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蓑煙雨七十載
來源:光明日報 | 柳喻  2019年04月22日07:28

昨日,父親打電話來。就像所有的河湟鄉(xiāng)下老農(nóng)一樣,他和子女說話也一向是很客氣的,慢吞吞,語氣里充滿了忐忑和謙卑。

我接通后,叫聲爹。他停頓了幾秒鐘,似乎在思索,然后才說,丫頭,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不知你有沒有時間。

他的語氣仿佛是要托付我去辦一件為難的事。

我問他怎么了。

他接著說,這樣子,這幾天,我看天氣不錯,你們都回來吧,我買了一只羊,想請你們好好坐一天。

這就是我的父親。說話總是慢條斯理,欲言又止,正事雜事都要鋪墊幾句,然后又直截了當說出來。我觀察過很多河湟老農(nóng),他們都喜歡這樣子說話。無論是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還是吃飯之類的小事,他們都會起興幾句,繼而用一種非常緩慢的語氣,三言兩語直奔主題。我和父親打電話,說話時間從來不超過一分鐘。

父親的一生命運多舛。他和新中國同齡,生于1949年10月,一生起起落落,大饑荒時挨過餓,改革開放后拼搏了幾年,過上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日子,人生暮年又圓了汽車夢。他常說,他的人生其實就是一部西部農(nóng)民史。父親早年讀書很多,有文化底子,說話一向文縐縐。我認為他說的不為過,中國西部的農(nóng)民就是這樣的。

父親出生不久,遠在貴德縣做生意的爺爺返回家鄉(xiāng),開始一心務農(nóng)。據(jù)父親說,他幼年時,社會欣欣向榮,家中境況并不差,父親又是長子長孫,備受祖母寵愛。少年時遭逢20世紀60年代的大饑荒,吃盡了苦頭。青年時,父親不愿意固守鄉(xiāng)關(guān),一心想遠行,便帶著母親和我們兄妹三個到了海西天峻草原,在那里和牧民們生活了幾年。父親很喜歡過那種天高云淡,自由馳騁的生活。他自己放牛牧馬,也教書行醫(yī)。后來,在爺爺?shù)慕ㄗh下,他在天峻縣城新源鎮(zhèn)開了一家民族用品商店。父親的生意一做十幾年,稍許積累了一些資本后,便回到故鄉(xiāng)縣城,在塔爾寺腳下買了一套上下兩層樓的商鋪。鄉(xiāng)下有地,父親便交由族里叔叔們?nèi)シN,他貼補一點辛苦錢。

我的故里葛家寨的宅院曾經(jīng)歷過三次大修建,最后一次建成了一院紅瓦黃梁的松木大房。庭院里種植了大批花木。母親好客,做得一手好飯,人又活絡,因此,親朋好友常常會來家中相聚。

在我的記憶中,故宅里總是其樂融融。母親總是忙里忙外布置飯菜,父親招呼大家喝酒,一時興起,便會給大家來上一段手風琴表演。父親會拉很多樂曲,能聽著旋律即興拉曲子。手風琴是父親最喜歡的樂器。他不會拉俄羅斯民歌和青海民間小調(diào),一上手便是像《東方紅》《駿馬奔馳保邊疆》這類的旋律。

我的外祖父是平弦高手,在村子里獨領(lǐng)弦索風騷數(shù)十年,幾位姨媽也跟著能歌善舞。酒酣時分,葛家寨宅院常常一邊是弦索高鳴,清音嘹亮,一邊是兒童嬉戲,蜂擁進出。

原以為這樣的日子會永久。母親四十六歲那年,因病離世,父親那時剛剛五十歲。在沉重的打擊面前,父親頹廢了幾個月,家中生活支離破碎起來,連房屋都失去了昔日的光輝。有一位叔爺爺比父親大不了幾歲,叔奶奶離世后,整日飲酒,再也沒有振作起來。我們很擔心父親也會一蹶不振。

有一日,父親忽然進了城?;貋頃r,他買來一臺大電視機,是當時最流行的款式。后來,他置辦材料,將故宅裝修一新。院子里新添了一些花木。又過了兩年,父親考了駕照,買了一輛小汽車。他白日里在縣城開商鋪,夜晚獨自守在葛家寨大院里,與花木為伴。

父親不善言辭,也從不向人訴苦。他名字中有一“奮”字,他便給自己取字叫“志高”。他常給我們說的一句話是:人要精精神神地活著。再怎樣的苦難來臨,我也未見過父親低下頭。父親的性子有些倔強,甚至孤傲,不善與人溝通,家中外交一向由母親掌握。母親走后,父親不大和人來往,甚至連親戚也不走動。他的生活半徑縮小到了生意領(lǐng)域。但對于生活,他依然有著很高的追求。

父親對穿著頗為在意,衣服總是干凈整潔。他喜歡穿西裝,著皮鞋,戴一頂禮帽,天冷時掛一領(lǐng)圍巾,像民國時期的教書先生。

父親的商店原本以經(jīng)營綢緞、氆氌為主,我給它取名叫“錦繡山莊”。早些年,生意一直很好。因為父親做生意一向講究信譽,人又實誠,籠絡了一批老客戶。那時候,牧民們來塔爾寺朝覲,都喜歡買一些綢緞回去制新衣。他們的節(jié)日服飾都以綢緞為主。父親的“錦繡山莊”平穩(wěn)地經(jīng)營了十幾年。但伴隨著牧民們服飾的改變,父親的生意一年比一年清淡。這樣慘淡經(jīng)營了兩三年,父親經(jīng)過慎重考慮,果斷轉(zhuǎn)行,將所有綢緞存貨低價拋售出去,重整門面,經(jīng)營起了瓷器。他自己取的店名,叫“天意瓷器店”。父親擅長色彩搭配,店內(nèi)總是色澤富麗,而又不失生活意趣。他的生意又開始有起色。

父親是一個緊跟時代步伐的人。他堅信每個時代都能造就人。他每日讀書看報,關(guān)注新聞,晚年又練起了書法,寫得一手好行書。

河湟鄉(xiāng)下每一個稍具規(guī)模的村莊幾乎都有像父親這樣的老農(nóng)。身份是農(nóng)民,懂得四時莊稼,能下地干活,懂房屋建造,但又擅書擅畫,或擅樂器擅曲子,或擅藥理,或擅管理擅做生意。他們集儒雅與鄉(xiāng)土于一身,用自身的綿薄之力詮釋著“耕讀傳家久”這一傳統(tǒng)精神。父親便是其中的一位。

熱愛生活,在坎坷命運前總能痛定思痛,整裝前行,挺起腰桿兒做人。這是父親的人生哲學。

去年,我的愛人因病離世。有一陣子,我極度悲觀,不愿意調(diào)整自己的心境。有一次,我到父親那兒,心緒難平,埋怨起小時候父母對我照顧不周到。我忘了父親也是中年喪妻,命運坎坷,竟自顧自說起了一些埋怨的話。

父親沒有說話,一直沉默。

過了許久,他一邊干活,一邊說,這樣哭一哭也好,只是這次哭過了,再不能哭了,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人活著就是在過坎,等日子一長,你自己就會好起來。

后來,我再沒像那樣哭過,精神也日漸恢復,父親卻病倒了一次。他在醫(yī)院住了十來天,沒有告訴我。我知道時,他已經(jīng)康復了。

一個地方,人的性格總是和當?shù)厣酱?、氣候有很大關(guān)系。山水造人。茅盾先生在《白楊禮贊》一文中,贊揚西北人民身上的白楊樹氣節(jié)。只要在西北地區(qū)的土地上真正生活過,用心體悟過當?shù)厝说木駳赓|(zhì),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個農(nóng)民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著白楊樹般的孤傲氣質(zhì)。粗率而不粗糙,細致而不纏綿。

(作者:柳喻,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本作品為《人民文學》征集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