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9年第3期|張楚:金雞
作者簡介
張楚,1974年生;在《人民文學(xué)》《收獲》《十月》《當(dāng)代》等刊發(fā)表小說若干,出版有小說集《中年婦女戀愛史》,小說集《櫻桃記》《七根孔雀羽毛》《夜是怎樣黑下來的》《野象小姐》《在云落》《梵高的火柴》《風(fēng)中事》《夏朗的望遠(yuǎn)鏡》等,隨筆集《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郁達(dá)夫小說獎、孫犁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茅盾文學(xué)新人獎、華語青年作家獎等。
秋天總是很短,仿佛黎明時墻壁上花卉的倒影。白晝也短,直至卯時楊樹上的喜鵲才叫,而等我醒來,所有的鳥鳴聲都消失了,只看到室友穿著肥大的睡衣趴在電腦屏幕前移動著鼠標(biāo)。還不睡啊夜貓子?通常我禮節(jié)性地問候一句。修圖,他略帶羞赧地笑笑,輕聲打個哈欠,頭仰向布滿細(xì)小蛛網(wǎng)的屋頂,點幾滴眼藥水。我挺佩服他。我一直不會自己點眼藥水。這樣會把身體熬壞的,沒聽老中醫(yī)說嗎?子時養(yǎng)肝,丑時養(yǎng)胃。沒事啦大叔,習(xí)慣了,再說如果我偷懶,就真找不到工作了。
他搬進(jìn)來也有段時間,跟上位室友相比,這孩子過于安靜,睡覺不打呼嚕,看《奇葩說》和《十三邀》時戴副AUDIOFLY牌白色耳機(jī),即便外賣點的海鮮燴飯,碎龍蝦殼吐得滿桌都是,也像家貓般不出聲響。他瘦,但不是枯瘦,眼大,但不瘆人。他還是個愛干凈的孩子,臨出門前總要洗澡,如果不洗澡的話就洗頭。他用無硅油洗發(fā)水,他說自己是油質(zhì)皮膚,而斯里蘭卡的這款洗發(fā)水去油效果強(qiáng)悍,他尤其喜歡洗發(fā)后那種澀澀的猶如初戀的感覺。他還有三瓶不同水果味道的發(fā)膠和啫喱水,有一次我看到他在鏡子面前小心翼翼地擺弄著發(fā)梢,半個時辰也有了。你要去拍戲嗎?哦,大叔,他嚴(yán)肅地盯著我,你這話一點不幽默。發(fā)型對男人來講太重要了!我忙活半天,還是沒有辦法將額頭上的這一捋完全豎起來。他有些沮喪地?fù)哿藫垲^發(fā),一根根重新拽直。
跟他相比,我可真的老了。我從來沒有買過除臭器,每晚將鞋子用油擦凈后再鄭重其事地懸掛在上面,我也沒有像他那樣,如果晚上不洗澡就用“小天使”牌檸檬味濕紙巾將腋窩擦拭兩遍。他的襪子也比我多,有次我忍不住用眼光偷偷數(shù)了數(shù),光夏天穿的短襪和船襪就有五十多雙,更別提那些堆在床邊的長腿棉襪和色澤鮮艷的足球襪了。
說實話,我甚至連瓶發(fā)膠都沒有,當(dāng)我為自己的邋遢尋找借口時,我才發(fā)覺我不是沒有發(fā)膠,而是從小到大就根本沒用過這種聞起來猶如空氣清潔劑的奇怪液體。這就是代溝吧。代溝是什么?代溝就是我只有兩雙從超市買的廉價皮鞋,而他有三雙手工復(fù)古尖頭皮鞋、兩雙旅游鞋、四雙板鞋和一雙運動鞋。當(dāng)他要走出那扇奶油色的房門時,他會根據(jù)自己穿的衣服選擇其中的一雙。
我們的作息也完全相反,當(dāng)我睡覺的時候,他在設(shè)計平面圖;當(dāng)他睡覺的時候,我在圖書館看小說。只有中午,我們結(jié)伴去吃點東西。讓我欣慰的是,他嘴不刁,這樣,我們就能去離宿舍最近的那家小吃店。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小的店鋪了,只有七八平方米,專賣成都小吃。據(jù)說他家的酸辣粉和紅油抄手是學(xué)校里最地道的。這不是我說的,是室友說的。你在北京根本吃不到這么正宗的酸辣粉,他吸溜吸溜地吞咽著銀白粉條,艷紅的辣椒油順著唇角蜿蜒至下頜。老板,家是哪里的?老板正叼著香煙剝雞蛋。他是個講究人,手上戴著一次性塑料手套,只是我老擔(dān)心煙灰要掉進(jìn)盛滿了豬小肚的鐵鍋里。
我是四川人。四川哪里的?成都。成都哪里的?蒲江。哦,我是青羊的。你娃兒是小老鄉(xiāng)哦,加個蛋,加個蛋。我看到老板猶豫片刻后用勺子舀了個鵪鶉蛋大小的鹵蛋,倒進(jìn)室友碗中。
我才知道室友是成都人。他的普通話那么標(biāo)準(zhǔn),絲毫沒有川普那種軟綿綿的桂花甜味。閉上眼,你會以為是電視里的播音員在一板一眼地念新聞稿件。
相對于室友的日常起居,我的生活規(guī)律得仿若機(jī)器人:晨七點起床,洗漱后去食堂吃早餐,通常是一碗豆腐腦兩個煎牛肉包,要是煎牛肉包賣完了,我就吃兩碗豆腐腦。上午騎著小黃車跑人文樓聽專業(yè)課,我喜歡那個有點斜眼的老教授用西安話講《中國文學(xué)通史》。中午小睡四十分鐘,下午要么旁聽歷史學(xué)院的清史,要么躺在圖書館的沙發(fā)上讀維特根斯坦。這套維特根斯坦全集共有十二冊,我讀了半年,連一本都沒讀完,讀過的也半懂不懂。只記住一句話,“我只有放棄對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施加任何影響,才能使自己獨立于世界,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支配世界”。能記得這句話是因為我認(rèn)為它從邏輯上講是錯誤的……晚飯后我去體育館跑步。我想學(xué)游泳,從十歲時就想學(xué),想了三十年也沒有學(xué)。當(dāng)然,這次還是沒去,主要擔(dān)心被教練或年輕學(xué)員笑話,我自己都能想象到那種場景:一個松弛的中年男人揮動著黑毛手臂在水中胡亂撲騰,他以為自己是青蛙或蝴蝶,其實不過是頭落水的豬。三個月后我徹底斷了念想,每晚繞操場小跑十圈。初二時我曾在學(xué)校的春季運動會上拿過五千米長跑亞軍,如今呢,跑起來倒像背上還馱著另外一個沉默寡言的靈魂。
我怏怏地想,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這樣能有什么不好?一切都將被細(xì)菌般的時光輕柔地吞噬、肢解、分離,變身泥土或塵埃……當(dāng)然,吃飯是快樂的,只不過這快樂不關(guān)乎食物,也不關(guān)乎胃,它更像是厭食癥患者的機(jī)械選擇。
除了離圖書館最近的東區(qū)食堂,我最常去的就是那家成都小吃。店面委實小,又窩在陰面,白天也要開燈。老板跟他老婆在里面都要側(cè)著轉(zhuǎn)身。我時常聽到他們用家鄉(xiāng)話嘀嘀咕咕,雖綿軟低沉,也能猜得出是在拌嘴。也難怪,夫妻店,連服務(wù)員都沒有,他們又不是蜈蚣,他老婆還要時不時騎著電動車去宿舍樓送外賣。他們在臺階下面擺了四五張狹長潔凈的小桌,顧客隨便坐,有時我恍惚著老板真的變成了蜈蚣,瞬間長出了若干條手臂將一碗碗湯面甩到桌上。吃完后我通常吸支煙,吸完如果他們還忙得腳尖朝后,就幫他們端端飯菜,拾掇拾掇碗筷,反正閑人最不怕浪費的就是時間。
哎呀,你人太好了,老板大概想跟我握手致謝,剛探出卻又縮回,胡亂在褲子上揩了揩。下次我要給你加個蛋!加個蛋!當(dāng)然他說了也就忘記,翌日即便多加個鹵蛋,也要收兩元錢的。我倒沒什么,很喜歡跟他聊一聊。通常是陰雨天,客少人稀,麻雀在草叢里覓食,他蹲在樹下?lián)袷[洗菜,搓洗腐竹。他嘴上叼煙,時不時猛吸兩口,煙灰落在洗凈的蔬菜上。整支煙吸完,手連碰都不碰,當(dāng)他“呸”的一口將煙蒂吐在地上,我才長長地呼口氣。
你是哪里人,幺弟?我浙江的。你是學(xué)校的老師?不是。你是陪讀的家長?不是。你是保安?不是。你是修鎖修自行車的?不是。你是賣水果的?不是。你是宿管?不是。他這才乜斜我一眼,又叼上支嬌子,你是掃廁所的?不是。他不問了,他不問了,我也就不說。我跟婆娘累得要吐血了,他抱怨道,腰桿都要裂咯。你們找個手腳勤快的老太太,花不了幾個錢。他搖頭,你曉得不,房租一年要八萬呢,他伸出食指和拇指,狠狠地朝我比劃。我感覺他把我當(dāng)成房東了。下個月把我娃娃叫過來,反正畢業(yè)了,沒個屌正事。閨女還是兒子?幺妹兒,長得嘿巴適。他得意地齜出口黃牙,唾沫星子差點噴濺到我臉上。
室友依舊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下午起床,起床了喝袋芬蘭牛奶,然后穿著睡衣坐在碩大的電腦屏幕前。我老擔(dān)心稍不留神,他的頭部和軀干都會被電腦倒吸進(jìn)去。他接了幼兒美術(shù)培訓(xùn)學(xué)校的活兒,說起來簡單,給學(xué)校起個新名字。以前學(xué)校有兩名股東,多年閨蜜不慎翻臉,一方另立門戶,另一方要給新公司起個告別過去又展望未來的名字。我這才曉得這個長相頗似偵探柯南的室友有多神奇了:他把北京所有同類培訓(xùn)學(xué)校的資料搜集起來,按照所屬區(qū)域、學(xué)校規(guī)模、學(xué)生年齡、學(xué)生性別、收費情況進(jìn)行了索引。光這一項就花費了他七天時間。我忍不住問他,你是在做社會調(diào)查還是在起名字?
他說,大叔,這你就不懂了,要整合全部資源才能起個與眾不同又醒目貼切的名字。這名字要高貴、要通俗,還要符合學(xué)校定位。瞧見沒,就在國貿(mào)附近,國貿(mào)附近有幾個高檔小區(qū)?每個高檔小區(qū)有多少戶家庭?每戶家庭是一孩還是多孩?戶主是本地土著還是外來人口?這些都要綜合考量……你收費很貴吧?他搖搖頭,我剛出道,只收六百元。你別以為只是頓擼串的錢,如果跟客戶建立了良好密切的關(guān)系,彼此信任,難道不是鋪了條無形的路嗎?你別小瞧這個培訓(xùn)學(xué)校的校長,好歹是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的教育學(xué)博士,她父親是國務(wù)院參事,她哥是東城區(qū)公安局政治部副主任……
后來他又接了個燒烤爐的平面廣告圖。他在烤爐上不停地更換著品種、色澤、厚薄度不同的牛肉、羊肉、豬排,將這些肉類的顏色變成淺紅、緋紅、深紅、霞紅、朱紅、血紅……你覺得哪種顏色看上去最有食欲?他憂心忡忡地盯著我。我只好說,你這是在賣肉,還是在賣燒烤爐?他說,大叔,你思維不能太僵化,看事物要看它的本質(zhì)。我們?nèi)コ羞x擇烤爐,首先留意到的難道不是爐上的食品嗎?所有烤爐的功能大同小異,我們應(yīng)該考慮如何讓深思熟慮之后才去買烤爐的人如何在第一時間注意到烹飪后的奇妙效果,當(dāng)他的味蕾在圖片的催化下猛然蘇醒并作出虛假判斷時,他已經(jīng)下意識地將烤爐抱在了懷里……
烤爐的平面圖得到了老板的認(rèn)可,但這個老板肯定不是普林斯頓大學(xué)畢業(yè)的,烤爐都快上市了室友才拿到八百元設(shè)計費。他倒得意的很,大叔,我請你吃飯,去中關(guān)村的“河豚先生”,還是蘇州橋的“第六季”?窮學(xué)生請什么客,省省吧。他笑嘻嘻地說,大叔啊,你不也是學(xué)生嗎?別瞧不起我,我的生活費比你多。你以為我窮啊?偷偷告訴你,我家財萬貫?zāi)?。我說,你講話注意點,別閃了舌頭,我以前可在稅務(wù)局上班,要不,你請我吃紅油抄手吧。他嘆息一聲,你們這些老人家,真是溫良恭儉讓,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還啥事都喜歡替別人操心,累不累???
那是深秋的午后。白楊樹的葉子將黃未黃,天空是那種清冽的藍(lán),薔薇還沒開敗,從破舊的柵欄里掙扎出來,我從花蕊里逮過幾只灰翅蜂鳥送給玩滑板的孩子們。那天,還沒到小吃店,遠(yuǎn)遠(yuǎn)就瞅到那棵粗大的白楊樹腳下閃著團(tuán)動來動去的黃金。走近了,竟然是一只公雞。這是我見過的最雄偉漂亮的公雞了,渾身一點雜毛沒有,只有雞冠是血紅的,像涂抹在黃金上的血跡。
幺妹!一碗抄手,放香菜不加鹵蛋!一碗酸辣粉,不放香菜加鹵蛋!老板正在店門口抽煙,瞅到我們就梗著脖子朝店內(nèi)喊。我問,哪里來的公雞?老板說,幺妹來幫忙,把她的寵物也帶來咯。果然,有個女孩匆忙走出來,慌里慌張地朝我們問,哪個加香菜哪個不加?再說一遍,我忘咯。她聲音很小,像在跟人竊竊私語。室友瞄了眼說,隨便,香菜我也吃的。女孩朝這邊又瞥了瞥,沒吱聲。幺妹上的大專,在家里陪她奶奶,缺人手,才喊過來。老板嘿嘿地笑著,這個瓜娃子,傻得很。
我看到女孩走到白楊樹下,從兜里抓出把玉米粒撒在草叢里。公雞抖抖雙翅,跳著腳過來,脖頸閃電般一探一縮、一縮一探,玉米粒頃刻就光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只公雞只有一條腿。我以為眼睛花了,不禁湊前瞅了瞅。沒錯,這只威武的公雞只有一條腿。
小時被黃鼠狼咬掉了,女孩細(xì)聲細(xì)氣地說,別看一只腳,能飛到榆樹頂頂高頭。今年春天,還啄死過一條蛇。我們鎮(zhèn)上的母雞,都喜歡它呢。
再去看那只公雞,又蹦跶著去草里覓食了。
把你的公雞看好。室友用濕紙巾將每根手指刮得干干凈凈,盯著女孩說,把你的公雞看好。
女孩呆呆地哦了聲。
這里野貓?zhí)貏e多,比黃鼠狼還賊。前幾天,我親眼見到一只胖野貓叼著一只胖喜鵲躥上樹梢,啃得只飄下幾根羽毛。
女孩瞪大眼睛瞅他,又快速瞅了下公雞。
你用麻繩把它拴在樹上,它就不會四處亂跑了。這學(xué)校,比你們蒲江還大呢。咦?你手上全是紅油,還不快去擦擦。
女孩又哦了聲,噘著嘴轉(zhuǎn)身去收拾碗筷。
室友這段時間不再熬夜了,據(jù)他說導(dǎo)師要開個人畫展,作為導(dǎo)師這屆唯一的弟子,他要馬首是瞻回報師恩,另外就是要寫畢業(yè)論文了,必須白天到圖書館查閱文獻(xiàn)資料。這樣我們的作息不免一致起來。不過白天他總是蔫頭蔫腦,騎著小黃車跑完展廳跑圖書館。即便如此,他還抽空網(wǎng)購了熨衣板和熨斗。他將冬天的棉襪和長襪統(tǒng)統(tǒng)翻出,一只一只熨好,再掛在一個環(huán)形衣架上。他還幫我熨燙了我唯一的一件白色亞麻襯衣。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難道只有一件襯衣?他張大嘴巴盯著我,你光膀子穿毛衣嗎?我只好告訴他,像我這個年齡的,通常都會買若干件秋衣?lián)Q著穿。他撇了撇嘴說,秋衣有純棉的嗎?你穿起來不剌肉嗎?我只好再告訴他,秋衣里面還會套條跨欄背心??鐧诒承模坂鸵幌滦α?,跨欄背心難道不是打籃球才穿嗎?我說我以前是單位的籃球隊隊員,13號球衣,人送綽號“羅德曼”,我打了三十多年籃球,跨欄背心也有四五十件了。他不可思議地凝望著我,半晌才囁喏著說,天啦嚕,你竟然還是籃球運動員……你有二百斤嗎?我說我是虛胖,其實只有一百九十三斤。他也沒接話,抓起桌上的香梨啃,啃著啃著扭頭對我說,叔啊,你老了,但也要規(guī)劃好自己的生活,不能將就,人這一輩子,不容易呢。我使勁朝他點點頭。
要是女兒還活著,應(yīng)該比他小不了幾歲。
深秋那段日子,我跟他頻繁地去吃午飯。他們家又添了鐘水餃、腸粉、涼皮和擔(dān)擔(dān)面。我們?nèi)チ艘膊挥谜f話,女孩就把面和粉端來,有時排隊的人多,她就偷偷給我們加塞。我跟室友說,你發(fā)現(xiàn)沒?我碗里的面還是那么多,但你碗里的粉的量明顯大了。他就問,大叔,你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我說很明顯啊,這女孩可能喜歡你。他咧嘴笑了,說,難道你覺得我的情商是負(fù)數(shù)嗎?我說你別太自負(fù),仔細(xì)瞅瞅,女孩長得多好,大眼睛雙眼皮……你對女人的審美還停留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他打斷我的話,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喜歡狐貍臉,這姑娘腮幫子上的肉也太沉了吧。我說,圓臉的姑娘有福氣……他擺擺手說,我不敢談戀愛了,怕了,多好的姑娘跟了我,她就不再是原來的她。為啥?都被我寵壞了唄。我還想問點什么,沒問。他盯著楊樹下的那只公雞,心不在焉地說,真像是用黃金雕出來的。
女孩大概忙完了,去喂雞,喂完了朝我們喊,你們忙不?不忙的話幫我錄下“快手”。室友說,好啊,錄什么?難道你也要生吞緬甸蟒蛇鋼牙咬碎玻璃?女孩說,亂講,“快手”不全是瘋子,還有很多好玩的人呢,不要一棍子打死。室友懶洋洋地問,比如——。女孩說,有個小姐姐叫文靜,住在內(nèi)蒙古烏蘭布統(tǒng)景區(qū),養(yǎng)了一群狼,她每天跟狼嬉戲打鬧,狼要是不聽話了,她就把狼打一頓。室友說,哦。女孩說,還有個養(yǎng)牛人,是個牛經(jīng)濟(jì),每天直播如何在牲口市場挑選好牛,又翻眼皮又摸牙齒又驗牛糞的。室友歪頭問,那你直播什么?女孩說,我呀,直播堂吉訶德跳舞,上樹,爬寨子,撿項鏈。室友問,誰是堂吉訶德?女孩指著公雞說,它呀,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配嗎?室友干咳了聲,問,你學(xué)中文的?女孩說,哪里,我學(xué)的織染專業(yè)。室友說,好吧,我們現(xiàn)在要錄的是——?
女孩將脖子上的項鏈扔出去,然后吹了聲口哨。我們看到堂吉訶德瘋了般單腿猛躥出去,直奔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飾品。說實話,我覺得堂吉訶德奔跑的樣子很像饑餓的澳大利亞袋鼠。
天越來越冷,卻沒有下雪。來這里一年多了,只碰到一場雪。對我這樣的南方人而言,不得不說是件遺憾的事。室友導(dǎo)師的畫展結(jié)束了,結(jié)束當(dāng)晚舉辦了盛大的慶祝晚宴,室友還把我邀請過去跟他導(dǎo)師同席,介紹說這是中國很有名的編劇。他的導(dǎo)師是位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熱切地跟我握手、碰杯、加微信,弄得我很是羞愧。晚宴快結(jié)束時,我才瞅到小吃店的女孩混坐在室友的師姐師妹中間,穿了條咖啡色呢子長裙,得體又漂亮。那晚室友喝了很多酒,當(dāng)我把他攙扶到宿舍,他抱住馬桶就呱呱狂吐。我用溫水給他泡了杯蜂蜜水,他囫圇灌下,很快就又沖向衛(wèi)生間。聽著他嘔吐的聲音我有點恍惚。后來他耷拉著雙腿斜靠住墻壁,悶頭悶?zāi)X地說,大叔,我談戀愛了。
我說,挺好啊。我早就說過,那個女孩不錯,適合當(dāng)老婆。他有些驚訝地說,你怎么知道的?我笑著說,我談戀愛的時候,你還在你媽媽的懷里嘬奶呢。他說,其實上個禮拜六我跟她去天津了,沒錯,我們坐了摩天輪。我一直想跟我的女朋友坐一次摩天輪。我跟她說,我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你條件不好,學(xué)歷低、家庭一般,但我喜歡你。這不符合我的處事原則,可我愿意破一次例。我明年就要在北京買房、工作,你要是愿意,就當(dāng)我女朋友吧。她想了想,答應(yīng)了。我們拉了拉手。她的手很涼。她說她的手從小就涼,她一直懷疑自己是冷血動物。我們就面對面坐著,拉著手,看地面上的馬路、淮海、大橋,建筑一點一點地遠(yuǎn)離我們,因為速度緩慢,我們并沒有覺得離人間越來越遠(yuǎn),離星空越來越近,相反,在這段弧線運動里,我覺得時間、空氣、思維都凝固了,我仿佛是坐在一列密閉的宇宙飛船里,正跟心愛的人以光速駛向某個神秘的星系。到達(dá)制高點時,摩天輪靜止了片刻,我想吻她,她笑著推開了我。她說,早知道坐摩天輪,就把堂吉訶德抱來了,也讓它從空中看看美景,順便直播一下,就叫“堂吉訶德大戰(zhàn)摩天輪”。后來呢?后來我們在附近的賓館住下,大床房,我們都沒有脫衣服。我抱著她睡的。她身上的味道很奇特,是陳皮和花椒的氣味……
他后來,說著說著,就靠著墻睡著了。我拿了條毛毯給他蓋上。
女孩的父母大概曉得他們的事,比以往更客氣。那次甚至給我們免費送了份水芹豬肉水餃,糖醋蒜也多給了兩頭。室友當(dāng)著我倒不知道如何跟女孩講話,只是一雙眼貼在女孩身上,臉上是那種熱戀的人慣有的傻笑。得閑了,女孩坐在我們旁邊洗豬小肚。水那么涼,她也不怕,手上全是堿。室友跟我商量面試的幾家單位。在他看來最好能去騰訊或中國移動。但面試的條件極為苛刻,他的專業(yè)并不對口。雖然他托朋友通融,也不保險有面試機(jī)會。如果去不了這兩家公司,最佳選擇是完美游戲公司……女孩洗完豬肚繼續(xù)聽我們講,聽著聽著開始打哈欠,后來她把堂吉訶德抱在懷里哼哼唧唧地唱歌。她聲音小,曲調(diào)也婉轉(zhuǎn),可架不住堂吉訶德在她懷里撲騰時羽毛發(fā)出的聲響,我一句也沒聽懂。當(dāng)我喝掉碗里的熱湯,發(fā)現(xiàn)女孩靠著椅背打盹,公雞好像也睡了。有那么片刻,稀薄的陽光照著她潔凈甚至有點凸起的額頭和懷里的堂吉訶德。她均勻地呼吸著,粉色圍巾的細(xì)穗被她的鼻息輕柔地蕩出去,又緩緩地落在堂吉訶德的雞冠上。抱著黃金的女孩。我想起了女兒。我說我們走吧。室友摸了摸女孩的耳朵,女孩哆嗦一下醒了,笑著說,我做夢了。室友問,夢到啥了。女孩紅著臉說,等晚上再告訴你。
有一次我去郵寄快遞,路過靜園時發(fā)現(xiàn)樹下圍著一群人,不時聽到驚奇的贊嘆聲,還有人舉著手機(jī)照相,湊前瞅了眼,卻是室友和女孩。一條細(xì)長的繩子,一頭在室友手里,一頭在女孩手里,他們將繩子掄成了圓形,每晃動一次臂膀,女孩都會鼓著腮幫吹聲哨子,哨子很響亮,然后,我看到獨腿的堂吉訶德縱身而起,雙翅在空中展成金色的降落傘,而那條繩子溫柔地舔下地皮,又甩向潔凈的天空。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堂吉訶德也跳了很久。
接下去的一個月我?guī)缀鯖]在學(xué)校。有個大學(xué)同學(xué)以前是國美房地產(chǎn)高管,后來辭職干起了影視。那幾年,有錢人,無論是開礦的、做飯店的、蓋房子的、賣保健品的,只要是有錢人,都想拍電影。不管是洗錢還是真的想賺錢,反正是把這個行當(dāng)搞得比好萊塢還紅火,聽說連剛出道的三線小鮮肉,只要肯接活兒一年賺一億還嫌少。他不曉得從哪里搞到一筆投資,想拍部關(guān)于廣場舞的都市輕喜劇。導(dǎo)演也找好了,獲過金雞百花獎和金鷹獎,是拍家庭劇的大師。作為剛出道的制片人,能請到大導(dǎo)演簡直是中了彩票頭等。為了套住人家,哥們先預(yù)付給導(dǎo)演兩百萬訂金,又陪他到拉斯維加斯賭錢,“輸”給他一百五十萬??啥寄杲K歲尾了劇組仍遲遲沒有組建,原因很簡單,導(dǎo)演認(rèn)為劇本“是一泡狗屎”。用導(dǎo)演的原話講,就是如果他拍了這部戲,這輩子的名聲就毀了,而且一輩子都別想翻身。既然問題如此嚴(yán)重,朋友只好換編劇,換了七八個,可無論出名的還是即將出名的,都被導(dǎo)演罵得要跳樓。
你幫幫我吧,哥們說,我徹底沒轍了,瘋了,痿了,抑郁了。我說我這種爛木頭怎敢冒充椽子和檁?哥們說,我一集給你十萬,一共四十集,怎么樣,夠意思不?我想了想說,我缺錢,但也不能糟蹋你。這樣吧,我有個朋友,以前給國師當(dāng)過御用編劇,讓他來幫你擦屁股吧。
盡管如此,還是在他那邊待了段時間。他給我安了個文學(xué)顧問的頭銜,我也不能白吃干飯。這期間我接到過室友的電話。他支支吾吾地說,有些事想跟我商量商量,除了我,他實在想不起還能找誰。當(dāng)時我們正在開劇務(wù)會,導(dǎo)演正在訓(xùn)斥他的助理,我說忙完就回學(xué)校找你。等真的忙完了,卻忘了這茬。翌日回電話過去,室友關(guān)機(jī)。隔天又打了幾次,還是關(guān)機(jī)。也許是他跟女孩出了問題?不過,這世界上還有他搞不定的事嗎?
回學(xué)校時已是冬天。我喜歡北方的冬天,樹木赤裸干癟,野貓仍像士兵一般巡邏,烏鴉的叫聲要比夏日漫長,人們行走在路上時只露出焦灼的眼睛。一切都在蕭瑟中等待著春風(fēng)吹來。而我,則等待著傳說中的漫天大雪將這一切都覆蓋。詩人說,只有雪是免費的,希望雪不要落在壞人的屋頂上,要落就落在鴿子的眼睛里。我想,雪可以落在好人的屋頂上,也可以落在壞人的屋頂上。當(dāng)世界上只有一種顏色時,無論好人還是壞人,都會在徹骨的寒冷中悄然入眠,都會在夢中徹底忘記那些早就該遺忘的人。
而我的室友大概也將我忘記了。打電話不接,發(fā)短信不回??粗娔X桌上的灰塵,我突然萌生出某種不祥的預(yù)感。當(dāng)我站在小吃店門口瑟瑟發(fā)抖時,女孩問,大叔,好久不見,來碗抄手?她跟以前比沒什么變化,只是臉頰更紅潤,像來自高原的姑娘。我點了碗酸辣粉,抽上支香煙,問她,室友怎么失蹤了?她搓著手說,大叔,我也快半個月沒他的消息。你們,難道……我們挺好的,女孩說,他好像家里有點事,處理好就回來。他還說,要帶著我和堂吉訶德再坐一次摩天輪呢。我去看那棵樹,堂吉訶德沒在樹下。我把它關(guān)在臥室了,女孩笑嘻嘻地說,它可是只從來沒有在北方過冬的公雞。
那天我正在讀阿摩司·奧茲的《愛與黑暗的故事》,室友忽然推門進(jìn)來。那么冷,他只穿了件咖啡色風(fēng)衣。他朝我擺了擺手,然后悶頭整理行李箱。等我燒完水沏完茶,他已穿鞋和衣躺在床上,須臾便聽到了急促的鼾聲。我掩上房門,去超市買了只燒雞、兩袋老蠶豆,還有一瓶紅星二鍋頭?;貋頃r他醒了,正坐在床邊發(fā)呆。我說這么冷的天,大叔陪你喝兩盅,暖和暖和。他接過酒杯,嘬了一口,皺著眉頭問,酒杯沒洗吧?全是灰塵的味道,哎,你這個邋遢大叔。我笑了笑,撕了只雞腿給他說,你這風(fēng)塵仆仆的,干大事哪?他估計餓壞了,也沒吭聲,三兩口就把整只雞腿吞咽掉。我爸出事了,他望著墻角說,操,去年就該用我的名兒把三里屯那幾間商用房買下來。都怪我,什么都不著急,總覺得什么都來得及,一切都為時不晚,這下好了。
我沒再問別的。我不習(xí)慣在別人的傷疤上撒鹽。按他的口風(fēng),他父親犯了事,資產(chǎn)全被凍結(jié),父親的合伙人也跳樓自殺了。這段時日他一直跟他姐夫找律師跑關(guān)系。跑似乎也是白跑,哪里有路?路都被堵死了,或許我爸被逮捕的那個下午,世上所有的路就全部消失了,他將剩下的半杯白酒干掉,愣愣地盯著我說,大叔,我說得沒錯吧?
他說得確實沒錯,他其實什么都懂。
我們也從北京找了人,人家開口就要三百萬。你說,這些人的胃口怎么這么肥?從小吃恐龍長大的?你知道嗎大叔,我姐夫現(xiàn)在只能住如家賓館,天天找不同的人,等相同的信兒。
我又給他倒了杯白酒。酒是最好的安眠藥。這個時候,他需要一個漫長、踏實的睡眠。
室友一直在成都跑門路。我給他打過電話,他聲音嘶啞,但依舊像往常一樣口齒清晰。他說他母親也被關(guān)進(jìn)看守所了,不過這樣他就放了心,過年的時候,好歹父母能團(tuán)聚。他說他打算和女孩分手。為什么?大叔你傻啊,我能給她好日子過,才有底氣跟她在一起,如今家破了、業(yè)也敗了,她還跟著我,難道一起喝西北風(fēng)?我說,女孩要是真喜歡你,就不會在乎這些,你要尊重她的選擇。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大叔,那是你們那個年代的選擇,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老了,這些你不懂的。
讓我意外的是,女孩倒來過幾次宿舍。我猜她聯(lián)系不到室友,又不甘心,才會冒失地來找我。我含混其詞地解釋說,室友家里有點瑣事,需要他親自出馬,只要處理好就馬上回北京。她嘟囔著說,死活聯(lián)系不上他,怕他出事,覺也睡不踏實。要是室友回學(xué)校,讓我暗地里知會一聲。有天霧霾很大,整個校園變得像座迷宮,女孩又來了,她戴著黑口罩,頭上裹著圍巾,只露出鼴鼠般羞怯的眼睛。她遞給我一個牛皮紙信封說,大叔,我曉得他家里的事了,這是我平時攢的零花錢,還有跟堂吉訶德直播的錢,等他回來你轉(zhuǎn)給他。我從微信轉(zhuǎn),他直接退回來了。
她走后我數(shù)了數(shù),總共三千四百五十二塊錢。那兩枚一元的鎳幣很新,亮晶晶的。
等室友回來,已是一月中旬。他剃了個光頭,穿著件類似袍子的黑色風(fēng)衣,圍著條蓬松的波西米亞圍巾,像個憂心忡忡的牧師。他氣色比上次見面時還差,眼袋腫脹,嘴角生著幾粒暗瘡,不過胡子刮得很干凈。他給我?guī)Я讼涠冀攉J猴桃,說是表姐家種的,以前都用來釀酒。你又胖了,大叔,他上下打量著我,你最近沒有夜跑嗎?你是不是打算過年了把自己賣掉?不過,最近的豬肉可都是大白菜價。我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他,也許他只是怕我安慰,才會這般生硬地調(diào)侃。他一向是個不會講笑話的人。我說,你新發(fā)型不錯啊,以后那些啫喱水就全歸我了,你這是打算出家當(dāng)和尚嗎?他蹺著二郎腿說,大叔,你這主意不錯,等我料理好家事就去九華山剃度,這世上的事,我是看個透心涼。我把女孩的信封遞給他,他打開瞄了瞄。我說,你可要想清楚,不要辜負(fù)了人家。他沒吭聲,半晌才磕磕巴巴地說,大叔,我辜負(fù)她……也是為了她好……她傻乎呼呼地跟著我……會一輩子受苦的。我拍了拍他肩膀,然后到洗漱間給女孩發(fā)了個短信。
天已擦黑,我們也懶得開燈。我看著太陽余暉從東墻移動到南面的窗口,又從窗口移到西墻的書架,最后房內(nèi)徹底陷入了一種羽翼般的黑暗。很多時候,我們就是這般眼睜睜地看著光亮從眼前一點點流逝。室友絮絮叨叨地講述著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也許用“奇遇”這兩個字更為恰當(dāng),我完全能想象得到一個孩童站在懸崖邊的情景。他也談及諸多與他父親的往事,在敘述這段涉及到隱私的時光時,他沒有任何羞澀與遲疑,或許正是他的這種坦蕩讓我對他還算放心。他說了什么我大都忘記,只模糊記得幾句,他說他父親從來沒有教育過他“什么是愛”以及“如何去愛”,慶幸的是,也沒有教育過他“什么是恨”……于是我說,我聽到我自己說,我們只有放棄對世界上發(fā)生的事情施加任何影響,才能使自己獨立于世界,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支配世界。他想了想說,大叔,你的心靈雞湯真夠咸的。
女孩敲門時都晚上八點了。我開門時聞到了濃郁的肉香。她嘟囔著說,你們倆是瞎子啊,真是省電。邊說邊開燈。我這才看清她懷里抱著個青花瓷盆,盆上覆著鍋蓋。室友撓著光頭說,你……你……怎么來了?女孩足足盯了他有兩分鐘,才細(xì)聲細(xì)氣地說,我當(dāng)然要來,我要看看,你到底是活著還是真死了。
他們笨手笨腳地抱在一起。女孩在他懷里不停地哭。我才知道原來女孩哭泣的聲音可以這么響亮。室友下巴抵住她頭頂,雙臂環(huán)住她有些臃腫的腰身左右輕柔地晃動。他們像兩個剛學(xué)會跳舞的人。女孩后來終于不哭了,她掀開鍋蓋說,我燉的雞,你快吃吧。你不是最愛吃雞肉嗎?屋內(nèi)立馬充溢著嗆鼻的香氣。我聽到自己的肚子也咕嚕咕嚕地響起來。女孩用筷子夾了個雞腿小心塞進(jìn)室友口中,室友嘟囔著說,燙。女孩吹了吹說,吃吧、吃吧,又抬頭掃我一眼說,大叔,愣著干嘛,趁熱吃,你們有酒嗎?我想喝點酒。我說你要真想喝,我書櫥里還有瓶陳年茅臺。女孩說,真的呀?我還沒喝過茅臺呢。我就把酒拿來,打開,倒好。這時女孩盯著室友問,好吃嗎?室友說,好吃。
女孩說,當(dāng)然好吃了。堂吉訶德從來沒吃過飼料,玉米和青菜喂大的。
我和室友的嘴巴都不動了。
女孩端起一杯白酒,小抿了口,可能嗆著了,咳嗽了一通說,白酒原來是這個味道。
室友晃著手里的雞腿問道,你剛才說什么?
女孩說,沒啥。我記得有一次你問,我有多愛你,我說,我可以把堂吉訶德燉了給你吃。你說實話,堂吉訶德好吃不?
室友再次回成都時,終于下了第一場雪。這是我來北京后第一場大雪。我想,真正的雪就該是這樣子吧,如白天鵝的絨毛彌漫了天與地,它落在好人的屋頂上,也落在壞人的屋頂上,但它沒機(jī)會落在堂吉訶德的雞冠上了。我不知道室友跟女孩后來如何了。女孩再也沒來過我們的寢室。之后去過幾次小吃店,只有老板跟他老婆在狹窄的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嘰嘰咕咕。我本想問問女孩去哪里了,但從來都只是慢慢地吃著我的紅油抄手。男人到了我這歲數(shù),就會發(fā)現(xiàn)沉默是一種真正的美德。那天在地鐵口,看著室友踏入那段漫長幽暗的甬道,我的嗓子不禁哽咽了一下。他的頭發(fā)長出來一些,沒戴帽子,他的下巴更尖了,或者說,他的頭顱更像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倒三角形了。我不知道以后是否還能見到他,我伸出遲鈍的手臂,用力地?fù)]了揮,他大概沒有看見,只佝僂著腰滑動著黑色行李箱。本來我還想大聲地說句“再見”,可大朵大朵的雪花倏爾旋進(jìn)了我的喉嚨,那么涼,甚至有點甜,我就啞巴似地翕合了幾下頜骨,然后徹底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