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龔自珍在己亥年
來源:文匯報 | 潘靜如  2019年02月11日05:28

今年是農(nóng)歷己亥年。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與己亥年有關(guān)的文學(xué)作品,最有名的恐怕就是龔自珍的 《己亥雜詩》。這組詩共315首,作于道光十九年己亥,即一百八十年前的1839年。那一年,四十八歲的龔自珍決定辭官南歸,這組詩即是途中所寫。組詩第14首有云:“鐘簴蒼涼行色晚?!碑?dāng)然是在說自己辭官時的些微倉皇、些微頹喪,然而也未嘗不是關(guān)于清王朝的一種浩嘆、一句讖言。這使龔自珍的己亥之行帶上了蒼涼的底色。

一、辭官時的心緒

1839年夏,龔自珍從京城辭官南歸。據(jù)《己亥雜詩》的自注,我們大致可以勾勒出龔自珍的行程:四月二十三日出都,向同僚故友辭行,沿陸路南下;五月十二日抵達(dá)江蘇清江浦,即淮安府境內(nèi),稍作逗留后繼續(xù)南行,相繼歷揚(yáng)州、鎮(zhèn)江、江陰、秀水、嘉興等地;于七月初九抵達(dá)杭州,在杭州逗留一段時間后,回到昆山縣的個人住宅羽琌別墅;然后于九月十五日北上接眷屬;九月二十五日抵清江浦;十月初六渡河而北,經(jīng)曲阜,抵固安;十一月二十二日,偕眷屬出都南歸,于十二月二十六日抵昆山縣?!都汉ルs詩》大抵即作于這一往返行程之中。

龔自珍生平屢次表示要“戒詩”,但這類話照例不可信。這一次卻很有些特殊。次年即1840年,龔自珍在《與吳虹生書》中曾提及這組《己亥雜詩》,略云:“弟去年出都日,忽破詩戒,每作詩一首,以逆旅雞毛筆書于賬簿紙,投一破簏中。往返九千里,至臘月二十六日抵海西別墅,發(fā)簏數(shù)之,得紙團(tuán)三百十五枚,蓋作詩三百十五首也?!彬炛徸哉湓娂?,此前的幾年中確實作詩不多。己亥出都,“忽破詩戒”,與他的心緒有關(guān)?!峨s詩》第6首有云:“亦曾橐筆侍鑾坡,午夜天風(fēng)伴玉珂。欲浣春衣仍護(hù)惜,乾清門外露痕多。”顯然,他對于京城官署是依依不舍的。此種依戀,其來有自。

過去,有些學(xué)者依“欲浣春衣仍護(hù)惜,乾清門外露痕多”一句,認(rèn)為龔自珍雖然先知先覺,但身上還是不脫資產(chǎn)階級改良者的那種弱點(diǎn)、媚骨,對帝王抱有幻想云云。這種看法往往只有極簡單、極粗暴的一點(diǎn)意識形態(tài)皮毛,論人論事缺少“同情的了解”,實在不得要領(lǐng)。一來,一個人眷念往昔的崢嶸歲月,是再正常不過的;二來,詩人作為傳統(tǒng)的士大夫,當(dāng)然很看重自己的事功。實際上,詩人對自己得以效力朝廷頗為感恩。《雜詩》第3首:“罡風(fēng)力大簸春魂,虎豹沈沈臥九閽。終是落花心緒好,平生默感玉皇恩?!钡?2首:“掌故羅胸是國恩,小胥脫腕萬言存。他年金鐀如搜采,來叩空山夜雨門?!倍际潜磉_(dá)了這樣的感情。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雜詩》第11首:“祖父頭銜舊熲光,祠曹我亦試為郎。君恩夠向漁樵說,篆墓何須百字長?!边@是說自己的祖父龔敬身曾官禮部精膳司郎中兼祠祭司事,父親龔麗正曾官禮部主事,兩人的姓名官銜都寫在了禮部題名記中。《雜詩》第10首云:“進(jìn)退雍容史上難,忽收古淚出長安。百年綦轍低徊遍,忍作空桑三宿看。”自注:“先大父宦京師,家大人宦京師,至小子,三世百年矣!”由此看來,龔自珍祖、父二人皆官禮部,且詩人自幼多在京城生活,“三世百年”,辭官出都之日怎么會無動于衷?

龔自珍在戊寅年(1818)中舉之后踏上仕途,大部分時間出任區(qū)區(qū)內(nèi)閣中書一職,至今已經(jīng)二十年,經(jīng)歷了很多事,《雜詩》所謂“出事公卿溯戊寅,云煙萬態(tài)馬蹄湮”。辭官雖說是一種解脫,但對于看重事功的士大夫而言,又總是帶著蒼涼與不甘。所以,詩人才浩嘆:“頹波難挽挽頹心,壯歲曾為九牧箴。”不用說,自己的家世、生平以及辭官時的那種徹骨蒼涼,刺激了龔自珍的詩興,促使他破了“詩戒”。由此,《己亥雜詩》三百余首滔滔汩汩,流瀉筆底。

二、行程中的友人

既然因己亥辭官之行而“忽破詩戒”,《己亥雜詩》不可避免地帶有緬懷平生、總結(jié)平生的性質(zhì)。但又不必拘泥于此。一路上的所見、所聞、所感,無不可筆之于詩。相信很多人都會背誦《己亥雜詩》中的一二首名篇。但是,如果精讀《己亥雜詩》,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龔自珍在途中乃是一路應(yīng)酬過去的。

北京出發(fā)時,龔自珍先后與吳葆晉、朱雘、黃玉階、湯鵬、陳慶鏞、何紹基、何紹業(yè)、潘諮、裕恩、周之彥、王繼蘭、托渾布、劉良駒、桂文燦、丁彥儔、戴綗孫、奎綬、黃纕云、江鴻升、步際桐、僧唯一、許瀚、吳式芬、徐松等同僚故友別過,每次相別都有詩作。這些人除了官員、僧人等顯著身份之外,大部分都各有所業(yè),遍及詩人、書法家、畫家、經(jīng)學(xué)家、金石學(xué)家、史地學(xué)者等各個領(lǐng)域。這是那個時代的精英。龔自珍之所以對京城有所眷念,這些精英顯然也是重要原因之一。故此,每一首詩也幾乎都是由衷的感慨,富于人間氣息。告別潘諮時寫道:“少慕顏曾管樂非,胸中海岳夢中飛。近來不信長安隘,城曲深藏此布衣?!备鎰e王繼蘭時寫道:“多君媕雅數(shù)論心,文字緣同骨肉深。別有樽前揮涕語,英雄遲暮感黃金?!备鎰e托渾布時寫道:“三十年華四牡腓,每談宦轍壯懷飛。尊前第一傾心聽,兕甲樓船海外歸?!庇貌恢e更多的例子,這些詩向我們展現(xiàn)了龔自珍出都時的那種難以排遣的心緒,雄奇而又蒼涼。

出都以后,過了河北、山東,進(jìn)入江浙境內(nèi),龔自珍又先后別過新舊友人。在家逗留一段時間后,重新北上接眷屬,途中亦復(fù)如是。途中迎送友人亦多赫赫之輩,如何俊、盧元良、阮元、秦恩復(fù)、邵廷烈、魏源、陳杰、謝增、段果行、沈錫東、李兆洛、陳延恩、盛思本、裕謙、江沅、王壽昌、曹籀、徐楙、王熊吉、陳春曉、嚴(yán)小農(nóng)、黎應(yīng)南、陳奐、包世臣、王大淮、孔憲庚、方廷瑚、陳希敬等人,多是山東、浙江、江蘇人士。新舊友人的疇昔種種,以及各人所涉領(lǐng)域的不同,都使詩人的靈感與至情源源不斷地流淌出來。

在前去接眷屬途中經(jīng)過曲阜時,知縣王大淮設(shè)宴款待了龔自珍。王大淮是龔自珍的庚午科(1810年)同年舉人,那時是嘉慶十五年。龔自珍突然想起了“嘉慶文風(fēng)”,他在詩中寫道:“嘉慶文風(fēng)在目前,記同京兆鹿鳴筵。白頭相見冬山路,誰惜荷衣兩少年?”在全部《己亥雜詩》中,這首詩算不得醒目。然而“嘉慶文風(fēng)”四字后,而繼以“白頭相見冬山路,誰惜荷衣兩少年”,頗使人生一種悵惘之感。道光十九年己亥,去嘉慶不遠(yuǎn),但又似乎很遠(yuǎn)。這種感覺當(dāng)然是很個人的,不必有任何深意。但是,按照一般的歷史敘述,嘉慶與道光帶著兩種完全不同的色調(diào),一個據(jù)說是盛世的余光,一個是衰世的開始。在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的前夕,龔自珍己亥之行忽然吟了這么一首詩。難免讓人感慨。

三、《己亥雜詩》的另一面:三段情史

整組《己亥雜詩》都依稀閃爍著微茫、敻譎、古艷、悱惻、雄奇等種種情調(diào)。對龔詩的這種風(fēng)格,我曾抽取他自己詩句中的文字來加以概括:集“玉想瓊思”、“唐愁漢恨”、“水瑟冰璈”、“楚騷漢艷”于一身,幾乎達(dá)到了文字表意功能的極限。這也是晚近黃遵憲、南社詩人乃至文學(xué)史家癡迷龔詩的原因。龔自珍思想的深邃是迷人的,就像梁啟超說的,初讀龔自珍的文字,“若受電然”。然而,在某種意義上,與其說是龔自珍的思想迷人,不如說是他的語言文字的風(fēng)格迷人。在己亥之行中,他把這種風(fēng)格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隨心所欲。當(dāng)然,要指出的是,我們常常震驚于龔自珍的思想,還有那時的家國憂患,卻忽略了很多別的東西?!都汉ルs詩》并不全然是家國隱憂,里面還有龔自珍的三段情史,兩段發(fā)生在己亥年,一段發(fā)生在遙遠(yuǎn)的過去。這一題材,完美融入了組詩的情調(diào)色彩之中,有將近50首。

詩人一路南下來到清江浦的時候,遇到了一個名叫靈簫的風(fēng)塵女子。詩人是這樣寫她的出場的:“大宙東南久寂寥,甄陀羅出一枝簫。簫聲容與渡淮去,淮上魂須七日招。”東南各省寂寥已久,因一個女子而變得璀璨起來,或者說,只為了等待一個女子的出現(xiàn)。這是何等的浪漫。辭官南歸的詩人流連于此,靈感噴薄而出,“未免初禪怯花影”,“撐住東南金粉氣”,“鶴背天風(fēng)墮片言,能蘇萬古落花魂”,“盤堆霜實擘庭榴,紅似相思綠似愁”。而最出名的當(dāng)屬這一首了:“風(fēng)云才略已消磨,甘隸妝臺伺眼波。為恐劉郎英氣盡,卷簾梳洗望黃河?!庇⑿圻t暮的詩人已經(jīng)疲于宦海,才略消磨殆盡,只沉迷于溫柔鄉(xiāng)中的女子??墒?,女子生怕他將平生英氣真的消磨一空,于是在梳洗的時候,特意卷上窗簾,引導(dǎo)詩人望著不遠(yuǎn)處的黃河。為什么是黃河?因為黃河瀾翻不窮,泥沙俱下,代表了一種英雄氣象。這真是浪漫的極致。

到了揚(yáng)州時,龔自珍又遇到了小云,另一位青樓女子。詩人這樣寫她的出場:“能令公慍公復(fù)喜,揚(yáng)州女兒名小云。初弦相見上弦別,不曾題滿杏黃裙?!蔽铱傉J(rèn)為,“初弦相見上弦別,不曾題滿杏黃裙”比前面寫靈簫出場的那句“大宙東南久寂寥,甄陀羅出一枝簫”更加可愛。而到了杭州,詩人悼念了一位往昔的故人。這位故人是杭州的一位女子,似乎在前一年即1838年病危。詩人并未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詩人是知道她病危、病逝的消息的:“拊心消息過江淮,紅淚淋浪避客揩。”等到了杭州以后,詩人只能看著她生前的小樓,梳妝的鏡子,想著她曾經(jīng)的生活與足跡:“小樓青對鳳凰山,山影低徊黛影間。今日當(dāng)窗一奩鏡,空王來證鬢絲斑。”詩人更進(jìn)而哭訴道:“天將何福予蛾眉?生死湖山全盛時。冰雪無痕靈氣杳,女仙不賦降壇詩?!焙靡痪洹吧篮饺r”!

《己亥雜詩》固然是偉大的作品,但偉大是方方面面的,絕不僅僅是因為思想的深邃或者時代的寓言之類。缺了“紅似相思綠似愁”、“初弦相見上弦別”、“生死湖山全盛時”這些絕代銷魂的詩句,恕我無法想象它的偉大。

《雜詩》的最后一首說:“吟罷江山氣不靈,萬千種話一燈青?!睜I造了一個抄錄完詩文后在深夜里挑燈孤坐的詩人形象。江山寂寂,青燈杳杳,怎一個泬寥了得?擱筆之后,詩人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體驗。是如釋重負(fù)?還是己亥之行結(jié)束后忽然無所適從?我們無從得知,恐怕詩人自己也難以說清。

有一點(diǎn)是肯定的,詩人對自己這組詩相當(dāng)自信?!峨s詩》第178首寫自己到家時的情形:“兒談梵夾婢談兵,消息都防老父驚。賴是搖鞭吟好句,流傳鄉(xiāng)里只詩名。”自注說:“到家之日,早有傳誦予出都留別詩者,時有‘詩先人到’之謠。”詩人的自得與自信,一望而知。

己亥之行,是龔自珍也是文學(xué)史上的燦爛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