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2期|凡一平:蟬聲唱
三十多年前在同一個醫(yī)院里出生的兩個嬰兒,因醫(yī)護人員的疏忽,居然被抱錯而互換了家庭。多年后真相大白,南寧市明星企業(yè)馬到成功集團的繼承人、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董事長,跟窮鄉(xiāng)僻壤的上嶺村無業(yè)游民、嗜賭如命游手好閑的小混混,重新?lián)Q回身份和家庭,日子各自改寫。他們?nèi)绾稳ッ鎸瓦m應新的生活和命運?作品寫得跌宕起伏辛辣老到,將物欲橫流的現(xiàn)實一角,描摹得非常到位和精彩。通過這一角,社會萬象和世道人心,皆能管中窺豹。
獻給上嶺村的男人。
1. 血
不是所有人有這樣鬼使神差的命。
藍保溫養(yǎng)了三十三年的兒子,居然是別人的。
這要感謝給兒子放血的人,感謝老天有眼,感謝醫(yī)生、醫(yī)學,感謝兒子藍必旺。
臘月十一的那天晚上,藍必旺被人捅了刀子。他在賭桌上出老千,被抓了現(xiàn)行。義憤填膺的賭徒一擁而上,對藍必旺一頓拳打腳踢?;靵y中不知是誰,拿刀子捅了藍必旺,其中一刀捅破了股動脈,噴血不止,像爆裂的水管。傷人的人都溜了,賭場的主人嚇破了膽,急忙和家人將藍必旺抬上車,往縣醫(yī)院開。途中車稍拐了個彎,經(jīng)過藍必旺家,拉上已得到電話通知的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
父親藍保溫看著在車上像被生手宰的豬一樣半死不活的兒子,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上,塞進兒子嘴里,像是打止痛針或臨終關(guān)懷。兒子吸了一口,吐出煙霧,夾帶著劇烈的咳嗽。腿上的血便涌得更猛,七八圈的綁帶滲透了,血滴像羊屎一樣從腿上滾落,灑在座椅上面和下方,好大一攤血,的確像生手殺豬。母親韋幼香一上車就哭,嚎聲比豬還嚦。丈夫藍保溫一大半的神思被妻子破壞或吸引,忍不住張口大罵:“看看你爛×屙的兒子,被你慣成這樣的下場,哭,哭你個爛×!”韋幼香回了一句:“兒子要是沒了,你想我這爛×再生一個,還生不出來了呢?!比缓蠼又?。
本來接送賭客的專車,現(xiàn)在成了救護車,拉著傷員奔跑四十公里,進了縣醫(yī)院。醫(yī)生一看傷情,決定馬上輸血。藍保溫擼起袖子,說輸我的。但一驗血,血型與傷者不對。藍保溫是A型,兒子卻是B型。韋幼香挺身而出,也擼起袖子,說輸我的,我是他媽。但一驗血,又不對。韋幼香還是 A型。等著手術(shù)的醫(yī)生詫異地看了看自稱是傷者雙親卻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藍保溫和韋幼香,心里可能說了一個丟字,然后朝護士使了使眼色。
醫(yī)院走廊蹲伏著一幫賣血的人,一聽護士呼要B型的,站起來五六個,像是終于有與專業(yè)匹配崗位的找工作的大學生一樣。但護士只帶走了三個。
1200毫升買賣的血輸入藍必旺的血管,他的體溫、血壓和心率開始上升,脫離了危險。
父親藍必旺、母親韋幼香卻通體透涼、僵硬,像掉進了冰窟一樣。
兒子的血型居然跟父母的不一樣,兩邊都不一樣,這還是親兒子嗎?
藍必旺拋開兒子去問醫(yī)生。醫(yī)生回答說A型+A型的父母的確生不出B型的孩子,就像一加一不等于三一樣,肯定不對。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三十三年前,兒子就在這縣醫(yī)院生的,剖腹產(chǎn)。六斤六兩的兒子從胎里出來后則被送去嬰兒室,三天后才回到母親的懷抱。難道是抱回來的時候弄錯了?
韋幼香想起護士用大推車送來孩子時,孩子一直哭,也不肯吃她的母乳。鄰床的一位媽媽建議“吃吃我的看”,兒子就喝了這位媽媽的母乳,竟然不哭了。當時她也不以為意,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奇怪呀,而且兒子當時手上也沒有戴辨別身份的手環(huán)。問題一定出在醫(yī)院。
醫(yī)治兒子很快演變成對兒子來龍去脈的追查。醫(yī)院也重視,其實是慌張,急忙去病案室翻病歷。但當年的資料已經(jīng)找不到了。
當年的護士,大多已經(jīng)退休。醫(yī)院把她們?nèi)空襾?,讓她們回憶。十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護士怕?lián)斬熑?,選擇了集體失憶。
還是有一個懂事理的,偷偷往院長辦公室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寫:鄰床媽媽姓蘇,她老公是縣礦管局局長。
三十多年前的礦管局局長能查出來,叫羅仕馬。但羅仕馬不在縣里,一家子已搬去了南寧。
醫(yī)院方面在南寧找到羅仕馬,說了羅藍兩家的孩子有可能是抱錯了的情況,希望雙方能做親子鑒定。家財萬貫的羅仕馬當然同意。
鑒定結(jié)果出來,羅藍兩家現(xiàn)在同齡的兒子均與各自父母沒有血緣關(guān)系,或者說是錯位的關(guān)系,親緣和身份搞反了,就是說藍保溫夫妻的兒子藍必旺才是羅仕馬夫婦的親兒子,而羅仕馬夫婦的兒子羅光燈,真正父母是藍保溫和韋幼香。
羅藍兩家的天風起云涌、電閃雷鳴,像是龍在翻騰。
傷情初愈的藍必旺得知自己真實的身世,從床上蹦起來,對同樣高興、激動的養(yǎng)父母說:“藍保溫、韋幼香,我就曉得我這條命不是下賤的命,我這金身銀身富貴命,你們給不了?!?/p>
藍保溫回應說:“是呀,你這個反骨的逆子,我早就懷疑不是親生的。”
藍必旺說:“我親生的父母我決不會反。不過,我會想你們的?!?/p>
韋幼香擦著喜悅的眼淚,說:“必旺,到了羅家,一定好好做人,別賭了?!?/p>
“不賭。有錢人哪里還用去賭。”藍必旺說。
而在南寧的羅家,氣氛卻十分沉重,每個人都很痛苦、難過,心如刀絞。金碧輝煌的別墅第一次感覺像個牢籠甚至地獄。
羅仕馬和蘇蓮看著親愛了三十三年的兒子,他們看見兒子的整個身體是扭曲的,還有臉。兒子的身材本來就瘦,臉又長,此刻扭曲起來,很像一棵被霜打雷擊的樹。事實上,這突然的變故,對兒子的打擊何止于霜打雷擊啊,簡直是被命運的腳踢下了萬丈深淵!他還能活著不死,真是萬幸。親愛的兒子,多么乖巧的兒子,你怎么會不是我們親生的呢?雖然你和爸媽長得不像,從長個開始就越來越不像,爸媽私底下也討論過,甚至爭吵過,但最終還是堅信你就是爸媽的親兒子。為了你的成長,為了你的幸福,爸媽甘愿為你付出一切。事實上或者本來,羅家這億萬財產(chǎn),未來都屬于你,而且你已經(jīng)擁有絕對的支配權(quán)。可是現(xiàn)在麻煩來了,親兒子出現(xiàn)了,這是老天長眼和恩賜,爸媽得接受。麻煩的只是如何把愛平衡給你們,說白了就是財產(chǎn)將來如何分配是好。爸媽的愿望當然是一人一半,兩個兒子享有同等的權(quán)益??墒悄茏龅絾幔渴紫燃磳⑦M門的兄弟(是兄還是弟仍搞不清楚),你能接受他嗎?他能接受你嗎?如果你們互相排斥或單方面拒絕,這不是麻煩,而是災禍的開始。然后是企業(yè)的主導權(quán),是保持不變,還是易手?然后農(nóng)村的父母怎么辦?然后……
別墅靜得連一根針掉下都能聽得見。心驚肉跳的羅仕馬和蘇蓮把未來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想了一遍又一遍,像有遠見的棋手。可是此刻的棋手面對迷離莫測的棋局,是越想越覺得兇險,不敢再想。
父親羅仕馬對兒子說:“光燈,這個家永遠有你的位置?!?/p>
母親蘇蓮說:“兒子,別走。把你親生父母接來,我們一起住?!?/p>
羅光燈看著深情的養(yǎng)父母,說:“我該做回我自己了?!?/p>
2. 爸媽
風和日麗,鳥語花香,春天的上嶺村是一年中最美麗和舒爽的季節(jié),像壓抑的女人欲望得到滿足或釋放的那刻后,氣色和神采一定是最滋潤光亮一樣。就算還有各式各樣的苦惱,上嶺村的男人女人都喜歡春天。他們覺得春天是老天爺或大自然眷顧和垂青人們的日子,山變綠,水變清,即使不耕耘的田地也野生出可食用的植物,賞心悅目的花朵更是漫山遍野,像不勞而獲的意外之財。每個人都期待有好事發(fā)生,即使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也喜聞樂見。
藍羅兩家的換子認親儀式正在進行。
藍保溫家人頭攢動、喜氣洋洋。未批灰的房屋坐落在山腳下,像是一艘岸邊停泊的彈痕累累的戰(zhàn)艦。曬坪像艦艇的甲板,現(xiàn)在擺滿宴席和擁擠著油嘴滑舌的食客,仍然有聞訊的人紛至沓來。歡欣和熱烈的場面讓人覺得像是慶祝戰(zhàn)爭的結(jié)束、和平的來臨,敵我雙方交換俘虜或人質(zhì)。
藍羅兩家的兒子,說是人質(zhì)也不為過,他們在本不屬于自己的家庭生活了三十三年,從一出生就離開親生父母的懷抱,在毫無緣由的異地他鄉(xiāng)生存、磨煉和成長,并造成了不同的性格和命運——藍家的親兒子在羅家,被培養(yǎng)成溫文爾雅的博士,而且是美國學歷。而羅家的親兒子卻淪落上嶺,初中輟學,粗魯蠻橫,基本上是個職業(yè)賭徒。
但這錯誤的一切就要結(jié)束了。藍必旺和羅光燈的身份已經(jīng)改變,首先是姓名改了,藍必旺變成羅光燈,羅光燈變成藍必旺。起初兩家父母商量讓兒子改姓就可以了,藍必旺改成羅必旺,羅光燈改為藍光燈,可一叫都覺得別扭,干脆就徹底地改。其實是沒有改,姓名都是戶口薄上的姓名不動,只是肉身換了。原藍必旺的肉體套上了羅光燈的姓名,藍必旺這姓名將由原羅光燈使用,就像換了鞋帽穿戴一樣,或者像官位,不變的是職位,變換的是人。肉身替換了,父母親的稱謂自然也改變了對象。新羅光燈將分別認羅仕馬和蘇蓮為父親、母親,而初來乍到上嶺村的藍必旺,面對分離三十三年的親生父親藍保溫、母親韋幼香,縱使有千般的惆悵和萬般的無奈,也得忍受和接受。
此刻,藍必旺站在上嶺村的土地上,面對自己的親生父母,被眾多的人議論和圍觀。這是他陌生的土地和人們,貧瘠、骯臟和丑陋。站在土地上和民眾中間,他感覺自己像一棵城市公園名貴的樹,被移栽到了深山老林。而根本上說他就是屬于這里,眼前的父母與他骨肉相連,像根連根的樹,圍繞他的也都是同宗同源的鄉(xiāng)親,像同一片山林的鳥獸。但他還是心有不甘呀,一個人被打回原形成為妖怪,落了毛的鳳凰不如雞。可是事到如今或事已至此,又能怎么樣呢?錯誤的幸福已遠在天邊,血脈的雙親卻近在眼前。
藍必旺跪下,向藍保溫和韋幼香磕頭,并喚他們“爸”和“媽”。在親兒子稱呼之前,藍保溫和韋幼香早已經(jīng)喜極而泣,此刻更是熱淚滂沱。他們也給親兒子跪下。還有嫁到遠方特地回來的大女兒——藍必旺的姐姐,四個至親的人抱成一團,像一個巨大的粽子。
羅家這邊,也在眾目睽睽中認父認母認子。但場面或動作顯然沒有藍家的大,首先是羅光燈沒有給親生父母下跪,他只是抱拳作揖,看上去像是社會上小的給大的行禮。在上嶺村人看來,這已經(jīng)很難得了。這卵仔在還叫藍必旺的時候,橫行霸道,為非作歹,打罵父母是常有的事,哪里懂得或講過什么禮節(jié)呢?親兒子不跪,親生父母豈有下跪的道理?只見羅仕馬、蘇蓮夫婦過去,每人抓住兒子一只手,父親是用力攥,母親是溫柔地撫摸,總之是不撒手,像是不愿再失去一樣。
眼淚肯定是有,只是不流出來而已,或許是他們眼中的淚水,都被臉上堆滿的笑容掩蓋了。
然后是羅藍兩家互相致謝、問候。藍家對羅家的感謝是相當真誠的,因為羅家把藍家的兒子培養(yǎng)得那么優(yōu)秀,可謂大恩大德。如果不是羅仕馬夫婦阻止,藍保溫和韋幼香就給他們跪成了。羅家對藍家的感謝也不見得不真誠,謝謝你們養(yǎng)育我們兒子這么多年,表達的都是一個意思。羅仕馬夫婦只是比藍保溫兩公婆缺少一個要下跪的動作。但沒有這個動作,一些上嶺村人看出問題來了,那就是,藍家教養(yǎng)的兒子比羅家教養(yǎng)的兒子差別太大,簡直一個天一個地,或一條龍一條蟲,羅家不是很滿意。但這是可以理解的。環(huán)境不一樣,能力不一樣,成人就有差別,就像瓜果,長在溫室大棚的肯定比露天的強。露天風吹日曬少肥,能存活下來就算不錯。再說錯也不在羅藍兩家,而是醫(yī)院。醫(yī)院也認錯了,賠償了羅藍兩家各一百萬。說到這賠償,感人的一幕出現(xiàn)了——藍家把獲得的一百萬賠償,堅決送給羅家。而羅家也把獲得的一百萬,執(zhí)意送給藍家。藍家的理由是羅家為藍家培養(yǎng)兒子,肯定不止一百萬。羅家的理由是,不差錢。兩家人將錢推來推去,像踢球一樣。上嶺村人見證了這場不圖錢只講情義的比賽。最后的結(jié)果是,藍家被迫接受了羅家的贈予,不僅一百萬送不出去,還多了一百萬。產(chǎn)生這個結(jié)果的關(guān)鍵人物是藍必旺,現(xiàn)在應該叫羅光燈了。羅光燈見兩家為了不要錢推托得面紅耳赤、聲嘶力竭,他大聲一喝,像一名威嚴的裁判吹了哨子,將錢判給了藍家。在場的人都為羅光燈這個大方無私的行為感到震驚、佩服和欣慰,畢竟眼前這個公正的裁判,曾經(jīng)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呀。
上嶺村人來不及跟剛剛變身、變好的羅光燈喝上幾杯,便只見他走了。他先是跟隨然后是引領(lǐng)親生父母,昂首闊步地走向停在村口的一輛豪華車——勞斯萊斯幻影,但沒幾個人知道這輛車的名字和價格。有的村民說這輛車好貴,要三十萬哦。馬上有另外的村民反駁道三十萬哪里買得,起碼三十五萬。當時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要問為養(yǎng)父母和羅光燈送行的藍必旺,因為這車原本是他的。
藍必旺將養(yǎng)父母和他們的親兒子羅光燈送上車。他看著他坐來的車開走,望著優(yōu)越的生活和富貴的命運遠去,像遙望劃過天際的流星。他心里非常清楚,他過去擁有的一切,已經(jīng)有人繼承。不說別的,剛剛離去的一千多萬的勞斯萊斯車,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還有曾用了三十多年的姓名,也不再屬于他。他現(xiàn)在是藍必旺,是上嶺村農(nóng)民藍保溫和韋幼香的兒子。他的血和他們的血息息相關(guān),情感甚至也和他們有天然的親密——他對父母的那一跪和那一聲呼喚,是情不自禁和發(fā)自肺腑。他們不能沒有他這個兒子,他也不能不管親生的父母。他的命運和人生可以被愚弄,但是骨肉親情卻是根深蒂固。
上嶺村春季的這個日子,乍暖還寒。
3. 權(quán)
馬到成功集團總裁的職位,換人了。新上任的總裁也叫羅光燈,但卻不是原來那個羅光燈。此羅光燈人高馬大,膚色黧黑,但像極了董事長羅仕馬。而離任的原羅光燈則斯文弱小,白白凈凈,過去人們都說像他媽,現(xiàn)在肯定連這個都不能說了。
集團高管和部分中層干部,已經(jīng)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原來的總裁羅光燈是董事長的假兒子,新任總裁羅光燈才是董事長的親兒子。三十多年前,董事長的兒子在縣里醫(yī)院出生,出院的時候其實是喂奶的時候,抱錯了別人的兒子,三十多年后才發(fā)現(xiàn),將親兒子認領(lǐng)了回來,并接替假兒子的職位。
子承父業(yè),無可厚非,何況這回是親兒子走馬上任。家族企業(yè),兒子上有董事長的父親,擔任總裁理所當然或名正言順。集團的人幾乎沒人不服,不服的一個也不敢聲張。所有參會親歷集團人事重大變動的人,盡管有的人目瞪口呆,但掌聲依然強勁和熱烈。
董事長羅仕馬宣布完決定,并等待掌聲減弱消失后,望著身邊還在站立揮手的兒子,扯了扯兒子上衣的擺縫,提示他坐下。兒子坐下了,馬上就掏出煙來抽。父親羅仕馬盡管不悅,卻居然沒有制止,他瞪著兒子的目光很快轉(zhuǎn)向墻邊站著的服務員。服務員送來了煙灰缸。
羅光燈努力地抽著煙,從他鼻孔涌出的煙霧就能知道有多使勁,或煙癮有多大。濃厚的煙霧垂直地噴下,然后才開始分散,像瀑布。
煙霧彌漫,刺激的味道撲向敏感的人。會場開始有人咳嗽。但咳嗽的人不超過兩聲,馬上就停止了,像是意識到了咳嗽的危害性比吸煙還大,在身份或位置沒有完全暴露之前,及時噤聲。
煙頭的煙灰已經(jīng)很長,但彎曲在煙卷上沒有斷掉,像人指上腐爛的指甲。
著急的父親做手勢提醒兒子,該彈掉煙灰了。
但是兒子卻沒有將煙灰彈在煙灰缸里,而是隨手彈到地上去,像是習慣了。服務員快速跑過來,跪下,用抹布擦。
下面的人都看在眼里,卻都視而不見的樣子。
主席臺上的父親,悄悄對身邊兒子說,下面該你講話了。然后,他正視臺下的部屬,大聲說:“下面,請總裁羅光燈講話!”
羅光燈在掌聲中把煙一拔,再次站起。就在他準備將煙塞進嘴里抽的時候,停住了,像是腦子的理智占了上風。這回他把余下的小截煙,放進了煙灰缸里,還摁了摁,將煙掐滅。
羅光燈的就職講話十分簡短,他說:“我剛上來,什么都還不懂,但是我決心很快去學懂,搞懂。希望各位配合我,不要騙我。如果我發(fā)現(xiàn)哪個騙我,我就把他當作賭場出老千的人,把他廢啰!”
新總裁言簡意賅,句句讓人膽戰(zhàn)心驚??偛玫脑捴v完了,聽的人都忘了鼓掌,或者說沉默了很長時間,掌聲才響起來。而且掌聲這一起來,還特別響亮,特別長,像是用心的觀眾看了一部戲后,還沉浸在戲里,等緩過氣或回過神來的時候,回報給舞臺上的掌聲是最生動和最中聽的。
董事長最后表態(tài),他說:“各位高管,各部門主任、經(jīng)理,先前你們都知道,我們集團,是總裁全權(quán)負責制,從今往后,也是這樣的制度,不改?,F(xiàn)任總裁是我兒子,前任也是。希望各位像支持我前面的兒子一樣,支持我現(xiàn)在的兒子。他們都叫羅光燈。我現(xiàn)在的兒子羅光燈,從一出生就受苦,受了很多很多人都無法忍受的苦難。但是他熬過來了,挺過來了。他剛剛開始新的生活,沒有在生意場上受過歷練,沒有管理的經(jīng)驗。他是性情中人,直來直去,說話不會拐彎抹角。希望大家理解、諒解。拜托各位,謝謝各位!”
臺下的人一面聽著董事長的講話,一面望著集團這位最高的長官,像低級的人望著無法抵達的山峰,聆聽從峰頂上吹來的風聲,感受風的能量和寒意。多數(shù)的人是心生敬佩地望著他,并服從他的教導——這一定是在集團追隨董事長多年的人,他們在他的領(lǐng)導指揮下打拼,忠心耿耿。當然也獲得了回報,除了職務得到晉升,財富更是滾雪球一般地增大,如果誰只擁有兩套以下房產(chǎn),則會被人笑話。跟隨這樣的經(jīng)濟達人,真是一種福氣。但這種福氣以后應該是薄了,甚至沒有了。一年前,六十五歲的董事長已經(jīng)把權(quán)力交給了他前面的兒子,如今換了親兒子掌權(quán),出于對親兒子的愧疚和信任,絕對的放手更是毫無疑問。前面的兒子還好,知書達禮,見人都是笑容可掬。對老員工和父親重用的人,一如既往地對待使用,或者妥善安置。現(xiàn)在親兒子來了,一看細節(jié)和勢頭,真是粗野和霸氣呀,像是一個暴戾的軍閥??墒?,這新總裁再怎么不讓人喜歡,那也得服從呀,絕對地聽他指揮呀。不然要么是主動離職,要么是等待開除。然而話又說回來,這么好的企業(yè)和福利,一年經(jīng)濟總量三百多億,又是上市公司,高管年薪六十萬,中層四十萬,普通員工也月工資過萬,在南寧這個中等城市,有這樣待遇的企業(yè)單位寥寥無幾,誰又愿意離職或被開除呢?除非是有病。有病倒好了,馬到成功集團對有病的人一貫慈悲為懷,醫(yī)藥費全額報銷,上班不上班,旱澇保收。
在場的人一個個滿面紅光,看上去都沒病。他們對新官上任呈現(xiàn)出來的歡迎神態(tài),要么是一味忠誠的擁護者,要么是表演藝術(shù)家。
集團二百多號中層以上管理者,按以前開會慣例,早到晚退,就是說,開會前要比上級先到,散會時要等上級走后才離場。
他們以為今天和往后也一樣。所以董事長宣布散會后,大家都不走。所有人眼巴巴地望著董事長和總裁,等著目送他們離開。
羅光燈見大家都不走,大手一揮,“你們走啊!”
仿佛軍令如山,大家這才逐漸散去,還三步一回望,像是旅行的人留戀最美的風景。
會場只剩下羅仕馬羅光燈父子。
羅光燈對納悶的父親說:“我們不能先走。要走也是他們走在我們前面。我們集團要像長城永不倒,爸爸,你要壽比南山,就要做留在最后面的人!”
父親似乎聽懂了兒子話的奧妙,會心一笑,說:“光燈,其實你很懂事呀?!?/p>
4. 欲
羅光燈對一個既不通過秘書報告又不敲門就進來的女人是大為欣賞。
她像一只不用圍捕便自動飛來的漂亮野雞,讓羅光燈喜出望外又有些措手不及。她徑直走到辦公桌的前面,鞠了一個躬,說:“羅總好!”
羅光燈說:“你是哪個?”他語氣、姿態(tài)輕緩和謹慎,像是怕把她嚇跑了似的。
“周文婷,”自稱周文婷的女人說,“周文王的周,周文王的文,娉婷的婷。”
周文婷的姓名、音,羅光燈是記住了,但文字,羅光燈還不知道該怎么寫,因為他不知道周文王是誰,也沒見過娉婷這個詞。但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因為是從一個好看的女人嘴里說出來的。她的嘴也特別生動,唇紅像火,厚得像饃。而且嘴邊有兩個對稱的酒窩,像裝有好酒一樣,讓人恨不得一口干了。
“那……你來有什么事呢?”羅光燈委婉地說。
“我來上班呀?!敝芪逆谜f。
“上班?”羅光燈一愣。
“對呀,”周文婷說,“我想上班了。”
“那……你是在哪個部門呢?”羅光燈說,他腦海里迅速閃過一個月來見過的部門的人,肯定沒有眼前的她。
“對外聯(lián)絡(luò)部?!敝芪逆谜f。
“哦,我去過。”羅光燈說,他言外之意,是怎么不見過她。
“我請假了,”周文婷說,“前羅總批的,一個月零十天。本來還可以更長,但想想,還是回來吧?!?/p>
“噢?”羅光燈說,他的腦里生疑,像舉了一把要挖地的鋤頭,“那……是婚假呢,還是產(chǎn)假?”
“都不是。”
“什么假能休這么長?”
“霸王假。”
羅光燈眼睛一瞪,看著來頭不小的周文婷。
“或許你聽說了,或許還沒聽說,我就直說了吧,”周文婷說,她開始走動,像一個從容不迫的老師,“我是前任總裁羅光燈的女朋友。在國外留學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回國,我跟他回國。他回農(nóng)村了,我們便分手了?!彼O?,看著也叫羅光燈的現(xiàn)任總裁,等待他反應。
羅光燈居然沒有反應。他沉住氣,把自己控制得像一塊穩(wěn)健的大石頭。
周文婷繼續(xù)說:“我是個勢利的女人,我看上他,主要是因為他是馬到成功集團董事長的兒子??墒菦]料到,他實際是農(nóng)民的兒子。他回農(nóng)村去了,可是我是不可能跟他去農(nóng)村生活的。那么繼續(xù)在集團工作,我覺得又沒有必要了。所以我走了,說是休假,其實是辭職。那么,我為什么又回來了呢?因為我想來想去,我還是個勢利的女人?,F(xiàn)在的總裁還是董事長的兒子,而且也叫羅光燈。我追求的條件沒變,向往的目標和符號不變。那么,我為什么不回來試試呢?”
聽了眼前的女人赤裸裸的一番話,羅光燈的心里喜滋滋的,火花噴濺,像是盼望的導火索終于被點燃,他這塊所謂穩(wěn)健的石頭其實埋有炸藥。他壓抑多年、欲壑難填的身體,決定為這個女人爆破。
“這就對了,”羅光燈說,“你拋棄的那個人,他現(xiàn)在叫藍必旺?!?/p>
周文婷忽然哭了,像是豁出去孤注一擲結(jié)果獲勝的悲欣交集的哭,也像是進一步勾引男人同情和可憐的哭。
羅光燈上鉤了。這個剛從農(nóng)村來的對女人一向懵懂甚至無知的男人,像一條饑餓又愚蠢的魚,怎么可能不上鉤呢?
羅光燈被周文婷閃閃發(fā)光的視線拉扯過去,然后被撈起來,其實是他一躍而起。他奮力地和捕獲他的人搏斗,將她掀翻,反過來拉她下水。辦公室松軟的地毯像大海。水中的羅光燈如一條蛟龍,將周文婷折騰一遍又一遍,哭喊聲震耳欲聾。
羅光燈說:“你不爽嗎?”
周文婷搖頭。
“那為什么哭呢?”
周文婷要笑出來,知道這個勇猛的男人其實是個新手?!澳阗€過嗎?”她說。
“當然賭過。”羅光燈說。
“贏錢高興還是輸錢高興,嗯?”
“當然是贏錢高興,”羅光燈說,他忽然覺悟了什么,“哦,我曉得啦,我贏錢的時候哭過,輸錢反而不哭,因為太難贏錢了!”
“你真聰明,”周文婷說,“你還好棒!”
“有前面那個羅光燈棒嗎?”
周文婷說:“你說他叫藍必旺了?!?/p>
“對,”羅光燈說,“他現(xiàn)在不配×你。”
“你會娶我嗎?”
羅光燈想了想,說:“不會?!?/p>
周文婷的舌頭和臉上表情頓時生硬,像被強凍的一坨肉。
“但是我可以給你錢,”羅光燈說,“你想要多少?”
周文婷說:“你想給多少?”
“五千,頂多一萬?!?/p>
周文婷生硬的表情忽然解凍了,哈哈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但卻只是笑,不說話。
“多了還是少了?”
周文婷這才收斂笑容,板起面孔說:“多了!”
羅光燈說:“多了算是打賞你。”
周文婷說:“不要!”她一口唾沫吐向羅光燈,“這是退你的!”
羅光燈看著憤怒的周文婷摔門而去,有些狼狽和尷尬地搖搖頭。然后,他用座機打電話:“財務嗎?有一個叫周文婷的,文字怎么寫我不曉得,反正是這個音。她原來工資是怎么發(fā)放的?好,現(xiàn)在往她卡里打二十萬,不,五十萬吧。就這樣?!?/p>
掛了電話,羅光燈猛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呼氣吸氣,像是勞累過度,又像是養(yǎng)精蓄銳。過了一會,他眼睛睜開,往前面看,說:“藍必旺,你弄過的女人,我可不能娶。一嘛,心里有疙瘩,二嘛,這女人資產(chǎn)階級思想太嚴重,唯利是圖。只要是有錢的男人,就奮不顧身地上,不要臉地上。講點感情得不得?”
沒有回答。
辦公室里除了羅光燈,沒有別人。
5. 債
河流像一條錦緞,或一條圍巾,裝點、纏繞著村莊。因為這條河流的存在,才使村莊顯得有生氣,像一個活力的少年。河流的兩岸,是密密匝匝的竹叢,綿延幾十里,像河流的衛(wèi)士。河面上行駛或靜止著船、排筏,像是被子上的刺繡。常常有鳥在河上飛翔,都是一群一群的,且顏色分明,白的純白,黑的全黑,像是以種族為單位的集體,共同勞作捕食,具體到河域則是捕魚了。每天早上八九點鐘,鳥群總會從山中飛來,它們穿出云霧,到達河流的上空,像威風凜凜的機群,開始戰(zhàn)斗。鳥群驍勇善戰(zhàn),它們分工明確,各負其責,有的偵察,有的進攻,有的接應。每一次進攻,都不會撲空或得而復失。看著鳥筆直地扎進水里,然后出水的時候,嘴里總是叼著動彈卻逃脫不掉的魚,那真是扣人心弦呀……
藍必旺觀察這條河,已經(jīng)有一個來月了。
從回到上嶺落戶藍家的那天,有好幾天他都待在家里,準確地說是躺在床上。母親韋幼香端來飯菜和水,他不吃不喝。父親藍保溫來跟他說話,他從不答應。他面黃肌瘦,像一個垂死的病人。事實上他有了想死的念頭,因為他覺得了活的難受——他住的是原藍必旺的房間。房間里亂七八糟,異味雜陳,像豬圈充滿了惡臭。他睡的也是原藍必旺睡過的床,雖然他人不在,被褥、蚊帳也洗過換過,但離去的藍必旺的陰影,總在眼前晃悠,像鬼魂附體。是的,他現(xiàn)在跟鬼有什么區(qū)別。他享有的榮華和尊貴,統(tǒng)統(tǒng)交還出去了,仿佛從人間天堂掉進了地獄。上嶺村就是地獄,藍必旺是個鬼。他現(xiàn)在是藍必旺。
父親藍保溫每天都到藍必旺的床前說話,不管藍必旺答不答應,他照樣說。
大概是第五天,父親說:“必旺,因為陰差陽錯,你才享受了三十三年的幸福生活,不是的話你一天也享受不了。你該知足。其實該抱怨命運不公平的不是你,是前面的藍必旺。他從生到死,就應該富貴到底,卻冤枉受了三十三年的苦,而且我還沒教好他,讓他變得那么壞。如果當年沒有抱錯,變壞的就是你呀!好好想想,是不是?必旺。”
父親的這段話,如醍醐灌頂,藍必旺雖然沒有答應,卻已經(jīng)覺悟了。
然后,藍必旺起來走動,還吃了東西。
他在村莊發(fā)現(xiàn)了河流。
這條河流的名字叫紅水河。
父親說,現(xiàn)在河水是清的,但是到了夏天,河水就會變紅,紅的時間比清的時候長,所以叫紅水河。
藍必旺每天都到河邊來,像是等待河水變紅。
然后,他就觀察到河的壯美和生機。
這是一條迷人的河流。
如果不是討債的人來到,他仍將被這條河迷住。
討債的人來自縣城,坐著兩輛車來。車子直接開到藍家停下。從車上下來七八個人,多數(shù)文身,不是光頭就是平頭。為首的或者說老大,卻是一個瘦小和老邁的人,從他被前呼后擁就能看出來。他抽著水煙,像迫擊炮一樣的水煙筒有人專門為他端著,他只是負責抽。藍保溫一看就知道來的人是干什么的。要是以前來,他肯定嚇得要尿褲子。但今天他還算是比較鎮(zhèn)定,像是來的人已經(jīng)和他沒關(guān)系了一樣。
與藍保溫的鎮(zhèn)定相比,上嶺村的狗卻十分慌亂。它們一看來人氣勢洶洶,連吠都不敢吠,就像一群烏合之眾,四散而逃,全跑得無影無蹤。
來人是討債的。藍必旺連本帶利,一共欠這撥人一百三十五萬。有借條,借條上有手印和藍必旺的簽名,借款額和利息都寫得很清楚,逾期不還的罰款也一目了然。
藍保溫對來人說,藍必旺已經(jīng)不是我兒子了,你們到南寧找他要去吧。
一個光頭說我們曉得你又有兒子了,他不還叫藍必旺嗎?
藍保溫說:“我這個兒子藍必旺,跟另一個藍必旺,是兩個人,不是一個人。欠你們錢的藍必旺,是另一個藍必旺。他不是我兒子了,他去南寧了。我再說一次,你們到南寧找他要去吧!”
一個平頭揚著手中的借條,說:“管你這個那個的,我們就是找藍必旺要錢!你兒子欠我們錢,我們就找你兒子要錢!”
藍保溫說:“可是,我現(xiàn)在這個……”
“你兒子現(xiàn)在在哪?叫他出來!”又一個光頭打斷說,他手指著藍保溫的鼻子,手臂上文的青龍張牙舞爪。
“他不在?!?/p>
“去哪了?”
“不曉得?!?/p>
正說著,藍必旺跟著母親韋幼香從河邊的方向過來了。藍保溫一看傻了眼,這蠢婆不知什么時候竟然溜去叫兒子了。
兒子藍必旺來到眾人跟前,對陌生人點頭問好。他的文雅禮貌,像和風細雨,與暴跳如雷、橫眉豎眼的陌生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平頭看著藍必旺,說:“你就是藍必旺?!?/p>
藍必旺說:“是?!?/p>
平頭將借條遞到藍必旺眼前,給他看?!笆悄愕拿謫幔俊?/p>
藍必旺看了紙條后說:“是??墒沁@錢不是我借的。上面的簽名不是我的字跡,手印肯定也不是我的手印?!?/p>
平頭說:“我們就找你還錢,怎么啦?”
“這沒道理,”藍必旺說,“除非你能證明這張借條是我本人的簽名和手印。”
平頭一個巴掌掄過來,抽中藍必旺的臉。藍必旺像一個經(jīng)筒或陀螺,轉(zhuǎn)了一圈回來,又挨了一巴掌。這回,他直接栽了個狗啃泥。平頭仍不放過,箭步上去,一腳踏在藍必旺的脖頸上,逐漸加力,像碾壓蛇的七寸。嘴里還振振有詞:“你當我們是法院呀?我們是放高利貸的,民間銀行,收債游擊隊,有自己的規(guī)矩,按我們的規(guī)矩執(zhí)行!我們今天收上你這個藍必旺了。收不上錢,就收你的命!你信不信?”
平頭說完,抬了抬腳,像放剎車,讓藍必旺說話。
藍必旺脫口而出:“不!”
平頭的腳猛地踩下,像剎車一踩到底。只吐一個字的藍必旺戛然靜止,原來還扭動搖擺的屁股和腿也停頓了,像熄火的汽車。
“我還!”一個哭喪的聲音突然傳來,像變天的雷。
打雷的是藍保溫。他一面喊著一面撲上來,推開平頭。怯懦的韋幼香像是有了公羊開路的母羊,緊隨其后。她跪伏在兒子身邊,抱起兒子的頭,放在自己懷里。她雙手慌忙地擦兒子鼻孔的血、摳兒子嘴里的泥巴,掐完人中,掐太陽穴。
平頭瞇著眼睛看藍保溫,“你再說一遍?!?/p>
藍保溫說:“我還。”
“什么時候還?”
“現(xiàn)在還?!?/p>
藍保溫說完轉(zhuǎn)身走進房屋。不一會,他出來,向平頭出示了兩張存折。平頭看了存折,向藍保溫投來一個賞識的眼光,“兩百萬,不少嘛。”他拍了拍藍保溫的肩膀,“不過,我們只收一百三十五萬。走,現(xiàn)在跟我們?nèi)ャy行取錢去。”
藍保溫站著不動,說:“我要看著兒子活過來,才跟你去?!?/p>
“放心,你兒子死不了?!逼筋^說。
“他要是活不過來,你們別想拿到這個錢,”藍保溫指著自己腦袋,“密碼在這里,在里面。而且,你要償命,其他人要坐牢?!?/p>
話音剛落,在母親懷里的藍必旺咳了一聲,蘇醒了。
平頭一樂,像是剛過年就來了送禮的,“好啦。”他說。
藍保溫說:“那……也不能全還。”
平頭說:“為什么?”
藍保溫說:“你打了我兒子。他傷了?!?/p>
“你想少多少?”
藍保溫看了看地面上氣若游絲、鼻青臉腫的兒子,咬了咬牙,說:“三十萬?!?/p>
平頭一聽來氣,罵道:“媽×!我就扇兩個巴掌,一個巴掌十五萬哪?”
“你還踩了他幾腳呢!”藍保溫說。
“那也不值三十萬!你以為我是國家足球隊,進球呀?”平頭說。
藍保溫堅持說:“不少三十萬,我不跟你們?nèi)ャy行?!?/p>
平頭為難了,他朝身后的瘦老頭望去,像是請他來做主決定。
瘦老頭走到前面來,負責端水煙筒的人亦步亦趨也跟了來。瘦老頭抽了一口水煙,像吃了一口奶,然后指指平頭,和顏悅色對藍保溫說:“他怎么打你兒子,你怎么打他?!?/p>
藍保溫搖頭說:“我不打。”
“為什么?”
“我怕臟手?!?/p>
瘦老頭笑笑,低頭又抽了一口水煙。這回他是把著水煙筒抽的,抽完沒有立刻將水煙筒給回去,而是握緊了,突然舉起來,一橫,將水煙筒的一頭戳向平頭,像用槍托沖擊敵人一樣。
平頭當場倒地,鼻孔也很快流出血來,不比藍必旺流的血少。
然后瘦老頭指著地上也傷得不輕的平頭,對藍保溫說:“這是我兒子。打人的事,我們扯平了。”
藍保溫目瞪口呆,吃驚父親竟然對兒子下那么狠手,就算不是兒子,是手下,也是夠重了。他明白瘦老頭的意思,是三十萬兌掉三十萬,沒了。“好吧,我跟你們走?!彼f,既是無奈,也是心服口服。他走入了收債的隊伍里。
藍保溫眼看父親向惡勢力妥協(xié),奮力坐起,使勁地喊叫:“爸,你不要走!”
父親像沒聽見,還是走了。
逼債的人挾持著藍保溫揚長而去,像打劫成功的一群匪徒。受傷的平頭被他的弟兄左擁右抱著走,當功臣一樣對待。在場旁觀的上嶺村民噤若寒蟬地目送他們的離去。
村里失散而逃的狗們又回來了。它們集中到剛剛激烈的打斗現(xiàn)場,搖尾乞憐,平靜和肅穆,像是孝順的后人緬懷先人或慰問長者。。
藍必旺摸出手機,要打電話報警。他一面摁號碼一面揚言:“報警,我要報警!”
母親按住他的手?!皟貉剑惆衷谒麄兪稚?,你一報公安,你爸的命就沒了呀。這幫人什么事干不出來?”
藍必旺罷手了。他的手機掉落在地,像一只沉默的蛤蟆。
晚上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搖搖晃晃或者輕飄飄地走進家門,興高采烈,嗓門很大,像是治好了病出院回到家似的,或者像一個卸掉了巨大包袱的人??傊?,他就是高興?;貋碇昂攘瞬簧倬?,他說話噴出的酒氣就是證據(jù)。
藍必旺不明白,父親被迫無奈地付出了一百多萬,他為什么還這么高興?
父親說,財去人安樂。
藍必旺說,這幫人是敲詐勒索,放高利貸也是違法,你不該給。
父親說給了就給了。
藍必旺說你回來了,我還是要舉報他們。
藍保溫跳起來,雙手卻往下壓,然后握拳,像指揮家指示樂隊停止演奏似的?!八懔怂懔耍舻们嗌皆?,不怕沒柴燒。必旺,你就是青山,大青山!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幫卵人遲早會有人收割他們的。”
藍必旺說:“爸,你真的沒有必要向這幫惡勢力屈服的。我們應該走法律渠道。我……”
“但是他們打你呀?!?/p>
藍必旺說:“他們打我,我都不屈服。你為什么屈服呢?”
藍保溫久久地看著兒子,“你是我親兒子,我心疼呀?!?/p>
藍必旺的心咯噔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感覺得到心臟的感動或異常。他不說話了。
“你爸做得對?!蹦赣H韋幼香說。
得到妻子的支持和表揚,藍保溫卻不買賬,他忽然想起什么,瞪著韋幼香,“你說你發(fā)什么癲,見這幫卵人來了,你還去把兒子叫回來,要不怎么會出這種事?你真是個癲婆!”
韋幼香說:“我不是怕嘛,以為兒子見過世面,能做主?!?/p>
“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看兒子被打成這樣,還倒賠一百多萬,都是你害的!”藍保溫說,他黑紅的臉扭曲得很難看,像烤紅薯,看出來他除了心疼兒子,不心疼錢是假的。
韋幼香哭了,想找一根繩子上吊。
“爸、媽,不說了,我沒事,很快就好了,”藍必旺勸解和安慰父母說,“我知道你們做的都是為了我。錢賠了就賠了吧。也確實是藍必旺借的,藍必旺不就是你們的兒子嗎?我不就是藍必旺嗎?”
后面的話,藍必旺是邊流著眼淚邊說的,仿佛他肉體的受傷可以忍受,接受藍必旺的折磨,那才是真的痛苦,刻骨銘心的痛。
藍保溫和韋幼香聽了,一個接一個笑了起來,仿佛很開心?;蛟S因為燈光暗淡的緣故,他們沒有看到兒子的眼淚?;蛟S是看到了,但他們認為兒子是徹底地認同了身份或接納了父母,這才流的淚水。這個百分百血親的兒子,是多么地懂父母心,領(lǐng)父母情,當然是要開心的啦。
這個春末的夜晚,坐落在山腳的藍家房屋沉悶和干燥。柔弱、稀疏的春風,已經(jīng)不從這里經(jīng)過。蚊子開始在周圍飛舞,并進入房屋里。最明顯的是有蟬在叫了。尖銳的蟬叫聲,聲聲入耳,仿佛夏天最早或者說提前,從這里開始了。
6. 朋友
馬到成功集團增加了兩名干將,藍木村和韋努。
他們是羅光燈從上嶺村調(diào)來的。
這兩個從上嶺村來的男人,是初來乍到南寧這么大的城市。他們從汽車站一下車,眼睛就沒閉過。望著一幢比一幢高的樓,他們的眼睛像探照燈,放射出咄咄逼人的光芒,恨不得把城市的發(fā)達和秘密,探個究竟??v橫交錯的路橋,像蜘蛛網(wǎng)一樣嚴密。街道上涌動的人和車,像發(fā)洪水的時候河面上滾滾漂流而過的樹木和房屋,讓人有撈一把的沖動卻嘆為觀止。更奇怪的是這座城市的樹,比上嶺村的樹還多,還大,甚至比山上的樹都多,更古老。這么多的人和這么多的樹都是從哪來的?憑什么活得這么光鮮和滋潤?是誰在供養(yǎng)著他們和它們?藍木村和韋努一面觀望一面思考,像兩名天外來的人。
羅光燈的司機小吳,專門到汽車站接的藍木村和韋努,開的正是去過上嶺村的那輛勞斯萊斯幻影。藍木村和韋努坐上這輛舒服、生動的豪車,就像上了想上居然能上的漂亮女人。雖然他們想上的漂亮女人一個都沒有上過,都是做夢而已,但是什么都有可能呀!就好比這輛車,兩個月前閃現(xiàn)在上嶺村,誰都想上但誰都覺得不可能上,可現(xiàn)在不是有人坐上去了嗎?是藍木村和韋努坐上來了,真真切切,隨便在里面摸爬打滾。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這輛車的價格是一千二百多萬,而不是他們想象的最多三十五萬。
司機將藍木村和韋努帶到馬到成功集團總部大樓。韋努在樓外從下往上數(shù),剛數(shù)到十九層,上面還有好多層沒來得及數(shù),就被人帶進去了。
引領(lǐng)藍木村和韋努進去和上樓的,是個讓人眼冒金星的美人。她自我介紹說叫周文婷,現(xiàn)任羅總的秘書。他們跟著周秘書的屁股走。坐電梯的時候,他們也站在周秘書的屁股后面。這秘書的屁股真翹呀,像夏利車2000的尾廂,能消受很多貨。受不了的只是她身上的味道,那味道太神奇但是太好聞了,幽幽的、綿綿的,說濃不濃,說淡不淡,恰好地散發(fā)在電梯里。被鼻子聞到以后,那真的是一個爽神和亢奮,直接的反應是下面的家伙受不了,唰唰地就鼓起來,像袋子里的蛇昂起了頭。還好有布包著,重要的是有理智管制著。這可不是他們這種家伙能動的女人。她說過了是羅總的現(xiàn)任秘書。羅總是誰呀?是他們的拜把子大哥藍必旺。他們是來見大哥找大哥的,不是來見鬼找死的。
電梯在兩個家伙的沖動和克制中上到28層,停了。
電梯門一打開,西裝革履、油光滿面的羅光燈就站在電梯的外面。他張開雙臂,親切地等待與弟兄擁抱,像蝙蝠接近蝙蝠。
一一抱過之后,羅光燈將藍木村和韋努帶去他的辦公室。一路地毯,絨絨的、純純的地毯,起碼用了一千只羊的絨毛。
讓藍木村和韋努驚嘆的則是辦公室。毫無疑問,他們仿佛走進了宮殿里,是宮殿中最高級和中心的那個殿,是皇帝發(fā)號施令的地方,他們看過無數(shù)的電視劇能不知道嗎?藍必旺的辦公室就像皇帝的宮殿一樣堂皇,他也就是皇帝,集團的皇帝。
“藍必旺,你的辦公室也太?!亮税??”不知深淺的韋努直呼羅光燈的原名。
藍木村當場捶了韋努一拳,“你怎么還叫藍必旺呢?他是我們哥,藍哥!”說著轉(zhuǎn)身向著羅光燈,點頭哈腰,“藍哥好!”
羅光燈笑笑,不生氣,像是有了肚量或涵養(yǎng),“我已經(jīng)改名換姓叫羅光燈了。不過你們愛叫我藍必旺也行,弟兄嘛?!?/p>
靈醒的藍木村和韋努立即異口同聲:“羅總好!羅老板好!”
羅光燈答應:“哎!”
這時周文婷泡好了茶,一一端給坐沙發(fā)的藍木村和韋努。羅光燈指著周文婷對藍木村和韋努說:“我現(xiàn)任秘書,你們都見過了哈?!?/p>
藍木村和韋努剛要站起來,想給周文婷行禮,被羅光燈制止?!澳銈儾挥?。坐,坐!”
藍木村和韋努屁股又坐在沙發(fā)上。
羅光燈對周文婷說:“周秘書,藍主任和韋經(jīng)理的住處,都安排好了吧?”
周文婷說:“都安排好了,羅總。等您覺得合適了,我就帶他們?nèi)??!?/p>
羅光燈說:“好的。”他揮揮手,“目前沒你的事了,走吧。”
周文婷乖巧地退出辦公室,像一只溫馴的母羊。
待羅光燈轉(zhuǎn)過眼來,只見藍木村和韋努一個比一個呆,愣愣地看著他,像兩條看見肉的吃慣了屎的狗。
羅光燈說:“為什么這樣看著我?不認得我了嗎?”
藍木村說:“羅老板,剛才你跟周秘書講,怎么稱呼我們……是藍主任?韋經(jīng)理?”
“哦,”羅光燈說,“你,藍木村,從現(xiàn)在起,就是我們集團的辦公室主任,”他指指韋努,“你,韋努,是我們集團保安部的經(jīng)理?!?/p>
藍木村和韋努瞠目結(jié)舌,這,這個……
“辦公室主任,就是大管家,相當于朝廷的……大太監(jiān),但是不用閹哈,”羅光燈解釋和說明,“保安部經(jīng)理就好理解了,就是御林軍的統(tǒng)領(lǐng),警衛(wèi)局局長,專門負責我的生命和財產(chǎn)的安全?!?/p>
看過太多古裝劇、諜戰(zhàn)劇的藍木村和韋努點頭,并立即站起來,想想,又撲通跪下,兩手拱合,叩謝羅光燈。
羅光燈說:“總之,你們兩個,從今以后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彼氖止嬉灰患茉谒{木村的左膀和韋努的右臂上,像是高位者執(zhí)掌著權(quán)杖。他的目光掃視拜把兄弟邋遢、猥瑣的身體,突然皺了皺眉。然后他抬起左手,看了看金光閃閃的表。
周文婷被招了進來。
“周秘書,”羅光燈對周文婷說,“你現(xiàn)在帶他們?nèi)?,收拾收拾,把他們打扮得跟我一樣,跟我差不多?!?/p>
周文婷應允,將藍木村和韋努帶了出去。
四個小時后,藍木村和韋努被帶了回來。
舊貌換新顏的藍木村和韋努讓羅光燈驚喜萬分,他繞著他們看了兩圈,一邊走一邊摸捏他們筆挺、高檔的衣服,以及油亮、時尚的發(fā)型??粗{木村和韋努光鮮的外表,卻都是一副奴才樣的姿態(tài),他忍不住沖動地分別給了他們一拳一腳,然后大手一揮,“我們現(xiàn)在喝酒去!”
宴席設(shè)在集團大樓的三樓。這幢樓二十三層以上是辦公區(qū),以下是賓館和飯店。羅光燈在飯店最豪華的包廂,用美酒佳人,招待來自上嶺村的兩個他最信任的男人。
羅光燈對藍木村說:“我被人挑破動脈以后,是你和你爸送我去醫(yī)院的,我記得。很果斷,很及時。不然我這條命肯定沒了?!?/p>
藍木村說:“必須的?!?/p>
羅光燈對高大壯實的韋努說:“可惜那天你不在場,你要在場,我相信你一定替我抵擋,沒人敢動我?!?/p>
韋努拍著強硬的胸膛說:“是的。你放心大哥,從今往后,我韋努甘愿為你出生入死,肝腦涂地。你想剁誰的左手,我絕不拿右手來見你!”
羅光燈、藍木村和韋努的對話,讓陪同的三位美女心驚肉跳,也變得更加溫柔和殷勤。周文婷照顧已摸透脾性的羅光燈,自然是得心應手。她喚來的兩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她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竭盡全力地釋放女人的味道和魅力,毫無保留地燃燒自己,讓自以為還是上嶺村農(nóng)民的藍木村和韋努,徹底、真切地感受到脫胎換骨、寸寸銷魂的滋味。
這晚,三個男人全部大醉。三個女人分別護送他們,去往各自的住處。
羅光燈這晚又沒有回家,而是住在集團賓館他專用的套房。自然是周文婷陪著他。這個曾被羅光燈用錢打發(fā)走的女人,重新來到了羅光燈的身邊。說不清是羅光燈召喚她回來呢,還是她再次主動地投懷送抱??傊畠扇四闱槲以傅赜指阍谝黄穑骼锸强偛煤兔貢年P(guān)系,暗里是肉欲的伙伴。對剛剛縱身欲海的羅光燈來說,太需要轟轟烈烈、乘風破浪的航行體驗了。他浸淫在女性的奇特和奧妙中,不知疲倦地求索和奮斗,像比別人晚許多年上學的學生,千方百計、矢志不移地要把必備的課程補回來,把該有的過去不用的指標或作業(yè)突擊完成。他沉迷色性,已經(jīng)上癮。戒掉賭博的羅光燈,陷入比金錢更具誘惑力的色欲深潭,不能自拔也不想上岸。
今晚羅光燈盡管大醉,但欲念照樣有,就像好學的人挑燈夜習已成為習慣。他自然也是本能地扯過周文婷要上,可下面的家伙竟然或突然地不爭氣,像破了的皮球,無論怎么吹也鼓不起,折騰到半夜都沒成功。開始以為是酒精麻痹的原因,但后來酒醒了,還是失敗。
百思不解的羅光燈坐在床上,抽著煙,他看看周文婷依然性感十足的胴體,又看看自己綿軟的家伙,說:“難道我老了嗎?才三十三歲呀!”
周文婷說:“你不是老,是膩了?!?/p>
羅光燈說:“我不膩。才不膩呢?!?/p>
“你只是對我膩了而已?!?/p>
“沒有的事。膩我還弄你到三更半夜,只是沒弄成而已?!?/p>
“換一個人就不一樣?!?/p>
羅光燈一愣,看著瞇眼的周文婷,“你說什么?”
“我的意思是,換一個人上,不是我,你的情況就不是這樣。”
“你迷糊了,說什么胡話呢?!绷_光燈說。
周文婷睜大眼,眸子像燈一樣明亮,“不信你試試。”
羅光燈說:“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
“為什么?”
“為了你呀。”
“你愿意?”
“愿意?!?/p>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主子。全方位為主子服務,讓主子身心滿足,是我的責任。說白了,你現(xiàn)在就像皇上一樣,皇上怎么可以僅僅只有一個女人呢?你需要嘗試和擁有更多的女人?!?/p>
“我換別的女人,你不吃醋?”
周文婷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騰地方。你想親自找呢,還是我?guī)湍阏???/p>
羅光燈看著周文婷,發(fā)現(xiàn)她的神情輕盈和達觀,跟她的表態(tài)一樣。不諳女人心的他竟然感動了,他摟住大方大度的女人,往她臉上親了一個吻,像皇帝賞賜奴婢財寶或特權(quán)一樣,“今晚就算了,睡覺吧?!?/p>
羅光燈一歪頭便睡著了。鼾聲從他的嘴巴和鼻子噴薄而出,像一臺巨型鉤機的轟鳴??植赖捻懧曉诖髲B的房間像鬼哭狼嚎。還有一股惡臭,像井噴的油氣在房間彌漫。這個野蠻和強大的男人身上,蘊藏的能源和爆發(fā)的力量真是巨大呀。在周文婷的眼里,這臺隆重的機器似乎能摧枯拉朽,讓整個大廈坍塌。
7. 狗
蘇蓮六十歲生日這天,兒子羅光燈竟然記得或懂得回家,真是讓羅仕馬、蘇蓮夫婦太高興了,像當年生產(chǎn)時知道是個兒子一樣高興。果然是父母的心頭肉,冷暖、疼痛和需求,能感知和感應得到。
手抱鮮花的兒子走進別墅,像一團洞穴里的火炬,讓平日冷清的別墅亮堂和暖和。這幢位于南寧鳳嶺貌似最旺的房子,其實只有親人團聚的時候,才感受到它的榮華和富貴。
與羅光燈同來的還有藍木村、韋努和周文婷。父母看著兒子帶來的伙伴,在這個喜慶的時刻,自然是十分歡迎。藍木村和韋努,羅仕馬和蘇蓮是第一次見。當兒子介紹說他們來自上嶺,現(xiàn)在一個是集團辦公室主任,一個是保安部經(jīng)理,對集團的事從不關(guān)心的蘇蓮自然是一個勁地說好,而身為董事長的羅仕馬對集團不經(jīng)過他同意就更換的人選,竟然也表示了首肯。這一定是因為對親兒子的虧欠所以放任和縱容的緣故。而對周文婷,前面兒子的女友,一看便知已是現(xiàn)在兒子的女友,他們也是順從地接納,就像接納一件易手的禮物一樣。只要兒子喜歡高興,他們就不反對。他們或許不知道正是這位聰穎女友的提醒,兒子才記得回家給母親慶生,也或許他們知道。蘇蓮親熱地請周文婷坐在自己身邊,噓寒問暖,很是慈祥。
同樣表現(xiàn)仁慈的還有羅家的狗。那是一條純種的藏獒,忠勇、敏銳、健碩,身上沒有一根雜毛。它今天對走進宅門的四個人是一視同仁的沉默,甚至是望都不望一眼。它靜靜地俯臥在廳堂大門一側(cè),清冷、寡淡,像一個憂郁的病人。
羅仕馬拿出了一瓶1956年出產(chǎn)的茅臺酒,那是他在拍賣會用一百零八萬元拍下的。它如今正好六十年,與蘇蓮同歲。羅仕馬把這珍貴的酒拿出來,可能是這個原因。也可能還有其他原因,比如高興??傊麤Q定在妻子六十歲生日這天,把這瓶六十年的酒喝掉,與兒子及其他的陪伴一起。斑駁、陳舊、炫目的酒捧在他的手上,像一枚皇朝的玉璽,他今天要啟用這玉璽,印證羅家的榮耀和輝煌。
瓶蓋打開,醇厚、低沉的酒香慢慢地從瓶口發(fā)出,像出竅的靈魂,漸漸在房屋里升騰、彌漫。聞著這神圣的香氣,全部的人已經(jīng)陶醉。
正在大家準備喝起的時候,沉默的藏獒突然叫了起來。它已經(jīng)站立,頭朝著關(guān)閉的廳堂門,兩眼放光,興奮地低吠,像是歡迎什么人的到來。餐桌邊的人們開始對藏獒的舉動并不覺察或不重視,我行我素,直到藏獒發(fā)出狂叫,才被吸引過去。只見躁動的藏獒趴著門板,爪子急迫地拍著鎖子,要開門出去的樣子。
羅光燈見狀吼了藏獒一句:“丁力別鬧!”
叫丁力的藏獒不理會他,還鬧。藏獒原來的名字不是丁力,是羅光燈后面來了重新命名的。他看了太多遍的《上海灘》,喜歡大哥許文強身邊有個忠心耿耿、奮不顧身的丁力。
“貝多芬,好啦好啦,我來啦!”蘇蓮說,她叫的是藏獒的原名。
藏獒聽了進去,雙爪落地,回望呼叫它的人。
蘇蓮走過去,把門打開。
門外并沒有人。
門外有個院子。院子還有個門,也是關(guān)閉著的。藏獒直接沖到了院門邊,等待蘇蓮把門打開。
蘇蓮搖搖頭。
藏獒又急迫地狂吠。
蘇蓮說:“你在院子里玩就可以了,今天沒有空帶你出去溜達。”
藏獒不依,還是叫。它急得團團轉(zhuǎn)。
蘇蓮說:“貝多芬,現(xiàn)在不行。乖,哦?”
這時候房內(nèi)的人都出來了。羅光燈疾步走到藏獒面前,盯著它,狠狠地說:“丁力!今天是我媽生日你知不知道?再鬧我抽你!停!”
藏獒不懼羅光燈的威脅,它執(zhí)拗地鬧騰,就是想把門打開,想出去。
蘇蓮說:“好好好,我?guī)愠鋈チ镞_。”
羅光燈阻止母親,“媽,這怎么可以?我們是來給你過生日的。你帶狗出去溜達,我不是白回來了嗎?”
其他人跟著附和,贊同羅光燈的意見。藍木村說我倒是愿意帶狗出去溜達,但是它不隨我。韋努說也不隨我。兩人嘴上說得超脫磊落,其實心里都舍不得那瓶六十年的茅臺。周文婷說要不我?guī)ж悺×Τ鋈ュ抟诲?,就回來。阿姨是今晚的主角,大壽星,不好缺失的。羅仕馬說今晚壽宴誰都不要缺,不理它!
忽然,藏獒不鬧騰了。它安靜了下來,像是覺悟了過失的小孩。仿佛,它剛才的沖動,只是神經(jīng)敏感和錯亂?;蛟S,它剛才嗅到的什么人的氣味,現(xiàn)在已經(jīng)嗅不到了,因為人已遠去。它主動地比人們先回房內(nèi)去,只是眼淚汪汪。
藏獒的嗅覺其實一點沒錯。
它的的確確嗅到了一個親密的人的氣息——那是它曾經(jīng)的朝夕相伴的小主人,卻不知為何消失了。雖然過去了兩個多月,但是它依然想他,等他,相信他還會回來。他果然回來了,就在剛才,它嗅到了他的氣味,準確無誤是它的小主人。他就站在院墻門外,一只手捧著鮮花,一只手提著蛋糕,卻沒有進來,像是沒有了這個家的鑰匙,也沒有勇氣摁門鈴。所以它狂吠、鬧騰,要出門去迎接他。但是小主人不等門打開就走了,越走越遠,遠到再也嗅不到他的氣息。他再次拋棄了它,拋棄了他的父母。它很難過,眼淚汪汪,想不通是為什么。
這天夜晚南寧潔凈的街道上,流浪著一個男人,與狗同樣的眼淚汪汪。他從上嶺村來,要為撫養(yǎng)了他三十多年的母親祝壽。他來到了他曾經(jīng)的家,卻沒有了勇氣摁響門鈴。房屋內(nèi)傳來的歡聲笑語,像兇狠的巨浪襲擊他。還有曾經(jīng)與他多么親密的狗,它的狂吠讓他以為是討厭,是決絕。于是他選擇了撤退,在熟悉的街道上流浪。他看似盲目地游走,其實都是城里母親帶他走過的路和到過的地方——學校、醫(yī)院、火車站和邕江橋。他現(xiàn)在在邕江橋上。這是南寧的第一座橋。他三歲的時候母親從縣城帶他來南寧玩,首先看的就是這座橋。他依附著欄桿,但被母親緊緊摟著,看橋下流動的江水。江水寬闊、綿長,像天上的虹。母親給出的理由是毛主席在這條江游過泳,那是1958年的冬天,就在這橋下???,在橋的邊上有個亭子,叫冬泳亭,就是為了紀念毛主席建的。三歲的他不大知道毛主席是誰,但是卻能領(lǐng)悟毛主席一定是個非常重要、偉大的人物,所以母親帶他來南寧的第一站,就是從橋上看江。八歲那年,他和父母舉家搬到了南寧,住在江南,而他就讀的學校在江北。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從這橋上過。每次母親送他,就送到橋上,就是他現(xiàn)在站著的橋的中心,接也是。母親接送他的情景歷歷在目,此刻卻看不見她。今天是她六十歲的生日,他獨自站在這個位置,為不能當面表達愛的母親,默默地送去祝福。
被城市燈火映照的江面,波光瀲滟,像是千萬支蠟燭,燃著一個兒子對母親的深情,盡管這位母親與兒子沒有血緣關(guān)系。
8. 蟲
藍必旺舉著一把斧子,怒目圓睜,歇斯底里的樣子,像一個苦大仇深的人。
他要砍掉眼前的一棵樹。
這是棵榕樹。它枝繁葉茂,干大根深,至少可以容納幾十號人在下面躲雨、乘涼,也至少五個人合抱,才能抱攏它。
它現(xiàn)在是藍必旺的仇敵,或者說是仇敵的大本營。
從春末以來,這棵樹便招引來越來越多的蟬蟲,它們像頂級賽事蜂擁而至的球迷,或像重大戰(zhàn)亂顛沛流離的難民,把這棵樹當成娛樂場或避難所,晝夜不停地喧囂和搗亂。
這棵屬于藍家、離藍家數(shù)十步之遙的大榕樹,它走火入魔或鬼迷心竅了似的,接納、收養(yǎng)著成千上萬只蟬蟲,每一根枝條甚至每一片葉子,都被蟲吸附和駐足。它們肆無忌憚的喊叫,像驚天動地的打殺聲和慘絕人寰的哀鳴。
它們讓藍必旺不得安寧。
剛剛經(jīng)歷換親之痛或命運舛迕的藍必旺,在他認為已經(jīng)坦然承受和適應的時候,再次面臨或遭受新的困擾、襲擊,那就是蟬蟲危害——日以繼夜、無以復加的聒噪,讓藍必旺連續(xù)多日無法睡眠,他的腦袋也已多日嗡嗡地響,像一臺燃油耗盡或磨損嚴重已經(jīng)發(fā)出警報的機器。他像一個舊病初愈卻添新病的人,而且這新病的襲擾比舊病更不堪忍受和覺得致命。他必須制止或終止蟬蟲的侵害。一開始,他敲鍋吹哨驅(qū)趕樹上的蟬蟲,但蟬蟲絲毫不為之所動,反而變本加厲,把鍋哨聲當成奮進拼搏的號角。接著,他放鞭炮。連珠型、火箭型的爆竹,噼噼啪啪定點轟炸、穿射凌空,但煙消霧散,蟬蟲們又悉數(shù)飛了回來,聒噪依舊,盡管地上落了一些被嚇死或炸死的蟬蟲。
藍必旺認為根本的辦法,就是把樹砍掉。樹沒有了,蟬蟲也就沒有了依附、棲息的場所,聒噪恐怕連同蟬蟲也就被消滅了。
他真的要這么干。
他舉起斧子,毫不猶豫地朝樹根砍去,就像歷史描述的大刀朝鬼子的頭上砍去一樣,甚至像電視劇呈現(xiàn)的大刀朝鬼子砍去一樣。
“嘭!”
樹根開了一個口子。
但藍必旺付出的代價是,虎口被震得賊疼,斧子也掉在了地上,也許是因為用力過猛并且刀法不對的緣故。
藍必旺撿起斧子,繼續(xù)砍。樹的開口又大了一點點,但那么大的樹腳那么小的口子,就像人的腿上被蚊子叮咬的血眼一樣,或者像大山被敲開的一塊石頭。但那又怎么樣?只要樹上的蟬聲不止,他就要砍。
不遠處,親生父母藍保溫和韋幼香就靜靜地站在那里,看兒子砍樹,盡管他們心如刀絞,卻不上前阻止兒子徒勞、愚蠢的行為。他們知道兒子現(xiàn)在心里很痛,一定比他們痛。自從他去了一趟南寧回來,又變得非常煩躁和難過。至于在南寧發(fā)生了什么事,他們不知道,但肯定是很傷心的事。他需要發(fā)泄,那就讓他發(fā)泄吧。
藍必旺砍樹的時候,一個拄著拐杖的男人來到他的跟前。這男人比藍必旺的父親藍保溫要小一點,不到六十歲。藍必旺看到他,斧子猶豫了一下,繼續(xù)砍。
男人說:“你這個蠢仔。”
藍必旺聽見有人說他蠢,停下來。他看著質(zhì)疑他智商的人。
男人說:“這么大的一棵樹,你要砍到什么時候?就算你把這棵樹砍倒了,蟬蟲不會飛到另一棵樹上嗎?難道你能把樹一棵一棵地砍掉嗎?”
藍必旺一愣,這男人說的在理。他的確是被蟬蟲氣暈氣糊涂了。
“你為什么要和這些蟬蟲過不去呢?”男人望了望樹上說。
“是它們和我過不去!”藍必旺回答。
“這些蟬蟲活不過秋天。它們的一生很短,夏天開始,秋天就結(jié)束了,甚至都不曉得有冬天這回事。而且,它們在地下,在泥土里,蟲卵要孵化很多年,十五年,十七年,才破土出來,還要蛻皮,長開翅膀,好不容易終于飛一飛,唱一唱,不久就死了。它們的命那么短,你就讓它們唱吧。”
男人單腿站在樹下,娓娓道來,語重心長。他的一條褲管空空蕩蕩,像一個徹底泄漏的口袋。
藍必旺被這位少了右腿的男人一說,不吭聲了。像是受了觸動,他拎著斧子,回去了。
吃晚飯的時候,藍必旺突然問:“那男人是誰?”
父親藍必旺過了一會反應過來,說:“樊家寧。”
“是什么人?”
“我們村的人呀?”
“我是說是干什么的?”
“沒干什么,就是農(nóng)民呀?!彼{保溫說。
“他的腿是怎么斷的?”
“打仗?!?/p>
藍必旺捏住筷子,納悶地看著父親。
“哦,”父親說,“他是參加邊境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那時你還沒出生呢?!?/p>
藍必旺不再問了,繼續(xù)吃飯。那場戰(zhàn)爭,他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沒想到上嶺村也有參加那場戰(zhàn)爭的人,而且這個人今天還與他發(fā)生了關(guān)系,他被他教育了一下。
吃完飯,藍必旺又來到榕樹下。他是空著手來的,卻很用心地想了一遍那個斷腿男人樊家寧說的話。然后聽著樹上的蟬鳴,竟覺得不那么刺耳聒噪了。換了個想法或心思去聽,真的覺得蟬蟲是在歌唱。因為出生不易生命短暫的緣故,蟬蟲沒日沒夜、只爭朝夕地唱是有道理的。它歌唱它的生活,以歌聲取悅和吸引伴侶。它要幸福,絕不虛度短暫的生命時光。它值得尊重,而不應該被仇視。
在手機電筒的照明下,藍必旺看到一只又一只蟬蟲的尸體,散落在地上,烏黑、焦灼,像折戟沉沙的飛機。它們是被他的鞭炮嚇死和炸死的。看著連夏天都活不過去的蟬蟲,藍必旺感到了一種罪過。他把死了的蟬蟲撿起來,集中在一起。然后他回去拿來鏟子,將蟬蟲就地掩埋。
這個夜晚,藍必旺神奇地睡著了。在蟬蟲波瀾壯闊的音樂海洋里,一覺到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