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應(yīng)物:不怕關(guān)機斷網(wǎng)的都是隱士
韋應(yīng)物(737~792),出身京兆韋氏,少時為玄宗近侍,豪縱不羈。安史之亂起,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先后做過洛陽丞、滁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故世稱韋左司或韋蘇州。詩風(fēng)恬淡高遠(yuǎn),以描寫山水風(fēng)光與隱逸生活著稱,后人每以王孟韋柳并稱。存詩近六百首。
假的隱士走曲線以邀名,真的隱士棄前程以避世。陶淵明說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韓愈也說陶淵明“偃蹇不欲與世接”,看起來像是有社交恐懼癥的廢材,為了減少溝通,降低焦慮,而杜門不出,以自我保護,如同今天的宅男,或日本社會大量的“蟄居族”(引き籠もり,Hikikomori)。但陶淵明不是這樣的,正如韋應(yīng)物也不是。
韋應(yīng)物最重友情和親情。他有很多朋友,其中很多是方外之交。盡管做過幾任地方官,他的官署里,僧人道士也是常客。我們來讀一首他的贈人之作。劉學(xué)鍇老師在《唐詩選注評鑒》中說:“如果要從近六百首韋詩中選出一首最能體現(xiàn)詩人胸襟氣質(zhì)、個性風(fēng)神的作品,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無疑是首選”——
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遠(yuǎn)慰風(fēng)雨夕。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
此詩在滁州刺史任上作。全椒屬滁州。首句點明郡齋的“冷”,是節(jié)令與氣候的冷,也是心理與情緒的冷。因為滁州“州貧人吏稀”,而郡齋對雨,“沉沉暮色至,凄凄涼氣入”,無人過從,不由得想起山中的朋友來?!昂觥庇信既灰?,不是處心積慮的牽腸掛肚,更合乎君子之交的淡如水。
“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眰髡f得道之人常煮白石為糧?!侗阕印?nèi)篇》說,用引石散投白石中,煮之立熟,如芋子可食。但須得白石,又有薪火之煩。韋應(yīng)物遙想山中客從深谷里打了柴回居處煮食,這是道士的日常生活,也是修煉功夫。畫面透露出幾多清苦、艱辛與貞潔,顯見其高風(fēng)可仰。
“欲持一瓢酒,遠(yuǎn)慰風(fēng)雨夕?!碧諟Y明有江州刺史王弘送酒給他。韋應(yīng)物也有送酒給方外友人的記錄。為什么酒論“瓢”不論“壺”呢?“一瓢酒”不是比“一壺酒”容易潑灑嗎?大約因為“瓢”是莊子的“瓠”(葫蘆)剖開來的,含有特別的“無用之用”的意思吧。而許由的“掛瓢”也是隱居的典故,故杜甫有“瓢飲唯三徑,巖棲在百層”的詩句?!拔俊弊钟型曄鄳?yīng)、同氣相求的溫度?!帮L(fēng)雨夕”補足了開頭“郡齋冷”的原因。
“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落葉”是因“風(fēng)雨”而生,補全了整篇的邏輯鏈條。這個視覺意象最令人稱賞,具體而又空靈,是剎那間思想和情感的復(fù)合體。一問收尾,有一點迷惘與惆悵,好像是想送酒給對方卻找不到門路,但其實呢,隱寓的是至高的贊嘆。
隱士幽居,自當(dāng)閉門掃跡,以絕人事。李白當(dāng)年游新安,涉溪登山,累訪道士許宣平而不得,于是有《題許宣平庵壁》:“煙嶺迷高跡,云林隔太虛?!毙揭娫姡氡匕脨赖煤?,讓李白這樣的俗人找上門,這哪能行呢?于是,一把神秘的野火燒了庵,從此再也無人知其蹤跡。這才是真正的山中高士,“空山不見人”“云深不知處”,你找他不到??傊?,真的隱士,敢于停掉自己的手機,敢于斷掉自己的網(wǎng)絡(luò),這是怎樣的孤獨者與決絕者?而那些邀名的偽隱者,上山就像忒修斯帶線團進迷宮,事先就放好了線索,走進去是為了走出來。
這是隱逸詩的絕唱。蘇東坡在惠州讀到此詩,遂依韻作了一首《寄鄧道士》:
一杯羅浮春,遠(yuǎn)餉采薇客。
遙知獨酌罷,醉臥松下石。
幽人不可見,清嘯聞月夕,
聊戲庵中人,空飛本無跡。
“羅浮春”是東坡自釀的酒。酒不怎么好,詩也不怎么好——兩個“人”字連著重復(fù)就不好。韋詩兩個“山“字隔得遠(yuǎn),問題不大。東坡刻意學(xué)韋詩,卻學(xué)不來他的簡淡高古。為什么呢?或曰:“此非才不逮,蓋絕唱不當(dāng)和也?!保ā稄┲茉娫挕罚┗蛟唬骸吧w東坡用力,韋公不用力;東坡尚意,韋公不尚意。微妙之謂也?!保ā秿s傭說詩》)韋應(yīng)物這八句詩,評家稱為“一片神行”,想學(xué)也無從下手。
二十歲那年,我寫過一首《古意寄姜大》,效仿的是陶韋風(fēng)致:
少有人走了,這竹下三徑
于今獨垂青于一個稀客
倦臥的遠(yuǎn)山吠開了柴扉
而女羅的擁抱是款款的
西窗下的閑話是淡淡的
淡到不見了人,見只見
流了三千年的高山流水
打從窗前流過
當(dāng)然是為文造情了,二十歲哪里來林泉高致呀。晉趙岐《三輔決錄·逃名》:“蔣詡字元卿,舍中竹下開三徑,唯求仲、羊仲從之游?!钡龔綖槎俣?,有路徑可依賴,比不上韋應(yīng)物用滿山的落葉遮斷了視野,無蹤跡可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