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2期|奚榜:白云如兔(節(jié)選)
1
很久不做夢了,一夢竟夢到一個箱子飄來飄去,詭異無比。箱體是豬肝色的,背景卻零碎、虛幻、無解,只有黑白灰。
我查了《周公解夢》,內(nèi)有各種箱子的夢態(tài)解析,卻并未料想今人會用帆布來做拉桿旅行箱。后來我終于知道了夢的暗示,事情卻已經(jīng)水過三秋。
那天,我剛煮了咖啡,刷起朋友圈延宕寫作,物業(yè)主任就按響了門鈴?!澳?,有個婆婆說是您親戚,非要上來……”話還未完,被他遮住的人一下推開了他,躥到面前,距離近到我不得不退了一步。
剪著雪白板寸,穿著化纖碎花短袖襯衣的秦大娘指著自己鼻子說:“姑娘,是我,是我呀!”五六年不見,她老了十五六歲,但沙啞中帶著原始生命力的嗓音一直沒變。我在金果鎮(zhèn)支教的時候,每每聽她說話,便想起小時鄰家那男孩,一被人欺負,或者稍微給兩句重話,他就跑到街上,坐地用蠻力嚎啕,哭到嗓音長期沙啞。
他叫什么名字,我都忘記了。
秦大娘帶來一個不像真實的故事,悲慘驚悚到看劇必流淚的我聽完后出現(xiàn)了鈍感,很久都沒有進入情境。尤其,窗外晴空萬里,白云如兔。
簡言之,她家老二跳樓自殺了,而且是從老大的陽臺上。事情發(fā)生在春節(jié)前,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月了。事發(fā)不到一周,公安局就結(jié)了案,說是自殺,但她一直不肯相信,篤定老大害死了老二。
我見過很多像她這樣身材強壯的中老年婦女,天塌下來都不會當眾哭泣,也不會像電影里那樣跪下來求人(新中國的人一直把“站起來”看得很重)。我端著咖啡徘徊窗前好一會兒,感覺屋里的空氣很平靜,還是不敢相信這個故事的開頭,以及她的結(jié)論。
“您的傷心我理解……”我終于轉(zhuǎn)過身,開口說話了,秦大娘卻一下把咖啡杯狠狠杵在茶幾上,“嚯”地站起來,打斷我說:“不要說了,奚老師,你一開口就跟別人一模一樣,一字不差。不要說下去了!不幫就不幫,算我白給你做了一年飯!”
隔著幾米,唾沫濺到了我臉上……不,不合邏輯,也可能只是一種外化成口氣的殺氣。
她說完,拎了自己的帆布挎包,沖了出去,腳步在樓道里咚咚直響,力道不像一個六十三歲的人。我沒去追她,因為她已經(jīng)把賣了鎮(zhèn)上老屋、在江城專事為子伸冤的現(xiàn)狀告訴了我,順帶也講了自己的住址。
我知道,有些小地方的人還會把作家看成是智商高人一等,或者手眼通天的人物,但那已是老皇歷了。實際上,我在江城出外辦事,為了不被看成又窮又裹筋之人,早不敢說自己是作家了。買個電腦,營業(yè)員也嘮叨說,最怕遇到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她們在電子產(chǎn)品面前有一種爆炸式的驚恐,一旦買了,就會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電話來問一些非常小的問題,讓人不堪其擾。實際上,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叫我五六年前文思枯竭時,打著支教的幌子,實際暗藏體驗生活的私心,去金果鎮(zhèn)中學教了一年初中政治,又吃不慣學校食堂,在校長的幫助下,以低廉到絕對賠本的價格,讓秦大娘給我送了一年的飯菜呢。那些需要大量時間精心烹制的筒子骨九孔藕湯、魚頭燜魚糝啥的,只有親娘才愿意做。
我在金果鎮(zhèn)千恩萬謝,多次加錢送禮物都被拒時,秦大娘的說辭是,她給自家做飯,順便多做一點而已,不必感謝。到了今天,秦大娘卻甩出“算我白給你做了一年飯”這句話。一年相處下來,每日兩頓交接保溫提盒,各種即興寒暄,甚至還有被邀去她家上桌喝酒之時,她大約了解了我,這句話可以壓死人的。
夕陽沉落之后,起了一點嗚嗚的風。一個活生生的熟人墜樓死了,而他母親懷疑是他哥哥殺的。我的心慌了起來,噗噗直跳,手一摸墻壁上的電燈開關(guān),卻碰到了自己濕漉漉的腮幫子。一天的時間恍惚不在了,猶如無常,秦大娘此時也該躲在租來的平房內(nèi)暗自脆弱吧。
事情過去好幾個月她才找我,想來該走的路都走盡,只剩我這根稻草了??晌也皇歉柲λ寡健G卮竽飬s說:“別以為我不曉得,校長說,你寫的推理小說都拿獎了?!?/p>
我渾身是嘴,也沒法跟她解釋清楚小說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
2
我到秦大娘的租屋去了好幾次,在她漫天飛舞的各種不著邊際的絮叨中,提煉出了兩條重要的信息。一是老二秦學強墜樓前兩天,在微信上跟發(fā)小聊天時,人家羨慕他住進了哥哥家,從此要過大城市的生活了。秦學強沉默了一會兒,沒打字,卻按了語音鍵,唱起了“70后”人小時候經(jīng)常聽宣傳隊退下來的“50后”叔叔阿姨們自拉自唱的《白毛女》——星星出來太陽落,我在黃家受折磨。
我在《白毛女》前面自作主張加這么長一個定語,是因為我與我的小伙伴們也有同樣經(jīng)歷。我從未看過樣板劇,卻從自家叔叔那里耳濡目染,記住了幾大樣板劇的全部。他們那代人總是借助一把二胡、一個口琴、一支笛子,以及滾瓜爛熟的樣板劇唱詞,不斷回憶自己的青春,沒日沒夜的,隨時起興,完全不管吵著周圍人沒有,所以,我們從小也被迫記住了《紅燈記》《白毛女》《沙家浜》之類。
秦大娘說,她在那孩子的手機里聽了喜兒那兩句,可以說,老二唱得比川劇啊秦腔啊還悲壯,音很高,高上天。她說自從聽了后,就不信老二報喜不報憂的電話了,每天夜里都睡不好,心慌慌的。她本來想著過幾日來江城看看的,沒想到,還沒動身,就出事了。
“親娘有心靈感應?!蔽蚁胝f,但終于沒有說。
秦大娘告訴我的第二個證據(jù)是,她趕來江城后,看見老二的尸體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全是被虐待的痕跡,可是,黑了心的警察,也不知道收了老大多少錢,硬出證明說老二是自殺的。“好吧,就算老二自己跳下去了,也一定是受不了老大的折磨,被迫跳下去的。鄰居也向警察證明說,自從老二來后,經(jīng)常聽到他們吵架??上Я?,吵些什么人家聽不清?,F(xiàn)在老二開不了口了,只能讓老大想咋說就咋說。唉,怪只怪,城里人的房子太隔音了。”秦大娘說。
我得了這些信息,先去案發(fā)地世紀繁華小區(qū),想找秦家的鄰居了解下,沒料到,那家人因為隔壁出了人命,孩子老做噩夢,便怕得不行,早把房賣掉,匆匆搬走了。我想,就算找到這個鄰居,她也不會說什么了,或者最后掏出一點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也會費很大周折。
我告別秦大娘,來到馬路邊等車的時候,突然想,我又不是跟那鄰居一樣的膽小鬼,在怕什么呢,我應該挺起胸脯,直接面對嫌疑人秦學先。
我不信,一個二本大學普通教師,還在江城一手遮天了。
秦學先并不愿意見我,在電話里可謂兇神惡煞,說這幾個月做母親的已經(jīng)找過“一萬個”業(yè)余偵探來騷擾他了,還說秦大娘剛給江城大學領(lǐng)導寫了封錯別字滿篇的信(都啥時候了,他還特意強調(diào)錯別字——知識分子?。?,信中說,不抓他不足以平民憤。
“我是人民公敵嗎?我還鵝卵石掉廁所里,濺起明糞了!我有那么大能耐嗎!”秦學先一連幾個句子甩出來,我在電話這頭都能聽見他“咻咻”的鼻息,完全不是當日在金果鎮(zhèn)屋檐下見到的那個從容的人了。
他鵝卵石不掉廁所里,可我骨子里就是掉進廁所里的鵝卵石,又臭又硬。沒有點偏執(zhí),怎么會活在人類大部隊之外,鼴鼠一樣寫作?他什么話都嚇不倒我的。我已經(jīng)迷上解這個謎了,不知道為什么。
恰好,因跳樓事件的影響代替秦學先新上任的系主任的妻舅之妻,是我常去喝咖啡那家店的老板娘。好像世上的老板娘都喜歡跟熟客談起自己的人脈資源,自然就帶出了這個系主任親戚。秦學先最終被頂頭上司說服,來直面我這個新的偵探,也算對他母親有個交代。
與他曾有過一面之緣的我早早來到指定咖啡館等著,但他進來時活活把我嚇了一跳。除了跟秦大娘一樣的超速衰老,他標準同字面的太陽穴和臉頰,好像被上帝活活挖走了四坨肉。不,六坨。上眼皮和眉毛之間也塌了下去。
幸好我們作家不是光靠皮相來認人的,否則我決計不會那么快判斷出:他是他——我能說什么呢?時間啊時間……人啊人——好像都不搭邊。
開始的時候,秦學先整個動作和語速都比過去快了幾倍,像個日理萬機的大忙人。他坐下后“啪”地舉起手,拒絕了服務員的詢問,說談完就走,說我可以一個人留下,慢慢喝咖啡。他說話時指頭在點著,腿也在輕微痙攣,讓我心緊。
我的神經(jīng)也很脆弱的,好吧。
他說:“奚老師,其實我母親過去提起你后,我就經(jīng)??茨阈≌f,算讀者吧,不是外人,我們就直奔主題,不客氣了。我知道,我母親恨不得對全世界嚷嚷,說學強是我害死的。你知道嗎?我們那個小區(qū)到處都是監(jiān)控攝像頭,樓道里也有。學強跳樓那會兒,我們家就他一個人。他嫂子在外地出差,我和沛兒都在學校。我們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啊……”“秦老師,你媽也不是說你把自家弟弟推下去的……”我的話還沒說完,秦學先又豎起手掌,打斷了我:“不用說了。我知道,她在停尸房看到學強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就咬定他在我家受了折磨。這太可笑了。奚老師,她沒知識可你有啊,你不是還寫過推理小說嗎?難道不知道從樓上掉下來,身上就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嗎?你要是連這個起碼知識都沒有,你還寫什么推理小說。哄鬼嗎?!”
他的語速很快,唾沫四濺,又喜歡打斷人,完全不是過去見到的那個知識分子了,但他提到的傷痕問題,著實也把我臊著了。我決定回去好好百度一下。
我尷尬了幾秒,拉下臉,冷冷說:“秦教授,那你認為,你弟弟為什么要跳樓自殺呢?畢竟他的現(xiàn)狀雖然不是很好,但也是大部分人遭遇中的一個,還沒到要自殺的地步吧?他又為什么不在金果鎮(zhèn)自殺,非要到你家呢?他難道不怕你撇不清干系嗎?如果在家鄉(xiāng)的話,好歹也是魂歸故土啊。”
我這一說,秦學先愣了一下,想了想,突然又高舉起手,把服務員叫來,要了兩杯咖啡,然后壓低聲音說:“奚老師,真正的兇手我早已經(jīng)判斷出來,你愿意聽聽嗎?”我一驚,趕緊說愿意。他吞了下口水,看了周圍一眼,非常堅定地說:“是我母親害死了學強?!?/p>
這一說,把我也嚇了一跳。
3
那年一整年,我都待在金果鎮(zhèn),寒暑假也沒回江城,但一年下來,我只見過秦家老大(也就是被他親媽懷疑為兇手的秦學先)兩次,或者合并為一次。
如果沒記錯,他回到金果鎮(zhèn)的時間,不在節(jié)假日,卻在九月開學后的某天,甚為特別。秦大娘未雨綢繆,早主動告訴大家:春運太擠,我堅決不許他們回來;我的生日不對頭,不能讓他們放下工作、學習回來;寒暑假孫女要補課,我打死不要他們回來……說得多了,大家也就習慣老大不怎么回來了。盡管,金果鎮(zhèn)距離江城也就四五百公里。
當天,我遠遠看到秦學先站在自家門口的屋檐下抽著煙,在此之前,我并未見過他,但他一切可以被我知道的,比如求學簡歷、現(xiàn)狀、脾氣、照片,以及此次回來的準確時間,都是秦大娘一點一滴主動告訴我的。老二死了我才想到,上述除了后兩項,其他也該是經(jīng)過一個母親臆想、美化、取舍過的吧。
秦學先被秦大娘稱為“一個籠里叫了一只雞”。這只雄起打鳴的公雞,是鎮(zhèn)上靠讀書擠進大城市,還擠進了高校教師隊伍唯一的人。我從秦學先面前走過的時候,猜想他并不認識我,但他卻面對任何招呼他,或不招呼只注視他的行人,都投以禮貌的微笑加點頭致意,甚至帶一點微微的日式鞠躬,顯得謙恭、極其有修養(yǎng),甚至……徹底善良。
但他并不與人攀談。
有三兩個看著他長大的鄰居湊了上去,試圖聊天,他一邊禮貌地聽著,一邊不論聽到任何都和稀泥一樣點頭微笑贊同,依然借香煙堵著嘴,不發(fā)言,讓我頓時十分佩服。
這就是一個情緒坐過山車的文科生和一個冷靜如水的理科生的區(qū)別。
每次我回到家鄉(xiāng)那個小縣城,最恐懼的就是聽著各種無法接受的觀點時,會忍不住去糾正,于是引來無止境的彼此永遠無法溝通的辯論,疲累身心,徒增煩惱??墒?,人家秦學先不。學數(shù)學的他看上去閃耀著理性的光芒,他最大限度控制了跟根本不可能交流的人交流的欲望,又最大限度地讓大家感受到禮貌周全。我正佩服得要緊,一回頭,卻見他滅了香煙,小心走幾步,把煙頭放到電線桿子下面的垃圾桶里,然后回頭微微鞠著躬,好像說了幾句道歉的話,就退回自己家,關(guān)上了門。門快合上時,他再次把頭和胸彎下一點,說了句什么。我想,他的逃離借口一定無懈可擊,以至于那幾個面色興奮的鄰居,雖然意猶未盡,但也帶著某種快活的滿足離開了。
那時我決定,下次回老家,一定學學他。
這種佩服只持續(xù)了一天半,秦學先又給了我第二個印象。
那是第二天傍晚,秦大娘的老閨蜜替代她送來晚飯后,我習慣性地沿著鎮(zhèn)外的小河散步。走了幾個彎道,天色朦朧下來,我突然看見三四十米遠的對岸一棵柳樹下,秦學先一改知性的面貌,非常激動地數(shù)落著一個小姑娘,青筋直冒——想來,她應該是他女兒——此次一同回來也是唯一一同回來的人,有著一個古怪名字的,秦大娘的寶貝孫女,九歲的歐秦沛兒。
做女兒的不斷扭轉(zhuǎn)身子,躲過鋒芒,背對父親。做父親的卻不依不饒,追著女兒的正面轉(zhuǎn)動,以確保自己尖利的食指能夠點到她鼻頭,四濺的唾沫能把她罩住。我為不小心見到這一幕感到氣短(當然是自己氣短),正想返身逃離,卻聽見那小姑娘大喊了一聲“我再也不會為你來這鬼地方”,轉(zhuǎn)身就跑了。秦學先氣得發(fā)抖,趕緊追了上去,一邊顛顛跑,一邊大聲罵:“你這沒根沒本的家伙!”
不一會兒,秦學先就像捉雞鴨一樣,抓住了尖叫撲騰的女兒,半提著遠去,嘴里罵著什么。第二天,冷不丁來送中午飯的秦大娘告訴我,父女倆天不亮就坐車去縣城轉(zhuǎn)火車,回江城了。她說老大手里有重大項目在做,國家離不開他,江城大學也離不開他,所以只好匆匆離開了。
做母親的說著這些的時候,非常自豪。
4
回憶算是一個線索,回到現(xiàn)實再來看秦學先。
當日,他在咖啡館里告訴我他母親才是兇手后,神情哀傷下來。我似乎又找到了金果鎮(zhèn)屋檐下那個他的某種氣質(zhì)了。我乘勝引誘他談了很多,回來后根據(jù)回憶,我寫出了秦學先的談話。雖然句子經(jīng)過了我加工,但他的意思基本在里面。
奚老師,你在金果鎮(zhèn)待了一年,又在我家搭伙,想必聽多了我母親抱怨我不回去吧?什么?!她從沒提過?好吧,算我自作多情。我就從我為什么不怎么回家談起吧。不是說我留在江城當了大學老師,還娶了導師的女兒,做了大家所謂的什么鳳凰男,就嫌棄金果鎮(zhèn),不回去了。不是的,我從小就不想回家。打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是冰窖,不對,冰窖都不對,是地獄。對對對,你說得對,我母親對我非常好,請原諒我使用這個詞語。你不要插話,聽我慢慢說,你們作家是靈魂工程師,你會明白我在說什么。你知道的,我們家是孤兒寡母,沒有父親。在你們的文學作品里,這種家庭都是相依為命,共同對外的??墒沁@幾十年來,我總結(jié)了我們家的困境,不在外界,全在內(nèi)部。可以這樣說吧,我后來帶著江城大學的工資去定向委培研究生時,看了榮格的心理學著作,才終于明白,我母親就是那種外向冷漠型人格。她說她愛我這個長子,愛這個家,但她其實愛的是自己,只有自己……什么,你要我不下結(jié)論,不扣帽子,只說具體細節(jié)。好的,我說。自從我懂事以來,我就從沒看到過母親的笑臉,她永遠拉著臉,永遠在抱怨、在詛咒、在責罵。到了今天,我想起童年少年時每天看著她拿著菜刀一邊切菜,一邊罵人,還覺得是一場噩夢。對對對,她確實罵的不是我。她從沒罵過我,因為我就是那種特別特別乖,還拚命求上進的孩子,就是現(xiàn)在網(wǎng)上說的“別人家的孩子”,我太完美了,她根本找不到罵我的理由。我的記憶里,她除了抱怨世道不公、人心黑暗之外,其他罵的都是比我小三歲的弟弟。學強從小不愛讀書,從幼兒園就開始逃學,我母親跟他的斗爭,從幼兒園就開始了。可以說,在這個沒有父親的、只靠租賃門面,僅僅能維持基本生計的家庭,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大部分時間都是母親和小兒子在斗爭。學強初中之前,還不會還嘴,就是悶頭干壞事,逃學,或者在外面砸玻璃窗、打架什么的,家里還只是母親一個人整天罵,哦,對了,還打他,荊條棍子都打斷了幾根。初中后,學強破了膽,也對罵,母親看他體格強壯,氣勢起來了,也就不敢對他動手了,可家里就更糟糕了,整天都吵吵鬧鬧。學強的嗓子就是那時候吼成公鴨嗓的。我要么躲在學校學習,等到夜里十點關(guān)門才回,要么在寒暑假去遠房親戚家。去得多了,別人也沒什么好臉色。高中后,寒暑假不補課的時間,我就出外去打工,找個小餐館,一邊洗碗一邊學習,晚上跟大家一起擠著睡地鋪,有家難回。我很小就樹立了一個理想——逃離——逃離母親那張嘴,逃離地獄一樣的家——是啊,母親和弟弟吵架,我為什么只說是逃離母親呢,因為作為旁觀者,我看清楚了,一直都是母親在主動挑釁。她總是希望每一件事都按照她心愿辦,哪怕放張板凳的位置也得依著她。她非常霸道,從我和學強上幼兒園起,她就每天威脅說,你們長大了要是不贍養(yǎng)我,我就殺掉你們。雖然是說著玩的,但六歲的我和三歲的學強畢竟當了真,小時候睡覺都睜著眼睛,怕母親來殺我們。我長大后才知道,她當然不是那種人,她只是喜歡亂說話,或者說,她也沒有育兒知識,不知道我們兩弟兄還是幼兒,不能恐嚇。要說母子之間的親密,大約就是那時候被每天的性命恐嚇損壞了。可她哪里懂啊,只埋怨我們長大后跟她都不親密。說真的,我有多久沒碰過母親的身體了,哪怕抓下手,挽下胳膊都沒有,可能一歲能走路后就沒有了。我知道她想我碰碰她,但我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坎總是過不去。有次她走路扭了腳,就怪我沒及時出手抓住她。其實我是可以抓住的,當時猶豫了一下,她就扭了(秦學先抹了把眼淚)。唉,說遠了。還是講學強的事。母親希望學強跟我一樣,沉默,聽話,愛學習,有出息,讓她看到這個家的希望。我知道,父親死后,她沒有安全感,把一切寄托在兩個兒子身上。你再沒安全感,可你是母親,是成年人,你能不能控制一下自己,張開雙臂,保護下兩個幼子;你能不能等他們長大以后,再要求他們多理解你,保護你呢?可以說,我母親的思想非常狹隘,看不到讀書并不是窮人孩子唯一的道路。學強不愛讀書就算了,你讓他去學點手藝,干點別的,養(yǎng)在身邊,照顧你不也挺好,你為什么就那么強悍,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對,幾十年,直到學強到我這里看病前,他倆還是那種關(guān)系,母親要兒子做什么,兒子非不要她管,然后吵架、對抗,無止境地吵架對抗。人家都四十出頭了呀,你還有管教人家的資格嗎?!對了,不僅僅是吵架。記得從學強十一二歲開始,我母親就不給他洗衣服,只給我一個人洗。有好吃的也不給他留著。學強有時候忘記洗衣服了,就把內(nèi)褲洗了對著電風扇吹干再穿,母親又說浪費電,要他半濕著穿,比后媽還狠心呀,搞得他有幾年陰部患了濕疹,整天瘙癢,怎么也醫(yī)不好。唉,這樣的暴力和冷暴力太多了。可以說,她完全就是在虐待未成年人。什么?我為什么沒勸說,沒制止?對,我承認,我的成長期一直籠罩在陰暗的心情里,沒功夫顧及別人,只一個人躲開他們,默默地、拚命地學習,一心要離開金果鎮(zhèn)。我那時心思全在數(shù)理化里面,沒有靜下心來分析家庭如此不快樂的原因在哪里。我也是后來有了孩子后,才慢慢想明白了。但那個時候,他們的習氣更加根深蒂固,對抗更激烈,完全不聽我勸了。母親每次打電話給我,都是投訴學強不好。勸她多少年了,浪費了多少電話費,她就是沒那個智慧,不受勸,好像她活著的唯一目標,就是跟學強斗。有一陣,她說她的老閨蜜在學佛,我就主張她也去,三不知去郊外寺廟里面吃吃素齋,老姐妹們找個由頭郊游聚會散心,多好啊。她卻說,秦學先,沒想到我供你讀書這么多年,你竟然跟鄉(xiāng)下老太一樣相信封建迷信。我跟她解釋不清佛教是一種人生哲學,你可以不信泥塑木雕與鬼神,但你可以聽聽法師開示做人原理啊。那時我才知道,她那一輩人,最可怕的就是沒有敬畏,相信了“人定勝天”那些鬼話。奚老師,你好像在冷笑?可能你覺得我焦眉辣眼的,也不像有智慧的人,確實,我還在修行途中,隔得還遠。還是回頭說我們家吧,悲劇的源頭就是,一個從小在孤兒寡母家庭長大,結(jié)婚后又做了寡婦的母親,沒有安全感,也許患了抑郁癥也不一定,然后長期把各種情緒加到小兒子身上,對他不走靠讀書自立的路死磕到底,磕到現(xiàn)在社會變了,她也明白人不一定非要當讀書人的道理了,也慣性難改地,跟小兒子死磕下去。不磕不行了,已經(jīng)成為生活方式了?;蛘呦裎遗畠赫f的,星座不合。對了,你在金果鎮(zhèn)的時候,聽到他們吵架了嗎?哦,原來你不怎么去我家。哦,去了幾次學強也不在。是的,我母親是個要面子的人,他們都是蒙在家里悄悄吵,不像鎮(zhèn)上有的人,喜歡打開門吵到大街上,讓人圍觀評理。我弟弟這個人,更要面子,說起來,除了不愛學習,他也不是壞人,不嫖不賭的,跟母親吵再兇,也不出臟話,更不會對母親動手,就是嚷嚷。特別缺錢的時候,也恨氣不找母親借。更是從不找我借。從不。學強自尊心特別強。倒是我母親,每次吵架都詛咒學強早點死,死了就清凈了。現(xiàn)在人家真的死了,她又逮上我,不依不饒,鬧到公安局,鬧到我們學校,鬧到網(wǎng)上,把我好端端的系主任都抹掉了。家里也是一團糟,老婆女兒都不原諒我。唉,我真懷疑,母親是不是瘋了,想把我也逼死。
其實說到后來,秦學先淚水洶涌了,趴在桌子上,一發(fā)不可收拾,好像要把幾十年的委屈默默抽泣完。我不想安慰他,連紙巾也不遞,由他去。不知道為什么。
五六年前,我也在金果鎮(zhèn)街上遠遠看到過死者秦學強十來次,他總是熱情地招呼我,也不上前搭白,看得出是社會上比較懂事的那種男人。經(jīng)秦學先一說,我倒真想起來,秦大娘提起老二的時候,確實說他不爭氣,沒穩(wěn)定工作,沒錢,脾氣又不好,還喝酒抽煙,搞得老婆也跑了,但說起老大,則好像是全世界最爭氣的兒子。
她干嘛要跟自己一直引以為豪的大兒子撕破臉呢?會不會,秦學先真的有責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