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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也談“五四新文化運動”與“五四文學”的關系
來源:《文藝爭鳴》 | 丁帆  2019年02月19日13:54

“五四新文化運動”已經百年,在它光環(huán)籠罩下的“五四文學”也算是經過了許許多多的風雨洗禮,進入了百歲的慶典。我們究竟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看待“五四新文化運動”旗下的“五四文學”思想潮流呢?這個問題雖然爭論了很多年,對其“啟蒙”與“革命”的主旨有著各種各樣的不同說法,就我本人而言,就歷經了許多次觀念轉變,直至后來自己的觀念也逐漸模糊猶豫彷徨起來。當然不是魯迅先生“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的那種深刻的焦慮,而是那種尋覓不到林中之路的沮喪。

陳獨秀1917 年2 月1 日發(fā)表于《新青年》第二期的《文學革命論》從來就是我們教科書的理論根據(jù),但是經過百年實踐后,我們再去看“文學革命”的實績,也可能會讀出“革命”的偏頗和“啟蒙”的“雙重變奏”來。遙想當年,獨秀、胡適雄文勃發(fā)。驚濤拍岸,爭論間,舊學灰飛煙滅。但如今,“文學革命”和“革命文學”給我們留下的是一筆什么樣的文學遺產呢?

“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何自而來乎? 曰,革命之賜也。歐語所謂革命者,為革故更新之義,與中土所謂朝代鼎革,絕不相類;故曰文藝復興以來,政治界有革命,宗教界亦有革命,倫理道德亦有革命,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近代歐洲文明史,宜可謂之革命史。故曰,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睙o疑,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是“新文學啟蒙”之楷模,顯然,“五四”的先驅者們是將歐洲文學的繁榮歸于幾百年來的“啟蒙運動”的,但是他們是把“啟蒙運動”和“革命運動”畫上了等號,“文學藝術,亦莫不有革命,莫不因革命而新興而進化”的斷語由“今日莊嚴燦爛之歐洲,乃革命之賜也”前提而來,這就不得不讓人懷疑其“革命”的發(fā)動機對日后的文學造成的許多巨大負面影響了。殊不知,“啟蒙”是以人、人性和人道主義為核心元素的思想運動,而“革命”是要付出“污穢和血”的代價的,而“繼續(xù)革命”是要付出N次代價的。我們不能只看到痛快淋漓的激憤宣泄,卻不見它給后來的文學帶來的負面效應。

“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 ,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化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蔽阌怪靡桑叭笾髁x”推到“貴族文學”“古典文學”和“山林文學”有其文學革命的現(xiàn)代性意義,但是它也同時暗含著文學歷史虛無主義的反動性。作為向來就是少數(shù)人專利的傳統(tǒng)的文學,它與現(xiàn)代文學的血緣關系不是說切割就可以切割掉的,它滲透于中國文學的血脈與骨髓之中,成了一種文化基因符碼,是去不掉的,問題是如何加以改造。而“國民文學”“寫實文學”和“社會文學”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百年的實踐中,雖有成就,但也呈現(xiàn)出了許許多多的弊端,單單一個“寫實主義”的百年歷史,就讓文學在翻江倒海中不能自已,何況“國民文學”后來打上了階級的烙印,“社會文學”成了“簡單的傳聲筒”。如何清理文學在革命大纛下的種種弊端則也是文學觀念史凸顯的任務。

“歐洲文化,受賜于政治科學者固多,受賜于文學者亦不少。予愛盧梭、巴士特之法蘭西,予尤愛虞哥、左喇之法蘭西;予愛康德、赫克爾之德意志,予尤愛桂特郝、卜特曼之德意志;予愛倍根、達爾文之英吉利,予尤愛狄鏗士、王爾德之英吉利。吾國文學豪杰之士,有自負為中國之虞哥、左喇、桂特郝、卜特曼、狄鏗士、王爾德者乎? 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zhàn)者乎? 予愿拖四十二生之大炮,為之前驅?!豹毿阆壬斈瓴环ι倌暌鈿?,熱愛“啟蒙文學”,也酷愛“啟蒙思想家”,但是,他把法國大革命的思想設計者盧梭(其雅各賓派首腦羅伯斯庇爾則是“前線總指揮”)與啟蒙主義的思想先驅康德相提并論,甚至把科學主義思想家也納入啟蒙之內,混淆了“革命與啟蒙”和“革命與科學”之間的界限;他把打著啟蒙主義旗號的“革命者”和那些在“啟蒙與革命”之間來回搖擺的文學家混為一談,是一種概念的混亂。即便是法蘭西偉大的作家雨果和左拉,也不能與盧梭的思想畫等號。雨果的歷史巨制《九三年》就是最好的證明。

1793 年是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代,紛繁復雜的階級斗爭極為激烈,雨果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作為一個文學家,他克服了自己在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中的激情,抑制了對革命一致贊美的思潮,讓作品回歸到人性和人道主義的環(huán)抱之中。讓共和國軍隊的年輕司令郭文升華在人道主義的美好理想里,就是作者克服世界觀不足的作家良知所致。小說的高潮就在當朗特納克看到三個小孩困于火海中的慘況時,人性使他回來解救孩子而自愿落入共和國軍隊手中。而郭文震驚于朗特納克的人道主義精神,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將他放走,自己承擔全部責任。作為郭文童年時的老師,西姆爾丹視郭文如己出,他理解郭文放走朗特納克的人道沖動,但國民公會的鐵的紀律和他執(zhí)行革命紀律的堅強意志戰(zhàn)勝了私人感情。西姆爾丹最終下令處死郭文,在郭文人頭落地的一剎那,他承受不住沉重的打擊,舉槍自盡。這是《九三年》不朽之處,也是這部巨著永遠屹立于世界文學之巔的理由:只有當“革命”順應于“啟蒙”的核心內容的時候,文學家筆下的文字才能變成“活的文學”,才能打動千千萬萬的人心,這樣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的人性描寫才是文學表達的最高境界。

雖然胡適和周作人們在設計中國新文學理論的時候已經注意到了“人的文學”重要性,但是在后來的實踐中卻又有多少留駐呢?“現(xiàn)在我們可以敘述中國新文學運動的理論了。簡單說來,我們的中心理論只有兩個: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活的文學’,一個是我們要建立一種‘人的文學’。前一個理論是文字工具的革新,后一種是文學內容的革新。中國新文學運動的一切理論都可以包括在這兩個中心思想的里面?!保ā丁粗袊挛膶W大系〉〈建設理論集〉導言》)檢驗百年文學史,“兩個中心”任務,我們完成的如何呢。

即便是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李大釗也是這樣看待新文學的:“現(xiàn)在很多新文學作品中,合于我們這種要求的,固然也有,但是終占少數(shù)。一般最流行的文學中,實含有很多缺點。概括講來,就是淺薄,沒有真愛真美的質素。不過摭拾了幾點新知新物,用白話文寫出來,作者的心理中,還含著科舉的、商賈的舊毒新毒,不知不覺的造出一種廣告的文學。試把現(xiàn)在流行的新文學的大部分解剖來看,字里行間,映出許多惡劣心理的斑點,夾托在新思潮、新文藝的里邊。……刻薄、狂傲、狹隘、夸躁,種種氣氛充塞滿幅。長此相噓以氣,必致中乾,種種運動,終于一空,適以為挑起反動的引子。此是今日文學界、思想界莫大的危機,吾輩應速為一大反??!”(發(fā)表于《星期日》周刊“社會問題號”,1920 年1 月4 日出版,署名守常,文末標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八日自北京寄”。)當然李大釗不可能看到新文學在他身后的遭際——它脫離了先驅者們原先設計的軌跡,一發(fā)在“革命”的雙重悖論中就不可收拾了。

魯迅在談到自己怎樣做起小說來的時候說過:“這里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最著力的一個?!薄罢f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南腔北調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可見中國的現(xiàn)代小說之父也是對“啟蒙主義”情有獨鐘的,也是持之以恒這一文化理念的??墒撬X得自己往往是孤獨的,在“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中了卻了殘生,看不到半點希望,我不知道這是否是“啟蒙”的雙重悖論悲???

顯然,后來“文學研究會”的“為人生而藝術”的口號是來源于魯迅所說的“啟蒙主義”思潮,但詭異的是,這恰恰又是中國新文學從“文學革命”轉向“革命文學”的濫觴,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又為什么會成為日后主導近一個世紀中國文學觀念的方向,雖是一個難解的問題,但卻是值得每一個從事文學工作的人深思的命題。

“中國文壇,本無新舊之分,但到了五四運動那年,陳獨秀在《新青年》上一聲號炮,別樹一幟,提倡文學革命,胡適之錢玄同劉半農等,在后搖旗吶喊。這時中國青年外感外侮的壓迫,內受政治的刺激,失望與煩悶,為了要求光明的出路,各種新思潮,遂受青年熱烈的擁護,使文學革命建了偉大的成功。從此之后,中國文壇新舊的界限,判若鴻溝;但舊文壇勢力在社會上有悠久的歷史,根深蒂固,一時不易動搖。”(《〈偽自由書〉后記》)我常常在想,魯迅的這段話如果放在他死后的幾十年“革命與啟蒙”的語境當中去考察,究竟有多少是對的,有多少是錯的,又有多少是不能兌現(xiàn)的呢?似乎正如魯迅先生所預料的那樣,“文學革命”并不能帶來啟蒙的勝利,而“革命文學”的指揮棒卻是時時引導著我們,成為根深蒂固的潛意識。

我默默揣度,或許“革命文學”是革了“文學革命”的命了罷,換言之,就“革命”革了“啟蒙”的命。

也許,茅盾的文學觀可以代表那個大轉折時期正統(tǒng)的“革命文學”的理念罷:“現(xiàn)在我們可以看看‘五四’產生了怎樣的文藝作品。我們檢查的結果,有一個印象是:是慘淡貧乏,這也是當然的。動搖且前途暗淡的中國新興資產階級的‘五四’當然不會像法國資產階級那樣產生了絢爛的三十年代的浪漫主義文學。”……(省略號為引者注)

“‘五四’是中國新興資產階級企圖阻止民眾意識的資產階級的‘文化運動’,‘五四’口號完全是資產階級性,所以在無產階級爭取政權的現(xiàn)階段,雖然同時仍須注力于鏟除封建勢力,但‘五四’在現(xiàn)今卻只能發(fā)了反革命的作用。”(《“五四”運動的檢討》,《文學導報》1931 年3 月5 日第一卷第二期,轉引自周揚序,《中國新文學大系 1927-1937·第十一集·文學理論卷一》影印本)這就使我不得不想起這個論斷的前瞻性,它應該是中國最早的對“五四文化”和“五四文學”定性的理論濫觴罷。

三十多年前,我在北京朝內大街166 號的人民文學出版社二樓那間《茅盾全集》編輯部的屋子里參與編輯茅盾作品和編纂其論著的時候,就跳出了許多古怪的想法:茅盾在流亡日本歸國后為什么會在“左翼文學”的歸納中對“啟蒙主義”的新文學抱著那樣偏執(zhí)的態(tài)度;為什么這個“五四文學”的干將在“啟蒙運動”的初始階段表現(xiàn)出過那種大無畏的精神,卻在“革命”的低潮時那樣的悲觀和絕望;一個共產主義運動的最早參與者也會在集權者蔣介石的“白色恐怖”的文化中“退卻”與“投降”?他在大革命失敗后,以及逃亡生涯中的作品引起了我極大的關注,這些作品雖然給我打開了另一扇認識茅盾的窗口,但是卻始終解決不了我對他思想大轉變的疑惑。1979 年我在撰寫一篇論茅盾小說的文章時,就認為茅盾最好的作品并不是《子夜》,而是由三個中篇組成的長篇小說《蝕》三部曲,還有就是收在《野薔薇》里的五個短篇。茅盾自己說這是“一個矛盾的混合物”,但正是這個“矛盾的混合物”卻最能夠反映出“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在“啟蒙”與“革命”之間知識青年的情緒:《幻滅》《動搖》《追求》的醒目題目正是表達了在“啟蒙與革命”雙重失敗后知識分子走投無路的“幻滅”情緒。有許多學者都紛紛指出這三個中篇題目的時序恰恰是倒置的,我以為正是這種有意的倒置,才更加能夠體現(xiàn)出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的中國知識分子第一次遭受的精神重創(chuàng),以及生命遭到嚴重威脅時的思想狀況。從這個角度來分析魯迅先生《關于知識階級》這篇文章,他的朋友和同道者茅盾的人格和其系列作品就是最好的實證材料與注腳。

因為魯迅先生說:“最可怕的情形,就是比較新的思想運動起來時,與社會無關,作為空談,那是不要緊的,這也是專制時代所以能容知識階級存在的緣故。因為痛哭流淚與實際是沒有關系的,只是思想運動變成實際的社會運動時,那就危險了。往往反為舊勢力所撲滅。中國現(xiàn)在也是如此,這現(xiàn)象,革新的人稱之為‘反動’。我在文藝史上,卻找到一個好名辭,就是Rsnaissance,在意大利文藝復興的意義,是把古時好的東西復活,將現(xiàn)存的壞的東西壓倒,因為那時候思想太專治腐敗了,在古時代確實有些比較好的;因此后來得到了社會上的信仰?,F(xiàn)在中國頑固派的復古,把孔子禮教都拉出來了,但是他們拉出來的是好的么?如果是不好的,就是反動,倒退,以后恐怕是倒退的時代了?!保ā蛾P于知識階級》)“文藝復興”屢屢被不間斷的新的“革命”所替代,這可能就是“啟蒙”的宿命罷。

魯迅曾經說過:“文藝是國民精神所發(fā)的火光,同時也是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保ā秹灐粝侣P》)但是,這“引導國民精神的前途的燈火”照耀下的文學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