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1期|劉慶邦:到外面去睡
這個小說寫的是一段別樣的青春記憶,有著鮮明的時代烙印。幾個鄉(xiāng)村青年,通過離開家、夜里到外面去睡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獨立、叛逆以及對擺脫管束的渴望。被時代和環(huán)境禁錮的青春心靈,在廣闊無垠的幕天席地中,盡情釋放自我,揮灑年輕多余的精力,以此寄托對外面世界與自由的強烈向往。
這個叔叔名叫劉本良,他的家庭條件和學習條件要比我們優(yōu)越。他父親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畢業(yè)生,在縣里的高中當老師。當老師就可以領(lǐng)工資,口袋上可以別鋼筆,手脖上可以戴手表。同時,他們家養(yǎng)的公雞不用賣掉,母雞下的蛋也不必拿到集上去換鹽、換煤油,用來改善生活。家里有錢,就可以上好學校,學習條件就好。我們上小學都是在本村的學校上。學校只有三間泥墻草頂?shù)慕淌?,教室的一角都裂縫了,只能用棍子頂著。課桌是用土坯支起來的窄窄的板皮,小凳子是各自從家里帶去的,老師是只上過四年小學的另一個堂叔(這位堂叔值得另外專列一篇小說)。我們村的小學大約是在1958年大躍進時期開辦的,成天在野地里玩耍的孩子,突然被趕進了學校。我的同學們年齡參差不齊,有的比我大一兩歲,還有的比我大三四歲,同學當中堂叔和堂姑居多。我二姐比我大兩歲,二姐和我同一天入學,都是從一年級上起。劉本良一天學都沒在我們村上過,他被他爹帶進了縣城,一入學就是在縣城里的小學上。我們聽說了,縣城里有電燈,電燈很明,劉本良晚上可以在電燈光下讀書。我們聽說了,劉本良他爹天天吃白饃,劉本良也可以跟著吃白饃,不像我們一樣天天吃用紅薯片子面蒸成的黑饃。我們還聽說了,縣城里有澡堂子,還有電影院,到了星期天,劉本良他爹可以帶劉本良去澡堂子里洗澡,洗完澡去電影院里看電影。這么說來,劉本良打一上學就高我們一等??墒牵覀儾⒉涣w慕他。那時我們還沒聽說過羨慕這個詞,不知羨慕是啥意思,所以就談不上羨慕他。我們只是覺得,誰讓人家劉本良的爹是縣里的老師呢,星星跟著月亮走,兒子跟著爹走,劉本良去縣里上學是自然而然的事。
平常日子,我們看不到劉本良。在夏天放暑假的時候,劉本良的爹,把劉本良帶回村里,我們才能看到劉本良。劉本良和我們是不大一樣,在整個暑假期間,我們差不多都光著膀子,身上曬得黑黑的,跟黑泥巴蛋兒一樣。劉本良不光膀子,穿著一件挎籃背心。他的背心雪白雪白,恐怕比秋天里剛開的棉花還要白。他的脖子細細的,頭卻大大的,大得腦門兒向前突著,似乎比我們的頭都要大一些。因為劉本良是從城里回來的,我們試著走近他,想聽他講講城里的故事。我們問他,電燈是用什么點亮的?他說電燈不用點,有一根線繩連著開關(guān),一拉開關(guān),電燈就亮了,再一拉開關(guān),電燈就滅了。我們問他電燈有多亮,十只煤油燈的燈頭加在一起能不能頂?shù)蒙弦粋€電燈?他的樣子有些笑話我們,說煤油燈算什么,一百個煤油燈加在一起,也達不到一個電燈泡的亮度。我們聽了禁不住驚呼:乖乖,電燈好厲害呀!我們問他看過什么電影,想讓他講一些電影給我們聽。他沒說他看過什么電影,更不愿意把電影講給我們聽。他說電影是看的,不是講的,沒法兒講。我們認為他像是一個吃獨食的人,自己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東西,一點兒都不愿意分給我們嘗一嘗。
劉本良在我們面前優(yōu)勢明顯,不過他也有弱勢,也有不如我們的地方。比如說,我們都是玩水的好手,每個人都會用雙腳在水面打砰砰,或在水底扎猛子,一個猛子可以從這岸扎到那岸。而劉本良是個旱鴨子,一點兒都不會鳧水。他家屋子一側(cè)后面是一座獨木橋,橋下面就是一個水塘。夏天吃過午飯,我們一幫男孩子天天在水里撲騰。劉本良見我們玩得高興,他也脫掉背心和褲衩,下到水里去了。他下水下得小心翼翼,而且只下到水淺的地方,水剛淹到他的有些發(fā)白的屁股,他就不敢往前走了。他像是有些怕水,我們玩水激起的水花一濺到他臉上,他馬上擠眼,并扭過臉去。嘿,原來在城里上學的劉本良并沒什么了不起的。見他這樣膽小,我們很樂意逗逗他。于是,我們就用手撩起水來往他臉上潑水。我們不是一個人向他潑水,有一個人帶了頭,好幾個人一起向他臉上潑水。我們把兩只手對起來,對得像個小瓢,往他臉上潑的是水塊子。我們潑的水比傾盆大雨還要大,傾盆大雨再大,也是自上而下往下潑,而我們潑的水是橫著或自下而上往他臉上潑。對于我們這些在農(nóng)村上學的孩子來說,在水里互相潑水是常有的事,幾個人圍潑一個人也是常有的事,我們對付潑水的辦法,是把身子一縮,把頭和臉埋在水里就完了。這叫以水避水。可劉本良不會潛水,他該怎么辦呢?他用雙手捂著臉躲避,躲不開水的沖擊就哭了起來。劉本良沒有罵人,只是咧著嘴哭。見他一哭,我們就停止了向他潑水。劉本良哭著上岸去了,他說:你們都是壞孩子,我再也不跟你們玩了!劉本良比我大三歲,這是這個堂叔留給我的最初印象。
暑假結(jié)束之后,劉本良又跟他爹到城里讀書去了。我原以為劉本良在城里上了學,接著就會在城里參加工作。他爹就是這樣,在城里讀完了大學,就在城里當了老師,成了拿國家工資、吃商品糧的公家人。不料想,被稱為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一來,劉本良的學業(yè)就中斷了,就作為一個回鄉(xiāng)知青回到我們村里來了。
據(jù)村里人說,劉爹對他的大兒子劉本良抱的希望很大,對劉本良的學習抓得也很緊。劉本良有時背書背不會,他就罰劉本良跪在硬地上背。他動不動就對劉本良大聲呵斥,甚至揪耳朵,抽耳光。劉爹是一個有知識有學問的人,同時也是一個粗暴的人,他的粗暴性格沒有因他的知識、學問而改變,好像還助長了他的粗暴。
像劉爹這樣的性格,在“文革”中造反自然少不了他。他還是一個青年時,在我們村就造過財主的反,他常以自己造反的事跡為驕傲。據(jù)說他在“文革”初期造反造得也非常積極,把他們當權(quán)的校長造得夠嗆??伞拔母铩比绶瓱灒瑹炘跓徨伬锓瓉矸?,一會兒烙正面,一會兒烙反面。學校里的燒餅不知怎么翻的,反正劉爹從造反派被翻成了保守派。燒餅翻著翻著,武斗又開始了,劉爹被他的學生打得很厲害,有時他不顧尊嚴,竟抱著頭往桌子底下鉆。不是說翻燒餅嘛,他像是真的被人家整扁了,扁得像一只兩面都被烤煳的燒餅。這樣的“燒餅”,又像是人們常說的過河的泥菩薩,他連自身都難保全,哪里還顧得上管他的兒子呢!
出現(xiàn)這樣的狀況,我猜劉本良并不感到悲哀,相反,他會有一種解脫感,會感到暗喜。想啊,以前沒人整治他爹的時候,他爹天天壓迫他,整治他,像枷鎖一樣套在他身上?,F(xiàn)在有人整治他爹,打他爹,他爹顧不上管他了,只能像解開拴羊的繩子一樣把他“放羊”。也許在劉本良眼里,他爹就是“當權(quán)派”“走資派”,是革命的對象,打倒的對象。他個人沒力量打倒他爹,別的造反派卻把他爹打倒了。從他被解放的角度講,或許他是歡迎“文化大革命”的。
我歡迎劉本良回老家,他回到老家,我就有了氣味相投的朋友。想不起我倆是怎樣打到一塊兒去的,好像他在找我,我也在找他,一打就打到一塊兒去了。又好像我倆談到過一本小說,那本小說我看過,他也看過,小說如我倆接頭的暗號一樣,一對上暗號,彼此就成了自己人。別看劉本良是我的叔叔輩,他又長我三歲,但我們之間連一點距離都沒有。在一塊兒玩時,我從不叫他叔,都是直呼他的名字,或者什么都不叫,叫他哎,哎,哎,你過來!這樣一來,我們之間好像不是叔侄的關(guān)系,而是兄弟的關(guān)系。
我們在一起玩什么呢?玩劉本良從城里帶回來的一支手電筒。手電筒仿佛代表著劉本良的優(yōu)勢,也代表著他從城里帶回的電和光明。農(nóng)村沒有電,他通過手電筒,把電帶到了農(nóng)村。農(nóng)村的夜晚漆黑一團,看不見光明。劉本良手中的電光劈開了黑暗,給農(nóng)村帶來了光明。劉本良似乎也意識到了擁有手電筒是他的優(yōu)勢所在,他對手電筒很是珍視。珍視的表現(xiàn),是讓他娘為手電筒縫制了一只圓筒狀的布袋子,袋子兩端縫上長長的背帶,手電筒裝進布袋子里,可以斜挎在肩頭。他夜晚把手電筒挎在肩頭,有時白天也把手電筒背出來,這就有一些炫耀的性質(zhì),仿佛在說:我是有手電筒的,你們誰都沒有。我們那里有一個說法,說玩手電筒的人都是傻瓜。因為玩手電筒除了耗電,費錢,一點經(jīng)濟效益都沒有。劉本良不在乎別人說他是傻瓜,他認為當傻瓜是有條件的,你們倒是想當傻瓜呢,你們有這個條件嗎!類似劉本良大白天背手電筒,農(nóng)村有的走娘家的小媳婦,愿意在背上背一把紅紙油傘。油紙傘一般都是由娘家陪送的,它有裝飾意義,實用意義,還有象征意義。它可以遮陽,擋雨,還象征著娘家的家境不錯。劉本良身背一只手電筒,其象征意義也是有的,象征著他曾是在城里生活過的文明人。
手電筒是文明的工具,我們并沒有為它派上文明的用場,用手電筒干什么呢,用它照麻雀。我們村有一座大門樓子,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村里人都把大門樓子叫成大過道,因為門樓子下面的過道比較寬闊,可以通過一輛馬車。門樓子上筑有不少麻雀窩,夜晚有些麻雀在門樓子下面的檁上休息。劉本良打開手電筒往上一照,就把麻雀照到了。麻雀大概沒經(jīng)受過如此強光的照耀,它們一時傻掉了,變得有些呆頭呆腦。它們并沒有飛走,而是對著強光晃動腦袋,仿佛在說:這是什么玩藝兒,怎么照得本雀有些睜不開眼呢!趁劉本良把某只麻雀指定的工夫,趁麻雀愣神兒的工夫,別的人手持彈弓,瞄準麻雀,叭地一下就把麻雀擊中了。麻雀中彈之后,垂直落在了地上。打死麻雀,使我們得到了破壞的快樂,殺的快樂。是的,我們不能殺人家的雞,也不能殺人家的羊,因為雞和羊?qū)儆诩仪菁倚?,都有主家,我們要是殺死了人家的雞和羊,人家會找我們算賬。而麻雀野生野長,都像沒爹沒娘的孩子一樣,誰想欺負它們、消滅它們都可以。如果說打死的麻雀是我們的戰(zhàn)利品,我們對戰(zhàn)利品并不重視。當麻雀落在地上,我們像撿起一片樹葉一樣,拎起麻雀的翅膀看了看,隨即就把“戰(zhàn)利品”扔到墻角去了。
能消滅的麻雀都被我們消滅掉了,我們?nèi)圆辉阜珠_,遲遲不想回家。與麻雀的戰(zhàn)斗,使我們似乎成了戰(zhàn)友,并結(jié)下了戰(zhàn)斗的友誼,我們想在一塊兒待得時間長一些。那么,我們還能干什么呢?還有什么讓我們共同感興趣的作為呢?這時劉本良提了一個建議,他的建議是大膽的,是有建設(shè)性的,很合我們的心意。他提的是什么建議呢?他說咱們別回家睡覺了,在家里睡覺沒意思,就在外面睡吧!我們互相看了看,對劉本良的建議表示了同意,但接下來的問題是,秋天來了,天氣涼了,樹葉正紛紛下落,我們睡在哪里呢?身上蓋什么呢?夏天我們可以睡在打麥場的場院里,身上什么東西都可以不蓋,秋涼以后在外面睡,身上不蓋被子恐怕不行,會把人凍壞的。我想到了,我上中學住校時,我娘為我做了一條被子,被子在學校里蓋了三年,中學畢業(yè)后又背了回來。我本來想說,我可以從家里拿一條被子出來,但話到嘴邊,我沒有說出來。我擔心我娘不同意我在外面睡,更擔心娘不讓我往外面拿被子。跟我一塊兒玩的“戰(zhàn)友”,還有一個叫河,一個叫金,他們兩個也是我的堂叔。這兩位堂叔也不敢表態(tài),似乎也不能從家里拿出被子來。劉本良看出了我們的顧慮,他說:你們不用發(fā)愁,我從家里拿被子。咱們四個蓋一條被子就可以了。
說干就干,劉本良打著手電筒回家,很快就把一條被子搭在肩上扛了過來。被子是粗布印花被子,被子的面積不小,厚度也可以,蓋住我們四個人不成問題。被子有了,但我們睡在哪里呢?場院里肯定是不能睡了,因為收完麥打完場之后,場院很快被犁了起來,種上了喂大牲口用的茭草。茭草收割后,遍地都是茭草茬子,根本無法睡人。生產(chǎn)隊里有飼養(yǎng)室,飼養(yǎng)室旁邊有盛鍘碎的麥草的小屋,我們到小屋里去睡行不行呢?我們看見過一些外地來的逃荒要飯的人,他們就臨時性地在小屋的草堆里過夜。但我們知道,飼養(yǎng)員肯定不會同意我們在草屋里睡,他們對本村的人總是很厲害,會像攆馬駒子一樣把我們趕走。還有一個地方,是河邊一座廢棄的磚窯,磚窯前面有一個燒火時用的洞口,我們到洞口下面睡行不行呢?也不行。我們都聽說了,那座磚窯已被一條巨大的蟒蛇所占據(jù),蟒蛇大到頭伸到河里喝水,尾巴還留在窯洞里。傳說蟒蛇的吸力很大,輕易就能把一頭豬和一個人吸進肚子里。既然那里是蟒蛇的地盤,我們可不愿意到那里去送死。我們經(jīng)過討論,決定就在門樓子下面的大過道里睡。盡管大過道里有穿堂風,我們也不怕,我們四人火力都很壯,又有被子蓋,不會凍著我們。我們把被子抻開,就要睡了,又發(fā)現(xiàn)什么鋪的都沒有。大過道的地坑洼不平,又涼又硬,我們總不能直接睡在硬地上吧,要是睡在硬地上,不把我們的屁股硌成兩瓣子才怪。劉本良問我們:你們誰家有多余的席?去拿來一領(lǐng)。金說,他們家沒有多余的席,只有一卷草苫子。劉本良說草苫子也可以,讓金回家去拿吧。
金把草苫子抱來了,是一卷用谷草勒成的草苫子。谷草苫子的主要特點是澀,沾手澀手,沾皮澀皮。一般來說,如果下面鋪草苫子,上面還要鋪一領(lǐng)葦席或蒲席才能睡人,直接睡在草苫子上會扎得受不了。席是沒有了,為了避免草苫子上的毛刺扎到我們的皮肉,我們的辦法是不脫衣服,和衣躺在草苫子上。我們四個人分睡在兩頭,我和劉本良睡一頭,河和金睡一頭。在場光地凈的時候,在一場秋雨一場寒的時候,我們終于可以不在家里睡了,終于可以從家里走出來了,終于可以睡到外面了,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多么值得歡呼的事情??!
然而,我們沒有歡呼,沒有鬧騰。剛躺下的時候,劉本良也沒有開手電筒,沒有說話。我們都靜靜的,像是在盡情享受一下在外面睡的滋味。
對于劉本良提出在外面睡覺,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雖說他爹不在家,但家里有娘,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他覺得家里的人太多了。另外,他還有一個叔叔,是他的四叔,因四叔沒有成家另過,也跟他們家的人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四叔沒有成家,不等于四叔沒結(jié)過婚。四叔結(jié)過兩次婚呢,他娶的老婆都被他打跑了。劉本良的爹是個粗暴的人,他的四叔似乎比他爹更粗,更暴,粗暴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親眼所見,劉本良小時候有一次在外面玩,他四叔喊他回家,他可能沒聽見,四叔過去,揪住他的一只耳朵,就把他往回揪。別的當大人的也揪過孩子的耳朵,一般揪一下就松手了。四叔揪耳朵的方法跟別人不一樣,四叔揪住他的耳朵就不松手,把他揪得幾乎腳不沾地,一直往家里揪。他疼得鬼哭狼嚎,四叔黑著臉,就是不撒手。劉本良現(xiàn)在都長這么大了,中學都畢業(yè)了,可四叔還把他當成一個小孩子看待,想罵就罵,想打就打。劉本良好不容易脫離了爹的壓迫,回到家里,他可不想再接受四叔的壓迫。他到外面去睡,差不多帶有抵抗的性質(zhì),逃離的性質(zhì)。縣城也是城,劉本良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在城里住,他是在城里睡過覺的人。猛一下從城里回到鄉(xiāng)村,他可能覺得不習慣,就通過到外面睡覺的行動,表達一下自己的叛逆。更深層次的原因,也許劉本良以為自己已經(jīng)長大了,可以獨立了,應(yīng)該走出家庭,到外面去謀生??赡悄暝鲁青l(xiāng)界限非常分明,絕不允許農(nóng)村人到城里去。別說到城里去了,連到別的農(nóng)村都不行,只能固守在自己所在的村莊。而城里的知識青年可以到農(nóng)村去,那是響應(yīng)號召,是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是到廣闊天地煉紅心。劉本良無處可去怎么辦呢?只能在家庭以外的地方睡一睡覺,象征性地出走一下。
我這樣理解劉本良,其實是從我自己出發(fā),從我的內(nèi)心出發(fā),首先理解的是我自己。推己及人,只有理解了我自己,我才能理解劉本良?!拔幕蟾锩毕破饡r,我正讀初中二年級,很快加入了紅衛(wèi)兵組織,被說成是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拔母铩背跗穑医韪锩蟠B之機,跑到了北京、鄭州、武漢、長沙、南昌、杭州、上海、南京等大城市。我打的是革命和造反的旗號,說是到處煽風點火,行的卻是旅游之實,坐免費的車,吃不花錢的飯,看不收門票的風景?!拔母铩惫倘挥蟹N種弊端,已被徹底否定,但從我個人的角度講,從一己的私利講,我卻是一個小小的受益者。大串連不僅讓我吃到了不少好東西,從一個瘦子吃成了一個胖子,更重要的是,通過大串連,使我打開了眼界,增長了見識,開闊了胸襟。換句不好聽的話來說,大串連使我吃饞了嘴,跑野了心。我再也不安心天天提著鋤頭鋤地,握著鞭子打牛腿,拿著鐵锨在土里刨食。我只想擺脫泥巴的糾纏,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可是,我生在泥巴屋里,長在泥巴地里,泥巴緊緊地吸著我的腿,我能到哪里去呢?誰又允許我到哪里去呢?我想去當兵,當兵是擺脫農(nóng)村的唯一出路。我連續(xù)兩年積極報名,并參加了體檢。體檢是合格了,但政審把我審了下來。這不是我本人的問題,在“文革”中,我雖然不是造反派,而是保守派,站隊站錯似乎并不影響我當兵。當不成兵是因為受到了我父親的株連,父親當過國民黨的兵,還帶過兵,被說成是歷史反革命。當時有一個說法,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我老子既然反動,那么我就是混蛋。一個混蛋,怎么能允許你混進革命隊伍呢!當時我的處境是走投無路的處境,心情幾乎是絕望的心情。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同是回鄉(xiāng)知青的劉本良一提出夜晚到外面去睡覺,就得到了我的積極回應(yīng)。一上中學我就住校,睡的是一個屋住幾十個同學的大宿舍,過的是集體生活。大串聯(lián)時,我?guī)缀跏恰按蛞粯寭Q一個地方”,住過大學生宿舍,也住過不錯的賓館,過的是流動性的生活,每天都很新鮮?,F(xiàn)在被打回了老家,我還能到哪里去呢?豫劇《朝陽溝》里王銀環(huán)有兩句唱詞:“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我覺得很對我的心境,一聽就想流淚。是呀,我往哪里去呢?我只能往大門樓子下面去。我往哪里走呢?我只能往大過道那里走。通過在外面睡覺,假裝走出了家庭,走到了外面的世界,以欺騙一下自己,也安慰一下自己。
我們躺下后,心里還興奮著,一時并睡不著。村里有狗的叫聲,還有夜鳥的叫聲。穿堂風以集中的力量從大過道里穿過,把外面路上的塵土刮了過來。我覺出有顆粒狀的塵土落在我臉上,我伸手一摸,覺得臉上有些沙沙拉拉。我們只安靜了一會兒,就開始躁動。睡在那頭兒的河與金,你捅我一下,我搗你一下,在被子下面亂滾亂動,并發(fā)出了笑聲。劉本良把手電筒打開了,一根雪白的光柱直指大門樓子下面的屋頂。我們用手電筒照麻雀時,沒有覺得屋頂有這么高,可當我們躺在地上再看屋頂時,突然發(fā)現(xiàn)屋頂竟然這么高,高得像是蒼穹。人有時站著,有時躺著,躺著和站著的視覺差距竟如此之大。在高高的“蒼穹”之下,我們仿佛受到了壓迫,變得像秋天里的塵土,甚至連塵土都不如。
在外面睡覺是目的,同時也是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得有點兒故事才行。我們那里不把故事叫故事,而是叫古戲。我們要求劉本良講古戲給我們聽。
劉本良把手電筒熄滅了,沒有拒絕講古戲。在我們四個人當中,他是年齡最大的,學歷最高的,還在城里生活過,講古戲非他莫屬。他問我們:你們想聽什么古戲?
他這樣問,說明他肚子里的古戲很多,比我們打死的麻雀都多。想聽什么古戲呢?我說:你講什么都可以,只要是古戲就行。
他又問:你們是想聽騷古戲?還是想聽不騷的古戲?
對于什么是騷古戲,我們對這個概念的含義不是很清楚。我們只知道,一些公羊沒有騸過,看見母羊就往母羊身上跳,那樣的公羊叫老騷胡子。我們還聽說,有的女人作風不正,胡亂跟自家男人以外的別的男人睡,那樣的女人叫風騷女人。劉本良所說的騷古戲,里面的角色是不是有些類似老騷胡子和風騷女人呢?好比人人都要撒尿,人人都有騷的念頭。我們的回答是,想聽騷古戲!
劉本良打了打痰腔,開講。他說,有一個半大橛子(指近乎少年和青年之間的未婚男子),他哥哥娶了一個新娘子。他見嫂子長得漂亮,便打了嫂子的歪主意。他的辦法,是在嫂子用來撒尿的罐子周邊涂了一圈紅顏色,等嫂子夜里起來蹲在尿罐子上撒尿的時候,紅顏色就沾在了嫂子的屁股上。第二天他對哥哥說:我嫂子可是有點兒不正經(jīng)呀!哥哥問:何以見得?他說:你晚上看看我嫂子屁股就知道了,可能有人在我嫂子身上做了記號。到了晚上,哥哥與嫂子行房前,果然看見了那圈紅顏色。哥哥難免想,自己老婆這么隱秘的地方沾有紅顏色,連自己的弟弟都知道,可見老婆與別的男人有染,的確不正經(jīng)。于是他就審問老婆,打老婆。老婆不明就里,說不出原因,哭哭啼啼,很是委屈。這時半大橛子趁機和嫂子套近乎,聲稱他知道哥哥打嫂子的原因是什么,只要嫂子答應(yīng)他一個條件,他保證哥哥不會再打嫂子。他提的條件是什么呢?是跟嫂子好一好。嫂子猶豫了一下,為了不讓自己男人再打自己,便答應(yīng)了弟弟提出的條件。弟弟得了好處,才向哥哥作了解釋,說調(diào)皮的事是他干的,其實嫂子正經(jīng)得很。哥哥聽了弟弟的解釋,果然不再懷疑老婆,與老婆和好如初。半大橛子當然不是只得一次好處就完了,他要嫂子答謝他,一次又一次跟嫂子要好處。他從嫂子那里得到的好處多著呢!
噢,這就是騷古戲,這個古戲夠騷的,真的很好聽!虧得我們在外面睡,要不是在外面睡,哪里會聽到這么有味道的古戲呢!這樣的古戲不僅對我們的心理有啟蒙作用,對我們的生理也有開發(fā)和推動作用。須知我們四人都是半大橛子,都有得好處的欲望。雖說我們上面都沒有嫂子,但在想象中,似乎我們也有了嫂子,也可以跟漂亮嫂子把好事做一做。這樣的想象,使我們下面的東西蠢蠢欲動,在褲襠里支起篷來。就其硬度而言,我們的東西或許比不上劉本良手里那只鐵皮殼子的手電筒,恐怕也差不多吧。把我們的“手電筒”一開電門,恐怕也能大放“光明”。
第二天,我們聽說,村里有一個地主家的孩子,被人家五花大綁從外面押送回來。之前他在村里挨了批斗,被關(guān)押在由牲口屋改成的隊部里。半夜里,他扁著頭從窗戶上面的縫隙里鉆出來,連夜跑到外地去了。他跑到火車站想扒火車,結(jié)果被公家的人捉住,當作“盲流”,像押解罪犯一樣押送回來。打馬騾子驚,地主家孩子的歲數(shù)和我們差不多,他的遭遇難免讓我們吃驚。虧得我們沒有盲目往外面跑,倘若我們不帶證明信往外跑,說不定也會被人家當成“盲流”抓起來,押回來。我們只是在外面睡一睡,并沒有走出我們的村莊。我們的行動沒有妨礙到誰,跟階級斗爭也掛不上鉤,所以沒有人提出異議。村干部也沒有把我們看成小集團,也許認為我們就是愛玩,是不甘寂寞,只要不怕冷,只要不怕硬地硌屁股,想在外面睡就在外面睡吧。
村里有一個姓普的男孩子,晚上老是往我們身邊湊,也想加入我們在外面睡覺的隊伍。他雖然沒有正式提出申請,但看得出來,他對我們在外面睡覺很是眼熱,很是向往,一副巴結(jié)不及的樣子。我們的睡覺隊伍雖說沒有章程,門檻還是有的,不是誰想加入就能加入。像那個地主家的孩子,我們絕對不會允許他加入我們的睡覺隊伍。姓普的男孩子雖說家庭成分是貧農(nóng),政治上沒什么問題,我們也不會批準他加入我們的隊伍。我們四個都姓劉,他姓普,誰讓他是外來戶呢,誰讓他是外姓人呢!一筆只能寫一個劉字,我們老劉家是劉樓村的大姓,對外姓人總是有些排斥。有一天晚上,我們都睡下了,都準備聽劉本良講騷古戲了,那個姓普的男孩子還不走。我們攆他一次,又攆他一次,他裝作走了,卻躲在一個墻角后面,頭一伸一縮地看我們。聽騷古戲,是我們才能享受的待遇,絕對不能讓他享受。金起來罵了他的姐,讓他滾蛋。如再不滾蛋,就把他的蛋子兒擠出來。他這才走了。
聽了騷古戲,我們騷動得睡不著覺,還爬起來去聽過人家的房。村里有一個叫三的年輕人剛結(jié)婚,據(jù)說天天趴在新媳婦兒身上不下馬,干好事干得很來勁。我們到他家的窗外聽他的房,聽不見他跟新媳婦兒說話,只能聽見他家的床有些響。他家的床響得吱吱哇哇,像是新媳婦兒在說話,在叫床。這時,劉本良把手電筒打了出來,電光熾白的光柱穿過窗欞子,一下子指在一對新人的婚床上。我們都看見了,當電光剛照在婚床上時,紅花兒被子還高高鼓著,新郎和新娘還是疊加的狀態(tài),他們正在大幅度地做動作。他們一發(fā)現(xiàn)有電光在照他們,就停止了動作,新郎從新娘身上下了馬。為了躲避電光的照耀,新郎把被子往上拉,把他和新娘的頭都蓋在被子下面。不用說,新郎和新娘一定是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我們真想沖進屋內(nèi),把他們的被子扯開,給他們來個大曝光??墒撬麄兗业拈T從里面閂得緊緊的,我們不可能把門打開。窗外天氣涼了,月光照在地上像下了霜一樣。我們舍不得離開,希望能看到一點兒什么。劉本良給我們講的騷古戲不管有多騷,那還只能是古戲,不是真人。新郎和新娘都是真人,他們在被子下面干的是真的騷事,我們能把真的騷事看到一點兒也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