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江南》2019年第1期|東君:白鷺書院(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19年第1期 | 東君  2019年02月20日08:36

文章從近年創(chuàng)辦的白鷺書院說起,詳細(xì)闡述了關(guān)于白、鷺、書、院這幾個詞之間的自然與人文的關(guān)聯(lián),賦予白鷺以半物質(zhì)半精神的文化屬性,并對古往今來的文人書客展開豐富的想象和生命的思考。作者以其廣博的學(xué)識和獨特的審美為讀者帶來了一篇歲月靜好的佳作。

白鷺的白

小時候曾在山間看到一堆無名骸骨。我們好奇,竟將那些骨頭當(dāng)作木棍揮舞,不知道這是褻瀆死者。其中一個伙伴忽然發(fā)現(xiàn)一具齜牙咧嘴的頭骨,就很興奮地指給我們看。頭骨并沒有像想象中那樣雪白,但被陽光照著,自有一股森森寒氣,我們怔忡以對,漸漸覺出一種恐懼。許多年后,我在無意間翻看到日本設(shè)計師原研哉的一本書《白》,他解釋說:“白”這個漢字源于人類頭骨的形狀。沒想到,這么美的一個漢字,竟暗藏著漆黑的死。

我們的古人賦予時間以白馬的顏色與形狀,它從天地之間的一道縫隙前穿過,奄忽不留,但留下了它的白。這是生命開始之前與終結(jié)之后的那種白。是太古之白,也是未知之白。我在河邊散步,看見鳥從眼前飛過,也不免有一種諸如白駒過隙、逝者如斯的感覺。為此我寫過這樣一句詩:一只鳥飛過去了,只留下它的白。

沒錯,我這里要說的就是白鷺。白鷺的白,使它變得有些飄忽,仿佛有一半屬于物質(zhì),一半屬于精神。其實我要說的也不是“白鷺”本身,而是一座由白墻構(gòu)成、可以讓人置身其間的書院。自從書院以白鷺命名之后,我對白這種顏色似乎也有了不同的感受。每次站在那堵白墻前,我就覺得那樣一種白,與簡單的生活有關(guān),與內(nèi)心的安靜有關(guān)。墻也是有生命的。一堵老墻,一種白灰與黑灰的混合物,在努力抵抗時間的侵蝕。仿佛只要它在此屹立,時間就會繞道而行。墻外的時間一如既往地流動,而墻內(nèi)的時間卻巋然不動。兩股相反的力量擠壓著一堵老墻,以致它開始變形:一道道裂縫,就是一道道時間的爪痕。

白鷺(葉朝暉 攝)

白墻的白不是純粹的白,它有著被歲月侵蝕過卻不假修飾的瑕疵。進(jìn)駐白鷺書院可樓之初,我曾打算買一桶白漆把墻壁重刷一遍。老宅修復(fù)者卻告訴我,墻壁雖然不夠白,不夠潔凈,但這是一種自然的顏色,讓它舊下去反倒跟整個建筑更相融。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那些或大或小的斑塊就仿佛不可忽視的錯誤。有一天,我在一個房間里坐著,一抹陽光忽然溜了進(jìn)來,在墻上投出一塊不規(guī)則的光斑,讓我頓時改變了對斑駁墻皮的固有看法。

我的一位朋友也是如此。他第一次走進(jìn)這座老宅時,就問,房子這么舊啊,還能住人?那樓梯這么窄、這么陡,能不能上?樓板這么松脆,會不會開裂?還有,這墻上的斑駁顏色看起來多臟,為什么不用白漆粉刷一下?后來,有一天下午,他來到可樓,適逢下雨。他就坐在檐下,什么都沒做,單是聽雨。聽了一個下午的雨。他就對我說,在可樓聽雨還是好的。事情就這么簡單,一場雨就改變了他對這座老宅的看法。色彩之美有時不單單是通過視覺來感受的,還可以通過某種聲音忽然呈現(xiàn)。比如白色,那么單調(diào)的一種顏色,有時會因著同樣單調(diào)的雨聲忽然讓人毫無來由地心生歡喜。

于是我想,必須有一面白墻,辟作詩歌墻。做什么用?如果你沒什么事,不妨到這里曬太陽或聽雨;如果你曬太陽或聽雨時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妨記下來;如果它恰好是一節(jié)分行的文字,不妨貼在白鷺書院的“詩歌墻”上。墻上有了這樣一種稱之為詩的文字,它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墻了。與某位讀者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刻,它就將變成一堵柔軟的墻、可移動的墻、聲音的墻、流動的墻。

一個名叫泰那漢的越南詩人寫過一首詩,說他在白紙上可以看到漂浮著的云。為什么?他說:沒有云就不會有雨,沒有雨樹木就不會生長,沒有樹木我們就不能生產(chǎn)紙張。然后他又告訴我們:他在這張白紙上看到了陽光,看到了伐木工人,甚至看到了伐木工人每天所吃的面包和他身邊的父母。同樣的,我們也可以在這些白墻上看到陽光、砌磚的工匠、磚窯工地上一雙沾滿泥土的手。一個身著長衫的先生站在一堵剛剛粉刷一新的白墻前。他也許會想,一百年后,還會有人像他這樣站在這里。他的影子投在一面墻上,就像某個夜晚,一根樹枝的影子投在白鷺書院門口的墻上。

庭院里的梅花開了 (葉朝暉攝)

在這面被時間侵蝕的墻上,白,不是一種空白。原研哉在那本《白》的書中說:白同時是“全色”與“無色”。這一悖論,道出了白之為白的妙義。與之相反的則是詩人蘭波說過的一句話:要么全有,要么全無。這兩句話或許正代表東方人與西方人的一種思想。在此,我們無須借助一種高深的邏輯辯論法來評定哪種說法更好。原研哉的話更近于東方的禪意,我無法以文字去索解,但我以為,當(dāng)我們把眼前的事物歸之于“白”,所謂的“全有”與“全無”或許就在其中了。日本人崇尚一種簡素精神,故而對白色情有獨鐘。另一位日本學(xué)者松岡正剛在一部《山水思想》的書中談到了“和之白”,且舉兩句詩闡明自己的美學(xué)觀點。前一句是漢詩:“廬州月色隨潮滿,蔥嶺云膚與雪連”;后一句是和歌:“白發(fā)蒼蒼的年紀(jì),月夜里撥雪折梅也是一件索然無味的事情”。前面那句漢詩不著一個“白”字,但月色與潮、云膚與雪,顯然隱藏著與“白”有關(guān)的內(nèi)容;后面那句和歌提到了發(fā)、膚、雪、梅,顯然也是與“白”有關(guān)。兩首詩中這一妙不可言的“白”,將造物之美與人的身體發(fā)膚之美由表面的相映轉(zhuǎn)化為深層的勾連。我們?nèi)绻沾私庾x一首詩,恐怕還是流于膚淺的。可是,愚鈍如我,無法從更深的層面去理解這個長于我們的生命而未知究竟的“白”。松岡正剛把兩首詩作了比較之后認(rèn)為:那首和歌的最后有“無常”和“白”,而中國人大多數(shù)沒有像日本人一樣擁有“無常”的觀念,所以也沒有把這種無常理解成“白”。

的確,我看到“白”,往往不會想到生命的“無?!?。這跟我生活在基督教家庭,缺少這種佛教的無常觀大概沒什么關(guān)系。在我的意識中,白色對應(yīng)的是寂靜,雜色對應(yīng)的是喧囂。坐在白鷺書院,面對一堵白墻,我感受到的是鬧中之靜。這種靜,談不上是一種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但置身其間,有時會讓自己的內(nèi)心突然變成一個騰空的房間。

白鷺的鷺

總覺得鷹是屬于北方的,而白鷺是屬于南方的。我是南方人,自然喜歡這種與水相親的鳥。一條河在流,一群鳥在飛。亙古如斯。有一陣子,我每天清晨都要從河邊經(jīng)過——這里以前是清流之川而現(xiàn)在卻是一派濁流——時??梢姲樀纳碛埃錾虾鱿?,時遠(yuǎn)時近,看起來比風(fēng)中飄浮的羽毛更輕靈。大女兒在上學(xué)的路上曾指著白鷺問我,它們?yōu)槭裁凑於荚诤用骘w來飛去?我說,它們不為什么而飛。多年后,小女兒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白鷺還是白鷺,河流還是河流。這條河流上空多一只白鷺或少一只白鷺,對我們來說并不重要。不遠(yuǎn)處就是高樓、商鋪和菜市場,充斥著討價還價的聲音,呈現(xiàn)的是沿河一帶非詩意的一面。對一只白鷺來說,這一切也可以忽略。河里的魚不會仰視我們,天上的鳥不會俯視我們。只有我們既可以俯視魚又可以仰視鳥,于是,我們就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魚與鳥的視線是可以與我們的視線彼此交集的。而事實上,魚與鳥從來就沒打算關(guān)注過我們。它們只愿意活在自己的世界。一只鳥不知道魚在水中有多快樂,一尾魚同樣不知道鳥在空中是怎樣一種逍遙。但白鷺知道魚之樂,也知道鳥之逍遙。在水天之間,它是自由的。當(dāng)它在水草與樹叢間棲息,或是讓雙腳沉浸在水中,看上去多么像一個遠(yuǎn)離塵囂、耽于夢想的人;當(dāng)它借助上升的氣流做各種滑翔動作時,天地與之久久周旋。白鷺在天上飛,而我在地上走著。有那么一瞬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變成一只白鷺,甚至想象它就是另外一個我,突然從空中探出頭來,朝現(xiàn)世微微投下一瞥。

在我讀過的文章中,有兩只夜鳥,曾讓我暗暗吃驚。

一只是蘇東坡在《后赤壁賦》中所描述的夜鳥:“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余舟而西也”。這一段描述,讓我們在千年以后依稀可以看到,滾滾江流之上,鳥的飛逝,沉沉黑夜的杳然自失。鶴的出現(xiàn)使東坡先生的文章有了外在的飛動之致與內(nèi)在的超拔之氣。我一度疑心那只鶴是東坡先生在黑夜里虛擬出來的,及至讀到他寫的《為楊道士書帖》才知道,他那晚是確曾與楊道士同時看到了一只白鳥自江南來,從頭頂掠過,東坡先生不知其為何鳥,就在賦中姑且稱之為鶴。一只鶴在夜空中劃出那一道弧線的同時,也給那個十月之望的現(xiàn)實與夢境劃出了一道邊界。

我要說的另一只鳥,是魯迅在《秋夜》中所描述的夜鳥:“哇的一聲,夜游的惡鳥飛過了”。我不知道魯迅所描述的“夜游的惡鳥”到底是什么鳥,但我感覺,它應(yīng)該是一只類如烏鴉之類的給人帶來不祥之感的鳥。夜游的惡鳥給黑夜帶來了另一種黑。魯迅沒有描述它的外形,但我們卻可以聽聲辨形。這只鳥讓我想到魯迅的另一部作品《藥》中的一段描述:“兩人站在枯草叢里,仰面看那只烏鴉;那烏鴉也在筆直的樹枝間,縮著頭,鐵鑄一般站著”。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那只烏鴉又出現(xiàn)了:“他們走不上二三十步遠(yuǎn),忽聽得背后‘啞’的一聲大叫;兩個人都竦然的回過頭,只見那烏鴉張開兩翅,一挫身,直向著遠(yuǎn)處的天空,箭也似的飛去了”。因此,我總感覺《秋夜》中的那只“夜游的惡鳥”就是從《藥》里面飛出來的烏鴉。哇的一聲,與啞的一聲,聽來都是凄厲的。

可以想象,白鶴與烏鴉,一白一黑,怎樣呈現(xiàn)于浩淼的空間,又是怎樣消逝于浩淼的時間。我后來提到鳥,腦子里通常就會浮現(xiàn)這兩只鳥的影子,耳畔似乎還能聽到白鶴的戛然長鳴與烏鴉所發(fā)出的哇的一聲。

三只發(fā)呆的白鷺(葉朝暉攝)

我甚至可以斷定,東坡先生在那個十月十五日夜晚所看到的那只白鳥是白鶴而不是白鷺,因為我曾認(rèn)真觀察過這兩種飛鳥的形態(tài)。較之于鷺,鶴的體型更大一些,翅膀也更長闊(即所謂“翅如車輪”);鶴鳴于野,聲音嘹亮(即所謂“戛然長鳴”),而白鷺總是慣于沉默,極少發(fā)聲。此外,鶴飛翔時,雙腿微曲,頭部高昂,仿佛要飛向更遠(yuǎn)的地方,而白鷺恰好相反,它飛翔時總是低頭縮頸,伸直雙腿,尤其喜歡貼著水面滑翔。

也曾想過以白鶴為書院命名,但本城已有一座名氣很大的白鶴寺(且在辛亥革命時期辦過僧民學(xué)校),因此就不作考慮。后來選擇“白鷺”,也是與白鶴有那么一點關(guān)聯(lián)。白鷺作為一種意象比起白鶴,沒有那么仙氣,那么高冷。在我眼中,白鷺既是理想主義者,又是現(xiàn)實主義者。一方面它可以接地氣,可以合群,另一方面它的羽毛可以分泌出一種潔身粉,能教它始終保持著一種入水不濡、出泥不染的清勁之姿。囿于現(xiàn)實的我或許無法以白鷺自比,但這并不妨礙我藉白鷺之身寄寓一種對自由的向往。

我與白鷺再度結(jié)緣,還要從攝影作品說起。攝影家葉朝暉在白鷺書院跟我閑聊時,瞥見門口“白鷺”二字,就告訴我,他這些年來外出拍自然風(fēng)光,有意無意地拍了幾百張白鷺的照片。因為白鷺,我們就有了更多的可以聊的話題。閑談間他隨手把手機(jī)里收藏的幾幅白鷺圖片翻找出來給我看。之后,我又去他家中,飽覽電腦文件夾里的上百幅白鷺圖。從體態(tài)纖瘦、蓑羽飄拂的小白鷺,到掛在漁網(wǎng)上枯骨畢露的大白鷺,似乎都有一段故事可以講述。在攝影家的鏡頭下,那些白鷺跟人一樣,也有生離死別、愛恨嗔癡。但我也看到,那么多工業(yè)時代的白鷺,依然保持著農(nóng)耕時代的野逸氣息。這些攝影作品中最吸引我的,是一張構(gòu)圖簡單的白鷺圖:兩塊圓頭圓腦的礁石占據(jù)了畫面的三分之二,其中一塊礁石上立著三只白鷺,互相顧盼,仿佛在交談。我說不出這張照片好在哪里,但它確實讓我發(fā)了一陣子呆。我后來在這張照片上題了一行字:發(fā)呆的石頭發(fā)呆的鳥碰上了發(fā)呆的人。

以“白鷺”之名,我們創(chuàng)辦了書院;同樣是以“白鷺”之名,我與小說家大蟄、詩人覺曉一道策劃了一場“白鷺的聲音”攝影作品展。我們都覺得光有攝影略嫌單調(diào),于是又請詩人寫同題詩、畫家作畫、書法家題款。這里面,有詩,有書、有畫,有攝影,有人與人、人與物之間的美好相遇。藝術(shù)展覽意味著白鷺是可“觀”的;配上詩,再輔之以朗誦,伴之以古琴,則意味著白鷺是可“聽”的。我們要呈現(xiàn)的,是既可以“觀”,又可以“聽”的白鷺。

白鷺詩會 (陳尚云攝)

我曾策劃過一場以“山水的聲音”命名的跨界活動,“白鷺的聲音”正是延續(xù)這樣一種聲音。無論是山水的聲音,還是白鷺的聲音,都是我們內(nèi)心的聲音。如前所述,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白鷺通常是沉默的。我這里要說的“白鷺的聲音”,就是那個內(nèi)心深處的“我”代替白鷺發(fā)出的聲音——每一個詩人或藝術(shù)家都是一只白鷺,不同的白,不同的鷺,就此發(fā)出了不同的聲音。

書院的書

梅雨季節(jié)過后,覺曉告訴我,書院里的書受了潮,書架上長出了白斑,有一幅字畫也布滿了一片霉斑。我出差回來,發(fā)現(xiàn)書已下架,書架上的白斑也清除過了。至于那幅字畫在短短兩個月內(nèi)竟爬滿了霉斑,已無修復(fù)的可能。當(dāng)天下午,我跟大蟄一道重新搬書上架。到了晚上,我閑著沒事,又獨自一人回到書院清理書籍。清理的間歇,手臂微酸,便坐下,看了一會兒書。那晚下著雨(可樓的雨水量仿佛比別處更多一些)。天潮地濕,在老房子里尤其能感受到那種南方的無所不在的潮氣。

面前是一排頂天立地的書架:簡單,質(zhì)樸,有著鋼鐵的堅硬和木頭的柔和。新書上架不久,居然也散發(fā)著一股從時間里透出的舊氣味。不過,一本舊書放在這里也不會讓人覺得有多舊,因為房子比書更舊。房子本身就是一本舊書,被無數(shù)雙手觸摸過,也被蟲子蛀過。在這里,墻就是一本舊書的內(nèi)頁部分。墻上的斑點、裂縫、蚊子血、灰塵、剝落的礪灰以及那些無法被白漆遮蓋的涂鴉,就是這本書的全部內(nèi)容,它已經(jīng)在這里擱置了一百多年,已經(jīng)發(fā)黃、變脆,浸透了陽光的枯索氣息、雨的土腥味以及風(fēng)吹過后留下的澀味。

書之于書院,正如燈之于黑暗的房間。書是用文字點燃的燈。燈只能照到一個房間,書卻可以照到更深遠(yuǎn)的地方。遠(yuǎn)至千里之外,深及一個人內(nèi)心的某個角落。書也是連接古今的秘密通道——經(jīng)由這條通道,我可以認(rèn)識更多的古人,在他們中間找到同類?!芭c古為徒”這句話說的大概就是這意思了。

書架里擺著兩本《林啟亨集》《林大椿集》。高陽林氏父子的名字,并排立著,粗宋體,黑色,仿佛兩個黑衣人正在檐下避雨。這個雨夜,我忽然想讀點古書了。早年讀過一本志書,知道父子倆曾在兩百年前執(zhí)教于梅溪書院。書中還附有梅溪書院建筑結(jié)構(gòu)圖。藏書樓筑在中軸線上(顯然是為了體現(xiàn)藏書在“三大事業(yè)”中的主體地位),兩旁則是講堂、學(xué)庫、學(xué)舍、賬房、廚房……讓人恍惚看到了那些泛黃的線裝書、惜字爐、文房四寶、隱幾而讀的生員、竹影般散亂的文稿、生死文字間的老書蟲、寂寞中點燃的一盞燈……

白鷺書院部分藏書(東君攝)

說起來,廢書院已有一百多年歷史了。一百多年是巨大的覆蓋,黑瓦覆蓋著白墻,黑土覆蓋著白骨,黑字覆蓋著白紙,風(fēng)聲雨聲覆蓋著讀書聲,二十世紀(jì)初被西風(fēng)吹散的黃花落葉盡在無窮的覆蓋中。我曾來到暮氣沉沉的山間尋訪古代書院的遺址,卻發(fā)現(xiàn),有名的書院只留下一個名,無名的書院只留下一堵斷壁。這便是當(dāng)年某某書院的遺址了。那便是當(dāng)年某某書院的遺址了。夾石夾土的山,半生半死的樹,一幅陰濕濕的中國水墨畫。靜靜地佇立在那兒,感覺自己的雙足與古人僅隔一層黃土,就像現(xiàn)在,手捧一本清人的詩文集,感覺手指與古人僅隔一層薄紙,親切而又遙遠(yuǎn)。

一紙之隔,就是兩百多年。那一刻我忽然想到身為高陽林氏后人的大蟄兄,他跟我一道創(chuàng)辦白鷺書院時,是否也有先人的一份執(zhí)念摻和其中?讀著林氏父子的詩文集,便有一張深潛在時間里面的臉漸漸浮現(xiàn)。那張我也說不清楚的、古代讀書人的臉,與大蟄的臉竟莫名其妙地疊加在一起。在這雨夜,它愈加清晰起來。林氏父子都是喜歡讀史的,他們時常到各地搜訪野史、地方志,每每挾書歸來,就在燈下把久覓方得之書細(xì)嗅輕摩一番;讀到會意處,就用朱墨圈點,或是在空白的地方寫上幾筆。林大椿把自己的書房命名為菜香書室,像是故意要把書香沖淡一下,得一分俗味。據(jù)說他藏書逾萬冊,偶爾有讀書人登門造訪,也不吝出示好書,仿佛自家的雞黍之香讓鄰家聞到了,也就索性隔籬招飲。可以想象,二三素心人在有月的夜晚閑坐聊天的情形。還可以想象:一個像今夜一樣有雨的夜晚,主人在窗前燈下獨坐,旁有紅泥小火爐,溫有一壺黃酒。在長時間的閱讀之后,他手釋一卷,默數(shù)遠(yuǎn)處的敲梆聲,繼而又聞溫酒時的絲絲聲和外邊檐雨溜圓的絮語。酒熱雨疏之際,他也許會想,自己念過無數(shù)遍的詩作是否會在幾百年后被另一個人默念。這位菜香室主人在一首題為《雨夜》的詩中說自己在小樓聽雨,竟聽到了“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今人想象古人,跟古人想象更古之人,似乎也沒有什么區(qū)分。讀到那樣一首寫夜雨的詩,竟感覺從兩百年前抽取的一根雨絲已悄然安插在今夜的雨中了。

我與一座樓的主人相隔一百多年,我與一首詩的作者相隔兩百多年,這么一想,就仿佛把自己一下子推遠(yuǎn)了。獨坐古宅,或是讀古人的書,就是以一種遠(yuǎn)眺的方式反觀自身。在此坐久了,有一種與墻與書漸漸相融的感覺。外面正下著雨。感覺雨也是這座樓的一部分(如果今晚碰巧有月光,也會覺得月光是樓的一部分)。我尤其喜歡在這樣一種徐疾有致的雨聲中坐著。它應(yīng)和的是許多年前的一場雨。那時候,是否也有一個人像我一樣坐在這里聽雨、看書?聽著看著,看著聽著,書上的文字是否就開始流動了?焦桐琴館搬到書院隔壁之后,就給雨夜添了更多的韻致。讓人無端覺得雨聲是憑借一雙看不見的妙手彈奏出來的。這室外的雨聲,仿佛可以轉(zhuǎn)換成室內(nèi)的琴聲,然后再度轉(zhuǎn)換成無聲的文字,散入書中,直至無從覓尋。

翻了幾頁《林大椿集》。再翻幾頁《林啟亨集》。然后,合上。把書插回書架。那些在紙上構(gòu)筑家園的人,再度變成了夾在紙里的扁平的亡靈。書在架上,默默注視著等待著一雙隨時捧起或放下一本書的手。

書院的院

曾去過一座保留完整、古風(fēng)尚存的書院。那是一座佝僂著腰的謙卑的木樓,樓板脆薄得仿佛快要脫線的舊書,被幾根生銹的鐵釘執(zhí)拗地咬合著。一樓的陳列柜是裝有玻璃拉門和鋁材滑道的那種,幾本詩文集是燙金或加膜的那種。二樓擺放著舊桌椅,是一種做出來的舊相,僅僅用于裝點門面而已。另一個房間里,是一排書櫥,沒有書,就這么漠然地立著,茫然地空著。就像一個人有耳朵但沒有聽覺,有眼睛但沒有視覺。那時我就覺得,這座老宅原本是有靈魂的。但讀書聲消失了,燈熄滅了之后,它的靈魂也就沒了。樓是空的,院子是空的。后來的人用再多的東西去填充,它還是空的。

但可樓是有靈魂的,可樓里面的白鷺書院也是有靈魂的。用“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這句詩來形容白鷺書院與可樓之間的緣分,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一年前,我與覺曉、大蟄、漱硯閑聊,想辦個書院之類的什么。書院名字都有了,場所卻遲遲沒有找到。我去宋湖里坊、晨沐路、井樹創(chuàng)意園轉(zhuǎn)了一圈,都不太合意。那天下午,我就從井樹步行穿過一條老街,經(jīng)過洪宅、經(jīng)過徐樹聲宅、經(jīng)過東云路,快到桃園書院時,我忽然又踅回了,像錄像倒帶那樣,我“倒”進(jìn)了中和巷17號。因為我還記得在更早以前,我是來過可樓的,那時的可樓不叫可樓,而是叫徐宅。那一回,我見到了被人戲稱為“古建筑保護(hù)特工隊隊長”的虞海澤(圈子里的人大都稱他虞隊),并且得知這座老宅的整個修復(fù)工作都是由他主持的??吹綌啾跉堅⑺莸奈蓍埽?guī)缀醪桓蚁嘈?,這樣的老宅居然也可以修復(fù)。但虞隊告訴我,如果修復(fù)進(jìn)程順利,不出一年,老宅便可恢復(fù)原貌。屈指一算,正好一年。我?guī)е闷嫘牡诙巫哌M(jìn)這座老宅時,發(fā)現(xiàn)這里已經(jīng)沒有先前的荒蕪景致了。虞隊不在,只有幾個工人在室內(nèi)做一些零敲碎打的活兒,我登上那架曲折幽暗的木質(zhì)樓梯時,忽然看到二樓的墻上有一個鏤空的“東”字,就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機(jī),給虞隊打了一個電話。于是,白鷺書院與可樓的緣分就這樣注定了。

白鷺書院冬令營(葉朝暉攝)

與白鷺書院同時進(jìn)駐這里的,還有咖啡館、畫室、攝影工作室、印染作坊、琴館。經(jīng)歷一百多年的風(fēng)吹雨打,建筑中精巧與鮮麗的那一部分已漸漸消失,代之以古拙與平淡。羅馬柱、天窗、花墻、門環(huán)、欄桿,都仿佛是時間的一部分,而現(xiàn)在,它們跟那些現(xiàn)代化的冷鑄件、暖色電燈以及各種輕質(zhì)物體融混在一起。一座院子,一棟樓,雖說是木石結(jié)構(gòu),但它是有靈魂的。不是說,它空著,就是死的;有人住著,它就活了。人去樓空,也不是后來者點一盞燈它就能復(fù)活了。它的復(fù)活,乃是有賴于一顆心。房屋的建造者與修復(fù)者站在時間的兩端,彼此可以相接的,正是這樣一顆心。如果說,舊主人的心是卯,那么,修復(fù)者的心就是榫,咔嚓一下,卯榫契合,這座院子就復(fù)活了。

書院,顧名思義,應(yīng)該是有書有院的——有書可以充實頭腦、有院可以歇腳的書院才是書院的樣子。在這里,院子(俗稱道坦)就是建筑的一部分,它容納了建筑本身無法容納的東西。它一度是糧食局家屬的公共庭院,天晴的時候有人支起竹桁曬衣被,雨天的時候有人把洋鉛桶放在階前承接雨水;也不乏一些人在這里蒔花種草、下棋打牌、聊天納涼。有了這樣一塊不大不小的道坦,人們的會面空間就大了,會面時間也就多了。人在道坦里,就是在天地之間,沒有主客之分,談話也就更自在了。在某種意義上,道坦既是公共空間,又是虛空之所。它由墻的實體與道坦的虛體構(gòu)成,它的“無”容納了它的“有”,帶來的是一種封閉的敞開;也可以說,它是由墻的“白”與道坦的“空”構(gòu)成,按照原研哉的說法:“白”不是“無顏色”,“空”也不是“什么都沒有”,它是一種“過渡狀態(tài)”,“等待著終將去填充它的內(nèi)容”。那些曾經(jīng)占有過某一部分空間的事物消失于原本的空無之后,現(xiàn)在又有新的事物填補它的空無。借這道坦一角,我們做了一場接一場活動:道古、唱詞、彈琴、朗誦、放老電影,等等。

丁酉臘月,白鷺書院做了一場中小學(xué)生冬令營活動。我讓學(xué)員們做一篇同題作文:庭院里有什么。庭院里有什么?一個女孩子說,庭院里有兩盆金錢草,我想用它買下整個春天。還有一個男孩說,庭院里有兩個水缸,我卻不知道它用來做什么。我跟那個男孩說,你就寫這水缸吧。他驚訝地問,這小小的水缸還有什么可寫的?我說,這么小的水缸里就有很多東西可寫,你仔細(xì)看看,它里面有些什么?他的回答是:幾撮狐尾草、幾朵睡蓮,還有就是游來游去的魚。我說,你再朝里面看,還看到了什么?他說,我看到了樓的倒影,還有藍(lán)天和白云。說到這里,他的眉毛微微上揚,因為那時恰好有一只鳥飛過。我說,你再看,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男孩坐在水缸邊,似看非看。他的面孔被倒映在水缸中的藍(lán)色天空浸染得略有些憂郁。他沉默了許久,忽然微笑著對我說,我還看到了自己的臉。他終于發(fā)現(xiàn),平常最熟悉的事物也是最容易被自己忽略的。男孩站起來的時候,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水缸里有一個完整的世界。水缸固然是水缸,但它進(jìn)入那個男孩的視野之后,一個物質(zhì)世界就變成了一個精神化的存在。

這里有一些類似水缸一樣古老的物事。它們可以儲存時間、儲存故事、儲存笑與淚。有看得見的,也有看不見的。如果說,我們平常所住的房間,儲存的是現(xiàn)在的時間,那么,這里儲存的恐怕還有過去的時間。每次打開那個陳舊的空間,總感覺過去的時間會呼嘯而來,絕塵而去。道坦、水缸、空房間,是我喜歡的三樣物事:坐在道坦里,我只要抬頭就能看到天空的四個角;透過水缸,我就能看到一個“完整的世界”;站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我只要打開一扇窗就能與一座山、一座城迎面相遇。

水缸里的世界(大蟄攝)

透過其中一扇窗子,我能看到兩樣突兀的東西。一樣是停泊在對面臨時停車場的挖掘機(jī)——這足以吞噬一座舊城的二十一世紀(jì)的巨獸——鐵臂所及之處,廬舍為墟,一片狼藉,跟可樓僅隔一條馬路的徐次琴宅(包括一座女子書院)已夷為平地。隨后進(jìn)入視野的是打樁機(jī),砰砰聲頻頻傳來,隱約可以感受到樓板的震動,進(jìn)而讓人對墻上的裂縫引發(fā)一絲憂慮。我所說的另一樣?xùn)|西就是窗口所含的遠(yuǎn)山。其實不是遠(yuǎn)山,而是山頂那座古塔。古塔的建造時間顯然要比可樓更久遠(yuǎn),它在一千年前的那個點上俯瞰這座城市,有著一種君臨一切的氣度。每每在暮色中長時間地注視它,我心中就有一種奇妙的感覺滋生:古塔的影子會落在這座老宅的道坦中央,就仿佛一輪明月倒映在萬古寒潭。

中國古代建筑,跟詩歌一樣,向來是講究形式的。棟:屋之正中;宇:屋之四垂。棟宇的格局,對應(yīng)的正是中國人的家族倫理觀念。然而,這座老宅采用的是中西結(jié)合的建筑風(fēng)格,中堂軒敞,沒有像通常所見的中堂那樣,擺放家先神位??梢钥吹贸?,主人有意弱化建筑的倫理功能,強(qiáng)化它的審美功能。這就像作詩,為了求得文字之美,可以離方遁圓,把自律詩變成自由詩,自成意度。站在道坦里,能看到中堂。有人把一張舊桌擺在正中的位置。我沒去考證,這張金絲楠木八仙桌究竟有多少個年頭了。它的古舊與莊重可以讓人心中憑空生出一分穩(wěn)靜。每天午后,會有一道陽光照亮桌子的四條腿,那一刻,仿佛整座房屋和外面的天空,皆可賴以支撐。

(選自《江南》201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