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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2期|荊歌:詩巷(節(jié)選)
來源:《江南》2019年第2期 | 荊歌  2019年05月08日09:01
關鍵詞:荊歌 詩巷

這部作品以孩子的敘述視角,書寫江南小鎮(zhèn)一條老巷里幾個孩子和他們的父母師長的人生故事,以及這條小巷里的日常生活。作者在這個小說里,寄托著具有中國傳統(tǒng)特征的生活理想和美學理想,并深沉而不動聲色地傳達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闡釋和理解,內(nèi)容涉及書法、繪畫、微雕、園林、飲食文化等等。小說筆調(diào)純美舒緩,情感真摯飽滿,洋溢著濃厚的南方氣息,極具江南的地域特色。

學書法

詩巷里的書法家陶老師,一共有三個學生,兩個是住在詩巷里的,易凡,還有科科——科科才上一年級,大家都叫他小蝌蚪。另外一個范靜靜,不住在詩巷,她家在北柵頭,離詩巷有點遠。每次都是范靜靜的爸爸騎電動車送她來詩巷,電動車停在詩巷口,然后他們父女倆走進來。巷子很窄,父女倆一前一后地走,走到陶老師家門口,范靜靜按門鈴,她爸爸就走了。

范爸爸有時候回家,過兩個小時再來接女兒。有時候,他就在巷子口的石條凳上坐下來,抽煙,看別人釣魚?;蛘呔褪呛兔蠣敔斄奶?。

顏文軍家也在詩巷,住得離陶老師最近。但他不學書法,可能是因為他的右手有毛病吧。

他生下來的時候,右手大拇指就比別人短,短得就好像沒有一樣。其實沒有大拇指,并不影響他寫字,作業(yè)本上的字,他都是寫得工工整整的。老師曾經(jīng)在班上表揚他,說顏文軍同學雖然手有殘疾,但是,他身殘志堅,認真完成作業(yè),他的字寫得比正常人還要好!

老師在班上這么說,顏文軍感到很尷尬,他自卑地握緊自己的拳頭,把那個短得幾乎沒有的大拇指包裹起來。他臉漲得通紅,腦袋埋得低低的。他知道,所有的同學,都在看他,他們都想看他這根與眾不同的手指。

下課的時候,同學大李走過來,拉住顏文軍的手,想把他的手掰開。顏文軍緊緊地捏著拳頭,不讓自己的拇指露出來。但是大李力氣大,他一定要把顏文軍的手掰開,顏文軍仿佛聽到了自己的手指關節(jié)發(fā)出了咯咯的聲響。他感覺,自己的手指,都要被大李掰斷了。

他實在忍不住了,用腦袋一頂,頂?shù)搅舜罄畹淖?。只聽得咯嘣一聲,大李的嘴里就流出血來了?/p>

大李吐了幾口血水,用腳研磨地上的血水。是的,他也和顏文軍一樣,以為磕掉了一顆牙齒,他在找他的牙齒呢。

其實他的牙齒沒有被顏文軍撞掉,他只是自己的上下牙齒磕碰了一下,發(fā)出了咯嘣的聲音。

老師沒有主持正義,反而批評了顏文軍,老師說:“同學之間應該團結友愛,怎么能用頭撞人呢?你把別人的嘴都撞破了,出血了,牙齒都差一點撞掉了,你自己說說,這是什么行為?”

顏文軍說:“他掰我手指!”

老師說:“你可以不讓他掰呀!”

顏文軍說:“他一定要掰!”

老師說:“那你應該告訴老師,讓老師來解決,而不是動武!”

顏文軍不知道說什么好,他只是感到郁悶,心里恨恨的。他真想再頂一下大李,頂?shù)帽葎偛鸥?,把他的牙齒真的撞下一顆來。

但他不敢,他知道自己打不過大李,大李是班上的霸王,誰也不敢惹他的,他被撞得嘴里流血,顏文軍已經(jīng)算得上是一位英雄了。

從此顏文軍做作業(yè),字跡都是潦草的,他不想寫得好,不想被老師表揚。他甚至故意要讓老師生氣。

易凡和顏文軍是好朋友,易凡說:“顏文軍,你為什么不跟陶老師學書法?”

顏文軍說:“我不喜歡寫字,我不想把字寫好。再說,我也不會拿毛筆?!?/p>

易凡說:“不會就學呀,陶老師會教呀?!?/p>

顏文軍說:“我的手——”

易凡說:“你可以用左手呀!”

顏文軍說:“我不會用左手的,我左手拿筷子都拿不牢的?!?/p>

后來易凡問陶老師:“可以用左手寫書法嗎?”

陶老師說:“為什么要用左手寫?你是左撇子嗎?”

易凡說:“我不是?!?/p>

陶老師說:“你右手好好的,為什么要用左手?”

易凡說:“我想叫顏文軍也來學書法?!?/p>

陶老師說:“那就讓他來好了?!?/p>

易凡說:“他右手沒有大拇指?!?/p>

陶老師說:“真的嗎?是我隔壁老顏家的兒子嗎?怎么會的呢?”

易凡說:“他生下來就是這樣?!?/p>

陶老師說:“那倒是可以用左手寫?!?/p>

陶老師說,蘇州有名的書法家費新我,他原來是用右手寫的,后來右手壞了,就改用左手。他用左手寫字以后,反倒出名了,成為了有名的書法家,自成一家。

“真的嗎?”易凡很興奮。

陶老師在書櫥里找出一本字帖,遞給易凡說:“你看,這就是費新我寫的,你看他的落款,都是‘新我左筆’,這些字,他都是用左手寫的?!?/p>

易凡看著費新我的字,覺得每個字都很特別,都是很倔強的樣子,但是很好看。

易凡就對顏文軍說:“有一個書法家,他就是用左手寫毛筆字的,他的名字叫費新我,他的字很值錢的?!?/p>

但是顏文軍說:“寫字畫圖我都不喜歡,我以后想當老板。”

好朋友

在詩巷,顏文軍和易凡兩個是最要好的,他們雖然不在同一個年級,但都上笠澤小學,顏文軍六年級,易凡五年級。

顏爸爸喜歡打麻將,他家里,經(jīng)常聚著一些打麻將的人,有詩巷里的,也有外面的。他們稀里嘩啦地搓麻將,還賭錢。

去年,警察突然沖進他們家里,把桌子上的錢全沒收了,還把顏爸爸他們叫到派出所教育了一通。所以后來他們打麻將的時候,就不把錢放在桌子上了,而是用一張紙,將輸贏記下來,等麻將打完,再算錢結賬。

有一天,顏文軍對易凡說:“是你爸爸打電話舉報的,否則警察不會到我們家里來?!?/p>

易凡不相信爸爸會這么做,他說:“怎么知道是我爸爸打電話給警察的呢?”

顏文軍說:“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就是這么說的?!?/p>

“你們家隔壁就是陶老師家,不會是陶老師嗎?”易凡說。

顏文軍說:“我爸說了,是你爸!”

易凡再去顏文軍家玩,發(fā)現(xiàn)顏爸爸看到他理都不理。他是在認真打麻將,還是故意不理人?易凡有點心虛,他想,顏爸爸一定因為恨他爸爸,因此連他也一起恨了。

“爸爸,是你打電話給警察,舉報了顏爸爸吧?”易凡問爸爸。

爸爸說:“不是我,雖然我很煩他們打麻將,但我沒給警察打過電話。”

爸爸這么說,易凡是相信的,因為他知道爸爸不會騙他。

不久之后的一個夜里,易凡爸爸在詩巷口,被兩個戴口罩的人狠打了一頓。他們走上來,什么話也不說,拔出拳頭就打,幾下就把易凡爸爸打倒在地,還踢了他兩腳。

兩個戴口罩的人,就像鬼一樣,突然降臨,又飄然而去。如果不是易凡爸爸臉被打腫,身上有多處瘀青,真要以為他只是做夢呢!

易凡爸爸報了警,但是,警察也查不出是誰打了他。好在只是受了皮肉傷,沒有打到什么要害,沒有骨折,也沒有傷到內(nèi)臟。

易凡爸爸說:“一定是老顏干的,一定是他,他這是雇兇報復!”

但是警察說:“你有證據(jù)嗎?這種事,不能靠猜,要有證據(jù)!”

易爸爸說:“證據(jù)要你們?nèi)ゲ檠剑以谙镒涌诒蝗舜蛄?,誰打的?你們查不出來,你們當警察是干什么的呀?”

警察說:“你好好想想,你有沒有冤家?什么人跟你有仇?”

易爸爸說:“我不是跟你們說了嗎,是老顏,他就住在這條巷子里!”

警察說:“你們有什么仇?”

易爸爸說:“就是你們到他家抓賭,他認為是我舉報的,你們?yōu)槭裁床桓嬖V他,不是我?”

警察說:“我們不會透露舉報人的?!?/p>

“那他憑什么認為是我?”易爸爸氣得喊叫起來。

警察說:“你冷靜點,是誰行兇,我們還會繼續(xù)查,在查明兇手到底是誰之前,你也不能亂猜測,你憑什么認為一定就是老顏?”

爸爸雖然沒說什么,媽媽卻規(guī)定,不準易凡再到顏文軍家去,當然,也不允許顏文軍到易凡家里來。

“又不是顏文軍!”易凡說。

媽媽說:“近墨者黑,這樣家庭的孩子,還是不要跟他在一起好?!?/p>

易凡說:“不一定是他爸爸吧,即使真的是他爸爸,又不是他!”

“你要再跟他玩,我打斷你的腿!”媽媽咬著牙說。

爸爸對媽媽說:“好好跟孩子說話,不要動不動就說打斷腿什么的。”

媽媽的脾氣就是這樣,動起怒來,就像一頭獅子。而爸爸是很少罵易凡的,從來不打他。易凡從未看到過爸爸發(fā)脾氣,爸爸就像個好好先生,每當媽媽對他發(fā)脾氣的時候,也總是笑瞇瞇的,有時候輕聲解釋幾句,有時則不說話。

媽媽說:“反正顏家就是我們的冤家,易凡你給我聽好了,就是不許你去顏家玩,也不準顏文軍到我們家來!”

于是顏文軍到易凡家來,就在門外先吹兩聲口哨。易凡聽到口哨,如果爸媽在家,他就不作聲。顏文軍如果聽到易凡拍手的聲音,就知道只有易凡在家,他就推門進去。

顏文軍的口哨吹得很好,又響又好聽,易凡非常羨慕,但他就是吹不響。

易凡說:“你為什么吹得那么響?”

顏文軍說:“要多練才會吹得響?!?/p>

易凡說:“可能是你的嘴和我的嘴不一樣?!?/p>

顏文軍說:“我以前也吹不響的,吹著吹著,突然就響了。”

媽媽聽到易凡吹口哨,就說:“沒事吹什么吹?流里流氣的?!?/p>

易凡說:“電視里還有音樂家吹口哨呢!”

媽媽說:“你是音樂家嗎?你能吹出樂曲來嗎?”

易凡說:“不練怎么吹得出來?”

媽媽說:“我就知道你是跟顏文軍學,我經(jīng)常聽到他吹口哨,還在我們家門外吹。你為什么要學他?為什么不能學點好的?”

媽媽經(jīng)常對易凡很兇,她罵易凡的時候,如果易凡頂嘴,那么媽媽肯定就會一巴掌打過來。

爸爸從來不打易凡,也不罵他,他總是很溫和地跟易凡說話,有時候,易凡都有點覺得奇怪,自己的爸爸,為什么對他這么客氣呢?

有時候媽媽打易凡,爸爸還會制止媽媽,他說:“總是有道理可講,為什么要打?”

媽媽說:“都像你這樣不打不罵,孩子不要被寵壞嗎?”

爸爸說:“好孩子是寵不壞的,壞孩子越打越壞。如果孩子有錯,打罵不是辦法,應該講道理嘛!”

媽媽會說:“好好說他就聽了嗎?不打他,他不長記性!”

媽媽反對易凡跟顏文軍玩,她說:“姓顏的叫人打你爸爸,打得那么狠,他們家就是我們家仇人??!”

易凡跟顏文軍說:“不能再以吹口哨為暗號了,已經(jīng)被我媽媽識破了!”

顏文軍說:“易凡,我爸爸說,你爸爸被人家打了,跟他肯定沒關系,我相信我爸爸,他不會騙我的,你爸爸真的不是他叫人打的?!?/p>

易凡相信顏文軍的話,他知道顏文軍不會騙他,他就對媽媽說:“顏文軍說了,他爸爸肯定沒有叫人打爸爸!”

媽媽說:“你是相信仇人的話嗎?”

易凡不想跟媽媽頂嘴,但是,他相信顏文軍的話,他要讓媽媽也相信,真的不是顏爸爸叫人打爸爸的,他說:“不是他爸爸叫人打的,就不是仇人?!?/p>

媽媽說:“那又是誰叫人打的呢?”

易凡說:“那么,是爸爸打電話叫警察到顏文軍家抓賭的嗎?”

媽媽說:“肯定不是的,你爸爸說不是他打的,他不會騙人的!”

易凡說:“但是,顏文軍爸爸說,肯定是爸爸舉報的?!?/p>

媽媽說:“他有證據(jù)嗎?”

易凡今天膽子太大了,他竟然對媽媽說:“那你們說他叫人打了爸爸,有沒有證據(jù)呢?”

媽媽氣得發(fā)抖,她狠狠地扇了易凡一巴掌,說:“你吃誰家的飯?你是他們養(yǎng)大的嗎?”

媽媽這記耳光打得真是狠,易凡的臉上,馬上有了幾道紅手印。爸爸對媽媽說:“你太狠了,對自己的孩子,下手太狠了!你看看,你把他打成什么樣了!”

媽媽也覺得她打得太重了吧,她看看易凡的臉,突然就一扭頭,哭了。

是的,是媽媽哭了。

她是心疼了吧?是后悔了吧?

爸爸摸了摸易凡的頭,好像是幫媽媽向易凡道歉,他的手掌很大很暖,在易凡的頭上撫摸了兩下,易凡心里一酸,也哭了起來。

爸爸走近媽媽說:“脾氣這么急躁,真要改改,自己的孩子,不能像打賊一樣打!”

媽媽撲進爸爸懷里,哭得更厲害了,好像被打的不是易凡,而是她,好像她才是受了委屈。

易凡哭了幾下,就不哭了,他對媽媽說:“媽媽,我下次再也不頂嘴了!”

媽媽就把易凡摟過去,一家三口抱在一起,她哭得更酣暢了,她邊哭邊說:“易凡,你愛爸爸嗎?”

易凡說:“愛!”

媽媽說:“那有人打了他,你心痛嗎?”

易凡點點頭。

媽媽說:“你恨不恨打他的人?”

易凡說:“恨!”

但是易凡心里還是想,不是顏爸爸叫人打的,不是他,因為顏文軍說不是,他相信顏文軍的話。如果真的是顏爸爸,那么,易凡就會恨他!

柳公權

陶老師和學校里的老師不太一樣,他不是先教,再讓大家練,他只是在每人面前放一本字帖,讓大家看。他說:“你們先認真看,每一頁、每一個字,都要對著它看,看看它是不是漂亮啊,看看它是不是和你認識啊,是不是可能和你成為朋友呢?”

而且,每人面前的字帖都是不一樣的。

放在易凡面前的,是一本《柳公權玄秘塔碑》。易凡打開第一頁,看了一眼,就很喜歡。翻到第二頁,覺得更喜歡了,接著又翻第三頁。

陶老師說:“易凡,你怎么看得那么快?不喜歡嗎?”

易凡說:“我喜歡的?!?/p>

陶老師說:“喜歡你就慢慢看,要一個字一個字看,一筆一畫看?!?/p>

小蝌蚪一共換了三本字帖,他都說不喜歡。陶老師說:“那你看看這本《曹全碑》怎么樣?”

小蝌蚪打開字帖,馬上很高興地說:“我喜歡這個!”

陶老師說:“為什么喜歡?”

小蝌蚪說:“這些字就像是畫出來的。”

陶老師很高興,表揚他說:“小蝌蚪真聰明,你說得很好,書法不是簡單的寫字,書法和寫字不完全一樣的,書法就是畫字,它更像是畫畫兒,小蝌蚪喜歡畫畫是不是?畫畫很有趣是嗎?那你就畫吧,畫字,把每個字畫出來!”

只有范靜靜一句話也不說,她手里拿著字帖,也不打開,只是呆呆地坐著。

陶老師對她說:“你看呀,多看看,看了才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

范靜靜說:“我要跟易凡一樣?!?/p>

陶老師說:“為什么呢?”

范靜靜說:“不為什么?!?/p>

陶老師說:“好吧,既然你也要柳公權,那你就臨柳公權吧?!?/p>

大家各自選了字帖,陶老師說,先不要忙著寫,還要再看,再看半個小時,如果還是喜歡它,如果不想改變主意,那么接下來就可以開始寫了。

大家又看了一通,都急著想寫了,于是就開始寫。

陶老師走來走去,看了大家寫的字,說:“嗯,就是這樣,好好寫,慢慢寫,如果寫得很愉快,那就很好!”

易凡果真覺得愉快。他照著字帖上的字,一橫一豎,一撇一捺,覺得很有意思。尤其是,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筆寫得跟字帖上很像,他的心里真的非常高興。

上課結束的時候,陶老師問大家:“今天寫字愉快嗎?”

大家都說愉快。

陶老師說:“下星期還來嗎?”

大家都說還要來。

“不怕寫字嗎?”他問。

大家都說不怕寫字。

陶老師讓大家回去之后,每天還要寫三頁。他說,寫的時候,不要每一筆都停下來看,而是要看整個字,多看幾眼再寫,寫完之后再看?!按蠹矣涀×?,看比寫更重要!”他說。

小蝌蚪說:“很多很多字我都不認識?!?/p>

陶老師說:“不需要認識,你只要照著上面畫就好了?!?/p>

易凡剛開始寫字的那幾天,眼睛里飛來飛去都是字,閉上眼睛也是字,字就像一群蒼蠅,一直嗡嗡嗡地圍著他飛。

他每天都拿著字帖認真看,每天三頁字,也寫得越來越好。

媽媽很高興,拿著他的大楷簿,對爸爸說:“我們家易凡,長大了可能是個書法家呢!”

爸爸說:“不一定就當書法家,但是易凡的字寫得真是好呢!”

媽媽說:“萬一呢,萬一當了書法家,書法家的字,肯定很貴吧?”

爸爸說:“那你到時候就負責收錢吧!”

媽媽說:“嗯,我只要負責收錢就是了!”

爸爸說:“那就可以買新房子了!”

易凡不相信自己以后會變成書法家。因為陶老師說了,要成為書法家,自成一家,那是很難的。陶老師說,有許多人,書法寫得非常好,非常非常好,但是,還是沒人買他的字,這是因為,事實上能賣字的書法家,是并不多的。

陶老師說:“我們學習書法,不是為了當書法家,我也不主張去考什么級。書法是美的,線條、結體,有著抽象之美,就像太湖石,就像林中鳥鳴,沒有意義,但是好看好聽,書法也是這樣,它的美是最中國的,是東方的含蓄美。我們學習書法,就是為了接近這種美,享受這種美,提高自己的審美,豐富自己的心靈?!?/p>

易凡喜歡寫字,但他不是為了以后要當書法家。他只是感到愉快,一筆一畫,安安靜靜地寫,越寫越有味道。就像有人喜歡照鏡子,看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喜愛,越看越是愉快。易凡寫字,就是看著紙上的自己,有時候真的感到這一筆一畫,寫得特別好,寫得特別順手,心里就是美美的。

許多時候,他寫了三頁,覺得不過癮,便又寫了一頁,甚至兩頁。他看著米字格里自己寫的字,雖然沒有字帖上的好,但是,也很像回事了,有的筆畫,好像跟字帖上幾乎一樣了。他就想,那時候,在遙遠的古代,古人也是這樣安安靜靜地寫字嗎?這個柳公權,他為什么把字寫得這么好呢?為什么每一個字、每一個筆畫都寫得這么好呢?他是怎樣一個人?是一個像外公那樣的老爺爺嗎?

他在夢里見到柳公權,他的左手拿著一支筆,竟有掃把那么大。他怎么也用左手寫字呢?易凡叫他爺爺,柳公權卻說:“不要叫我爺爺!別看我一大把胡子,我的年紀并不大?!币追舱f:“你為什么用左手寫字?”柳公權說:“我們都用左手寫,我的朋友費新我也是左手寫,你為什么不用左手?”易凡說:“我不是左撇子啊,我吃飯寫字都是用右手的呀!”柳公權晃了一下他手里的筆,瞬間變成了一把大刀,他二話沒說就砍過來,把易凡的右手砍掉了。

易凡驚醒之后,摸著自己的右手,還在,他感到十分慶幸。

范靜靜

又是一個星期天,范靜靜到易凡家敲門。

“你為什么來這么早?”易凡問她。

范靜靜說:“我爸要去城里賣橄欖核,所以先送我來了。”

易凡說:“賣橄欖核嗎?不是買橄欖嗎?”

范靜靜說:“你就想著吃,嘻嘻?!?/p>

范靜靜告訴易凡,她爺爺就是做核雕的,她爸爸也做核雕,他們用橄欖核雕十八羅漢,雕八仙,還雕福祿壽三星。

易凡從來沒聽說過核雕,“雕這些干什么?”他說。

范靜靜說:“玩呀,一顆一顆串起來,套在手上玩?!?/p>

易凡想起來了,詩巷口的孟爺爺,經(jīng)常坐在石條凳上,捧著一把茶壺,他的手腕上戴的一串東西,原來就是核雕呀!易凡是看到過的,但他沒想到它是橄欖核。

“孟爺爺手上的那個,就是你爸爸雕的嗎?”易凡問。

范靜靜說:“是我爺爺?shù)竦?,我爸爸賣給孟爺爺?shù)?。?/p>

“核雕怎么會是咖啡色的呢?”易凡說。

范靜靜說:“開始不是這種顏色,拿在手里捻啊轉(zhuǎn)啊,時間長了,顏色就越來越深?!?/p>

范靜靜突然說:“對了,你知道《核舟記》嗎?”

易凡不知道。

范靜靜說:“我爸說,上了初中會學到這篇課文。這篇課文里寫了古代的一個核雕,就是用橄欖核雕的一只船?!?/p>

“橄欖核還能雕成一只船嗎?”易凡很驚奇。

范靜靜說:“可以啊,橄欖核的形狀本來就像一只船,我爸爸我爺爺都會雕核舟。”

易凡說:“能放在水里嗎?”

范靜靜說:“不能!又不是真的船,是雕成船的樣子,是拿在手上玩的。”

易凡說:“你下次帶一只給我看看好嗎?”

范靜靜說:“我爸不讓我拿出來的?!?/p>

范靜靜說,我爸說,《核舟記》里寫的那只船,上面有人,是蘇東坡他們,一共五個人,還有八扇窗,都可以打開的,船上還刻了很多字,總共有三十幾個字。

“但是我爸刻的船,上面有十幾個人呢!”范靜靜說,“我爸不會寫字,所以他讓我學書法,讓我把字寫得很好,以后寫在核舟上,他再刻出來?!?/p>

易凡說:“我也想要一個核雕玩?!?/p>

范靜靜說:“我爸和我爺爺做的核雕都很貴的,我爺爺眼睛不好,刻得很少了。”

易凡說:“我想看他們的核雕?!?/p>

范靜靜說:“那你到我家去看吧!”

范靜靜拿出大楷簿,說:“易凡,我還沒有完成呢!”

易凡說:“你沒有每天寫三頁嗎?”

范靜靜點點頭。

“你為什么不寫呀?你是不喜歡寫嗎?”易凡問。

范靜靜又點點頭。

易凡說:“那你還學嗎?”

范靜靜說:“要學的,我要說不學,我爸會生氣的。”

范靜靜拉了一下易凡的衣袖,說:“易凡,你幫我寫好嗎?”

易凡說:“陶老師知道了要說的!”

范靜靜說:“他不會知道的?!?/p>

雖然他倆都是寫柳公權,但是,易凡覺得,自己寫得肯定比范靜靜好,如果代她寫,陶老師肯定會看出來。

“你寫得差一點,好嗎?”范靜靜說。

易凡還在猶豫,范靜靜又拉了他一下,說:“求求你了,我少寫了四頁,你幫我寫嘛!”

“明天下課后,我?guī)闳ノ壹铱春说?,好不好?”范靜靜說。

易凡很想看核雕,他就在小碟子里倒了墨汁,拿了毛筆,幫她寫。

“你寫得不好一點,知道了嗎?”范靜靜說。

易凡說:“知道了?!?/p>

“不行不行!”她在一邊說話,“你還是寫得太好了,不像是我寫的啦!”

易凡說:“那還是你自己來寫吧!”

范靜靜說:“我不想寫,你幫我寫嘛!”

她坐在易凡邊上,看他寫。

兩個腦袋越靠越近,易凡感覺到,她的頭發(fā)都碰到他的臉頰了。

他把身體讓開一點,往右邊移了移。

“易凡,”范靜靜說,“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易凡不假思索地說:“爸爸和媽媽?!?/p>

其實真要說起來,易凡可能喜歡爸爸多一點,他溫和,從不打罵易凡,而且,他還喜歡做家務,每天都把地板拖得干干凈凈的,院子里也每天打掃。他說,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把家里打掃干凈,桌子、地板,都像鏡子一樣亮得反光,這樣,他就心里很愉快。

爸爸還喜歡做菜,他進了廚房后,就會把門關上,好像他是在里面做什么秘密工作,好像廚房是他的私人領地,任何人都不能隨便進去。

爸爸把他自己關在廚房里的時候,易凡總會想起在媽媽食堂里看到的一句話,那句話寫在食堂的廚房門上:“廚房重地,非請莫入!”

易凡想,爸爸恨不得也在自己家廚房門上貼上這樣一張紙呢!

每次廚房門打開,爸爸都會端出來幾盤好菜,他系著花圍裙,看上去非常好笑。他一點都不像廚師,但是他做的菜,比媽媽食堂里廚師做的還要好吃,易凡就是這么認為的。

他喜歡爸爸,他是一個勤勞的爸爸,一個親切的爸爸。

而易凡的媽媽很兇,她經(jīng)常要打他,她的脾氣說來就來,一生氣就罵人,經(jīng)常一抬手就給他一巴掌。

盡管這樣,易凡還是喜歡媽媽的。媽媽有時候打了他,就會后悔,她經(jīng)常會在打了他之后,買一樣好東西給他吃。她雖然從來都不向易凡道歉,即使她錯怪了易凡,她也不會道歉,但是她在打了他之后,會對他特別好,易凡是知道的。

媽媽曾經(jīng)問易凡:“你恨媽媽嗎?”

易凡搖搖頭。

媽媽說:“如果可以換媽媽,你愿意換嗎?”

易凡一邊搖頭,一邊說不。

“換爸爸愿意嗎?”媽媽又問。

易凡的頭搖得更厲害了,“為什么要換爸爸?”他說。

媽媽笑了。

易凡說:“爸爸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媽媽,就是用全世界來換,我也不換!”

“我喜歡爸爸!”范靜靜說,“我討厭我媽媽,她太啰嗦了,一天到晚嘮叨嘮叨,什么都要管!”

“你媽媽是不是也很啰嗦?”范靜靜問。

“嗯!”易凡說。

范靜靜說:“那你為什么不討厭她?”

易凡低著頭寫字,沒有回答。

范靜靜說:“易凡,以后你每個星期都幫我寫,好不好?”

易凡說:“那你自己不寫了嗎?”

范靜靜說:“我不喜歡寫字。”

易凡說:“那你為什么還要跟陶老師學下去呢?”

范靜靜說:“都是我媽媽,逼著我學,要我以后在核雕上寫字,她自己為什么不學?討厭死了!”

易凡說:“這樣陶老師遲早要看出來的?!?/p>

范靜靜說:“你一直幫我寫,他就看不出來了?!?/p>

范靜靜又說:“陶老師不是也說了嗎,寫字就是要自己喜歡寫才好,我不喜歡寫呀,我好怕寫字!”

易凡說:“那你每次來上課,都是你爸爸把你送到詩巷,他要是知道了,會不會很傷心?”

范靜靜突然哭了起來。

易凡停下筆,抬頭看她,她的眼淚已經(jīng)流到了下巴上。

他不知道應該對她說什么,是叫她不要哭呢,還是答應幫她寫?

媽 媽

易凡很小的時候,媽媽一直把他當女孩子來打扮,給他扎小辮子,還買過一條花裙子給他。只不過,這條花裙子,易凡只穿過一次,只是穿上拍了一張照,后來就一直沒有穿過。

媽媽經(jīng)常講,要是她有個女兒就好了。

易凡曾經(jīng)問過媽媽:“那為什么不給我生一個妹妹呢?”

媽媽說:“生不出來了,媽媽開了一次刀,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

媽媽摸著易凡的頭說:“易凡要是個女孩子就好了!”

每當媽媽這樣說的時候,易凡心里都很難過。為什么?媽媽為什么要這么說?是嫌棄他嗎?是怪他是個男孩子嗎?

更過分的是,有一次,媽媽竟然還說:“要是我們的易凡不生出來就好了!”

聽到這個話,易凡簡直驚愕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腦子里,都縈繞著媽媽的這句話。為什么?為什么不生出他來就好了?難道他不應該出生嗎?媽媽怎么會這么想?

易凡很傷心,但更多的是感到奇怪。他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媽媽其實是沒說過這個話,她是怎么說的來著?要是我們的易凡不生出來就好了?她是這么說的嗎?她這么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也許,媽媽就是想要一個女兒,如果不生易凡,那么,她生的可能就是女兒了——易凡這么想。

易凡還想,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她忽冷忽熱,她的情緒變化太大了,總是讓人難以預料,也無法防備。她為什么這么說,易凡猜不出合理的答案,易凡就想,她就是這樣的人,她到底怎么想,就不管了吧!

詩巷里的人,都知道易凡的綽號是“小姑娘”,因為他小時候扎了辮子走來走去,大家都叫他“小姑娘”。后來易凡長大了,再也不扎辮子了,但是大家依然還叫他“小姑娘”,還有人偶然會提起他扎小辮的往事。

我們已經(jīng)知道,易凡很怕媽媽。因為媽媽的脾氣說變就變,剛才還是好好的,突然就變得很兇,說罵就罵說打就打。人家大人打孩子,一般都是打屁股,或者打手心,但是媽媽打易凡,總是一巴掌甩在腦袋上,或者臉上。她是怎么方便怎么打,巴掌就像閃電一樣,易凡總是躲都來不及。

但媽媽又是那么地喜歡易凡,易凡是知道的,媽媽是真心喜歡他的。他只要有一點點不舒服,媽媽就會急得不得了。

易凡曾經(jīng)吃了一個隔夜的蟹粉湯包,結果上吐下瀉,送到醫(yī)院里去掛鹽水。護士給易凡扎針的時候,沒有扎準,第二次再扎的時候,媽媽就在邊上哭。她心疼極了,好像針是扎在她的心上。護士說:“你別哭呀,你哭得我心慌,還怎么打針?”

掛鹽水的時候,易凡又吐了一次。他吐的時候,媽媽又哭了。邊上的人說:“這位媽媽怎么這么心軟,不要哭呀,這點點小毛病有什么好哭的呢!”

易凡學騎自行車的時候,在巷子外面的小街上,撞翻了曬在那里的一個竹匾,竹匾里的蘿卜干打翻在地,好好超市里的賈胖子,沖出來大罵易凡。易凡被他嚇哭了,除了哭,他又能做什么呢?

“給我撿起來,小赤佬!”賈胖子很兇地命令他。

易凡一邊哭,一邊撿地上的蘿卜干。

偏巧媽媽回家,看到了這一幕。

易凡看到媽媽,蘿卜干也不撿了,哭得更響了。

媽媽跟賈胖子大吵,她說:“不就是蘿卜干嗎?有什么稀奇?又不是人參!打翻了給你撿起來就是了,你罵什么人呀?你沒有娘嗎?你喜歡罵娘,罵自己的娘呀!”

賈胖子說:“打翻我蘿卜干還有理了?”

媽媽說:“打翻了又怎么樣?要賠嗎?”

她摸出五十塊錢,扔到賈胖子身上,說:“賠你!賠你!”

賈胖子說:“你這只女人不講道理!”

媽媽說:“那又怎么樣?你想打人嗎?”

她抬起腳,對著地上的蘿卜干又踩又踢。

賈胖子于是狠狠地推了她一把。

媽媽沖上去,對賈胖子又抓又咬。

易凡早就止住了哭,他看著媽媽的樣子,真的是像瘋了一樣。

要不是大家勸住了她,易凡想,媽媽真的是要把賈胖子撕碎呢!

媽媽在家里,有時候也是這樣歇斯底里的。

有一天晚上,易凡就是被媽媽的哭罵聲吵醒的。他知道她是在和爸爸吵架,但是爸爸的聲音一句也聽不到,只聽到媽媽又哭又罵,然后有乒乒乓乓的聲音傳到易凡耳朵里。

“我知道你后悔,你一直都在后悔!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你隨便什么時候都可以后悔!”易凡聽到媽媽這么說。

是爸爸打了媽媽嗎,還是媽媽在摔東西?易凡的耳朵像貓一樣豎起來。

媽媽的哭聲不響,她像是被卡住了喉嚨。但是,她的聲音很瘋狂,給易凡的感覺是,好像要出什么事了。

他的心怦怦怦地亂跳起來。他不知道自己是應該爬起來,到他們的房間里去看一看,還是裝著什么都沒聽見,繼續(xù)睡他的覺。

后來聲音就平息了,夜是那么地安靜,什么聲音都沒有,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第二天早上起來,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家里有什么異樣。爸爸還是那樣的爸爸,媽媽還是昨天的媽媽,她的臉上,甚至還帶著笑意。

媽媽喜歡突然把易凡抱在懷里,她的力氣很大,一把將易凡攬過去,她把他抱得緊緊的,有時候,他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

“兒子,你說,以后你有了老婆,是不是就不要媽媽了?”媽媽這么問。

易凡說:“我不要老婆?!?/p>

媽媽說:“現(xiàn)在說得好聽,以后被狐貍精纏上,就會媽媽是誰也不知道了!”

易凡說:“不會的。”

媽媽就在他臉上猛親了一口,說:“我們家易凡最乖了!”

媽媽曾經(jīng)問易凡:“兒子,你喜歡什么樣的老婆?是漂亮的呢,還是對你好的?”

易凡說:“我不要老婆?!?/p>

媽媽說:“你騙人,沒有人不要老婆的。”

媽媽說:“找老婆,不要找漂亮的,要找對你好的,對你好的老婆,才是好老婆!”

易凡好像在努力地想,媽媽對爸爸好嗎?她是一個好老婆嗎?

媽媽突然板了臉,把易凡從她的懷里推開,她賭氣地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看見漂亮女人,就什么都不管了?!?/p>

易凡說:“爸爸不是這樣的,爸爸是好男人!”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你說得對,他是個好男人,是個好爸爸。但是,他也有一肚子委屈呢!”

易凡沒有問爸爸為什么會委屈,他只是對媽媽說:“媽媽,你為什么要跟爸爸吵架?”

媽媽說:“我們沒有吵架?!?/p>

易凡說:“我聽到你們吵架了?!?/p>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唉,你不懂的,大人的事你不懂的!”

易凡說:“爸爸有什么不對嗎?”

媽媽說:“沒有什么不對,你爸爸是好人,他是個好男人,是個好爸爸。他要是有什么不對,我也不會怪他,”

易凡不懂媽媽的意思,他就像做不出一道算術題那樣,眼睛看著天,眨巴著。

媽媽很認真地對易凡說:“易凡,以后你娶了老婆,對媽媽不好的話,媽媽就去死!”

易凡很茫然,不知道媽媽為什么會這樣,當然,他更不知道怎樣來回答媽媽。

核 雕

范靜靜對易凡說:“我知道了,你有個小名叫‘小姑娘’!”

易凡說:“你怎么知道的?”

范靜靜說:“是小蝌蚪告訴我的。小姑娘,哈哈哈,小姑娘,笑死我了!”

易凡說:“你不要叫我小姑娘,你要是再叫的話,我就不幫你寫字了!”

范靜靜說:“你為什么要叫小姑娘?你看上去一點都不像小姑娘??!”

易凡說:“都是我媽媽,小時候給我扎辮子?!?/p>

易凡只說了扎辮子,沒有把自己穿了花裙子拍照的事告訴她。

范靜靜說:“你扎了辮子一定很滑稽的呀!”

易凡說:“小時候扎不滑稽的?!?/p>

范靜靜說:“你有小時候扎辮子的照片嗎?”

易凡說:“有的?!?/p>

范靜靜說:“給我看看吧,我想看的呀!”

易凡說:“等下次拿出來給你看吧?!?/p>

范靜靜說:“我現(xiàn)在就要看。”

易凡說:“我不知道我媽放在哪里了。”

范靜靜說:“你騙人,你肯定知道的,你拿出來給我看?!?/p>

易凡說:“我真的不知道?!?/p>

范靜靜從自己的頭上取下扎頭發(fā)的松緊帶,對易凡說:“讓我來給你扎個辮子吧,看看你扎了辮子是不是像小姑娘!”

她說著就伸出手來真的要干,易凡把她推開了。

易凡很生氣,說:“我再也不會幫你寫字了!”

范靜靜說:“你干嗎生氣呀,你又不是沒有扎過辮子!”

易凡說:“那是小時候,我又不懂?!?/p>

他真的很生氣,臉拉長了,看范靜靜的眼光也變得很兇。

范靜靜說:“好吧,是我錯了,易凡,對不起啦!”

易凡并不打算原諒她,他別過頭去,看都不看她。

范靜靜說:“易凡,我錯了,我再也不叫你小姑娘了,我就當不知道你有這個綽號?!?/p>

易凡有氣無力地說:“沒關系?!?/p>

范靜靜高興起來,說:“易凡,到我們家去玩吧,好不好?你不是想看核雕嗎?”

兩個人一路走,大概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范靜靜家。

路過“鮮得來”面館的時候,易凡發(fā)現(xiàn),牌子上的字,是陶老師寫的?!翱囱剑翘绽蠋煂懙?!”他說。

范靜靜說:“哪里?哪里?”

易凡說:“你看,這不是嗎,陶然,這里寫著陶老師的名字呢!”

范靜靜說:“真的是呢,陶老師真厲害!”

易凡說:“所以呀,我們跟他學書法,但你還不肯寫字。”

范靜靜說:“天天這樣寫真沒勁,我又不能寫得像陶老師這樣好?!?/p>

易凡說:“陶老師不是說了嗎,寫字就是要自己覺得開心,這樣就能越寫越好?!?/p>

范靜靜說:“但是我怕寫,一點都不開心。”

她突然說:“易凡,陶老師給鮮得來寫這么大的牌子,他來這里吃面肯定不要錢吧?”

易凡說:“肯定不要錢的?!?/p>

范靜靜說:“那要是我書法寫得好了,也有店里叫我寫,我也可以不出錢就來吃。”

易凡說:“是啊,那你還不好好寫?”

范靜靜想了想,說:“我還是討厭天天寫字。”

她又說:“易凡,你喜歡寫,你又寫得這么好,以后更好,以后你也會成為書法家。到時候有飯店叫你寫招牌,你就可以免費吃,你帶我一起去吃,好不好?”

易凡說:“自己寫的可以吃,帶別人吃不知道行不行?!?/p>

范靜靜說:“你肯不肯帶我嘛?”

易凡說:“可以帶你就帶你,不可以帶就不帶?!?/p>

范靜靜說:“那說好了不可以賴哦,到時候如果可以,一定要帶我哦!”

范靜靜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只有她爺爺在家。

范爺爺拿出一串剛剛雕好的十八羅漢給易凡看,每顆橄欖核上是背靠背的兩個羅漢頭,一共九顆橄欖核,雕了十八個羅漢,他們造型各異,表情也完全不一樣,有的光頭,有的長眉,有的怒目圓瞪,有的笑成一朵花,還有的歪著嘴做鬼臉呢。

易凡覺得好有趣??!

他沒有想到,在小小的橄欖核上,可以把人雕得這樣生動有趣。怪不得范靜靜說有很多人喜歡核雕呢!怪不得詩巷口的孟爺爺一天到晚把核雕拿在手上呢!易凡也好想有一串十八羅漢啊,要是能天天戴在手上,天天看這些羅漢瞇著眼睛笑,看他們有的慈眉善目,有的怒目金剛,有的擠眉弄眼,有的齜牙咧嘴,那該多有意思??!

但是范靜靜說過,她爺爺、她爸爸雕的橄欖核,賣得很貴的,他易凡怎么可能擁有呢?他所有的零花錢加起來,也不可能買得起,只買一顆也不一定買得起。

這個核雕手串的下面,掛著一顆小一點的橄欖核,雕成了蓮花的形狀,范爺爺指著上面的字給易凡看,說:“這是我的落款?!?/p>

范靜靜說:“有了爺爺?shù)穆淇?,賣得就貴。沒有落款的話,就不是爺爺?shù)竦摹!?/p>

易凡說:“是爺爺?shù)拿謫幔俊?/p>

范爺爺說:“對,是我的名字。但是我文化不好,我不會寫字,我只會寫自己的名字?!?/p>

易凡仔細看這顆蓮花上的字,果然歪歪斜斜的,就像他幼兒園時候?qū)懙淖帧?/p>

范爺爺說:“所以靜靜要好好練字,練好了幫爺爺寫?!?/p>

范靜靜向易凡擠了擠眼睛,做了一個鬼臉。

范爺爺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錦盒,打開以后,里面是一枚核舟。

“這是靜靜爸爸雕的,”他說,“我老了,眼睛不好了,雕不出來了。”

范爺爺說,雕核舟,最難的是船艙里的人,“一不小心,就人頭落地了!”他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他用一根牙簽,把核舟的窗戶一扇扇打開給易凡看。果然船艙里坐著好幾個人,有的人在面對面交談,有的人則靠在窗口,好像是在看外面的風景。

船艙外面也有人,一個老頭坐在船尾,扶著舵,他是艄公。一個小孩在船頭,他趴下身子,正鼓起腮幫子對著一只爐子吹氣。爐子上有水罐,邊上還蹲著一只貓,貓的胡須都能看到。

小小的一個橄欖核上,能刻出這么多東西,易凡覺得太了不起了。

“這些都是連在一起的嗎?這只爐子不是另外刻了粘上去的嗎?”易凡問。

范爺爺說:“不是!都是連在一起的,粘上去就不稀奇了。要是人頭落地,把人頭用膠水粘上去,那賣出去就是騙人家了。”

范靜靜說:“這樣的船,我爸爸一年只能雕兩三只,而且,要挑很好的橄欖核,他這兩天就是去福建買橄欖核了?!?/p>

范爺爺說:“我年輕的時候一年能雕五個核舟,因為那時候的雕工沒有這么好?,F(xiàn)在的核舟,雕工很細,最多的一只船上有三十六個人,靜靜爸爸挑到好的核子的話,他想雕一個雙層的核舟,上面要有三十八個人。”

易凡把核舟拿到手上,范靜靜說:“你當心呀,不要掉了,要是掉到地上就完了。”

易凡嚇得趕緊把它放到桌上。

范爺爺把核舟反過來,讓易凡看船底:“上面有字,你看呢!”

易凡看到船底是刻了密密麻麻的字,但是看不出來寫的是什么字。

范靜靜說:“刻的是《核舟記》這篇文章?!?/p>

易凡驚奇地說:“一篇文章刻在上面嗎?”

范靜靜說:“是?。 ?/p>

范爺爺遞給易凡一個放大鏡,易凡一看,真是嚇了一跳。在放大鏡下,每個字都是清清楚楚的,每個字的一筆一畫都是清清楚楚的。這是怎么刻上去的呀?肉眼根本看不出來是什么字,那是多小的一把刀呢?“是對著放大鏡刻的嗎?”他問。

范爺爺說:“不是,就這樣刻?!?/p>

易凡問:“那怎么看得見呢?”

范爺爺說:“寫字好的人,又會刻的話,不用看的,閉著眼睛也能刻?!?/p>

“是你爸爸刻的嗎?”易凡問范靜靜。

范靜靜說:“不是的,我爸爸只讀到小學三年級,他不太會寫字的,這些字是專門請人去刻的?!?/p>

范爺爺嘆了一口氣,說:“都怪我啊,靜靜爸爸只讀到小學三年級,我就不讓他讀下去了,讓他回到家里,跟我學做核雕。沒文化就是不行啊,要是他文化高,刻得就更好了,不僅會刻字,刻什么都比沒文化的刻出來好。”

范爺爺說,他們這種沒有文化的人,刻東西就是師父怎么教,他們就怎么刻,師父教的會刻,師父沒有教過的就不會刻。

范爺爺說:“所以靜靜你要認真學寫字,以后還要拜老師學畫畫,然后再學核雕,就會刻得好,就會比爸爸爺爺刻得都好。”

范靜靜說:“核雕還有比賽的,爺爺爸爸雖然刻得好,但是從來都沒有得過獎?!?/p>

范爺爺說:“是啊,我們就只會老一套。人家得獎的,都是文化高的,有創(chuàng)新。今年得第一名的喬小鳳是個女的,是光福人,她家里也都是做核雕的,她是美術學院畢業(yè)出來的大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