻譯成中文。如果小汐有一天見到那部書,要替我向他鞠躬!
后來,多年里我往來于冰城與農(nóng)場之間,也往來于冼然夫婦的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聽說他們的兒子在歐洲的一次作曲比賽中獲獎;當我一九七七年考上大學返城回到冰城,冼然夫婦已去波蘭探望兒子了;等我去北京上學時,那個男孩已經(jīng)移居維也納,他們被兒子接去了歐洲定居……前幾年,冼然還用顫抖的筆跡給我寫信,說他在奧地利欣賞了肖氏的全部作品,肖氏給予人類的饋贈,遠遠大于他向撒旦交的租子。他說自己如今可以坦然去天堂拜見肖氏了……再以后,就連師母的信也不常有了,我又成了孤單單一個人……
音樂對我具有如此致命的誘惑,因此,當朱洙提到了肖斯塔科維奇的那一刻,我立即改變了主意。日落時分,我已隨著朱洙走進了那座嶄新的大紅門,一抹斜陽在灰白色的石階上逐級跳躍,就像隱形的指尖掠過高高低低的琴鍵。
朱洙發(fā)現(xiàn)了我沒在客廳里,她追出來對蘇亦湄大聲說:她叫沈汐,是我同學,來聽音樂的!
蘇亦湄很有禮貌地點點頭,問我想聽什么曲子?她剛搞到了世界名曲整套八十盒新磁帶。
我囁嚅著說出了肖斯塔科維奇的名字。
蘇亦湄顯然有些吃驚,她停頓了一下,疑惑地問:你學音樂?可朱洙說你是歷史系的呀。
我低聲說:我就想聽肖斯塔科維奇,我……景仰他。
哦,那你想聽肖幾呢?肖五之前,他早期的作品,已經(jīng)開始顯露過人的才華,但也不是非聽不可。肖七在技巧上非常完美,旋律昂揚有力,不過你肯定聽過很多遍了吧?肖八嘛,太龐大太輝煌了;肖九以后的作品,曾被蘇聯(lián)官方認為是形式主義而禁演;他的第一提琴協(xié)奏曲,首演被推遲了七年;我推薦你聽第八號弦樂四重奏,我聽過以后,好像被換了兩只新的耳朵……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肖五”“肖八”這種專業(yè)的簡稱,只好努力模仿著她的說法回答:肖七我早已聽過很多遍了,我最想聽的是肖十……
蘇亦湄把我?guī)У骄o挨客廳的另一個小房間,墻面貼著素淡的花布,摸上去有著微微的彈性。四邊散落著幾只單人沙發(fā),靠近屋角的地上,安放著一只黑色的柜子,頂層有一只透明的盒蓋,里面是唱機的底盤。往下是一整排調(diào)節(jié)按鈕、磁帶口和幽幽發(fā)亮的小燈。這大概就是最新式的“立體聲”音響了吧?柜子下方茶色的玻璃柜門中,隱約可見一摞摞整齊的磁帶盒,標著白色的號碼,屋子四角各有一個落地的黑色音箱。蘇亦湄輕輕敲著墻面說:這個房間的隔音效果特好,就算把低音炮和高音喇叭放到最大,也不會吵到隔壁。她教我怎樣把磁帶放進去,然后輕輕按一下那些小鈕,怎樣調(diào)節(jié)音量……當音樂的涌泉從音響的泉眼里噴出來,蘇亦湄裙角一閃,飄然而去。
窗上白色的紗簾,晃動著廊上來來去去的人影。而在這里,此時,只有我一個人,與我渴慕已久的肖斯塔科維奇在一起?!靶な币婚_始,是平靜柔和的奏鳴曲式,以低音弦樂聲部,緩慢而優(yōu)雅的節(jié)奏,鋪墊出悲劇性的基調(diào)。樂曲漸漸展開,融合了俄羅斯民間抒情歌曲的特征,單簧管主奏,小提琴以對位聲部相隨,溫柔而憂傷。然而不久,旋律忽然變得急驟急促急迫,一種長久積累的壓抑和痛苦,洶涌澎湃地爆發(fā)出來,叩問、掙扎、還擊,情緒猛烈而尖銳。隨后,樂曲轉(zhuǎn)入常見的諧謔曲風格,木管沙啞齊奏,小鼓粗野滾奏,憂郁的小提琴在呻吟或是哭泣,奄奄一息地墜落、窒息、撕裂、絕望……我似乎墜入了一個幽暗陰森的峽谷,面對著一條不見首尾的巨蟒,沉重的音符有如巨蟒身上華麗而陰郁的圖紋,在黑暗的洞穴里發(fā)出陰沉邪惡的藍光……我被巨蟒纏身,身子陷入淤泥沼澤天坑地縫,看不見一絲光亮甚至看不見我自己。我失去了四肢,在地上蠕蠕爬行。我沒有眼睛沒有鼻子,煢然無依,只剩下了耳朵,被聲音敲擊撕扯。樂曲的情緒越來越激烈,像一場魔鬼的舞蹈,頑固乖張恐怖,所有的器樂都在震顫在咆哮,我感覺到了疼痛,是心的抽搐和悸動——我朝音響伸出手去,想按住那個小方塊,讓音樂停下來,但我的身體綿軟無力,夠不到那個按鍵……
喀嗒一聲,有人替我更換了磁帶么?還是另一個樂章的起始?好似回到了第一樂章的沉思與冥想?清風吹來濕潤的水汽,眼前出現(xiàn)了青青的草坡,小河從我腳下潺潺流過。舒緩的旋律在晨光里旋轉(zhuǎn),鳥鳴風聲樹葉婆娑……曲調(diào)漸漸舒緩,巨蟒慌張地抬頭,朝著林木深處匆匆退卻,樹枝被一根根松開、彈回,漿果的汁液四濺,苔蘚碧綠如潭。渾厚沉穩(wěn)的低音弦樂開始陳訴,雙簧管成為對答樂器,曲調(diào)一度又轉(zhuǎn)回了蘇聯(lián)民歌的天真無邪輕快活潑,我猶如站在豐收的原野,云層的孔隙豁然開裂,一線澄明的陽光傾瀉而下,所有幸存的生命重新集結(jié),原野的生靈歡宴正在開始,它們快樂地跳躍、自由地奔跑,啼鳴嘶叫低吼長嗥……進入了全曲高潮,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昂然結(jié)伴合奏,樂曲驟然停頓,又猛力反彈,似狂風暴雨威風凜凜、飛沙走石酣暢淋漓……一次次回旋的主旋律并不太好聽,卻有一種強大的力度。令我在瞬間想起加繆所言:我反叛,因而我們存在……
那么多年來,從沒有一種音樂能使我的靈魂出竅。我已經(jīng)忘了去辨別肖氏交響樂的顯示部展開部與再現(xiàn)部的曲式,也分不清奏鳴曲和慢樂章小步舞曲樂章及終樂章了。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較之于那些優(yōu)美甜膩歡暢的經(jīng)典交響樂,如此不合常規(guī)、奇譎古怪令人悚然。人說建筑是凝固的音樂,那么,音樂是否可以說是流動的建筑呢?人說音樂是抽象的,而在我,音樂是感性的。它不是用來傾聽,而是需要用心來感受。你所能感受的那些,便是它的全部。我不敢說自己聽懂了肖氏,我并沒有感動落淚,但我已然心扉洞開……
那一刻,我從沉陷的泥沼里掙脫出來,雙腳離開了地面,肩上生出了一對翅膀,像一只大鳥翩然起飛,在藍色的蒼穹下冉冉升空。我望見了山谷里鏡子般明凈的湖面,掠過自己輕飏悠然的身影。我心里忽然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就像后來我終于讀到了肖氏回憶錄中所說的那段話——我們必須盡一切可能使他們活在人們的記憶中……我們?nèi)绾螌Υ嗜サ娜?,后人也將如何對待我們。我們必須保持記憶,不管這有多么困難。
蘇亦湄站在我面前,笑吟吟地問:怎么樣?
我想對她說聲謝謝,卻說不出話。
蘇亦湄抽出另一盒磁帶,淡淡說:你知道肖十的背景嗎?它誕生于1953年,斯大林去世,那是蘇聯(lián)短暫的一個解凍期。我理解的肖十,潛伏著一種反暴政,從正面歌頌人道主義的力量。到了肖十三、十四,就有了更尖銳鮮明的批判性,具有針砭時弊、鞭撻邪惡的內(nèi)涵……
是的。我囁嚅。他的音樂好像有一種穿透力,預見了后來發(fā)生的一切……
朱洙推門探頭叫道:哎,你們有完沒完?出來呼吸點兒新鮮空氣吧!
我死死地盯著那一大摞磁帶盒,好像我一走出這個屋子,這些音樂就會與我生離死別。
蘇亦湄善解人意地說:隨時歡迎你來,下次……
我搖頭:我不太習慣你的客廳。那面鏡子太大了,像一個排練廳,或是舞蹈教室?
蘇亦湄笑起來說,你的眼睛好毒呢,我從小就在少年宮練舞蹈,我喜歡大鏡子,可以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姿勢,重心是正了還是斜了、腿抬得高了還是低了、胳膊伸展的角度對不對……我喜歡盯著鏡子看自己,看不到自己我就心慌,就像把自己弄丟了……
我說:你沒發(fā)現(xiàn),鏡子里的每個動作,恰好是和自己相反的嗎?
蘇亦湄愣了一下:聽人說,宇宙中有一種反物質(zhì),每個人都有一個相反的自己,也許……正好反反得正?
我認真地說:可是你家鏡子里的人太多,就看不清哪一個是你了。
朱洙一把抓住我,把我拽了出去:沈汐你這人真不會說話呀!
庭院里放著一張鋪著方格臺布的長桌,上面擺著水果和點心。還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茶葉筒似的紅褐色小罐。朱洙把罐子頂蓋上的小環(huán)砰地拉開,里面冒出一股白色的泡沫。朱洙說這叫“易拉罐”,罐里是美國進口的可口可樂。她夸張地說,在全中國的任何商店,你都買不到這種叫做“可口可樂”的飲料,只有友誼商店才有賣,只有用外匯券才能買。而這個蘇亦湄,有辦法搞到很多外匯券。
朱洙把“可口可樂”倒在一只方形的玻璃杯里,深褐色的液體吐著氣泡,看起來像變質(zhì)的醬油,又有點兒像咖啡的顏色。我喝了一口,味道有點兒像中藥,難辨酸甜苦辣,舌頭發(fā)麻,一股氣沖到嗓子里,直想打嗝??蛷d里飄來歡快明朗的“藍色的多瑙河”樂曲,和我剛才經(jīng)歷的那場耳朵的狂風暴雨全然兩重天地。舞曲一支接一支,一個個渾身冒著熱氣熱汗的舞者走出來,喝水、吃東西、抽煙。有人坐在臺階上唱歌,唱“紅莓花兒開”“星星索”;后來有人唱起了那首流傳已久的“知青之歌”,客廳里的錄音機樂曲聲突然停止了,大家都跟著這首歌曲熟悉的旋律哼哼起來,朱洙一頭汗水從人群里鉆出來,主動打起節(jié)拍,為大家領(lǐng)唱:
告別了媽媽/ 再見了家鄉(xiāng)/ 金色的學生時代/已伴入了青春史冊/ 一去不復返 / 啊~ /未來的道路多么艱難/多么漫長 ……
跳舞的人陸續(xù)從客廳里走出來,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在眾人的合唱里,“知青之歌”原來那憂傷的調(diào)子,竟然變得歡快雄壯。歌聲暫歇的片刻,朱洙悄悄指點著其中的某個人,向我透露“內(nèi)部消息”——
她說,你看那個披肩發(fā)的女孩,她管自己的父親叫“老廢”,為什么叫老廢呢?因為她爸三十年代留蘇深造,建國后是中央編譯局的俄文專家,“文革”中被當成蘇修特務(wù)審查,眼看就要被趕到五七干校去了,忽然上頭有指示下來,要翻譯很多俄文書,供批判用。其實是給中央首長看的。結(jié)果他就被調(diào)去翻譯俄文書了,一幫專家集中住在招待所,專門翻譯蘇修的書。他借了俄文的光,少受了好多罪。咱們“文革”中看過的那些蘇聯(lián)小說《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多雪的冬天》《落角》,譯文大多經(jīng)過他潤色。他說自己是“廢物利用”,他女兒就一口一個老廢地叫他。我去過他家,在王府井的紅霞公寓。聽他女兒說,七十年代初紅霞公寓就有人辦地下沙龍,討論薩特什么的。你知道沙龍吧,一群人聚在一起討論文學呀哲學呀政治呀,下午茶,紅茶加檸檬、老莫的面包偶爾有蛋糕,就像外國小說寫的那樣。哎,對了,那老頭兒很和氣的,你以后要查什么俄文原版資料,我?guī)闳フ宜?/p>
一九八○年夏天的十三陵黑松林詩會后沒多久,朱洙已經(jīng)對那天參加聚會的每個人都了如指掌,一有機會就不厭其煩地向我介紹那些人的來龍去脈:
哎哎,你看見那個光頭了吧,他當年從云南邊境偷渡去了緬甸,參加了緬共,要把緬甸人民從“水深火熱”中解放出來。結(jié)果到了那兒一看,“解放區(qū)”的人早都跑沒了。而政府統(tǒng)治區(qū)的老百姓,家家有房子和耕牛,還有碾米機,吃稻米,壓根兒不吃番薯。房子里鋪著干凈的地板,進門還要換拖鞋,民眾井然有序的生活,和宣傳上說的完全不一樣。緬共和中共關(guān)系老鐵,但對華僑很壞,殺了很多華商。有一次,他們被政府軍包圍了,就用一公斤鴉片收買了當?shù)氐南驅(qū)?,從密林深處穿小路突圍,在夜里走了七八個小時,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突然看到前面出現(xiàn)了一塊平坦的壩子,草坪上有一座小教堂,一位黑衣修女正在彈鋼琴,一群穿著白色短裙的少女,圍著鋼琴翩翩起舞。當時這些穿著補丁褲子、衣衫襤褸的知青全看傻了,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不知道究竟誰該解放誰?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跑到這里來幫助人家鬧“革命”,實在太可笑了。后來,那個光頭就逃離人民軍回了國?,F(xiàn)在?他現(xiàn)在就在前門賣大碗茶呢。聽說,當年自發(fā)去支援緬甸革命的三千名知青,很多人都死在了叢林深處……
蘇亦湄走到我身邊,低聲問:你當過知青么?
當過。六年。
在哪兒?
北大荒。
那你為什么不唱“知青之歌”呢?
……你,不是也沒唱嗎?
我沒當過知青呀,我不會歌詞……
我不喜歡合唱。我直率地說。我的目光落在那株石榴樹上,秋天的石榴果很像一團大合唱。
蘇亦湄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好像才剛認識我似的。
你總是愿意自己一個人呆著么?
是的。
我也是一個人,我的親戚們都在很遠的地方,所以我總是喜歡身邊有很多很多人。墻上有了大鏡子,屋里的人一下子就多了一倍……
我冷冷地說:這是自欺欺人。我和你相反,人多的時候,我會覺得更加孤獨。
蘇亦湄用纖細的手指撫弄著胸口的木珠,眼里蒙上了一層云翳,好一會兒,她貼近我的耳蝸柔聲說:沈汐,你以后常來,好嗎?我喜歡你。
我和蘇亦湄的友誼,始于肖斯塔科維奇,始于那次被我拒絕的合唱。
我從小喜愛音樂,但這并不等于我喜歡和別人一起唱歌。
還在北京上小學三年級那會兒,我就能把聽過一遍的歌曲,對著簡譜復唱下來。東城區(qū)少年之家的音樂老師,夸我天生具有敏銳的樂感。每天早晨我一醒來,就會對著天花板唱一句“是誰吹起金嗩吶,嗚哩嗚哩哇……”媽媽說我是一只音樂鬧鐘,爸爸說我是一只八音盒。
八歲那年,第一次參加班級大合唱《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剛一開口,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不見了。前后左右都是歌聲,我的聲音被淹沒在別人的聲音里。我慌亂起來,使勁兒地提高了聲調(diào)。但我旁邊的一個女生,就像一只高音喇叭,把我的聲音吞沒了。那個女聲沒腔沒調(diào),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就像賣糖葫蘆的吆喝,一會兒冒一下,東歪西倒波浪起伏,弄得我心慌意亂。我屏住呼吸,卻怎么也躲不開那個聲音,它像一把尖利的錐子,一聲聲鉆透我的耳膜;又像一輛失控的大卡車,正在朝一輛童車撞過去。我的嗓子好像被人勒住了,張大著嘴,聲音卻被憋在喉嚨里。我以為自己變成了啞巴,使勁兒用力喊,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卻是哭聲。哭聲打斷了合唱,同學們側(cè)過臉來看我,我暈倒在地上。
到了下一個學期,老師說,在這個偉大的時代,參加不參加大合唱,是一種態(tài)度,每一個同學,都要把自己融合到集體中去。老師說沈汐同學必須學會合唱,合唱才是團結(jié)和力量的象征。老師特意為我調(diào)整了合唱的隊列,把那根錐子安排到最后一排去了。我乖乖地跟著隊伍站好,伴奏音樂剛起,我已經(jīng)脹得滿臉通紅。我聽見嘹亮的歌聲,像一場突至的冰雹,從我的身前身后、上下左右一同砸下來。雨聲均勻、歌聲嘹亮,把我全身都淋濕了,濕重的辮子像兩條冰涼的小蛇,纏在我的脖子上。全班幾十個人一齊張嘴,卻像是同一個人在唱歌。我的身子開始發(fā)抖,明明張著嘴,卻仍然聽不見自己的歌聲;我明明跟上了大家的節(jié)奏,卻好像一個跛子深一腳淺一腳……我不得不緊緊地閉住了嘴,就像一只合上了外殼的河蚌。
我從此再也不參加大合唱。我討厭合唱,即使是幾個人的小合唱,還沒開口我就覺得自己要窒息。我當然也不能成為合唱的指揮,我從小就討厭指揮任何人。我更不可能領(lǐng)唱,因為我一站入隊伍嗓子就會失聲。我從此被老師看成了落后分子,就連加入少先隊都比別的同學晚了一年。
考入冰城大學的第一年,系里舉辦新年聯(lián)歡會,班長崔大鴻早早開始張羅全班同學排練大合唱“希望的田野上”。我懇求朱洙去找崔大鴻幫忙說情,放我一馬,朱洙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說:你跑調(diào)吧?我當即給她來了一句“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朱洙半天沒緩過神,勉強點了點頭:你的嗓子一般,不過音還挺準的。又感嘆道:明白了,你有“文革”恐懼癥!你在歷史系混個什么勁兒?轉(zhuǎn)藝術(shù)系得了!不知道她瞎編了什么鬼話去哄騙崔大鴻,總之下課后崔大鴻在走廊攔住我,對我進行了一番勸說:沈汐同學,你不樂意參加合唱,原因我就不追問了,誰不能瞎編個啥理由呢。你知道“濫竽充數(shù)”那個詞兒吧?現(xiàn)在啥都平反了,這個成語也得平反。濫竽充數(shù)就是助人為樂,你就給充一回數(shù)兒唄。你要是不充數(shù),我這班長怕是干不長了,你這不等于陷害忠良嘛!你看我,身上半點兒音樂細胞都沒有,俺們宿舍那誰誰愛吹口琴,每次他把口琴擱嘴皮子上,俺咋看咋都覺得他像在啃西瓜皮。說實在的,那些鬧文藝的人,祖宗都是跳大繩兒的!可是,俺為了集體的榮譽,就敢上臺濫竽充數(shù)。你說俺哪兒會唱歌呢,一頭東北虎,愣吼唄,連一聲虎嘯都算不上……
我忍不住樂了。崔大鴻的自我貶損很有效,至少征服我足夠了。最后他還誠懇地嚴肅了一句:我們決不允許任何一個同學掉隊,否則七七級歷史系的歷史,將來就成了半部紅樓……我終于扭扭捏捏站進了合唱排練的隊列,總算沒有暈過去,但我仍然發(fā)不出歌唱的音調(diào),只能裝模作樣地蠕動嘴唇。我像一個局外人,東張西望冷眼旁觀,從那片“希望的田野上”,分辨各人跑調(diào)、岔氣、掉拍、忘詞等細微的雜音,倒有幾分不為人知的樂趣,心里暗暗得意。一曲暫停,就聽崔大鴻高聲嚷嚷:大伙兒再使點勁兒行不?別像沒吃飽飯似的瞎哼哼,說你呢——朱洙,把你們平時在宿舍吵吵的辣椒嗓子都給我咋呼出來!
他的合唱動員把大家的情緒都煽動起來了。繼續(xù)排練,歌聲起落,眾人用同一口氣呼吸,同一口氣停頓,就像兵營操練步調(diào)一致的正步走。崔大鴻終于滿意地笑了,露出了下頜的一顆豁牙。
一九八○年的元旦聯(lián)歡會即將開始,晚餐過后,遠遠望見大禮堂的燈光通明雪亮,很久以前那種合唱的恐懼感重又襲來。我不行,真的不行,我唱不了!我對朱洙說自己頭痛頭暈,腦子就像要裂開一樣,上了臺我就會暈過去的,看來我只能辜負崔大鴻班長的好意了……趁著朱洙專心對鏡梳妝更衣暫時顧不上我,我慌慌張張沖出校門跳上公共汽車,逃回了自家的小屋。
那天夜晚,我斜靠在自己床鋪的枕頭上,打開了那只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里面發(fā)出了絲絲拉拉的雜音,我轉(zhuǎn)動細細的指針,一毫米一毫米地慢慢搜尋。我的母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新年開始之前,是一年中最黑暗的日子,但是在歐洲北部那個熱愛音樂的國度,有一個輝煌的金色大廳,每年的元旦前夜,人們都會用莊嚴美妙的音樂,送走逝去的歲月,迎接新年的到來。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演奏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交響樂曲,有著最出色的音樂演奏家,還有最棒的觀眾。
我閉上了眼睛,讓自己全身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緩緩放松,沉入海底一般透明的黑暗。我看見了那扇鑲著金邊的大門,正朝兩邊無聲地開啟。我獨自一人走進去,隱沒在劇場大理石廊柱的陰影里。舞臺上燈光雪亮,卻沒有絲毫炫耀的意思。哦,它們都在那兒——莊嚴的管風琴、嘹亮的圓號、低沉的巴松、俏皮的短笛、精靈般的小提琴、優(yōu)雅的豎琴、端莊的管風琴、華麗的乳白色三角鋼琴……我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見到它們了?我在九歲之前,就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叫出每一件器樂的名稱,坐在北京中山音樂堂觀眾席,在氣勢恢宏的樂曲演奏中,分辨出每一種器樂響聲的差異。龐大的交響樂隊,奏出和諧優(yōu)美的音樂,它們是一個完美的“集體”,但每一件發(fā)聲的器樂都是獨立的,互相不可替代,卻又彼此成為對方的和聲。它們不是那種整齊劃一的大合唱,而是多聲部的重唱或獨唱聯(lián)奏。
此時,在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新年來臨前夜,它們終于攜手歸來,像天空中龐大的雁陣、像風暴中的雷鳴電閃,距我越來越近,近得能聽見它們每一聲呼喚與呼嘯。在我的記憶中,1979年的最后一個夜晚,有無數(shù)精靈般美妙的旋律陪伴我,那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新年音樂會。但我始終無法確認,那究竟是出于我的幻覺,還是我真的曾經(jīng)收聽到了它們?當歡欣而洪亮的新年鐘聲終于敲響,隱約傳來了德彪西《致新大陸》鋼琴協(xié)奏曲。我欣喜我沉醉我癡迷我瘋狂,我把半導體緊緊貼在耳廓上,它猶如海上飛槎,在壯闊激昂的音樂波濤上,載我緩緩上升……
音樂是我生命中恒溫的空氣及不可或缺的水源。然而,當“立體聲”如同一片“新大陸”,從冰城校園冒出來的那一年,我的聽覺被徹底顛覆了——
那時校園里常有各種講座,朱洙是講座訊息的熱心通報者。她說出“立體聲”三個字的時候,我完全不明白她在說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出于好奇,我隨她去聽了音樂講座。電化教室的講臺上,出現(xiàn)了一位留著絡(luò)腮胡子的音樂家,據(jù)說是省藝術(shù)學院的青年教師。他拎著一只笨重的長方形匣子,黑色的機殼上鑲著銀灰色的邊,前面有兩大兩小四個喇叭狀的圓孔,像一件神秘的新式武器。青年教師把它小心放下,告訴我們說,這就是“立體聲收錄機”,在那些發(fā)達國家,立體聲早已十分普及。顧名思義,它可以使音樂在空間的發(fā)散中具有立體感。在同學們的驚嘆聲中,他開始演示,二三百人的大教室,安靜得連人的鼻息聲都能聽見。隨著他的手指輕輕按鍵,喀嗒一聲,音樂驟然響起,整個大教室的地板和墻壁都發(fā)出了震蕩的聲波;我感覺不到聲音的來處,只覺得處處涌浪噴泉,忽如醍醐灌頂,又似有滅頂之災,天靈蓋的穴位被驟然打開。我聽見了鋼琴圓號長笛小提琴小軍鼓的聲響,從四面八方撲來,猶如水流轟鳴的巨型環(huán)形瀑布,將我緊緊攏在懷里。我漂浮于澎湃的波濤之上,錯落有致的音符和旋律,如同游魚在我的前后左右穿梭彈跳,每一件器樂每一個樂段,都與我的心跳發(fā)生了共振。
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兇惡而猙獰的命運開始敲門,人在命運的折磨下掙扎、反擊,死去活來,死而復生。最后,命運被“人”擊倒在地,無力地呻吟……
那一課,我卻幾乎被“立體聲”擊倒在地。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以往從收音機里聽過的那些樂曲,聲音都是單向而平面的。尤其是從高音喇叭里傳來那種節(jié)奏昂揚的進行曲,從一個方向灌入人耳,像一支強悍的軍隊正在沖上前線。但立體聲不一樣,它溫柔而寬厚,如同空氣一般無處不在;它們不是從耳朵進入,而是可以從身體的任何一個感官進入,直接到達人的臟腑,然后流到人的心里去。它們在被傾聽的過程中,與接收對象融合為一個無限大的內(nèi)宇宙……下課后,那位青年音樂家被急欲提問的同學們團團圍住,大教室變成了一個人聲沸騰的“立體聲”。
一個立體聲的時代來臨了。
還有一個更具摧毀性的新音樂時代即將來臨。
幾年后,我淹沒在癲狂搖擺的人群中,踩踏著架子鼓激烈搖滾的節(jié)奏,傾聽崔健的那首“一無所有”。我震驚我欣悅我興奮——當人們在“一無所有”中掙扎多年之后,終于,可以坦然大聲地喊出“一無所有”了么?我的腦子被聲浪震得眩暈,眼鏡片被熱氣熏得模糊。撕心裂肺的音樂與坦誠真摯的歌詞,令我目酣神醉。一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人,沒有家庭沒有愛情沒有住房沒有親人,還有誰比我更“一無所有”?當搖滾樂以電子立體聲的方式傳遞之時,它喚起了我內(nèi)心死去的激情。觀眾在瘋狂地呼應(yīng),不是合唱,而是唱與樂的協(xié)奏、是宣泄與掙扎的合奏?!澳愫螘r跟我走?”——不, 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走。我不要任何人與我一起走。我的靈魂孤寂而充實,我愿跟著音樂走!“我要給你我的追求,還有我的自由”——我有自己的追求,我不需要你的追求。我有事業(yè)在渺茫的遠方召喚,有相知的朋友近在咫尺,我的血液里流淌著世上最美好的音樂。我只需要屬于我的自由。
我曾經(jīng)擁有過一九八○年,蘇亦湄家小客廳的進口音響和音樂給予我的驚奇和震動,就像雨后初開的云縫,射下一道瀑布般的金色亮光。那道瀑布穿云破霧而來,光柱里帶著灼人的暖意,我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那些堅硬的冰塊,正在開始一點點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