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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2019年第4期|艾平:包·哈斯三回科右中旗(節(jié)選)
來源:《人民文學》2019年第4期 | 艾平  2019年04月01日08:30

阿媽說,在大興安嶺的東南面,科右中旗是咱們的老家。老家有一座白音花廟,白音花廟前有一個蒙古包,我是在那里把你姐姐留下的……這些話她說了大半輩子。直到有一天,她趕著馬車去湖邊拉水,河里的狗魚太多了,一條條成了精,聞到馬腿的氣味就擁上來咬,馬一毛,車上的水罐掉下來,砸在阿媽身上?;杳粤藘商?,她便睡在一片藍蜻蜓的覆蓋下,漸漸化作了泥土和小草。

在包·哈斯的心里,阿媽的話沒有消失。每當他推開包門,看見大雪又給草原蓋了一層棉被,就會想起阿媽的話;每當他到湖邊飲馬,聽見新出殼的小蓑羽鶴喳喳叫,就會想起阿媽的話。春來的馬駒、夏日的芍藥、鄰居女兒的喜宴、遠方來的游客,草原的一切事物,都能讓包·哈斯想起阿媽的這些話。他也一直想著回科右中旗老家看看,看看白音花廟在哪里,找找八十年前失散的姐姐。可是今年的春羔剛剛長大,又到了明年接羔的時候;今年的草垛剛剛矮下去,又到了明年給打草機加油的時候。大自然從不休息,牧民沒有假期。

那是在包·哈斯七十歲生日的酒桌上,兒子說,您老人家有啥不放心的?如今羊有棚圈,牛有倉儲草,打草有機器,兒馬子(種公馬)身上裝著遠程監(jiān)控,暴風雪已經(jīng)不是災了,您出來講價賣羊賣牛,又總是心太軟,老賠錢。您啊,還是趁著腿腳好,趕緊退居二線,換個鞍子坐坐,到城里的沙發(fā)上休息休息,沒事兒多上廣場轉(zhuǎn)轉(zhuǎn),吃點兒肯德基、餃子王啥的,學學廣場舞也行,當個老年民族服裝模特也挺好的,沒準兒還能遇上個愿意給您熬茶煮肉的老美女呢。兒子嬉皮笑臉的話里透出了某些抗議的聲調(diào)。包·哈斯想,兒子愿意留在草原上吃苦,就比那些膩膩歪歪地賴在城里,除了到歌廳里唱歌跳舞,就宅在家里打游戲的年輕人強。人就像草,一茬一茬總得老,草原卻永遠是年輕的,所以到了歲數(shù)要有自知之明,該撒手時就得撒手,也好讓兒子早歷練歷練,讓他知道當個好牧民沒那么容易,不經(jīng)過幾場暴風雪,不闖過幾場大旱不成。于是,他把牧場交給兒子照管,住進兒子在城里給他買的新樓房,過上了頤養(yǎng)天年的日子。

包·哈斯原本就是個不一般的牧民,他的不一般之處,就是凡事走心,好琢磨,遇事兒都要琢磨透。想當年,大馬拉沁(牧馬人)包·哈斯的名字,就像天上的彩霞一樣,讓草原上的人們仰望。

他年輕的時候,放過一千匹的大馬群,當年呼倫貝爾的巴爾虎草原上,所有套馬用的桿子馬,都是他馴養(yǎng)的,所有拿頭名的賽馬,都是他調(diào)教出來的。草原上多難的事兒,只要經(jīng)過他的手,就不是什么難事兒了。一群從蒙古國過來的牛,剛剛進入嘎查(村)草場,他就大喊大叫起來,別人以為他喝多了呢,其實他是憑經(jīng)驗發(fā)現(xiàn)了疫情。他說,你看這些牛,走路斜著身子打戰(zhàn),眼睛發(fā)紅,嘴上的哈喇子成了白沫子,不是口蹄疫是什么?一場大疫情就這樣被他攔截在邊境線之外了。生產(chǎn)隊派他到額爾古納買小馬駒,他拿著短套馬桿進了馬群,把人家俄羅斯族老馬倌兒氣瘋了。為啥呢?原來他眼睛看到的不是跟前肉乎乎的小馬駒,而是三年之后的馬架子。哪匹馬未來能長成啥樣,他從小就能看大,一股腦兒打包收走。額爾古納的俄羅斯族老馬倌兒,也是個實誠人,只要是包·哈斯老哥哥挑剩下的馬,他就降價,即使是那些看上去挺漂亮的馬駒,他也不會賣高價,因為他知道,好馬都被包·哈斯挑走了。所以每當包·哈斯一來,沒等下馬,他就用俄語喊:“聶杜,聶杜……”意思是“沒有了,沒有了,不賣給你”。可到最后,他不僅讓包·哈斯牽走了最好的馬,還得搭上一木罐俄羅斯伏特加。

包·哈斯雖然嘴上說著老了老了,其實心里明鏡似的,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老,離變成一匹整天站在陽光里打盹兒的老馬,還差十萬八千里呢。自己雖然已經(jīng)不是那個所向披靡的牧馬人了,但是只要站在草原上,往東南西北看看,擼一把嫩草籽放嘴里嚼嚼,摘一朵野花在鼻子下嗅嗅,他照樣能告訴人們,今年的雨多不多、什么時候開始打草合適、應該在哪里選擇過冬的牧場。只要把套馬桿子放在草上,耳朵貼著套馬桿子,聽幾分鐘,他便會站起身來告訴人們——敖日格勒,有汽車向你的包開來了;小巴特爾,你們家的馬群跑得太遠了,十多天沒照管了吧,要去看一看……包·哈斯認為,年齡并不是什么令人傷心的東西,年齡是什么呢?就是從容不迫。當內(nèi)心不慌不亂的時候,牧人的直覺就會靈敏,就會在天地人之間溝通。他之所以下狠心離開草原,也并不是僅僅因為兒子那幾句不知輕重的話。

那是初冬的某一天,百草金黃,雪花飄飄,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白天就休息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一會兒一響了——已經(jīng)沒有人向他求助了。而以往,這個季節(jié)是他最忙的時候,人們紛紛打電話或者開著車趕來,問詢過冬的牛羊怎樣安置,馬群是不是要換塊草場,會不會有狼群出來掏羊圈……他走出蒙古包,登上草垛,四面一看,草原上來了好幾輛長廂卡車,家家戶戶正忙著趕羊上車。原來是要把羊群運到暖和的黑龍江農(nóng)村,吃地里的玉米秸過冬,避開呼倫貝爾嚴寒的冬天。這就意味著,傳統(tǒng)的游牧已然不再,載運羊群的大卡車輪子一轉(zhuǎn),老祖宗百代千年留下的游牧經(jīng)驗,便蕩然無存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也就沒有啥大用處了。他的腳在草垛上一打滑,人倒在了草垛上。他的臉對著空空的天,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被摘下來的空手套,那么松懈、那么殘舊,甚至都不如一個塑料袋結(jié)實,要是有一場濕雪,就會融解在草堆里。就在那一刻,他決定了放棄。

離開草原進城的那天,他早早起了床,往昨天喝剩的奶茶里加了一杯奶,煮開了,喝完。他沒有到兒子的蒙古包去告別,孩子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晚起的習慣,反正羊群早已運到黑龍江雇人放了,其他的活兒也用不著早上干,還不如讓年輕人多睡一會兒。包·哈斯徑直到馬群里,摸摸他的蒙古種小母馬的肚子,還好,這馬吃夜草吃到八分飽,恰到好處。要是吃得太飽,包·哈斯是不會讓它奔跑的。在他的心里馬和人一樣,吃得太飽,摔跤贏不了。接著他給這匹小母馬鞴上鞍子,一個縱身上馬,如順水行船,穩(wěn)中見快,往長途汽車站奔去。

包·哈斯邊走邊看,發(fā)現(xiàn)草原上的風還真是比天上的大[鵟] [鳥]來得快,一不留神,漫山遍野都是個體旅游點了,家家戶戶的拴馬樁上都出現(xiàn)了供人游樂的漂亮大洋馬。

半個小時不到,小母馬把包·哈斯送到了國道邊上的長途汽車站。他伸手一摸,小母馬出汗不少,便脫下自己的呢子大氅,蓋住了小母馬的身子,牽著馬在路邊站著,讓馬消了汗,才撒開手。小母馬卻不走,圍著主人半蹲下繞圈,讓主人上馬。真是好樣兒的蒙古種,基因里就有草原上的規(guī)矩!包·哈斯用臉輕輕貼了小母馬的額頭,一拍馬臀,小母馬懂事人兒似的,轉(zhuǎn)過身,返回去了。他上了大巴車,還沒有坐穩(wěn),就急匆匆地給兒子發(fā)了個語音微信:單獨拴著小母馬,讓它遠離馬群,尤其遠離那幾匹帶阿拉伯血、英血的兒馬子,要讓它們給配了,可是要命的事兒。他想,也不知道誰開的頭,竟然管蒙古馬叫什么“本地笨馬”,真叫人來氣。小母馬是包·哈斯絕無僅有的寶貝,他萬分珍惜。

在草原上呼風喚雨的牧馬人,就這樣陷入了無憂無慮卻空空蕩蕩的生活。他當然不喜歡這種感覺,每一天過得都沒有內(nèi)容、沒有質(zhì)量,簡直就是輕飄飄的。你看吧,早上睡覺起來,喝茶吃飯,看電視;中午喝茶吃飯,看電視;晚上還要喝茶吃飯,看電視,睡覺。太沒意思了。剛進城時,他每天找個借口,給兒子打電話,有時問天氣怎么樣,有時問羊毛剪完沒有,每次必須問的是他那匹蒙古馬怎么樣。那是一匹純種蒙古小母馬,是他好不容易托人從中蒙口岸買回來的,他要給它找一匹蒙古種的兒馬子做配偶,讓它們生兒育女,把蒙古馬的基因找回來。關(guān)于草原上的馬,他一直覺得是個問題,現(xiàn)在家家經(jīng)營牧戶旅游,為了吸引游客的眼球,全都買純血或者半血的國外種馬進行繁殖,弄得到處都是二串子馬。而古老的蒙古馬,卻越發(fā)難找難尋,蒙古馬的優(yōu)質(zhì)體能和光榮歷史,眼看就要被忘記了。包·哈斯想,現(xiàn)在的人們干什么都喜歡玩花架子,傻乎乎地模仿網(wǎng)上和電視上的事兒。游客到草原,看見那些阿拉伯半血馬個頭高,毛亮,體形細溜,一個勁兒叫好,可是你讓那馬跑一百里試試?可以跑,停下來就摔倒,喝口冷水就炸肺,放到冰天雪地凍一夜就完蛋。要說在草原上生產(chǎn)生活,還得靠咱們矮個子的蒙古馬,皮實扛造,健壯得一天能跑個三四百里,零下四十度的嚴寒,放到草原上,不用特別料理,十天半個月去看看就行了。包·哈斯老早就說了,我的中國夢,就是草原夢,我的草原夢,就是為草原留住蒙古馬的基因。

后來,由于兒子接電話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忙,他便覺得自己有點兒無趣,不再主動打電話。等著兒子來電話時,借機問一下他的蒙古小母馬怎么樣,聊以安慰。好在兒子畢竟是牧馬人的兒子,一說起蒙古馬也是分外愛惜,把他的蒙古小母馬喂養(yǎng)得壯壯實實。

包·哈斯這人不固執(zhí),對任何新鮮事不抵觸,不懂的東西就認真學。他進城半年,對城市生活的了解,絕對高于廣場舞大媽,他使用手機的水平,不亞于退休干部。只要他愿意,指頭一動,手機上五顏六色的光芒一閃,這個作為旗政府所在地的草原小城鎮(zhèn),馬上和呼和浩特、北京沒有什么兩樣了,吃的喝的用的,會像春天的小馬駒一樣,打一個滾兒就到了他跟前。然而這個日益繁華的小城市,總是讓他覺得缺點兒什么東西。缺什么呢?缺的就是寧靜。這里整日都是鬧鬧騰騰的,沒有草原上那種叫人心安的寧靜。草原上多好啊——天地寬到無邊,他仰躺在柔軟的草場上等待著,星星像雨點一樣,眼看就要掉下來了,就要滴落到自己的眼睛里了……靜極了,靜就變成了聲音,那是一種沒有開始也沒有結(jié)束的聲音,那是只有牧馬人包·哈斯才能辨識出來的聲音。他知道那種巨大之中,有動物嚙齒,有草兒呼吸,有露珠在一點點膨脹,然后一塵不染地落在花心里。

他挨個兒換著電視頻道,賣貨的不看,一堆娘娘圍著一個皇上轉(zhuǎn)的不看,涂紅嘴唇燙頭的小伙子不看,穿泳裝唱歌的大姑娘不看……

窗外廣場舞的喧囂傳進來,什么你是我的小蘋果怎么愛你也不嫌多,什么盼到天黑后讓你親個夠……他統(tǒng)統(tǒng)不喜歡,那都是啥歌詞啊,急的,連個下馬酒都沒喝,就要把新娘子扔到氈子上……

他的心里老是響起年輕時的那些歌:“藍藍的天上,飄著白云,白云的下面,是潔白的羊群……”“跨上了駿馬,離別了家鄉(xiāng),哪怕路途多遙遠,啊呵依,為了尋找你呀,我走遍了茫茫草原。啊呵依,心愛的姑娘森吉德瑪,為了你我穿過草原的風雪,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包·哈斯喜歡這樣的歌,你聽,多么優(yōu)美、多么深沉,這才是蒙古哥哥的節(jié)奏,這才是蒙古男人的愛情。

住這么高的樓,離地那么遠,他反而覺得自己是一只雪鸮落在了湖水里,原來的本事全都泡湯了,自己一天到晚能做點兒什么事呢?也就是熬奶茶和喝奶茶了。他不喜歡用奶茶粉沖出來的奶茶,他每天嚴格地按照阿媽留下的方法熬奶茶,似乎熬奶茶是唯一能證明他是個牧馬人的儀式。他在文火上炒一碗粟米,慢慢地等著米的煳香味從鍋里升起來,然后慢慢地從磚茶塊上,一刀一刀地切下帶著茶梗的老茶,摻進去,再慢慢往茶里注水,慢慢地把新鮮的牛奶兌進去,慢慢地等待開鍋,最后,慢慢地嚼著奶干和肉干開始喝茶。一碗奶茶飲下,他覺得渾身的毛孔張開,所有的燥氣,都變成了汗水涌出來。他就這樣不徐不疾,慢條斯理地喝著奶茶,回憶著往事,把這輩子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記得以前在草原上,早晨他要出去趕羊,中午他得出去找牛,到了晚上眼皮就沉,往往是沒等第二碗奶茶下肚,頭一歪就在夢里騎著馬到云彩里了。自己這一輩子啊,趕著兩千只羊的羊群闖過暴風雪,領(lǐng)著一千匹馬的馬群泅過烏爾遜河,卻從來沒坐下來把奶茶喝足喝透。

無事一身輕的包·哈斯知道了什么叫失眠。他每天晚上躺下,不到第二天凌晨不會入睡,睡到四點多鐘又要醒來。于是,想起了三十年前的一件事——彌留之際的阿媽無力地抬起一只胳膊,伸出手指,指著蒙古包外面,想說什么,可她的氣息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而那無力的手指,還是強撐著指出去。

阿媽指的是什么呢?在她老人家即將回歸大地的時刻,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呢?包·哈斯想,老人們向長生天說話的時候都是雙手舉過頭頂,手心向上,而阿媽此刻手心向下,指著蒙古包外,是什么意思呢?阿媽是要保護好冰泡子嗎?阿媽常說草原廣闊,那是萬物的家園,讓黃羊子成群結(jié)隊來喝水,讓鴻雁坐窩,讓蓑羽鶴跳舞,都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阿媽是指著外面的草垛有話說嗎?每一年的秋天,她都要說這樣一句話,草籽落地了再打草,明年就有好日子……阿媽到底會惦記什么呢?她的孩子一個個都長大了,像春天的小馬一樣,到了冬季,已經(jīng)會用蹄子刨雪覓食了……她生了三個孩子,抱養(yǎng)了四個孤兒,養(yǎng)育了成千上萬的牛羊,救助過一只又一只瀕死的小狍子小狐貍小鸕鶿,用蒙古袍孵化出數(shù)不清的鴻雁銀鷗赤麻鴨。她撫慰過受傷的生命,她溫暖過苦難的靈魂,她是一個終日勞作的女人,她是草原萬物的母親。阿媽的一輩子,每一年都是一片飽滿的綠葉,滿含著她的汗水和淚水,一點點豐盈,一片片地飄走。如今阿媽的身后功德圓滿,她老人家注定安詳,像永不凍結(jié)的泉水一樣留在草原的血脈里。思念阿媽的包·哈斯常常這樣想,漸漸把自己的心結(jié)放下了。

他沒想到,自以為三十年來已經(jīng)想明白的問題,最近突然出現(xiàn)在腦海里,日夜揮之不去。經(jīng)過苦思冥想,終于,有了頓悟。

包·哈斯的心咯噔一跳,身子從床上彈起來。他匆匆喝了一碗奶茶,從衣柜里取出蒙古袍,穿戴好。他的蒙古袍是深藍色的,配著橘紅色的綢子腰帶,黑色的牛皮馬靴。接著,他將一把老式蒙古刀垂掛在腰間。那蒙古刀是阿爸留下的舊物,象牙柄上鑲嵌著紅珊瑚,銀套托閃閃發(fā)光。包·哈斯魁梧的身材,古銅色的臉膛,一雙透出冰凌般光澤的眼睛,配上這一身服飾,真帥。瞬間,那個懶散隨意的老頭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雄健的蒙古牧馬人。

早春時節(jié),呼倫貝爾草原的天氣并未轉(zhuǎn)暖,他當然知道羽絨服又輕又軟又保暖,是最適合的衣服。但他認為,不穿蒙古袍走在草原上,可不是一件多光榮的事兒,只有蒙古袍才能穿出一個牧民的精神風貌。包·哈斯來不及多想,直奔長途汽車站。候車的時候,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兒子,我要上車了,往回走呢……問你個事兒,你扎旅游接待包的時候,沒把那個老勒勒車箱子給我扔掉吧?”

“回皇上話,微臣不敢啊,您老人家有旨,老祖宗的東西我一個手指頭都不敢動,全在那個老包里放著呢。您回來下一道圣旨允了,我把那個老箱子往接待用的新蒙古包一放,那咱們的家庭旅游事業(yè)必將迎來一個跨越式大發(fā)展啊,既有經(jīng)濟效益,又有社會效益……”兒子電視劇看多了,有點兒油嘴滑舌的。

包·哈斯來氣了:“我說,你是牧馬人的兒子,不是游客的兒子,你給我說蒙古話?!?/p>

兒子趕緊改回了蒙古話,他說正想和阿爸商量呢,那個老勒勒車的車箱子,被游客看到了,他們喜歡上面的樺樹皮燙畫,也喜歡柳條編織出來的花紋,說這是不可重復的傳統(tǒng)技藝,現(xiàn)代人整不出來,一個勁兒地拍照。

包·哈斯回到草原深處自己家的牧場,看到那個陳年的勒勒車箱子,果然被兒子擦得锃亮,放置在自己住過的老蒙古包里,一動未動。當年的鐵鎖頭還是原樣鎖著,經(jīng)過多年,已經(jīng)快要銹死了。

兒子看著父親,試探著說:“游客讓咱們報個價,要多少錢給多少錢。我直接就告訴他們了,那得我阿爸發(fā)話……”

包·哈斯不理兒子,在鎖眼處上了一滴牛骨髓油,用火烤了半天,拿鑰匙捅了捅,沉重的鐵鎖頭開了。

阿媽的勒勒車箱子里是她去世前放進去的物品,她去世后,她的遺物都由包·哈斯的老伴兒山丹收著,如今山丹都去世三年了,這些東西沒有人動過。箱子上層是幾塊疊得整整齊齊的呢料,每塊都帶著那個年代的特征,粗紡,厚實,純毛,是做冬季蒙古袍的料子。箱子里還放著一雙黑色的女式皮靴,靴子靿上繡著漂亮的花樣,顯然是阿媽親手做的。阿媽的繡花手藝,在草原上很出名,雖然“破四舊”以后,人們不敢公開穿封資修的繡花蒙古袍了,但是牧民家有女兒出嫁,他們還是會帶著黃油和面包,悄悄來求阿媽給新娘子繡手套和荷包。雖然繡品一般都是小圖案、小花型,但因為是阿媽的手工,那些新娘子往往引以為榮耀,藏在蒙古袍的大襟里面帶到婆家,一輩子都舍不得用,一直傳給她們的女兒。

當包·哈斯翻到箱子底時,找到了阿媽的“瓦登”?!巴叩恰睗h語的意思就是包袱,一塊四方形狀的厚布,里面包著科爾沁蒙古女人一輩子最體己最珍貴的東西。包·哈斯洗凈了手,擦干凈臉上的汗水,整理了衣扣胸襟,兩只手手心向上舉過頭頂,嘴里念叨著:“阿媽呀,翻動您東西的不是兒子,是草原上的風。打開您的瓦登不為別的,是為了完成您老人家三十年前留下的囑托。”

阿媽的瓦登打開了。阿媽的故事都在她的瓦登里。一個藍色緞面的煙荷包,一面繡著一對鴛鴦,另一面繡著一枝兩朵薩日朗花,一朵盛放、一朵半開,花瓣微顫,枝葉輕曳,一副栩栩如生的樣子,如果把這枝花往草叢里一放,那就是草原上自然天成的花。包·哈斯記得這是阿爸經(jīng)常戴在身上的。煙荷包里面裝著鼻煙壺,有客人遠道來,阿爸就掏出來給客人嗅一下,自己也要嗅一下客人的鼻煙,這是蒙古人古老的會客禮儀。這荷包應該是阿媽結(jié)婚時送給阿爸的,阿爸走得早,這個煙荷包就成了阿媽一輩子的紀念物。

箱子里還有一沓毛頭紙剪的鞋靴樣子,看上去用過多次了。那時候牧區(qū)人都自己做鞋靴,阿媽做的靴子,有白茬牛皮的,有牛犢皮反毛的,也有氈疙瘩包皮的,又結(jié)實又暖和。箱子里還有一把牛骨做的紡錘,已經(jīng)使用得有了包漿,像是上了釉色。包·哈斯想起了自己少年時,在那些靜靜的草原之夜,阿媽就是拿著這把紡錘,點著一盞牛油燈紡線,天亮了,包·哈斯醒來,看見一柳條筐的羊毛變成了一個大線球,阿媽卻早已出去擠牛奶了。在阿媽的瓦登面前,包·哈斯回到了那遙遠的歲月,他感覺阿媽的氣息把自己包裹起來,仿佛有一雙溫熱的手在撫慰著自己,就像當年晚上放羊回來,阿媽在一縷炊煙的下面,輕輕呼喚他的乳名,把他一雙凍僵的腳,放在自己的蒙古袍里暖著。

箱子已經(jīng)見底,包·哈斯要找的東西還沒有出現(xiàn)。他抖摟開每一塊呢料,掏干凈煙荷包里面最后一點兒塵屑,甚至把箱子翻過來清空,他要找的那個東西還是沒有找到。于是,他再一次正襟站好,雙手手心向上:“天地在,阿媽在,當您的兒子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兄弟姐妹,沒有了妻子的時候,阿媽啊,讓您孤獨的兒子到遠方去尋找他的姐姐吧……”

冥冥中,包·哈斯捧起了那雙漂亮的黑皮女靴,這不是那種笨實粗糙的馬靴,也不是那種女孩子過年穿的軟靴子,但是靴靿上繡著漂亮的薩日朗花,圓頭,靴子的前部整體向上翹起,穿著它在草原上走路,不會把草原踩出坑。包·哈斯此時沒有細想靴子的事兒,他順勢把手伸進了一只靴子的靴筒,結(jié)果就抓到了一個磚紅色大絨小口袋??诖锿癸@出一個硬塊,取出一看,黑褐色,半寸大小,干而硬,像一截風干了的松枝,這是包·哈斯姐姐敖道呼出生時剪下的臍帶。

包·哈斯把這個小口袋揣在胸襟里,決定即刻回老家科右中旗尋找姐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