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懷念狼》的原始思維與概念化寫作問題
內容提要:賈平凹的《懷念狼》表達了正確的生態(tài)理念,卻在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題構思上存在概念化寫作的弊端,但它卻也內含著突破這種藝術缺陷的可能性:即對狼的描寫完全不受科學理性的羈絆,而能憑借原始思維建構出人獸相通的神奇境界。遺憾的是,這種神異的原始思維在小說結構中是從屬性和碎片化的,未能從根本上改變《懷念狼》概念化的藝術缺憾。究其原因是作家的科學理性思維壓制住了原始思維。當代哲學反思現代性,提示我們應該超越簡單的進步論思想,讓原始思維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重占一席之地。
關鍵詞:賈平凹 《懷念狼》 生態(tài)文學 原始思維
當代自然生態(tài)文學的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要克服人類的主體霸權,要尊重自然、尊重其他物種這個基本原則,已成共識。但是,如何把這一原則落實下來,做到既超越人類的主體霸權又關懷人類的生存處境、既尊重其他物種的主體性又直面各物種間的食物鏈關系,卻仍是亟待進一步深入探討的問題。人類與其他物種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相互間的關系是多維度的,并非只要號召人類放下屠刀、擁抱大自然就可以建成與其他物種和諧相處的理想樂園,因為各物種的生存方式是交叉互滲的,其關系至少有如下三個層面:第一個層面,由于彼此間是互利共生的,因而也是相互依賴的;第二個層面,由于彼此間存在食物鏈關系,因而也是相互殺伐競爭的;第三個層面,彼此間可能是相互交感的,因而存在著精神上的多種共鳴性。人尊重其他物種的主體性,既可以憑借現代科學思維尊重物種間的平衡發(fā)展關系,憑借科學知識理解人與動物之間的感應性;也可以回到原始思維和詩性思維中體驗人與物之間豐富多樣的精神共通性,想象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轉換性。人如何對待其他物種,人在與萬物的關聯中如何確定自我的位置,人如何在領會其他物種的生存方式中拓展自己的生存境界,此中所涉及的諸多價值判斷皆需要回到人與其他物種共處的具體生存境遇中,在尊重生命的基本立場上,在理解多元文明的基礎上,進行深入探討。
除了價值觀是否正確之外,評判自然生態(tài)文學還有藝術性的尺度,即作家是否能夠把合理的生命觀、自然觀以豐富的藝術想象而不是以枯燥的概念化方式表達出來。自然生態(tài)文學,也與其他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需要以探索人類心靈過去未曾達到的生命境界為己任,以塑造以往文學未曾出現的生動的人物形象為旨歸,而不能僅僅滿足于演繹正確的生態(tài)觀念,不能把文學僅僅當作傳遞生態(tài)思想的傳聲筒。
自然生態(tài)文學的價值觀問題與藝術性問題并非是截然分開的,而是相互關聯、相互影響的。李玫就曾指出生態(tài)寫作中的詩性話語既是一種“生命觀”、一種“生態(tài)倫理立場”,也是一種“審美建構”,①也就是說,詩性話語既牽系著生態(tài)思想也關涉作品的藝術構思。本文則以賈平凹2000 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懷念狼》為例著重探討在自然生態(tài)寫作中,人獸相通的原始思維在生態(tài)思想與藝術構思兩方面的意義。
《懷念狼》發(fā)表不久溫惠宇就敏銳地指出這部作品存在“思想性大于藝術性”的遺憾。他認為《懷念狼》在生態(tài)思想方面“旨意高遠,蘊含深刻”,但在藝術方面存在“情節(jié)單調,直線發(fā)展”“故弄玄虛,神秘莫測”的缺點。②本文認為《懷念狼》確實存在“情節(jié)單調,直線發(fā)展”的缺點,但是要改變其概念化寫作的狀況,除了剔除玄虛內容、完全走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之路外,還有一條相反的藝術路徑可能更為可行:解放小說中已然存在但又被壓抑著的原始思維,用人獸相通的玄幻想象營構出一個神奇的藝術世界,并在這一想象中探索出一個生命存在的獨特境界。薛琳、陳曉明等曾經高度肯定《懷念狼》中魔幻性的原始思維的價值,③本文則沿著他們的這一思路進一步探討《懷念狼》原始思維與概念化寫作之間的關系,并就自然生態(tài)寫作中的原始思維問題展開一些初步的理論思辨。
一 正確的生態(tài)理念與概念化寫作問題
賈平凹《懷念狼》的可取之處在于傳達了關于人與環(huán)境的關系問題、人的生命力問題的具有辯證性、復調性的正確理念,但由于作品不能跳出概念化寫作的窠臼,因而在藝術水準上,它并沒有達到賈平凹之前創(chuàng)作的《廢都》《白夜》《高老莊》等長篇小說的高度,只是展示了作者要超越自己、另辟蹊徑的一個不成功的努力而已。
《懷念狼》把人與狼的關系定位為相對立而依存的矛盾平衡關系,讓獵人在要不要打死商州地區(qū)僅剩的15 只惡狼這一兩難境地中進退維谷,從而凸顯“人見了狼是不能不打的,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沒有了狼,這就又是人”的觀點。④這就從人類與動物的關系這一角度,勾畫出人類當前面臨的一種生存困境。它既向人類敲起了保持生態(tài)平衡的警鐘,警戒人類不能對狼趕盡殺絕;又充分理解人類難以與兇殘的狼和平共處的處境,并且呼喚著人類日漸萎縮的原始生命力。《懷念狼》不僅超越了人類僅僅要戰(zhàn)勝動物的單向思維,也超越了只要人愿意就必定能與狼情意相通這類一廂情愿的天真想象。它既能明了原始生存狀態(tài)中的殘酷、險惡,“終結了人試圖通過重歸自然完成自我救贖的夢想”⑤;也能正視現代生態(tài)文明思想對原始生命力的壓抑,并且把殘酷、險惡當作激發(fā)人類生命力量的內在需求,從而在辯證證復調之中達到了思想的豐富深刻。“人是在與狼的斗爭中成為人的,狼的消失使人陷入了慌恐、孤獨、衰弱和卑鄙,乃至于死亡的境地。懷念狼是懷念著勃發(fā)的生命,懷念英雄,懷念著世界的平衡?!雹扌≌f結尾,把狼全打死的雄耳川人,變成了“動不動就發(fā)狂”的人狼。⑦《懷念狼》把人必須尊重動物的自然生態(tài)倫理與人必須成就自我的生命境界建構結合起來,而且,又把人的生命境界建構展開為人必須兼具文明精神與原始生命力這兩個維度,從而避免了思維的偏至單一。
但深刻中正的思想,只是藝術成功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藝術創(chuàng)造還有其自身的審美規(guī)律。如果僅僅把藝術形象當作演繹深刻思想的工具,而不是從生命存在的豐富性、多樣性上去把握人物內心,那么只能導致藝術的僵死?!稇涯罾恰返闹旅幘驮谟诎讶宋锂斪魉枷氲膫髀曂玻共煌宋镏g的沖突完全成為作家多層生態(tài)觀念之間的沖突,從而導致人物形象類型化、概念化的缺憾。
《懷念狼》的核心人物是過去的捕狼隊隊長、如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委員傅山。他也是故事內敘述者“我”的舅舅。舅舅的主要內心矛盾,與其兩個身份相對應,是保護狼的責任與獵殺狼的欲望之間的沖突,簡單明了。而“我”與商州村民,則分別是舅舅傅山內心矛盾兩方面內容外化后的承擔者。“我”以及站在“我”背后的行署專員,是堅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者,反對獵殺狼?!拔摇痹诤途司艘黄饘ふ?5 只狼、為它們拍照的途中,不斷體會舅舅的內心矛盾,并時時出來點醒舅舅的理智,遏止他打狼的沖動,強化他的生態(tài)保護意識,抑制他的獵人特征。而商州各村尤其是雄耳川的村民,作為狼禍的受害者,為了保護生命,見狼就打。他們激發(fā)起舅舅作為獵人的內心沖動,與舅舅一起打殺了最后的幾只狼,最終又因為懷念狼而使自己變成了人狼?!拔摇焙痛迕竦牧鰧χ啪褪蔷司诵闹欣碇桥c情感的對峙,也是兩種文化觀念之間的沖突。村民戰(zhàn)勝了“我”,也就是舅舅的獵人沖動戰(zhàn)勝了他的生態(tài)保護意識。整部小說,主要人物、主要事件的設置完全是為演繹作家關于生態(tài)平衡的觀念服務的。盡管作家沒有對兩種對立的觀念作出簡單的是非判斷,從而使二者構成對話,增加了小說的思想張力;而且在這部作品中,“狼既是實在物,又是象征物”“狼其實是自然的象征,狼與人的關系其實隱喻著人與自然、人作為主體與對象即客體的關系”⑧, 但這些
豐富的思想內涵并沒有給小說的人物形象增加多少靈動的藝術風采。主要人物舅舅、“我”乃至于雄耳川的村民,基本上沒有溢出作家不能打狼和不能不打狼這兩層生態(tài)觀念的范圍,他們只不過是為了完成小說先行的生態(tài)平衡主題而控制在作家手中的提線木偶,不具備生命固有的立體感、多面性。這些扁型的概念化
人物,因為缺乏生命的豐富內涵,始終無法站立起來與隱含作者構成對話關系;隱含作者也沒有把隱含讀者預設為對話者,而僅僅把隱含讀者假定為臺下等待他慢慢演繹生態(tài)觀念的被動接受者??傊饕宋锖椭饕楣?jié)的概念化傾向,決定了這部小說從根本上來說只是一部借人物形象提出問題、演繹問題的“問題小說”。
大約是為了彌補主要人物形象概念化所帶來的枯燥沉悶,作家特意設置了爛頭這個獵人來作為舅舅獵人形象的補充。設置這個帶著小丑喜劇特征的人物形象,小說不失體面地暗暗展示了作者對鄉(xiāng)村俗文化的迷戀。但過于追求諧趣,作者又不免讓爛頭過多地承擔鄉(xiāng)村俗趣的貫串者角色,而疏于人物性格的深層刻畫。爛頭是一個一出場就定型的人物,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其個性特征只是在同一層面上不斷重復,而沒有隨著情境的變化而發(fā)展,最終不免流于表面化。再加上,爛頭的出現盡管豐富了小說中的獵人形象,使小說具備了莊諧雜糅的多重美學色彩,但爛頭既沒有對主人公舅舅的思想行為有什么影響,也沒有在情節(jié)發(fā)展中起到關鍵性的作用,所以這個詼諧的人物并沒有改變整部小說演繹觀念的基本走向。
二 被壓抑的原始思維
盡管《懷念狼》在人物形象塑造和主題構思上存在概念化寫作的弊端,但這部作品卻也內含著突破這種藝術缺陷的性靈之光。那就是對狼的描寫完全不受科學知識的羈絆,而進入到原始思維中,由此建構出了人獸相通的神奇境界。遺憾的是,這種神異的原始思維在小說結構中是從屬性和碎片化的,終究不能從根本上顛覆小說概念化的藝術缺憾。
這部小說的神來之筆,在于以鄉(xiāng)村原始思維寫人獸相通的奇幻景象。正如薛琳所言,“……魔幻性卻是《懷念狼》最顯眼的文本特征, 是它的創(chuàng)新性和探索性的主要體現”⑨ 。文中既有人與獸的互相幻化,也有人獸之間的情意溝通。舅舅鋪床的狼皮在每個關鍵時刻都有感應功能;⑩金絲猴變成金發(fā)女人來跪謝舅舅的狼口救命之恩;五只狼變成一個老者、兩個大人、兩個小孩一起到村里偷豬,還要求“我”給他們照相,邀請“我”去做客;一只老狼被村里人趕急了,就變成走親戚看女兒的老頭,被舅舅唾了唾沫之后才現出原形……這些都不是以傳說的形式鑲嵌在小說現實描寫的間逢中,而是以“我”的親眼所見作為現實存在的一部分而展示在小說中。鄉(xiāng)村人獸相通的原始思維,對現代文明思維中強調人獸區(qū)別的常識構成挑戰(zhàn),在陌生化帶來的新鮮感中開啟了一扇通往神奇瑰麗的藝術世界之門,也引導我們重新思考人性與獸性問題、從另一個角度探究人與動物世界的關系??上У氖?,作者并沒有充分放開這一思維,讓它天馬行空地進行隨意揮灑,而是把它壓抑在所要演繹的生態(tài)平衡觀念的主框架中成為一系列點綴,所以它仍然無法從根本上使小說突破“問題小說”概念化的總體藝術局限,只是讓小說在各個局部閃耀著藝術靈性的碎片而已。
思想觀念鎖住藝術靈性的根源是作家思維中祛魅的科學世界觀壓抑了他的鄉(xiāng)村原始思維。《懷念狼》中的現代文明觀念既包含不能打狼的生態(tài)保護觀念,也包含祛魅的科學世界觀;《懷念狼》中的原始思維,既包含人不得不打狼的生存斗爭思想,也包含人獸相通的世界觀。小說安排現代文明觀念的代表者“我”—省報記者子明,來承擔小說的敘述者角色,這就讓祛魅的科學世界觀處于話語權力的優(yōu)勢地位。盡管“我”把人獸相通的景象當作眼見的客觀現象來描述,表現了現代文明人對鄉(xiāng)村原始思維的認同、退讓,但“我”眼見方為實的立場中,帶著不得不信的論證姿態(tài)、帶著惟恐他人不信的說服態(tài)度,這就不可能達到村民們從來就不曾質疑、毋需論證的高度自信、充分沉醉的境界,從而就無法對這一思維中可能產生的似幻似真的神異世界展開更為充分的想象。設置這一文明人主導的敘述結構,有思想和形式兩方面的原因。思想方面,這是隱含作者對祛魅的科學立場的謹慎堅守、對原始思維的保守克制。與隱含作者最貼近的人物無疑是這個旁觀原始鄉(xiāng)村的省報記者子明“我”。盡管“我”最終是以理解的態(tài)度旁觀雄耳川人不得不打狼、最終又變成狼的行為,盡管“我”回到州城后變得與現代都市格格不入,但無論如何,“我”終究不是真正的雄耳川人,仍然還是代表現代科學立場的城里人。這說明隱含作者在身份認同上終究不愿真正逃離現代文明立場,只不過是站在現代文明的立場上到鄉(xiāng)村原始思維中去汲取可供吸收的營養(yǎng)碎片而已。形式方面,作品這是在嘗試以往先鋒作家愛用的文明人窺探原始世界的敘事套路?;蛟S在《廢都》《白夜》《高老莊》等作品較多借鑒中國古代世情小說寫作藝術之后,賈平凹想改變一下敘事策略,進行突破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新實踐,但由于“我”的概念化傾向,以及“我”的文明人身份對作品非現實主義因素的壓抑,這顯然是一次不成功的形式實驗。
實際上,從藝術構思的角度看,“我”也是一個可以取消的人物。既然小說中舅舅的身份已經由獵人轉化為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委員會委員,他的形象就已經內在地包含了要保護狼的觀念;而且獵人失去對手后陷于孤獨的生命蒼涼,也以樸素的方式表達了人不能沒有狼的生態(tài)平衡需求,那么,代表這一觀念的人物“我”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種重復設置,再加上“我”性格內涵貧瘠,是一個完全概念化的人物,“我”從小說藝術的角度看就是一個多余的設置。實際上,取消這個“我”,把敘述者轉為天然地帶著原始思維的舅舅或者其他村民,不得不打狼和不能沒有狼的矛盾仍不會消失,這樣小說的生態(tài)思想深度仍不會受到多大損害,而原始思維也可能在相對自由的發(fā)揮中變幻出更為完整、瑰麗的七寶樓臺,從而完全可能改變小說演繹思想觀念的藝術缺憾。但遺憾的是,作者受制于現代文明觀念,還是謹慎地把這一原始思維壓制在現代生態(tài)觀念的框框條條之中,從而使得這部小說終究不過是一部觀念壓住性靈、思想大于形象的小說。盡管賈平凹很明了“……關注社會和現實的不一定只寫現實生活題材,而即使寫了現實生活并不一定就是現實主義”11 的道理,但在《懷念狼》中,他對以原始思維觀照現實生活可能產生的非現實主義藝術效果仍然缺乏足夠的自信或者興趣。
三 原始思維與理性精神:多元并存、相互質詢
《懷念狼》不敢充分放開人獸相通的原始思維,淺層上看是一個作家的藝術靈性不能自由揮灑的問題,因為原始思維具有形象性和互滲性特點,12 與藝術思維因相似而相通,天然就是文學藝術創(chuàng)造的寶貴資源,文學史上許多瑰麗的藝術想象都得益于原始思維的生動發(fā)揮;但往深層追問,便可以發(fā)現,原始思維敢不敢自由揮灑,牽系著的是生命哲學問題,即作家乃至于整個時代文化是如何理解人類的存在方式問題。作家如果要充分汲取原始思維中所富含的藝術資源,那么要改變的并不僅僅是一部作品的構思,而應該要突破自己對整個世界以及自我生命的認知模式?!稇涯罾恰分宰屓双F相通的原始思維囚禁在正確的生態(tài)理念框架之中,是因為這部作品的生態(tài)理念,固然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但一旦表達出來,其正確性是不容置疑的,作者對此是有把握的;可是,人獸相通的原始思維,在現代文化語境中卻面臨著科學世界觀的森嚴壁壘。如果沉浸到這一人獸互相幻化、人獸心意相通的藝術世界中,那么作者就必須從根本上改變自己的世界認知模式。這點,賈平凹固然心向往之,卻最終仍是畏忌的。然而,文學的功能乃是靈魂的探險,其先鋒性就在于以種種個性化的生存體驗來探索突破陳規(guī)的可能性,因而可以說,擺脫文明羈絆、回歸原始思維是當代自然生態(tài)寫作突破困境、擺脫平庸的可能路徑之一??墒?,盡管陳曉明曾經高度贊嘆賈平凹《懷念狼》中的原始思維:“因為有了這張狼皮,賈平凹有恃無恐,幾乎是出神入化,他披著這張狼皮,為所欲為,無所不能,筆力所及,目擊道存。”13 但令人遺憾的是,這種出神入化的靈魂探險在《懷念狼》中是被囚禁在概念化寫作的框架中的。
然而,當代哲學反思現代性,實際上已經為原始思維在當代文化構成中重新爭回了一席之地。人類追尋現代性,正是脫離原始思維走向理性精神,并以進步論的線性發(fā)展觀把原始思維判定為落后、愚昧?,F代文化發(fā)展的道路就是一條破除原始思維的祛魅之路。但是,當代文化反思現代性的偏頗,又驀然體會到簡單否定原始思維實際上是粗暴地遺棄了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八械姆强茖W的策略不一定都是蒙昧主義的。就像我以前說過的,存在著一些通過科學研究是無法取得的經驗和知識的領域?!?4 原始思維中的巫靈觀念、人獸相通觀念,與現代科學理性一樣,既有敞開一片生命存在之境的功能,也都有自己的偏至之處,不能因信奉一種觀念就斷然全盤否定另一種觀念的合理性。實際上,作為一種歷史的反撥,“讓世界復魅的呼聲終于在韋伯過世后不久高漲起來形成了下自民間俗眾上至領銜科學家在內的世界性的普泛要求” 15。當代藝術要健康發(fā)展,就應該讓科學思維與原始思維都充分發(fā)展,使二者之間構成一個廣闊的張力空間;同時,還要讓二者互相質詢,在充滿活力的對話中揚棄各自的局限性,使二者因汲取反思性資源而都能得到健康的發(fā)展。在這一原則下倡導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原始思維,就不是簡單的復古,而是一方面要改變現代科學理性完全壓抑原始思維的偏至局面,使得與藝術思維具有親緣性的原始思維得以自由發(fā)展,使得人與宇宙萬物展開另一種關系模式;另一方面也要借助現代理性精神剔除原始思維中違逆基本人文精神的成分,如殘酷對待生命的血腥殺伐,如奴役底層生命的尊卑觀念等。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安徒生童話、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故事,都是原始靈巫思維與某些人文精神結合的成功范例。
當然,如何界定理性思維與原始思維各自的邊界和底線,并沒有多少現成的規(guī)則可循。理性思維與原始思維,都有各自的認識論和價值觀,認識論與價值觀既是不同層面的問題,二者間又有著千絲萬縷的內在關聯性。如何辨析其中的是與非,需要更多的思想家、藝術家進行更為大膽的實踐。人類存在方式的探索,并不是一場沿著既定規(guī)劃線路行進的烏托邦實踐,而是一場沒有地圖的靈魂探險。每個藝術家都是未帶地圖的旅人,他/ 她需要既小心又大膽地穿過一片片布雷區(qū),為自己實際上也是為整個人類,去探索那一條條詩意的林中之路。
注釋:
①李玫:《詩性話語建構與新時期生態(tài)寫作的本土化生成—以〈額爾古納河右岸〉為中心》,《東南大學學報》2017 年第19 卷第6 期。
②溫惠宇:《“狼”的幽遠意旨與文本的形而下操作—讀析賈平凹〈懷念狼〉》,《當代文壇》2002 年第5 期。
③薛琳:《〈懷念狼〉與魔幻性》,《外國文學》2002 年第2 期; 陳曉明:《他“披著狼皮”寫作—從〈懷念狼〉看賈平凹的“轉向”》,《文學評論》2015 年第1 期。
④⑦ 11賈平凹:《懷念狼》,作家出版社2000 年版,第260、265、271 頁。
⑤13 陳曉明:《他“披著狼皮”寫作——從〈懷念狼〉看賈平凹的“轉向”》,《文學評論》2015 年
第1 期。
⑥賈平凹:《賈平凹訪談錄——關于〈懷念狼〉》,《當代作家評論》2000 年第4 期。
⑧高玉:《〈懷念狼〉:一種終極關懷》,《四川大學學報》2002 年第5 期。
⑨薛琳:《〈懷念狼〉與魔幻性》,《外國文學》2002 年第2 期。
⑩陳曉明認為, 小說從開篇困頓平淡的敘述,一步步走向神奇怪異,靠的就是那張狼皮發(fā)動的敘述攻勢。陳曉明:《他“披著狼皮”寫作—從〈懷念狼〉看賈平凹的“轉向”》,《文學評論》2015 年第1 期。
12賈平凹:《懷念狼·后記》,《懷念狼》,作了原始思維的“互滲律”,見[ 法] 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95 年版,第62-98 頁。
14[ 美] 馬文·哈里斯:《文化唯物主義》,張海洋、王曼萍譯,華夏出版社 1989 年版,第368 頁。
15葉舒憲:《巫術思維與文學的復生—〈哈利波特〉現象的文化闡釋》,《文藝研究》2002年第3 期。
[ 作者單位:北京語言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