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評論家談?wù)材匪埂の榈屡u藝術(shù) 在文學(xué)批評中,重返閱讀的愉悅
作為某種文學(xué)批評的參照物,美國批評家詹姆斯·伍德的名字常常被提及。他是出版商又愛又恨的一個名字,很少有外來因素能決定他對于一部文學(xué)作品鞭辟入里的評價,有時你會看到他對某位作家上一部作品的激賞,卻把新作批得狗血淋頭。不過,他對不少當代知名作家,比如保羅·奧斯特的評價倒保持著出奇的一致性——“虛假的現(xiàn)實主義和淺薄的懷疑主義”。這樣的批評讓保羅·奧斯特恨透了詹姆斯·伍德,甚至在私人信件里罵他永世不得超生。這樣一位評論家,在作品陸續(xù)被引進中國后,逐漸取得了廣泛認可,他的存在,對于我們的文學(xué)現(xiàn)場而言具有怎樣的意義?在近期思南讀書會的“述而”活動中,滬上青年評論家張定浩、李偉長、趙松以及詹姆斯·伍德系列作品的出版人楊全強、青年翻譯家黃遠帆共同就“重返文學(xué)閱讀的愉悅”為主題展開探討。
對于這樣一位看似“酷評家”的態(tài)度,關(guān)涉到許多現(xiàn)有的文學(xué)理念,比如小說應(yīng)該被“正確解讀”,評論的合理姿態(tài)又該是什么樣的,但詹姆斯·伍德顯然對這些問題毫無顧忌。在張定浩看來,詹姆斯·伍德的準確和誠實使得無論何種看似尖利的字眼出現(xiàn)在他的評論中,也不會成為空洞和無畏的謾罵?!霸谒摹瘫 澈螅菧蚀_抵達了對方、理解了對方,又敢于誠實地表達。只有誠實沒有用,你可能只說了些誠實的廢話或者假話,只有準確理解了這位作家,又有勇氣誠實表達出來,這兩點結(jié)合在一起時,伍德才是伍德。”
系列引進作品中,第一本《小說機杼》就奠定了詹姆斯·伍德在人們眼中的印象:他是那個制訂規(guī)則的人。書中清晰闡釋了他所認為的小說原理,而“原理”一詞,此前在許多學(xué)科,被簡單粗暴等同于條條框框、迂腐守舊的教材?!霸谖膶W(xué)領(lǐng)域,原理性的書寫變得非常無用,這不是原理本身的錯誤,而是寫作原理的人沒有能力寫這樣的東西。從小說的機杼出發(fā),我們能夠看到一個批評家所做的工作——觀看一個小說是如何運作起來的,了解作家是如何開展他(她)的工作的?!睆埗ê普f。
作家依靠寫作將想表達的東西包裹和傳遞,而批評家的意義則在于不斷解讀、解碼,這種思維出發(fā)點的不同,使得作家和評論家之間很難達成強烈的共鳴狀態(tài)。此時,如果你既是作家又涉及文學(xué)批評工作,事情往往更復(fù)雜一些。趙松就是如此。在他的體驗中,作家型批評家往往對寫作過程有著非常具體的體悟和體驗,不是像美食家那樣看廚師做菜、品嘗是否美味,而是知道你的火候、技巧、選材甚至小花招和得意之處,而這些,正是他對詹姆斯·伍德的批評最直觀的感受?!芭u家讓作家感佩的地方,不一定是贊賞,而往往是批評家打開了經(jīng)典作品的新的角度和空間,不管你是否完全認同他的方式或結(jié)論,他會給你以啟發(fā)?!蓖旭R斯·摩爾、莎士比亞、簡·奧斯丁、福樓拜、果戈理、契訶夫……這個名單可以列很長,都是詹姆斯·伍德對于經(jīng)典的重新打開,無不是全情投入、與作品緊密互動、充滿細微感應(yīng)的方式,經(jīng)由他的評判,一種確實地切近文本,而非社會外在因素的批評重新誕生?!八P下有敘述、細節(jié),也有人物、語言、對話,我們還真的希望聽到很卓越的理論家告訴我們,《紅樓夢》是怎么一章章寫出來的,只有在細節(jié)的分析當中,你才可以感到那些卓越、有天賦的人是如何在尋常的工作中寫出不尋常的文字。”李偉長說。
正如伍德自己所言,文學(xué)批評是一門說服的藝術(shù)。在批評的過程中,僅僅說服了批評者自己,還是說服讀者,乃至說服作者,需要一撥千鈞之力。讀《破格》,張定浩讀到的是一種“嘲笑及微笑”,“審美領(lǐng)域里,他的許多文章像是嘲笑,但并非惡意嘲諷,而是法國哲學(xué)家伯格森那種以笑為清潔劑,讓你意識到自己的不足,下次可以做得好一些”。
在某種意義上,詹姆斯·伍德的批評被認為是媒體批評,這既與他的文章多載于《衛(wèi)報》《紐約客》等報刊、擁有普羅大眾讀者的性質(zhì)相關(guān),另一方面,傳播手段也對于他的寫作、批評產(chǎn)生了影響。也許苛求一位批評家擁有全天然的客觀寫作本身就是無意義之事,但當人們將之與魯迅當年通過報紙進行的諸多筆戰(zhàn)對照,卻會發(fā)現(xiàn),價值本身并不會因為傳播方式的改變而改變。“無論通過報紙,還是網(wǎng)絡(luò),有價值的東西還是擺在那里。”趙松說。從早期的文學(xué)批評,到《最接近生活的事物》,伍德的書越來越薄,也越來越靠近自己的人生,試圖將自我和文學(xué)批評融合在一起談?wù)?。在張定浩看來,伍德展示了一個批評家搭建平臺的能力:“很多時候討論問題,必須以有效性為前提,這需要彼此身置同一個平臺。對詹姆斯·伍德來講,一個批評家的任務(wù)就是搭建這樣的平臺——一個視野一致的平臺,理想情況下,作家、批評家和讀者能夠在一起共享所謂美或者崇高的各種動人之處,在這個平臺上一起言笑。這是他的愿望。”
這也正應(yīng)對了本場討論的主題:重返閱讀的愉悅。如李偉長所言,愉悅?cè)Q于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從前沒有注意或者忽略的東西,“可能是好的、絕妙的東西,或者是糟糕之處,我們借助批評家,所發(fā)現(xiàn)的隱藏在小說家筆下的東西”。同時,請不要忘記詹姆斯·伍德的提醒,珍惜身為寫作者、批評者的羽翼,以及尊重讀者的閱讀:“令人愉快的、清淺易讀的作品幾乎每年都在出版,有條不紊準時準點得就像發(fā)行郵票,而鼓掌叫好的評論者們則像狂熱的集郵愛好者一樣,排著隊迎候最新版本。……哎,可惜沉默不夠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