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麗娜小說的審美特征
內(nèi)容提要:歐華作家方麗娜的作品在美學上屬于優(yōu)美的范疇,借助大幅度多層次時空跳躍的敘述方式,以中篇小說的篇幅寫出了長篇小說的命運感。她站在東西方文化的交叉點上,出走與返鄉(xiāng)構成其作品的兩個維度:鄉(xiāng)土性和海外性。其作品張弛有度,跌宕起伏的節(jié)奏、憂傷中蘊含著溫情的氣氛、寫實與象征渾然天成的意象、立體復雜的人物性格、由描寫文化沖突到對人性和深層潛意識的探尋等等,這一切造就其作品獨有的美學特征。
關鍵詞:歐華文學 移民作家 方麗娜 中篇小說 審美特征
近年來,歐華女作家方麗娜聲名鵲起,其創(chuàng)作引起了評論界的關注,首都師范大學教授王紅旗認為,其作品“對全球語境下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人性裂變的透視,人類在理想與現(xiàn)實、精神與物質(zhì)之間的沉浮博弈。其中那刻骨銘心的‘鄉(xiāng)愁’低吟與吶喊,表達出一個覺醒者對人類的性別、家國苦難的大悲憫情懷”1;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主任何向陽評論道:“方麗娜在旖旎迷人的風景、引人入勝的故事里傳達出富有意味的人生主旨,在看似悲傷的結局中見出人間的溫暖和堅定的希望?!?魯迅文學院常務副院長邱華棟高度贊賞:“方麗娜是新海外華人作家群中的佼佼者,她異軍突起的寫作姿態(tài),超越了詩情消解的日常生活場景,細膩的筆觸已自覺指向人物的生存境遇和困境……伴隨著世間行走與穿越、海外漂泊與碰撞、全球異質(zhì)文化與故國經(jīng)驗的沉淀,在呈現(xiàn)與反思的過程中,不避生活的陰冷,正視人世的困厄,帶著悲憫情懷,隱隱透出對生命永恒絕境的思考與叩問?!?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但至目前為止,論者所研究的范圍大多涉及其內(nèi)容方面,并未系統(tǒng)論及創(chuàng)作特色。筆者以為,方麗娜的小說在形式美上有獨到之處,這在許多歐華作家“重故事、輕技巧”的寫作氛圍中尤為可貴。本文試從小說修辭學的角度揭示方麗娜小說的審美特征,探討其敘述方式,以期對歐華文學的整體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高起到一定的借鑒作用。
方麗娜的中篇小說以跨國婚戀中的文化沖突為主題,故事邏輯的推演迂回婉轉(zhuǎn)、步步為營、嚴絲合縫,節(jié)奏張弛有度,精巧地設置懸念伏筆,草蛇灰線,伏脈千里,造成很強的戲劇沖突,極大地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好作家必須會講故事,但這遠遠不夠,還必須在講故事的同時,通過巧妙的構思和縝密的敘事,表達隱藏在故事背后的美學精神,而這正是一個嚴肅的純文學作家有別于通俗作家的地方:后者僅僅注重故事的情節(jié),前者卻具有更深刻的內(nèi)在性和技巧性,從而將作品的可讀性推進到思考性,從有趣推向?qū)徝?,進而推向?qū)Υ嬖诘淖穯枴?/p>
眾所周知,短篇小說表現(xiàn)的是生活的橫截面,一個片段,其核心要素是場景。中篇小說的核心要素是故事,長篇小說的核心要素是人物和命運。但在方麗娜的中篇小說里,我們卻看到了命運感。一方面,人物被不可知的命運卷著走,另一方面,又有掙扎和想象,最后突出重圍,獲得信心和勇氣。那么,她是如何以中篇的篇幅卻寫出了長篇特有的命運感呢?這種命運感是如何表現(xiàn)出來的呢?
一 兩個維度:出走與返鄉(xiāng)
方麗娜的作品站在東西方文化的交叉點上,或從西方的角度反觀故土,或以東方的眼光審視西方,橫跨中西的情節(jié),緊密自然地結合在一起。作為一個移民作家,異國他鄉(xiāng)的一切既是新奇的、陌生的、令人欣賞和雀躍的,又是艱難的、隔膜的、令人困惑和尷尬的。生活方式、思維方式、話語方式與故國經(jīng)驗相比,都有著巨大差異,各種沖突使不少人陷入困頓,這一切引起她的深思并訴諸筆端,凝結為一個個故事和人物形象。她說:“自從生活在異國他鄉(xiāng),歐洲土地上的自然、人文、藝術,乃至宗教,都時時喚起我的好奇與聯(lián)想,周圍的一切都在觸碰并引發(fā)著我的思考?!?
作品以生活在歐洲的眾多中國女性形象,表現(xiàn)了這種復雜的況味。中篇小說《情困布魯塞爾》中的黛眉,為了一份愛“無條件擁抱歐洲”卻被困異域,導致老母病重絕望中自我了斷;中篇小說《處女的冬季》中的藍妮,恪守中國傳統(tǒng)的純潔的貞操觀,反在西方處處碰壁,甚至因此失去了愛情;《花粉》中,本來空氣清新、草木蔥郁是國人夢寐以求的美好環(huán)境,但很多人卻由此水土不服,久而成病,嚴重影響生活質(zhì)量……離鄉(xiāng)出走的種種困惑和際遇,使人感慨和深思。但歐洲給予游子的不僅僅是不堪和糾結,還有另一種美好的色彩和情愫:中篇小說《蝴蝶飛過的村莊》中的鄉(xiāng)村景色,猶如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斯特拉斯堡之戀》中的異國風貌,詩意盎然;《情困布魯塞爾》和《回國清單》中善解人意、寬厚溫情的歐洲紳士,分明就是以方麗娜的奧地利丈夫為原型,方麗娜感慨道:“異域生活的形形色色,海外生命的移植與沉淀,不同族群之間的交織、牽絆,構成筆下豐厚而寥廓的土壤。這一切,全然化作文字,從心靈里漫溢出來。”5
方麗娜早期小說創(chuàng)作中,故鄉(xiāng)只是一個表達情緒的底色,一個呈現(xiàn)人物性格的若隱若現(xiàn)的背景,但在近期的幾篇新作《姐姐的婚事》《斯特拉斯堡之戀》《夜蝴蝶》和《魔笛》中,故鄉(xiāng)從幕后走上前臺,成為人物表演的主要場景,西方反而成了影影綽綽的幕景。方麗娜創(chuàng)造出代表中華古典文化的“宋城” 這個具有象征性的意象,其特定的地理概念具有重要意義:“宋城” 是方麗娜小說中故鄉(xiāng)的代名詞,之所以稱為“宋城”,一是因為唐宋文化是中華古典文化的代表,二是源于方麗娜的祖籍商丘,曾經(jīng)是春秋時期宋國的國都?!肮枢l(xiāng)對我有兩層含義。一是有形的,其次是心理乃至精神的故鄉(xiāng)。也許是童年過早失去父母的緣故,我適應環(huán)境和獨立生活的能力非常強,慣常的那種鄉(xiāng)愁,在我身上多半表現(xiàn)為一種內(nèi)在的精神依戀。在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總是不知不覺地出現(xiàn)古城、老墻、護城河、蘆葦叢,以及清香四溢的泡桐花……這些明顯打著童年成長烙印的東西,已沉淀為抹不去的記憶,不由自主地滲透在我的作品中。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已然融入了我的精神氣質(zhì)和精神底色,家鄉(xiāng)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我的神經(jīng)與情感,與我血脈相連。”6方麗娜如是說。
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來說,故鄉(xiāng)不僅具有地理意義,也具有精神意義和經(jīng)驗意義,它是寫作的根。故鄉(xiāng)的環(huán)境氣候、風土人情、年少往事、喜樂悲哀,對作家的情感結構、話語系統(tǒng)和審美傾向都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其精神的原產(chǎn)地造就了其作品的獨一無二性。因此,每一個作家的寫作必須有地方主義經(jīng)驗,寫作如果缺乏地方性,就是無根的、無個性的寫作,表達的是別人的感受,使用的是寬泛的公共話語和公共思想,而不是自己親歷的生活和經(jīng)驗,因不能表現(xiàn)出特有的個性氣質(zhì)和生命體驗而流于空洞粗陋。文學史上優(yōu)秀的作家都有一個以故鄉(xiāng)為原型的精神原鄉(xiāng):沈從文的湘西,魯迅的魯鎮(zhèn)和未莊,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思{的約克納帕塔法……那么,形成方麗娜寫作經(jīng)驗的地方性在哪兒?在兩處:原始故鄉(xiāng)“宋城”與第二故鄉(xiāng)歐洲。其寫作的兩個根據(jù)地——出生之地、成長之地和居住之地的關系,是一種倫理關系:先是出走,在出走中成長,找到精神家園;然后返鄉(xiāng),在返鄉(xiāng)中找到永不失落的根。由此,出走與返鄉(xiāng)形成了兩個維度:鄉(xiāng)土性和海外性。“宋城” 在不同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與西方眾多歷史文化名城相呼應,彼此瞭望彼此牽掛彼此碰撞,互為張力互為矛盾,令小說跨越了特定的時間和空間。
二 結構與節(jié)奏:有張有弛的跨時空敘事
方麗娜善于運用蒙太奇手法進行大幅度的跨時空敘事,大量的插敘倒敘,過去和當下不斷切換,時空交錯,將幾十年的滄桑歲月濃縮在有限的篇幅中,突破了中篇小說字數(shù)的局限性,使得故事和人物具有深厚的命運感。
《處女的冬季》就藍妮母女倆在“處女問題”上的遭遇,寫出了被貞操觀綁架的兩代女性揮之不去的宿命和噩夢,筆觸跨越幾十年。女主人公藍妮出國后和返鄉(xiāng)后,與三個男人的相遇,形成了中西文化的沖撞和互補,三個男人標志著三種文化,一個是感性的生理的自然的(奧地利年輕的男人),第二個是理性的精神的,類似于精神導師(奧地利老年男人),最后一個是現(xiàn)實的中庸的(澳洲留學海歸的中國中年男人),在這情感格局中,她的精神成長和成熟起來,性格也由此豐滿。(此外,還有一個男人就是父親,代表中國傳統(tǒng)男性文化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另一個男人是中學老師,喚醒了她的性別意識。藍妮生命中的五個男人,貫穿了她心靈成長的五段歷程。)《蝴蝶飛過的村莊》敘述了兩個“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女子的相識、分離和相連的故事,仍是通過不斷的回溯和對比,展示了她們曲折的情感經(jīng)歷。其所有作品的結構幾乎都如此琳瑯,例如,僅28000 字的《斯特拉斯堡之戀》竟有八次插敘,歷史和現(xiàn)在的剪切變幻,造成時間上的縱深,空間上的遼闊,如同哥特式建筑一般立體豐富,錯落有致。
方麗娜有很強的講故事能力,但又不止于此。常常在最平和寧靜的當口,忽然掀起萬丈波瀾,情節(jié)急轉(zhuǎn)直下,令人猝不及防。更多的時候則反其道而行之,在故事處于非常緊張、情節(jié)發(fā)展到高潮的時候,敢于毫不留情地打斷,于激流涌動之時筆鋒一轉(zhuǎn),瀟灑地拐到平靜的小島上,不吝筆墨地寫起了“閑筆”: 或用經(jīng)典的格言警句表達人物的感悟,或詩詞歌曲抒情,或風景場景描寫,或人文歷史掌故介紹?!逗w過的村莊》中,主人公以旋痛失腹中胎兒后,為了療傷,暢游德意志文明的搖籃萊茵河,這是主人公眼中的、也是方麗娜筆下的萊茵河:“河道漸行漸窄,這一帶多巖石,兩岸山峰隨之陡起、對峙,頗具峽谷風光。峰巒疊嶂之 間驚現(xiàn)一座座城堡,九重秋色里透著中世紀的繁華……城堡的一磚一石,都在向后人訴說著那曾經(jīng)的苦難、悲憤,連同浪漫和奢華。如今,城堡的建造者已然作古,而他們的杰作卻留存了下來,即便傷痕累累,即便滿目瘡痍?!?在對歐洲古老歷史、輝煌自然景觀和傳統(tǒng)藝術經(jīng)典的禮贊與審美中,人物的格局放大,精神升華。
《斯特拉斯堡之戀》將女主角肖伊娜與昔日戀人的久別重逢安排在這座文化名城,展示該城的歷史風貌和今日的國際地位,以及該城與法國作家都德《最后一課》、與歌德的歷史淵源?!耙翣柡优陌兜乃?,將十年前的世故人情,點點滴滴揮灑在一艘小木船里。夢幻與真實,歡笑與眼淚,與黃昏的五彩天光交流、重疊、并瀉,繼而風平浪靜,一派祥和。夜霧漸起,他們坐進酒店附近的一個橡木酒館,洛可可式的畫框里鑲著年代久遠的磨坊和風車,墻角點綴的哥倫布帆船,無端地掀起一股海嘯。”8良辰美景幾乎消解了他們之間的前嫌誤會?!赌У选分?,披頭士的歌《Let It Be》在恰當?shù)臅r刻驟然響起,極好地表現(xiàn)了男主人公麥戈文的情感,在經(jīng)過多年的猶豫徘徊后,終于塵埃落地,決定帶患了精神疾病的老師遠走高飛的釋然與坦然。
這些看似與情節(jié)若即若離的所謂“閑筆”,釋放出唯美的氣息,華 .的歐洲元素,緩解了緊張的氣氛,吊足了讀者的胃口,作者從容而有耐心,制造了有急有緩、有張有弛的節(jié)奏感。善于在“正筆”之外運用 “閑筆”進行過渡,營造跌宕起伏的節(jié)奏,這是具有良好的藝術感覺和精神氣質(zhì)的作家才具備的大氣象,表現(xiàn)了方麗娜作為一個從非虛構寫作的散文家轉(zhuǎn)型為小說家扎實的基本功和嫻熟老道的技巧——既有“實寫”能力又有“虛寫”能力,不僅能寫非?!皩崱钡墓适潞图毠?jié),還能寫非?!疤摗钡木袷澜纾执缒媚蟮卯?,完成了從現(xiàn)實性到心理性、從物質(zhì)到精神的超越。
三 氣氛:憂傷中蘊含著溫情
小說的氣氛有如音樂的韻律和花草的芬芳,飄忽不定,難以把握,是否具有營造氣氛的能力,是衡量一個作家藝術天份和寫作才華的尺子。方麗娜是如何營造氣氛的呢?
1、精致的語感
語感是營造氣氛的重要元素。這是典型的“方麗娜式”的話語方式——
而今,當他從奧匈帝國的歷史中抽身回到中國,回到故里,并且在經(jīng)歷了一次又一次感情的挫折和礪煉之后,他那顆漸漸老去的心,已經(jīng)沒有理由躊躇,也不屑于彷徨。曾經(jīng)的細枝末節(jié)從心靈碾過,雖不見血,留下的傷痛卻歷歷在目。他在時光里不緊不慢地走著,本以為就此下去,將毫無懸念地變老??删驮谶@個夏季,去國還鄉(xiāng),他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幡然醒悟……9
如散文般優(yōu)雅純粹,具有女性浪漫的色彩,帶著濃濃的文藝范和歐洲質(zhì)感,小眾的文化符號(俄狄浦斯、克里姆特、里爾克、納博科夫等)與小說內(nèi)容構建起互文性,但不失流暢,每個部分都是有機的整體,營造出略帶憂傷卻又透出點點溫暖的審美氛圍。
2、傳神的肖像刻畫和心理描寫
這是一個非洲女孩的外貌:
接待員莉莎舉著一封信,拖著搖搖欲墜的屁股,將自己卸在伊娜對面的沙發(fā)座里。這個皮膚黝黑的肯尼亞甜妞,臉龐豐潤,細腰翹臀,一頭密匝匝的小辮子束成一簇,沉甸甸地垂在腦后。10
以形傳神,栩栩如生,動感十足。
這是一個情竇初開的中學男生的心理:
一見到三樓的燈光,麥戈文的心便突突狂跳。突然,笛聲隱隱響起,那悠遠而沉靜的旋律,像沉悶燥熱中一股清涼的呼喚,又仿佛縹緲的煙霏從一個悠遠的山澗抽出,逶迤著一路而來,浸滿了古舊的芬芳。接下來的樂音屬于冰封的溪流,凝滯而晦澀,如泣如訴。一陣夜風掠過,泡桐的花瓣在黑暗中親吻著葉片,籟籟作響。音符陡然蕩起時,儼然一個個挑逗的暗示,好似女人勾魂攝魄的嘆息。11
將人物暗戀女老師的內(nèi)心矛盾和思想斗爭,渲染得如此抒情綺麗而不俗。
3、對話的不確定性
方麗娜小說中敘述、抒情和心理活動較多,對話較少,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與早期作品不同,她近期作品人物對話大多不用引號,帶有一點散散淡淡似是而非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如《斯特拉斯堡之戀》中的一段對話:
志鵬眼睜睜瞅著自己的妻子,很快并將永遠地離他而去,內(nèi)心一片凄惶。他聲嘶力竭地喊道:你以為你出了這個門,就能找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嗎?
伊娜依舊平靜:出了這個門我下地獄,也要離開你!
面對伊娜即將遠行的事實,志鵬近乎悲壯地攤開一個信封,說:這是三千塊錢,你帶上吧。伊娜見狀,頓時淚水滂沱,哭倒在床,萬般不舍,襲上心頭。12
之所以如此,是作者為了達到特定的美學效果而有意采取的模糊性的修辭手法,造成“花非花,霧非霧”的朦朧意境,若有若無,若虛若實,借以涵蓋復雜多變和含蓄隱忍的感情,在人物與讀者之間形成一個緩沖地帶,造成間離效果,給讀者以聯(lián)想的空間,使之暫時從故事的幻覺中跳出來,以理性去感悟話語中潛藏的真實情緒,揣摩弦外之音和言外之意,作者更是借此表達了世事之無常、命運之不可測的無奈。
四 意象:寫實與象征,渾然天成
美國詩人龐德在《意象主義者的幾個“不”》中給意象下了這樣的定義:“一個意象是在一剎那時間里呈現(xiàn)理智和情感的復合物的東西?!?3這意味著,意象不是一般的形象,而是主客觀水乳交融的形象。中國古代文論認為,“意”乃心意,內(nèi)在抽象(虛),“象”乃具象,外在可見(實);“意”依托于“象”來表達內(nèi)心,“象”乃“意”之寄托物。所謂的“言不盡意,立象盡之”指的是,作者通過找到特定實在的具象之物,融入自己抽象的所思所想、所悲所喜,將難抒之情、難言之理、難表之意借由意象婉轉(zhuǎn)得以代抒代言,借此達到繁瑣的邏輯語言所無法實現(xiàn)的藝術效果——“言有盡而意無窮”14,從而創(chuàng)造出獨具個人風格的藝術世界。每位有個性的作家都有自己心儀的意象,海子詩歌的主要意象是麥子。愛倫?坡小說的主要意象是黑貓,對于方麗娜來說,除了前面所述的“宋城”這一象征性意象,方麗娜作品還有其他諸多意象,最心儀的是蝴蝶,僅僅標題,就有《蝴蝶飛過的村莊》《夜蝴蝶》等,在作品中還出現(xiàn)冰蝴蝶的意象,就連狗的品種也是“蝴蝶犬”。為什么對蝴蝶情有獨鐘?是因為她輕盈飄忽的玄妙氣質(zhì)?是因為她具有善于用保護色偽裝自己的生存能力?還是因為她懷揣夢想,敢于從卑微的小蟲化蛹成蝶?也許都有。對此,瑞士作家朱文輝的分析非常精彩——“小說取名《蝴蝶飛過的村莊》,以蝴蝶變幻莫測的意象當作小說的結尾,令人不免想起莊周的蝴蝶夢,折射女主角千回百轉(zhuǎn)的人生路,亦如她初抵歐洲邂逅的那名中國男子所言:‘戲里的人生我見多了,往往只有高潮,而真正的人生,是散戲之后才開始的’,真實與虛幻,都不是絕對的。若拿德文口語‘Schmettling im Bauch’(蝴蝶在肚腹里飛舞)來形容女主角以旋,最終甘怡地融醉于大自然的心境,天寬地大,自由奔放,不正是人之墜入愛河那種愉快心情的寫照嗎?”15
但在《夜蝴蝶》中,這一意象就不那么美麗了,比《姐姐的婚事》更陰郁,《夜蝴蝶》帶有“泛哥特式”小說的詭異色彩,傳說、驚悚、夢境、情殺、破敗……只是將哥特式的西方背景移到故鄉(xiāng)“函鎮(zhèn)”。
小說以這樣的導語揭開序幕:
加勒比海一個荒僻而近乎原始的漁村里,有個古老的傳說:月光下翩然起舞的蝴蝶,被譽為魔女的化身??匆娝娜耍幢皇┫滦皭耗е?,往往在劫難逃。16
這個恐怖的楔子,可視為打開悲劇之門的鑰匙,當慘案即將發(fā)生時,夜蝴蝶是迷惑被害者的誘餌:
一種只在夜間出沒的蝴蝶。神奇的是,這種蝴蝶的頭頸和身子烏黑黢紫,而翅膀卻呈櫻紅色,并且閃著七彩磷光,如同孔雀的尾羽,在月光下閃爍不定,優(yōu)雅到極致。它們仿佛知悉曠野的秘密,以斑斕之軀帶動四月的花。17
如此迷人,卻又如此殘忍,那是少女絕望的青春釋放的毒藥。
好的意象,應該是既象征又寫實,單獨寫象征或者單獨寫實都容易,但將二者結合在一起渾然天成最難,這是最高的文學手法。方麗娜小說有一個非常精彩的意象,真正具有優(yōu)秀意象的品質(zhì),即《花粉》中的花粉。
現(xiàn)實中的花粉導致移民到歐洲的國人過敏,其癥狀除了感冒的一切特征之外,還兼有背痛、耳鳴、眼睛奇癢等等。受了感染的人,簡直像犯了大煙癮一樣,不停地抓耳撓腮,萬般不適。外國人來到這里長則五六年,短則三四年,幾乎無一幸免。一到春天,大家便談‘花’色變!”“德國的花粉像一枚毒刺,專門攻擊外鄉(xiāng)人——暗香浮動,不動聲色,然后一網(wǎng)打盡,可不是一般的殺傷力!真的,一系列的不良反應,并非簡單意義上的水土不服,簡直是血脈深處的較量和對抗。18
這是寫實,也是象征,表明西嫁女不僅在生活上水土不服,更在精神上水土不服,惟一的辦法,就是逃回國內(nèi),故可稱之為“思鄉(xiāng)病”“去國還鄉(xiāng)病”。方麗娜認為,它“傳達出一個理念:這個世界,所有的對抗,歸根結底,都是文化的對抗?!?9
五 人物性格與潛意識:立體復雜,超越善惡
方麗娜喜歡寫悲劇,寫那些浪跡天涯、流落異邦的情感悲劇。王國維在用叔本華哲學對《紅樓夢》的悲劇美學價值進行評判時,總結了人生痛苦的原因:并非壞人作惡,也并非天道無常,而是“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20,也就是說,好人被壞人所害造成的悲劇只是最淺層次的悲?。缓萌擞龅教鞛脑斐傻谋瘎∫喾巧羁?;真正的悲劇是好人與好人之間、好人與時代之間的各種錯位,是最普通的道德、最普通的人情、最普通的際遇造成的悲劇,是不可知的命運之手造成的悲劇,《紅樓夢》便是這樣的悲劇,其核心情節(jié)林黛玉之死找不到責任人,因為誰都沒錯,誰都不是“壞人”,誰都不是殺害她的兇手。這種悲劇呈現(xiàn)了人生無解的狀態(tài)。以此悲劇理論出發(fā),寫作應該超越簡單的善惡好壞評判標準,模糊善惡好壞的邊界,寫出人性的復雜和豐富。超越善惡,當是小說的至高境界。
《蝴蝶飛過的村莊》中的若曦因丈夫戀母情結影響了她與丈夫的感情而痛苦,在某次醉酒之后,與一個陌生的韓國男人茍且懷孕,我們能粗暴地指責她的“出軌”,粗暴地認為她的丈夫和婆婆是壞人嗎?的確,他們的“不倫之戀”是造成她婚姻不幸福的根源,但他們自己的悲劇又是誰造成的呢?作者縝密精細地描寫了這一系列糾纏不清的連環(huán)痛,從中西婚姻、中西婆媳之間最隱秘的暗角中揭示人性的灰色地帶。
相形之下,《不戴戒指的女人》中的景荷看來確是一無可取,輕浮懶惰,與人偷情,甚至害死親夫,受到千夫所指,無路可走只好假結婚出國,又因種種變故輾轉(zhuǎn)歐洲,最后在維也納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家打工,為了繼承遺產(chǎn),忍著巨大的厭惡委身于他,卻遭到欺騙,竹籃打水一場空。作者同樣沒有簡單地羅列她的惡行或給出答案,而是細膩地剖析人物行為的心理依據(jù)和現(xiàn)實依據(jù),寫出她的掙扎和彷徨,她的勤奮盡職,她的“罪與罰”,她最后報恩式的選擇和自我拯救;寫出善惡交織的立體真實的人性,人性的幽暗和亮點,她的思想變化、性格發(fā)展和微妙轉(zhuǎn)折,將這一切交給讀者自己去評判。
在方麗娜的作品中,最狠毒、結局最悲慘的女性該是《夜蝴蝶》中的陸雪了。這個來自礦區(qū)“函鎮(zhèn)”的女孩,原本美麗單純,善良聰慧,居然殘忍地殺死了好友,制造奸污假象,甚至用汽油焚尸……最后被槍斃,精致姣好的五官被打得稀爛。人為什么會這樣惡?是誰制造了這一人間慘劇?方麗娜沒有停留在故事的皮相上,而讓我們看到各個階層的生活狀態(tài)與精神痛苦:貪婪、狹隘、仇富、欺弱、高傲、癡情,函鎮(zhèn)的每一個人都沉浸在無望中,人們寄望于愛,卻沒有愛的能力;人們尋找愛,卻不知如何溝通,在各式面具背后,是一顆顆孤獨的心,美少女最后只能以酷烈的謀殺和悲愴的死亡了結一切恩怨,尋求靈魂的出口。王紅旗對該作品的分析,深刻地揭示了悲劇的根源:“《夜蝴蝶》如同你開掘一口深井,它的結構是縱向的。一方面,‘函鎮(zhèn)’隱喻封閉與黑暗。函鎮(zhèn)的女人非死即瘋,或者走向犯罪,函鎮(zhèn)的男人均死傷于煤礦塌方的屢屢礦難。究其原因,這個人性與精神的集體塌方、混亂愚昧的無序世界,人們性觀念的愚昧,對金錢的貪欲,對上級的謊言,對親人、朋友之間喪失關愛的冷漠,人與人之間的失去信任的偽善,等等,都成為剝奪人的生命權利的由因?!湃蔚镍櫆稀c金錢權勢‘看不見的控制’,小說挖掘出封閉與開放、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物質(zhì)與精神,在個體生命深處與生存世界意識流里驚心動魄的博弈。這不只是個體人的精神困境、函鎮(zhèn)人的精神困境,已經(jīng)是全人類的精神困境?!?1
由個體而及整體,由一個親聞的真實案件而解剖展示出整個人類內(nèi)在的精神沉淪,這就是方麗娜的深刻之處。
筆者注意到,以多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為積淀,方麗娜的作品近期有了一些新的嘗試和突破:一、由文化沖突到潛意識的探尋。突出表現(xiàn)在新作《夜蝴蝶》和《魔笛》中。首先是犯罪心理,《夜蝴蝶》中的陸雪殺人,固然有其現(xiàn)實原因(社會的不公和愛人被奪),但有如此遭遇的人多乎其多,并非每個都因此殺人,這里必然有她個人的心理因素。作者抽絲剝繭地描寫了不幸的家庭背景對她心理的影響,人性中掩藏的獸性如何被激發(fā)的過程。從猿到人的進化史上,最重要的進化不是形態(tài)上的,而是人性的優(yōu)化,感性和理性占據(jù)了人的主要意識,形成了文明社會。但獸性并沒有隨著人類的進化而消失,它悄悄隱藏在潛意識中,當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由文明而回歸野蠻,人最基本的愛的需求和被關注的欲望不能得到滿足,人類的復雜意識會出現(xiàn)變態(tài)和扭曲,原始獸性在一定條件下也會呼嘯而出,良性的社會認知被摧毀,虐殺同類的沖動油然而生,并付諸行動。
關于戀母情結,盡管在《蝴蝶飛過的村莊》里正面寫過,到了《魔笛》,方麗娜再一次隱晦地進入更深的幽暗地帶。中學生麥戈文狂熱地愛上了熟女老師,這是因崇拜和感激使然,更是青春期滿滿的荷爾蒙作祟,但念念不忘十幾年,以致人到中年走遍天涯海角尚不能找到愛情歸宿,甚至與師母暗通款曲,其情感結構始終與比他年長的、具有母性的女子有瓜葛,這就十分不尋常了。異常的愛情心理的形成跟他的原生家庭不無關系,蓋因其母在他年幼時另有他愛、水性楊花拋棄了他和父親,母愛的匱乏,使他的心理出現(xiàn)“移情”,愛老師、與師母私通其實是為了找到情感替代品,彌補從小缺失的母愛,只有當最后重返故鄉(xiāng),欲與老師結合,方能解開心結。同樣是寫戀母情結,這一次方麗娜的技巧更圓熟了,她不直接寫這個概念,只寫故事,讓讀者自己去揣摩人物心理,找答案。
二、由女性視角轉(zhuǎn)為中性視角。為了更大程度地折射人性,在上述兩部作品中對敘述人進行了性別置換,以男性擔當敘述人。
六 拯救:愛的撫慰與自我覺悟
如前所述,方麗娜的小說具有悲劇色彩,具有深厚的命運感,但由于作家有一顆悲憫的心,對這個分崩離析的世界的深愛、關注和思考,對人性的敏銳洞察,她更強調(diào)的是對宿命的抗爭,通過奮斗、愛與寬恕,建立起肯定性的力量——愛比死更強大,希望比絕望更有力。通過寫作,保持人和藝術的高貴性,證明不幸、逆境、死亡的價值,喚醒人內(nèi)心殘存的良知和希望。
《蝴蝶飛過的村莊》,胎死腹中的以旋主動要求養(yǎng)育若曦將要出生的私生子,一起扛起生命之重;《不戴戒指的女人》,“改邪歸正”的景荷決定后半生與假結婚的對象患難與共,心靈頓時得到解放;《情困布魯塞爾》,窮得只剩下錢和絕癥的薛喬,在歐洲怡人的湖光山色中,獲得了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魔笛》,感情漂泊無著的麥戈文決定將與半輩子牽掛于心的老師結婚,找到了人生的歸宿……他們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中,尋找愛與拯救的可能性,實現(xiàn)與命運及苦難的和解。
在西方文化背景里,救贖的力量主要來自于神的恩典,基督的十字架不僅為人類提供了理解苦難的智慧和超越苦難的能力,并且引導人們達到人生的真正目的,完成那從天上來的神圣使命,人只需要傾聽和追隨神,讓外在的宗教喚醒內(nèi)心,傳遞生命意志,以十字架的救贖成就和睦,驅(qū)逐魔鬼,便能以“新造”代替“舊造”,以“新人”代替“舊人”。
但無神論環(huán)境下成長的方麗娜,其生命哲學的自信更多來自于生命本身和個人的內(nèi)在覺悟,而不是外在宗教信仰。一切從自己的心開始,不是向外求,而是向內(nèi)求,即錢穆所說的“人心教”、王陽明的“我心光明”、弘一法師的“悲欣交集”——這是一種中國式的拯救。
美學上所說的審美范疇,往往是成雙對立而又可以混合或互轉(zhuǎn)的。比如:美與丑、崇高和優(yōu)美以及悲劇性與喜劇性。一般來說,優(yōu)美具有完整、平衡、和諧、有光彩、感傷的氣質(zhì),讓人感到愉悅,滿足人愛的欲望,結局通常比較溫暖。
由此定義來看,方麗娜的作品盡管不乏悲傷的故事、壓抑的場景和混搭的情趣,但整體上應屬于優(yōu)美的美學范疇。她的作品先抑后揚,前面壓抑揪心,后面光明暖人,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沖突達到高潮后,都留有一個余脈,留下希望的幻覺,留下懸念的結尾,讓讀者自己去圓夢。展示悲劇中的溫情,憂傷中的希望,給出溫暖的狀態(tài),但不給答案;給出思考方向,但不給結論,悲而不涼,哀而不傷。
注釋:
1 4 6 21王紅旗:《用“鄉(xiāng)愁”記憶追尋人類精神生態(tài)流變》,《名作欣賞》2018 年第3 期。2 何向陽:《中國文學新力量?海外華文女作家》,收入方麗娜作品集《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 年版,第2-3 頁。
3 邱華棟:《短評》,收入方麗娜作品集《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 年版,封底。
5易曉明:《蔚藍的天空下回望故土的百靈鳥——奧地利華裔女作家方麗娜訪談》,《藍色鄉(xiāng)愁》,鷺江出版社2017 年版,第249 頁。
7 方麗娜:《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 年版,第82 頁。
8 10 12 方麗娜:《斯特拉斯堡之戀》,《小說月報?中長篇》2018 年第3 期。
9 11方麗娜:《魔笛》,待發(fā)。
13參見[英] 彼德?瓊斯編《新法詩叢?外國卷:意象派詩選》,裘小龍譯,重慶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
14 嚴羽:《滄浪詩話?詩辨》,《滄浪詩話校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年版,第26 頁。
15 朱文輝:《海外場域的人性文學小說—讀方麗娜中篇小說〈蝴蝶飛過的村莊〉》,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a789410102w7mq.html
16 17方麗娜:《夜蝴蝶》,《人民文學》2018 年第3 期。
18 19方麗娜:《花粉》,《蝴蝶飛過的村莊》,太白文藝出版社2017 年版,第179、180 頁。20 王國維:《〈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值》,《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5 頁。
[作者單位:福建教育學院、歐華文學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