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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希姆博爾斯卡信札
來源:文學報 | [波蘭]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  2019年05月02日16:10

希姆博爾斯卡,第三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女詩人,被稱之為“詩界莫扎特”,她的詩歌“通過精確的反諷將生物法則和歷史活動展現(xiàn)在人類現(xiàn)實的片段中”。其詩集《萬物靜默如謎》中譯本是近年來中國最為暢銷的詩集之一,繪本作家?guī)酌赘鶕?jù)她的《一見鐘情》創(chuàng)作了《向前走,向右走》。

此次出版的信札包括230余封信件。希姆博爾斯卡回答文學愛好者、投稿者的來信時,文字不拘一格,簡潔巧妙,任性有趣,可窺見詩歌外其警辟而活潑的另一面,飽含她對創(chuàng)作、對讀者、對世界、對人生的洞察和體貼。

信札觀察者:

您指責我們糟踐文學青苗。“對幼小植物應該細心呵護”——我們在您的來信中讀到——“而不是像你們那樣批評它們的弱點和青澀的果實”。我們并不贊成在溫室中養(yǎng)殖文學幼苗。植物必須在自然環(huán)境中生長,提前適應環(huán)境。有時候,植物會覺得自己能長成參天大樹,但在我們看來,它就是一棵小草,哪怕是最精心的呵護也無法讓它變成一棵大樹。當然有時候我們也會診斷錯誤,但是我們也不會攔著這些小苗生長啊,我們也不會把它們的根刨出來。它們可以繼續(xù)生長,直到有一天證明是我們判斷失誤。我們會很激動地承認自己的失敗。

致E.T.:

我們讀啊讀啊,伏案于那些修改得亂七八糟的文稿,突然想到,為什么我們不能因此郁悶一下呢?別人可以,為什么我們就不能呢?為什么我們就得愿意讀這些東西,而作者連謄抄一份書寫整潔的文稿都不愿意?當然,我們可以不愿意讀這些東西,我們還能找到如下的理由:因為下雨了,因為吉尼亞很傻,因為我們膝蓋疼,因為亞拉有只貓,因為科瓦爾斯基一家活得挺好,因為誰也不帶我們?nèi)タ措娪埃驗闀r光流逝,因為無聊,而世界末日早晚會到來。然后我們還是要虛心地回到案頭,想辦法把文稿讀完??墒且f再給作者回信,就真不知道能寫啥了。

致M.Z.:

作為《文學信札》的編輯,我們的生活充滿了意外。人們總對我們提些無法實現(xiàn)的要求。舉個例子,我們經(jīng)常被委托寫信(私人信件?。?,或者是寫一些能夠達到出版要求的東西。有些人請我們幫忙收集學校習題的相關(guān)材料或者撰寫發(fā)言稿。還有些人請我們列出必讀書籍的書單,就好像作家的成功之路不需要獨立選擇和思考一樣。您,馬萊克先生,用十分友好的方式填補了這個記錄——您寄給我們一沓芬蘭語詩歌(還是原版?。?,讓我們選出幾首想要出版的。您還答應我們,待我們做出選擇,您就負責將這些詩翻譯出來。所有的詩都非常合我們的眼緣,寫在漂亮的紙上,字體清楚干凈,行間距、頁邊距整整齊齊,只有一個詞被藍色筆劃掉。這并不十分影響詩的美觀,而且還證明作者曾仔細地檢查過在打字機上謄寫的詩歌。致阿塔:

那些優(yōu)雅又充滿宮廷式夸張表現(xiàn)的詩歌令我們陷入幻想。如果我們擁有一座城堡和周邊的土地,您八成會是管理女詩人的御前官,會嗟嘆玫瑰花瓣迎來蒼蠅這位不速之客的懊惱,還會贊揚我們用溫柔的手指將那丑八怪趕下了秀美的花瓣。當然,那位講述用酸菜肉毒死十二位叔父的詩人被當作毫無天賦的人扔進地牢。最奇怪的是,關(guān)于玫瑰的短詩堪稱杰作,而關(guān)于叔父的詩則毫無文采……是的,是的,繆斯女神從不在乎倫理道德,總是喜怒無常,有時也會青睞平庸之作。但一個詩人至少要用本時代的語言寫作。您的詩歌從形式和概念上來看都十分古老,特別像一位生活在十九世紀的姑娘寫出的。難道這是您從曾祖母的日記本中抄錄的詩句?

致J.Szym.:

好吧,好吧。您仔細地抄寫了楊·斯托貝爾斯基的小說片段,然后寄給我們,希望我們將它作為您的處女作出版。和某位來自格但斯克的“巨匠”相比,這根本不算什么。他曾光明正大地抄了《魔山》中的一個章節(jié),還特意改了人物姓名以掩人耳目,抄襲的片段有30頁左右。您那手抄的4頁根本不夠看,必須要加油干了。建議您從《人間喜劇》開始抄。這本書寫得不錯,還很厚。

致J.G.,A.Z.,H.K.:

春天,春天來了。這些狠心的姑娘為了一些詩人而拋棄了另一些,結(jié)果編輯部收到的詩歌成倍增長。這些詩中不乏各種各樣的情緒,例如,自責:“你曾那樣地夸贊我,盡管我有不少小毛病?!睕Q心:“任何困難都不能讓我放棄,即使全世界也無法將你從我身邊奪走。”苦澀:“當我躺在墓穴之中,你并未因此悲傷,我的靈魂曾伴你身旁,而思想早升入天堂?!奔逼龋骸拔医^不允許命運將你帶入虛無?!边€有友好的鼓勵:“當我成為你的人,請在我眼中戲水沉淪?!薄羞@些都貼合人性,也以某種方式引人入勝,但每一個春天到來之際,編輯們心中都會涌起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慌,這樣真的好嗎?

關(guān)于《文學信扎》

特蕾莎·瓦拉斯(以下簡稱瓦拉斯):是誰構(gòu)想出了《文學生活》的《文學信札》專欄?

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以下簡稱希姆博爾斯卡):這并不需要由誰來構(gòu)想,這是文學雜志的傳統(tǒng)。我們總會需要回復一些作者,特別是初涉文壇的作者,而我們往往又不會給他們回信,只是簡單答復說“恕不錄用”或是“建議再加以修改”。我們感到有時候也該向他們解釋一下我們?yōu)槭裁从羞@種種決定。

瓦拉斯:“我們”?都是誰?

希姆博爾斯卡:伏沃基米日·馬奇翁格和我。我們兩人輪流主持《文學信札》。很容易區(qū)分我們倆的回信。伏沃德克(伏沃基米什的小稱——譯者注)用男性過去時態(tài)寫“我讀過”“我想過”,而我用第一人稱復數(shù)。因為當時團隊里只有我一名女性,如果我用女性過去時態(tài)寫“我讀過”“我想過”,那大家一眼就能看出是我寫的。

瓦拉斯:劊子手都喜歡戴上面具,隱姓埋名。

希姆博爾斯卡:這么說有點過了。不過我想這并非無可挽回的行刑。被我們拒絕過的讀者也可以繼續(xù)寫作,只是會向別的雜志投稿?;蛘咚麄冮_始寫得更好一點,不一樣一點。和我們通信的多數(shù)都是年輕人,而年輕就意味著擁有無限可能。有些人甚至可能后來就成了真正的作家。

瓦拉斯:當你面對一位無助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作者的處女作之時,你有沒有覺得自己有點殘忍?

希姆博爾斯卡:殘忍?我自己的文學之路也是從那些糟糕的小詩和小故事起步的。潑頭冷水常有醍醐灌頂之效。我只在遇到那種自以為是卻還犯拼寫錯誤的作者時才會真的殘忍。

瓦拉斯:那是無知,還不是寫作藝術(shù)的問題。

希姆博爾斯卡:在《文學信札》這個層面上,根本還談不到寫作藝術(shù)。我只是努力教給他們一些常識,鼓勵他們認真思考自己寫出的文章,并來一點自我批評。我鼓勵他們讀書?;蛟S我這是在自欺欺人,但我還是希望這個習慣能讓某些人受益終身。

瓦拉斯:對自己的評判標準,你一貫都是自信的嗎?

希姆博爾斯卡:并不總是這樣,但在劣作層出之時,答案就會是肯定的。

瓦拉斯:瞧,你用了“劣作”這個詞,絲毫不留情面。不知你是否注意到,在人類的其他活動領(lǐng)域,不盡如人意的工作不會被冠以帶有如此強烈感情色彩的貶義詞。比如“笨手笨腳”的人,雖然這也不是好詞,但比起“拙劣的作家”就是小巫見大巫了。不好的木匠、水工、修表匠都平靜自在地生活著,也沒遭受過這種謾罵。遭殃的凈是這些創(chuàng)作者——拙劣的作家、畫家、演奏家,以及那些倒霉的情人,因為“陽痿”和“劣作”一樣是具有侮辱意味的。

希姆博爾斯卡:我覺得“拙劣的作家”這個詞在我的這個領(lǐng)域是可以用的!完全可以用!簡直太可以用了!況且,我記得我還沒有在“信札”里用這個詞稱呼過任何一個人。我一般是盡力將文學上的這種亢奮引導到其他方向去,比如寫信、寫日記,或者為身邊的人寫詩。

瓦拉斯:也就是說,你是將這個詞用來形容那些太過于業(yè)余的作品?

希姆博爾斯卡:說對了。比如有個人寫了一首還不錯的應景詩,他的朋友贊賞有加:“兄弟,你這詩寫得太棒啦,應該找個地兒發(fā)表!”于是,這首也許在某時某地聽起來還不錯,能俘獲一位大眼睛美女芳心的小詩,就被寄給了一個壞心腸的編輯,可是這位編輯卻并不賞識他。

瓦拉斯:也許這是現(xiàn)代人的特質(zhì)。在以前,如果某個受教育程度一般的人在美術(shù)方面表現(xiàn)出興趣和特長,人們會感覺這是司空見慣的。寫應景詩就和畫水彩畫、彈鋼琴一樣稀松平常。

希姆博爾斯卡:只是那時候沒幾個人會想到要立刻把自己的作品投給報社,和朋友們自娛自樂就夠了。

瓦拉斯:后來寫作成了門職業(yè),而浪漫主義文學的成功則將作家(特別是詩人)的社會地位提升了不少。

希姆博爾斯卡:其實在我們做《文學信札》專欄的時候,并不是浪漫主義主導的時代,可那時候詩人的地位更高。別忘了,那是一個灰暗、落后又粗野的時代。淹沒在無名的人群中,也會使個體倍感幸福。但是與此同時,每個人都想與眾不同,想要為自己而活。但那時候可選擇的道路并不多,而想要出名,最快的途徑就是讓自己的作品變成鉛字。

瓦拉斯:讀“信札”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你是為數(shù)不多的敢于告訴文學新手“寫作需要天分”這一事實的人。許多嚴肅批評家都不愿意使用這個詞,刻意回避,以免遭到非議。

希姆博爾斯卡:回避也許是對的,因為天分的確是一個很難進行科學定義的詞。但這并不意味這個詞沒法描述,從不存在。況且我也不是批評家,我還是有一定自由度的。天分……有的人有,有的人則永遠得不到。但這并不代表他將一無所獲。也許他會是一位優(yōu)秀的生化學家,也許他能發(fā)現(xiàn)北極。

瓦拉斯:我記得北極早就被發(fā)現(xiàn)了。

希姆博爾斯卡:當然,我說漏嘴了。我想說的是,文學天分只是眾多天分中的一種,我們也可以擁有別的天賦。

(《希姆博爾斯卡信札》[波蘭]維斯瓦娃·希姆博爾斯卡/著,李怡楠、龔泠兮/譯,東方出版中心201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