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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8年第4期|鄧洪衛(wèi):好好活著
來源:《芙蓉》2018年第4期 | 鄧洪衛(wèi)  2019年04月28日09:10

在南京回來的路上,我跟一個朋友聊起另一個朋友。我坐的是朋友的車,朋友在另一個市,為了送我多繞近一百公里,大概一小時的車程。這讓我非常感動,對朋友的價值進行重新認(rèn)定。你看,我就是這么容易感動。

我們說起的這位共同朋友,是送我回家的這個朋友市下面一個縣的。我這么說有點繞,但您應(yīng)該能明白。我們在車上總得談點什么,就談到了這個共同的朋友。我說,你們那里有個丁懷忠的。我的朋友愣了片刻,說,有。但隨后一句話讓我極為震驚,盡管他說得相當(dāng)平靜。他說:他死了。

震驚之后,我緩緩神問,什么時候?

去年吧,是去年。

怎么死的?

食道癌。

我一下子傷感起來,不知說什么好。

朋友說,他食道癌得了好多年了,做了手術(shù),恢復(fù)很好,去年還到我這兒玩,我招待他喝了點小酒,他很高興,可一個月后,得了一場感冒,舊病復(fù)發(fā),迅速死去。

我的這個死去的朋友老丁比我大五歲。由此推算,他死時是五十歲——這個年紀(jì)肯定不是該死的年紀(jì),確實有點早。我跟老丁都是寫小說的,經(jīng)常在同一報刊上共同出現(xiàn),也常一起參加筆會。但我們的交流并不多,因為我性格內(nèi)向,不善言辭。而老丁似乎也不多話。筆會上別人玩得都很歡,特別是晚上,都去喝大酒,找女作者聊天,而我只在房間看電視。

有一回,我們正好住同一間房,就聊了起來。老丁忽然說,哎,他們都去喝酒,我們也去吧。于是我們也去喝酒。其實我是想喝兩杯的,雖然我的酒量不行。我常常自嘲,酒品比酒量好。那天晚上,我們找了一個路邊大排檔坐下,喝的是啤酒,一人開一瓶。一會兒,一瓶喝完,就又各要了一瓶。又喝完。那天晚上,我們各喝了三瓶。我有點多了,他沒咋的。喝完,起身要走,我搶著把賬結(jié)了,回頭看看伙計正收拾我們的桌子,將桌子底下的空酒瓶拿上來,我發(fā)現(xiàn)有兩個瓶子里竟然都有大半瓶酒。也就是說,他作假了。我喝了滿三瓶,他喝了不到兩瓶。我沒說什么,就一起回了。這是第一件事。

回來就想睡覺。但他送給我一本書,說,明天開會都要發(fā)言,你提我兩句吧,到時我也捧捧你。我覺得捧他兩句不是難事,況且人家還要捧我。第二天開會,我先發(fā)言。我遵守承諾,把他的小說狠狠捧了一通。到他上臺發(fā)言,我滿懷希望等他夸我一通,甚至他一上臺我臉就紅了,想到他一夸我,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可直到他回到座位上,也沒聽到他提我胡某人一句。中午回到房間,他連聲向我道歉,哎呀,真對不起,你知道我性格內(nèi)向,到臺上一緊張,把想好夸你的話,都忘了。我說沒什么,忘了就忘了吧,再怎么夸我也無濟于事,我還是我,多不出一塊肉來。這是第二件事。

下午出去游覽,無話可表。晚飯后,他突然找到我,說,你能不能晚上遲一點回房間?我一愣,為啥?他有點不好意思,說,下午我跟一個女作者聊得挺開心,她說晚上要到我房間再聊聊。我說,那我啥時回呢?他說,十一點吧,十一點沒問題。我說好。那天晚上,我實在無處可去,一個人到街上找個小酒館,點了兩個菜,自斟自飲,一直到十二點才回。打開門,他正在床上看電視??次疫M來,不好意思地說,唉,真對不起,她來一陣就走了。我也是喝多了,就問,沒搞?他說,沒搞。我問,為啥沒搞?他說,其實她有這意思,可我覺得不好,要保持純潔的友誼。我靠,我在心里罵了一句,澡都沒洗,就上床睡覺了。

這就是我跟他交往的三件事,其實我也沒太放心上。后來,我們就沒有什么聯(lián)系。有時在報刊上看到他的小說,閑了就讀兩段,忙了就扔在一邊,懶得看。也看到一些他的小消息,都是喜訊,比如又出了一本書,又獲了一個獎??傊斓帽任乙?。我以為說不定不久,在哪種場合還能碰到,我們互致問候,一起再喝幾杯啤酒,沒話找話,談文學(xué),談社會,談女人。沒想到,他去年就離開人世,而我因為正好搭我和他共同朋友的順車,方才得以知道,如不其然,還以為他還活著。

一路之上,我跟朋友聊了些別的話題。很快,車到我們這個城市,天色已黑,我留朋友和司機吃晚飯。他們說要急著趕回去。我也沒勉強,下了車。朋友趕往下一個城市。

單位旁邊的巷子深處,有個小酒店,叫“孫家老雞湯”,看名字就知老板姓孫,主打菜是老雞湯。這個酒館我很熟悉,平常加班或來個朋友,經(jīng)常到這里吃個便飯或喝個小酒。孫老板是個光頭,頭皮锃亮,閃閃發(fā)光,夜晚喝酒之時,常有朋友開玩笑道,把燈關(guān)了,節(jié)省能源,有這一個燈泡足矣。常引起爆笑。他看上去比較隨意,有時會穿著睡衣出現(xiàn)。我也是個隨意之人,對別人并不挑剔。有時,我一個人,會喊他喝兩杯,他也不推辭。在菜未上之前,先送我一碟花生米或拍黃瓜,讓我先喝起來。我很高興,覺得他想得真周到。結(jié)賬時,他也總能把零頭抹掉。我覺得這個老板是個性情中人。

那天,朋友驅(qū)車走后,我孤身一人,實在無事可做,又想起車上談到朋友因病去世的話題,不由得有幾分傷感,本來一個人完全可以到粥店喝碗稀粥,但臨時改變了主意,轉(zhuǎn)到后面,進了小巷,到了“孫家老雞湯”。屋里也沒幾個客人,老板沒在,老板娘在門口的椅子上坐著。她長得并不漂亮,可能因為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導(dǎo)致臉上落了些雀斑,但并不明顯,不細(xì)看看不出來。她上身穿著一件黑T恤,下身泛白的牛仔短褲,腿看起來還比較鮮亮,大腿比小腿白。她光著腳,一條腿蹺在另一只椅子上,另一條腿蹺在屁股下的椅子上,所以大腿比較緊繃粗壯,也性感。她雙手抱腿,頭抵在膝蓋上,眼睛看著門,好像在思考著什么。見我進來,莞爾一笑,抬頭,松手,放腿,緩緩將屁股抬起。我倒希望她以那種豪壯而撩人的姿態(tài)多坐一會兒——當(dāng)然那是不可能的。她已然站起來,問我想吃些啥。墻上有菜譜,我沒有看,只是隨口點了一個炒白螺螺,一個豬耳朵,還有一碗蘿卜仔烏。老板娘進去吩咐了,出來給我端上一碟花生米和一瓶二鍋頭。她對我很了解。我倒上酒,數(shù)著花生米就吃喝起來。菜陸續(xù)上來,先是豬耳朵,再是白螺螺,后是蘿卜仔烏。菜上齊了,她就坐在我對面,看著我吃喝。我以為她又要像我剛進門時的樣子面對我,但她沒有,只是蹺著二郎腿,右腿在上,腳不停抖動,只有腳趾勾著白涼鞋,鞋跟似著地未著地,“啪”,果然落地,她又從容用腳尖挑起來,接著抖晃。

你們幾個朋友好多年不一起來了。她忽然說。

我一愣,沒想到她會這么說。

她說的“你們幾個朋友”,是指老張、老孟、老唐、老周,還有我。

二十年前,我們到這個城市謀生,基本上都是單身青年,吃飽了躺著長肉,油瓶倒了不扶,舍我其誰的感覺,表面灑脫不羈,背后卻極其空虛寂寞冷,也沒少干偷雞摸狗之勾當(dāng)。開始是七八個人,后來進進出出,上上下下,去蕪存精,保留下我們五個人的精銳。不知什么時候,就形成一個規(guī)矩,幾乎每周末都要湊在一起,喝兩杯。起先地點不定,后來就固定在“孫家老雞湯”,當(dāng)時叫“孫家私房菜”,也不在我們單位旁邊,后來搬到我們單位巷子里,改叫“孫家老雞湯”。

二十年前,大家都年輕呀。緊跟著,她又輕飄飄來這么一句。

是啊,那時都是小伙子嘛,你也年輕漂亮。我也跟著感慨,隨后又加了一句:你現(xiàn)在還那么漂亮。當(dāng)然這話有點違心。

老了,再也找不回年輕的感覺,都將一個個死去。

她的話有幾分滄桑,讓我感到空調(diào)之外的寒意。

還早呢,正值壯年。我說著勉勵的話,其實想調(diào)侃的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也才四十多,如虎的年齡。但這話沒說出口。

你知道嗎?唐一槍死了。她這一句話,不亞于一支飛鏢撲面而來,嚇得我激靈打個冷戰(zhàn),一口酒差點嗆了,誰,你說誰死了?

唐一槍呀,你那朋友。聲音空渺,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唐一槍,就是老唐。其實不老,我們在一起玩的時候,也就三十歲左右,現(xiàn)在也才剛過四十。我們幾個人當(dāng)時都不算老,也都有外號,老張叫張大帥,老孟叫孟員外,老周叫周軍師,老唐叫唐一槍,我叫胡秀才。老唐在我們當(dāng)中年歲最小,但寫得一手好公文,擅寫領(lǐng)導(dǎo)講話,寫得又快又好,是快槍手,也是神槍手,深得領(lǐng)導(dǎo)賞識。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幾個就固定在一起玩。唐一槍雖然陪王伴駕,時不時有寫作任務(wù),但從沒耽誤跟我們一起玩,最多遲到一會兒,或早走一會兒,但酒從不少喝,喝高了,回去給領(lǐng)導(dǎo)寫稿更是文思泉涌,神采飛揚,有“李白斗酒詩百篇”之態(tài)。他是我們當(dāng)中活得最灑脫的一位。

也正是這么一位,在三十五歲那年夏天的一次聚會上,高調(diào)宣布要離婚。我們驚愕之余問其緣故,他避而不談,最后問急了,才支支吾吾說他有外遇了。我們當(dāng)時勸說一番,酒宴不歡而散。后來的情況是,老婆死活不離,請多少人來勸,組成強大的“勸和團”,我們幾個也是受了重托的團員。唐一槍的老婆我們都見過,曾參加過我們的聚會,長得小小巧巧,恬靜雅致,對我們也客客氣氣,嘴角始終掛著澄澈的微笑,看不出半點雜質(zhì)。我們都覺得不錯,是個可憐可愛的居家好女人。她不是本地人,東北那旮旯的,都以為東北娘們都五大三粗,聲如炸雷那種,不料她竟比江南女子還精致,這就更讓人驚奇,更堪珍愛了。她在我們這讀大學(xué),跟唐一槍同屆不同班。兩人都喜歡跳舞,最后跳到了一塊。唐一槍的父母找關(guān)系,把她留校了。畢業(yè)不久,就結(jié)了婚。此時,孩子也上了幼兒園。你說,人家一個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只有你老唐家一門親,你把人家中途拋棄了,你讓人家咋整嘛。我們從仁道主義出發(fā),反復(fù)勸說,但效果甚微。有一回都喝多了,我們又開勸,什么“糟糠之妻不可棄”,“不能做現(xiàn)代陳世美”,等等。唐一槍一開始還在打太極,最后不知被我哪句話說惱了,該同志沒給我一支飛槍,只給我一記勾拳,俺這個胡秀才也太不經(jīng)打,臉腫了,眼青了,眼鏡飛了,我們“酒精考驗”的友情也隨之飛了。

最終他還是離了婚,辭了工作,遠(yuǎn)走他鄉(xiāng),到南方打天下去了。臨走跟誰也沒說,從此再沒見回來,“壯士一去兮不復(fù)返”。

唐一槍走了,我們幾個還經(jīng)常聚會,一開始還討伐幾句唐一槍,后來就翻篇不提他。再后來我們幾個也聚不起來了,張大帥高升去了省城,周軍師犯了錯誤被貶到縣里,孟員外跳槽到一個有實力的單位,工資高高的,只有我這個胡秀才,像狗一樣夾著尾巴在原單位混日子。從此五壯士各自散去,各歸其位,各主其事,稀有見面。

唐一槍死了!不啻天空中“咔”的一聲炸雷,把我炸得渾身發(fā)軟。

怎么死的?好半天,我才問。

肝癌,估計是喝酒喝的,死了。她淡淡地說。

我一口酒咽下去,頓感喉嚨口火辣辣的疼痛,上腹部有如針刺。

其實,他去年來過我這里,老孫還陪他喝了點酒,他看上去還不錯。她說。

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我問。

上個月,我女兒在他那個城市上大學(xué),我想請他打聽打聽學(xué)校的情況,電話是他老婆接的,說他死了。她說。

噢。我的上腹部又是一陣灼痛。

你把他號碼給我。作為朋友,我覺得有可能打個電話跟他老婆,也就是后妻聊聊。

她從餐桌上一個小盒子里取出一張名片,那是他們餐廳的訂餐名片,又拿起點菜用的筆,在背面寫上一串?dāng)?shù)字。

然后我結(jié)了賬。照例是減了零頭。

時間還早,我決定到“尚紅發(fā)藝”去理個發(fā)。老板娘尚紅跟我很熟悉,我來到這個城市上班后,每次都是在這理發(fā)。為了省錢省事,我在這辦了張年卡,卡就放在她那兒,理完發(fā),她自行劃去。她問我在哪吃的。我說在“孫家老雞湯”。尚紅說,噢,他家菜挺地道的,老雞湯味道挺好。我說是。尚紅說,老板跟我是親戚,我應(yīng)該叫他孫大舅。頓了頓,她說,可惜他死了。

我一驚,問,你說誰死了?她說,孫大舅啊。我問,什么時候?她說,有一年了。我問,怎么死的?她說,生病啊,食道癌。我說,不對呀,好像我經(jīng)常見到他,他還經(jīng)常陪我喝酒。尚紅笑了,說,那你是見鬼了,他得這病三年了,滴酒不沾。

怎么那么多人得食道癌呢?我今天剛聽說一個朋友得食道癌死了。我自言自語。

尚紅說,有兩種人容易得食道癌,一種是酗酒的人,老喝酒老喝酒,酒從食道那過,酒是烈性的,尤其是假酒、劣質(zhì)酒,度數(shù)高,久而久之,食道就被燒傷了,年輕時看不出來,歲數(shù)漸大,食道就反復(fù)發(fā)炎,產(chǎn)生了癌細(xì)胞,擴散開來,就是食道癌。當(dāng)然,常喝酒的人更容易得肝癌。

對,我今天還聽說一個朋友得肝癌死了。我接話道。

所以,喝酒得節(jié)制,盡量不喝醉。她想了想,又接著剛才的話頭說,還有一種喜歡吃熱食,燙,食道就被燙傷了。廚師容易得食道癌,為什么?因為他們在灶上燒菜時,往往要嘗嘗湯的咸淡,從鍋里舀一勺湯,那湯在鍋里滾滾的,100多度啊,咽下,時間長了,食道就受傷。還有一類廚師,喜歡偷吃,又怕人看到,所以抄起鍋里一塊肉,來不及細(xì)嚼慢咽,囫圇吞下,燙啊,就燙出了食道癌。我覺得孫大舅,就是經(jīng)常在吃熱食,吃出了食道癌。

尚紅說得有點道理。老孫以前是個廚師,老雞湯就是老孫親自煨的,他有獨門絕技的調(diào)料。早些年,我們在他那喝酒時,他是沒時間出來的,一個人悶聲不響在后廚勞作,而他的老婆經(jīng)常在外間陪我們說說話。我們叫他的老婆為“孫夫人”。“孫夫人”也是個有故事的人物,喜歡讀書,特別對中醫(yī)有研究,座上誰說有點毛病,她會告訴你一個小秘方,比如,有人說,今天不能喝酒了,血壓高。她告訴你,醋泡花生米特別有效。人們用了她的秘方,往往還真有效果。她還會看相,主要是看手相。她會很自然地抓住你的手,分析你的運勢。她對股票也有研究。你喝著酒,她跟你推薦股票。說了一會兒,就到后廚端菜。不知什么時候起,老孫開始不下廚,走到前臺了。我們會開玩笑說,老孫,是不是不放心你老婆在前面跟我們聊呀,怕我們把她拐跑了啊。老孫哈哈大笑,拐跑了我倒省心了,省得我踢了她,擔(dān)個陳世美的名聲。

好了。尚紅解下我的圍裙,用刷子在我脖子上刷刷,拍拍我的肩膀。

她聲音歡快,拍肩的動作卻很輕。

我有點意猶未盡。讓尚紅理發(fā)是一種享受。她穿著薄如蟬翼的衣服,被風(fēng)吹得飄飄抖抖。她理發(fā)時跟我靠得很近,有時小腹會蹭在我的身上。她刮臉的技藝高超,刀在臉上刮,輕輕柔柔,感覺不到刀鋒,好似她的手在臉上撫摸。

但每次理個發(fā),也就二十分鐘時間。

樂樂找到了嗎?站起來,用手把頭發(fā)往后抹了抹,對著鏡子照。樂樂是她家一只大黃貓。因為周圍是飯店,有老鼠,夜里會到理發(fā)店來串門,咬壞一些物品。她便養(yǎng)了只黃貓,取名樂樂。已經(jīng)五年了。每次我來,總能看到樂樂在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或者臥在椅子上睡覺,怡然自得。

人活著操不完的心,不如樂樂自由自在,什么心思也沒有。我感慨道。

是啊,來世就做只貓吧,不再伺候你們男人的頭發(fā)。她笑道。

不料上次大黃貓耳朵發(fā)炎,她在寵物店配了藥水,回來在大黃貓的耳朵上涂。大黃貓怕疼,掙脫跑了。她沒放在心上,以為很快會回來,卻不料再也沒有回來。

你看,我也是為它好呀,它怎么就跑了呢,跑了也應(yīng)該回來呀。她嘮叨著。

每次有客戶到店里來,她總是請人家關(guān)心留意下,希望能發(fā)現(xiàn)樂樂的蹤跡。

她甚至還在周圍貼了尋貓啟事。但沒有任何線索。

我養(yǎng)了它五年呀,怎么說跑就跑了呢?她對我說。

說不定哪天會回來。我安慰她。

但愿吧。

距離她上次說樂樂出走,已經(jīng)一個月了,回來的希望實在渺茫。

我怏怏而出,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回家了。

沖了個澡,一個人躺在床上,翻手機,看微信,怎么也睡不著。隨手翻看一本雜志,是近期的,竟然有丁懷忠的小說。標(biāo)題下方,有他的黑白照,面沉似水,眼睛空洞,一派憂郁。但是,他的名字并沒有加黑框,有可能是他生前完成,投出去,現(xiàn)在才用出來。而編輯也不知道他已經(jīng)死亡。一個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我看了兩段,就胸悶,看不下去,扔在一旁。

又從衣兜里拿出那張名片來,正面印著一個橢圓形的大盤子,盤子里隱隱約約一只整雞臥在湯里,上方是“孫家老雞湯”五個紅色大字,下面是地址和訂餐熱線。我翻到反面,撥出了那個手寫的號碼。我本來以為手機已經(jīng)停機,沒想到通了。我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讓聲音盡量磁性而有修養(yǎng)。

喂,你好。我說。

我等待著那頭傳來一個女聲,那是唐一槍后妻的聲音,我至今沒聽到過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是什么樣子的呢?然后我會說,我是唐一槍的好友。然后,我向她回憶我跟唐一槍的友情,我仿佛聽到了電話那頭的啜泣聲。我該拿什么話來勸這個小寡婦節(jié)哀呢?我的心有些亂。

胡秀才你好。是一個男聲,分明是唐一槍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一聽這口氣,節(jié)奏,就聽出來了。我們分別多年,他的號碼是外地的,怎么還存著我的號碼?好詭異呀。

你是唐一槍嗎?

不是我是誰?

你沒事吧。

我有啥事,好好的呀。

噢,那我就放心了。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老胡,有個事情向你道歉,我不該打你一拳。

兄弟這是哪里話來,也是我們太希望你挽回婚姻。

謝謝你好意,你不知道,其實是她出軌了,我發(fā)現(xiàn)了,沒有揭穿她,給她面子,我又是要面子的人,只好說自己出軌了。

原來是這樣啊。

你不知道我那陣多痛苦,連自殺的心都有。

你怎不早說呢?

老胡,你的事我也聽說了,家庭的事說不清,人家都說勸和不勸離,什么狗屁邏輯,過不下去不離干啥,硬過下去有什么意思?

對呀。

不幸的婚姻就是罪惡之源。

對。

以道德的名義綁架婚姻,就是他媽犯罪。

對。

你能理解了吧。

理解。

好好解決,祝你渡過難關(guān)。

謝謝。

當(dāng)初我可是脫了幾層皮呀,那么多人勸我,我都崩潰了。

是啊,對不起。

你也得脫層皮。

已經(jīng)脫了幾層皮了。

保重。

保重。

有時間來我這玩,我如果回去也找你。

好的,你回來,咱們喝酒。

嗯,喝酒。

可惜,我們幾個人永遠(yuǎn)也聚不齊了。

過年可以聚齊的啊。

你不知道嗎?

什么?

張大帥死了。

啊。

聽說是憂郁癥,跳樓死了,三十層樓啊。

怎么可能,他那么開朗,那么積極向上。

誰能說得清呢?每個平靜表面的背后都有不為人所知的秘密,這個秘密,他不能告訴別人,包括最好的朋友,確切地說,他那時已經(jīng)覺得沒有朋友了。

唉,難道我們不是他的朋友嗎?

或許,他不認(rèn)為我們是他的朋友。

沒想到他會以這樣決絕的方法離開我們。

真沒想到。

什么時候的事?

去年夏天吧,也許是秋天。

噢。

注意身體。

注意身體。

早點睡。

早點睡。

再見。

再見。

我掛了電話,眼前晃動著張大帥凌空而落的畫面。我感覺跳樓是最殘酷的一種死法。三十層樓,得落多長時間呀,在中間翻了幾翻,或許還碰到什么障礙物,比如衣架,比如空調(diào)機。每一次磕碰都是劇痛,在空中墮落的過程,又是多么恐懼、絕望、悔恨呀。

我閉上眼睛,耳邊響起重物落地的聲音:轟。

我睜開眼睛,穩(wěn)了穩(wěn)神,手里的名片,像樹葉一樣飄落到床下。

我俯身撿起來,翻到正面,看著一行打印的手機號碼,想了想,撥了過去,剛響了一下,就通了。

老胡你好。那邊仍然是幽幽的聲音。

我嚇一跳,一來電話接得太快,二來我沒說話,她就知道我是老胡,怎么可能呢?難道她存了我的手機號?

嗯,你好。我回答。

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覺?

睡不著。

你最近好像瘦了。

嗯,有點。

起碼肚子小了許多。

對,瘦了八斤。

要注意身體呀。

嗯,你也要注意。

畢竟不是小年輕了,都快五十的人了。

是啊,單位里這兩年有好幾個人都出了故障,報銷了,有的快退休了,有的才剛五十。

不能再胡吃海塞了,酒特別要少喝,學(xué)會保護自己。

嗯。

唐一槍可能就是胡吃海塞,老喝酒的緣故。

唐一槍沒死,是張大帥死了。

是嗎?不可能啊,難道我記錯了?

肯定是你記錯了,張大帥是憂郁癥,跳樓死了。

跳樓?

對,跳樓。

唉,他怎么下得了決心的啊。

是啊,那么高的樓,多痛苦啊。

你錯了,跳樓其實是最不痛苦的死法,人在跳下去的時候,就已經(jīng)失去知覺,暈過去了,就像一個物體摔下來差不多。

噢,是這樣啊。

對,難就難在邁開腿的一瞬間。

為什么不選擇吃安眠藥呢?

你錯了,吃安眠藥其實是痛苦的,藥力發(fā)作時,頭腦是清醒的,只是身體動不了了,那時是最痛苦的。因為那時,人多半都不想死了,都想起許多事還沒有做??墒牵幌胨酪膊恍?,因為動不了,喊不出,只有死。

是啊,好好活著最好。

對,好好活。

你為啥這么晚沒睡?

我看電視呢,追劇,晚上做生意沒時間看,現(xiàn)在補看。

噢,什么電視劇呀,好看嗎?

好看呀,《我的前半生》。

噢,是寫末代皇帝溥儀的嗎?

不是歷史劇,是亦舒寫的小說,剛拍出來的,都市言情劇,講婚姻的,離婚,小三上位,挺熱鬧。

噢,好看嗎?

好看。建議你也看看。

嗯,我這沒電視。

噢,想看到我這看。

嗯,太晚了。

噢,是有點晚。

那天晚上,我跟她聊了很久,沒有談到“尚未因病去世”的唐一槍,也沒有談到“可能因病去世”的老孫。我們談得很投機,以至于掛了電話,我還舍不得把手機放下。

放下電話,又拿起剛才扔下的雜志,翻看丁懷忠的小說。

忽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丁懷忠是不是還活著,我是不是該給他打個電話?或許,能聽到一個很遠(yuǎn)也很近的聲音:

喂,你好。

當(dāng)然,還有張大帥。

還有,還有老孫。

都他媽活著,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