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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草原》2019年第2期|季華:草原雨
來源:《草原》2019年第2期 | 季華  2019年05月22日07:58
關鍵詞:季華 草原雨

草原少雨,十年九旱,尤其荒漠性草原。

草原也是太遠,如人所說,遠在天邊,而那些由大海蒸騰起來的積雨云,就要辛苦地走上好久,半路上再這里那里地灑一些,所以即便到達,雨也是所剩無幾。再說這個天好像愈遠愈沒人管,草原的天,像塔垃里游蕩的馬群,沒有人管。這樣,差別也就產(chǎn)生了:人家那邊總下雨,而這邊總不下雨;人家那邊下大雨,這邊才下小雨;而那邊下小雨,這邊就沒有雨。還有,那邊早暖了,這邊卻還冷;那邊早柳拂花開,這邊卻草兒剛剛冒芽……之此,草原上的雨就貴了,貴過手工打制的上好黃油,即便那由九十九桶奶子得來的精華,可以熬出九十九鍋香濃奶茶,卻也換不來可以讓一小片草郁郁蔥蔥的雨水。

草原要么不下雨,要下也是虛晃的多。眼看著云卷云飛,天陰得像黑牛皮,可是到頭來,一陣狂風,雨早不知到哪里去,結果多是不見雨,要么就是只下那么幾滴,連地皮也澆不濕。母親講話,還沒有人的眼淚多。

草原上極少有下大雨、透雨的時候。要是有,那年就一定是個豐收年。

因而,草原上的人們,若說有什么期盼,那就是下雨;若說有什么起興事兒,也是下雨。

再說那些荒漠上的草,苦死了,相比于同類,要多遭不知多少罪。主要是干渴、酷熱,再加上沙打風吹。它們一年到頭也是在色枯形槁中掙扎,沒幾天好日子。然又是不認命,有著那樣深殷的巴望,巴望著旱夏早些過去,雨季快些到來;巴望著天順人意,能下上那么幾場雨;哪怕小雨;哪怕只能讓它們喝個半飽;哪怕可以捱到秋,捱到成熟……它們向往成熟?;哪菰系拿恳豢貌荩枷蛲墒?。因為只有成熟,才能生籽;只有生籽,才能衍后;只有衍后,才能讓家族的生命得以傳承。那些草籽兒,就是傳承;那草籽兒的成熟、墜落及為風而去,就是傳承。沒有哪棵草不盼望著成熟后它們的籽兒能被風吹向極遠,而那極遠處說不定就有一條河或一片沼澤,而那河和沼澤兩岸濕潤的土地說不定就會迎來它的濺落,從此它說不定就會成為一棵幸運之草,非同尋常之草,它及它的后代說不定就會由此獲得一次命運轉折。它或將不再是一棵草,而變成一片草原。

即使次之,那草籽兒也會落在一條公路旁邊,那黑而光滑的路面可以匯集較多雨水,供養(yǎng)它長大,讓它濟身比其他草高一級的草的行列,且一生不用為生計發(fā)愁,還有機會隨著車輪遷往他鄉(xiāng),或許有一個很樂觀的前程在等著它。再次,就不行了,就是大多數(shù)草籽兒難逃的命運了,那就是落進沙漠或鹽堿灘,在嚴酷環(huán)境下苦度終生,任那黃沙白霧成為它們生的悲和命的舛。

實際上,草的巴望不過是個夢,最終都因難以實現(xiàn)而縮微成一縷虛無的縹渺。那關于雨的巴望后來就變成:哪怕來不了一場雨,只是下那么幾滴呢;哪怕幾滴也沒,只有一片陰的天空呢;哪怕陰的天空也沒,只有一片可遮蔭的云呢;哪怕云也沒,只有一陣涼風,或者陽光不那么熾烈呢……可是到最后,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得到,得到的只有仍然和照舊,及耶巴望由飽滿到干癟的無盡輪回。

可是,盡管如此,還是會有奇異發(fā)生。在某個清晨,某種強烈酷熱到來之前,那些草們忽然地就很精神,極富神采,有的甚至裊裊婷婷。還有,在某個夜晚,那些草們泛黃的干枯葉片竟然會集體返青,呈一色的嫩綠,并溢出些許潮潤來。這時去揉那草,竟還可揉出汁液,綠的,很涼。奇特得是,那狀況還有音響伴隨,類似塤的聲音,低徊而凄惶,與夏夜風的喘和砂的吟一起,久久迴旋于蒼涼而不落。這種情形,起初讓人以為是下露水,是露水奇跡般地到來了,是它策動并蠱惑了草??墒悄遣皇锹端?,只有那些條件優(yōu)越的典型草原、草甸草原才有露水,半荒漠草原有時也有露水,而這大漠荒灘,絕旱戈壁,是連露水也沒有的。那種情形,后來才搞清楚,原來,是草的淚。草也有淚,它有淚。而伴著淚的當是嗚咽,草的嗚咽,它也會嗚咽。而所有草的反常之舉是因為劫期已到,那竟是它們生命完結前的回光返照……

其實,草的宿命應該不是這樣壞,它應是長壽,是命而無終。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可以有對任何事物的威脅和損害,而唯獨對草沒有,對它,那是沒有的。你看,野火燒它不盡——山火后草灰變成肥料,草又清除了異己,又經(jīng)過火的洗禮,它不但不會消亡,反而會更加強壯。寒冷也凍它不死——冬天對草來說,無非是一種節(jié)律性痛苦,一種可在忍受之列的難過。換個角度講,誰又說那近乎半載的休眠不是一種變相的養(yǎng)精蓄銳呢?水也淹它不垮——已經(jīng)說過,草原上沒有大的洪水,大雨滂沱、淫雨不絕乃至山洪泛濫那樣的情形,在這里不會出現(xiàn),不會有。假設出現(xiàn),即使有,那也絕非什么殃禍,而是亙古難得的福音。這個從古海演變而來的大漠,已是與水絕決,已是干涸到地心,即使下上一個月的雨,一年的雨,也決不會有洪水、泥石流、山體滑坡或草原看海。它已變成一頭吸水大獸,已沒有什么水可以斤得住它。那些草原上過去大戶人家用來置量牲畜的大片大片的凹地,哪一個不比水庫大?哪一個不可裝下幾個、幾十個水庫的水?而又有哪一片水動輒不是以萬平方公里為單位來計算?像蘇尼特、二連浩特戈壁,像渾善達克沙地,就是把大海移來,長江黃河引來,也不會大水泱泱,波瀾至驚。關鍵是草原不那樣嬌情,不像南方那么不斤事。有什么呢?不就是個雨?不就是個雨匯起來的水?不就是個水匯起來的湍流!來,讓它來,來好了!這里沒有土地松垮,沒有如臨大敵,更沒有四下圍堵和視之猛獸。這里只有迎接,只有敞開懷抱,還要獻上美酒和最權威民間藝人的祝贊辭。來吧,來。無論什么雨。大雨小雨,梅雨凍雨;無論什么水。山水雨水,湖水江水河水。只要有膽魄,只要夠氣度,都是可來此一試。試試這個草原會以怎樣的方式將你們容納,試試這個大漠會用何等的熱忱對你們施之以友善。沒有決斗。不會對陣拼殺。當然,之前你們在南方慣用的那些伎倆,如橫沖直撞,肆意妄為,如兇神惡煞,房倒屋塌之類,也將被徹底摒棄,代之以的是溫馴、平和,是羊群般悠散,小鳥般啼囀,微風般和煦,薄云般輕漫。你們這些生在南方的狂妄的雨,你們這些流在大江大河的兇猛的水,在這個北方大漠,將會被變性,回歸原本,將會第一次以新身份去完成對陌生北方的探尋,將會第一次為一個粗猛但細膩的漢子所緊緊懷抱,從而,去感受那陌生的粗獷,寬厚,愛惜和疼憐……

除此之外,關于那些草,還能有什么呢?再就是被割草機割下,用以牲畜食糧。那恰恰是它們存在于世的基本意義,價值之所在。還有被食草動物們吃掉,那與被割下是異曲同工,也是價值,也是意義之所在。因為,只有被打過吃過,它們才可重返青春,重塑生命,而那些動物吃它們掠它們,正是對它們最真摯的好。冬天馬用蹄子刨雪吃草,旱夏羊也用蹄子刨草的根。所以說,草很幸運,基本上沒什么天敵。而只有荒漠草原上的草,缺雨干旱才是它們生命中唯一的劫。

這個世界上若是有什么東西珍貴,必就有對那珍貴的追求。草原上好馬珍貴,人便追求馬;財富珍貴,人便追求財富。當有一天,人認識到雨也珍貴了,便又會轉過來追求雨??墒?,雨并不是可以輕易得到,因為雨在天上,人管不了天,從而人也就不能輕易得到雨。不過,沒關系,人很活泛,最擅長利用熟絡的途徑和手段去達到想要達到的目的。人在思想一番之后,決定去找神靈。人認為神靈神通廣大,都可以左右世界,當然也就可以左右天。再說天就是神,它本身就是神靈,它的地位可能還要比其他神靈略高一點,因為從理論上講,所有神靈都是在天上的,在天的勢力范圍之內的,人不是張口就求老天?什么事都以天為證去詛咒?所以,要祈雨,就得祈求天,再就是祈求有關神靈。因為這里有一個神的具體分工問題;有一個管轄權問題;還有一個國人邏輯,寧誤一事,不落一人的問題。所以,佛祖,菩薩,龍王,水神河神、上帝等等,只要和神沾邊兒,人就都收揀上,都在了祈求之列。人多力量大這句話,完全也可以演化為神多好祈雨。已經(jīng)無法得知人在何時開始這樣做。也難以弄清祈雨這個概念最初的得來時間與地點。想來,南方應是在有了龍的傳說之后,而北方當是薩滿巫師的第一聲太陽鼓敲響。

人開始了。合掌焚香,下跪磕頭,上供禱告,祈求天降甘霖。為表達誠意,他們還領生。即把家禽、牛羊當眾殺死,獻給神靈。在草原上,有時也殺駱駝。在農(nóng)牧混合地帶,也殺豬。在早些朝代的南方,還曾有過奉獻童男童女之說。其實人就是自作聰明,就是有些得瑟。他們并不知曉神間規(guī)則,更不知神的生活習俗和愛好口味,他們只是依葫蘆畫瓢,依照人間規(guī)則和行事方法,去對涉神事務照搬照抄。比如,他們認為人覺得好吃的東西,神也應該愛吃;人認為是敬重的情感,神也應該認為。人要把吃的東西弄熟,神也要這樣;人要用刀子筷子,神也一定少不得。于是,他們就也把那些牛羊煮熟;也用人的廚具餐具盛載;也是極恭敬地擺上祭壇,還要請來寺廟的喇嘛們誦讀經(jīng)綸,予以支持。還有許多。還有不少。人這樣做的本意是想通過此事讓神們領受人間敬仰,感受人心虔誠,從而吃飽吃好,施以慈悲,把雨水作為回報給予他們??墒牵司褪侨?,人的貪婪自私的本性就像用一張羊皮來遮蔽狼,而那條不會翹起的尾巴是永遠也不會不暴露底細的。問題出在祭品上。那些敬奉給神的美食,原來只是名義,只是擺設和象征,說是尊重敬仰,說是吃飽吃好,可是神們,什么都沒吃到,那些東西,它們沒吃到,全被人自己給吃掉了。人只是吝嗇地從那些食物上割下極小的一點兒,象征性地給神,而后他們自己大快朵頤,吃得肚滿??蓺獾氖牵@一切竟是在神的餓得藍幽幽的目光注視下進行;竟是在人的萬般篤定、千般誓愿的前提下進行。難怪這個祈雨的效果總是不太好,神們總是不太情愿地把雨降下來。而過后人在反思時也只是檢討祭祀程序有何不妥,祭祀人有何不睦,或者有否哪些禁忌被違,而唯獨不從自身查找原因。這件事絕對不怨神。這件事放在誰身上誰也不會不生氣。草原上的祈雨后來還演變成乃日,吃喝玩樂都進去。還有打馬鬃、馬印子,套馬、騸馬等,后來還有約會、談情說愛。敖包那么神圣的地方,祈雨那樣莊重,卻被如此輕佻和娛樂化,難怪神們一直沉悶不語。它們憋著,它們慪氣,不下雨,就不下雨。

當然有時神也是心生惻隱,是要下上一些的。否則這個祈雨怕早就壽終正寢了,正因為有時它還準,還下,所以還是有人信。五月二十三有名的額爾敦敖包大祈雨,十次有九都是祈雨不見雨,甚至有時連天都不陰上一陰。每每之后幾乎全城都會陷于一種莫名的苦惱,人們就猜疑,這個神靈怎么了?為何不屑管人間之事?或是它們所在的世界也和這飛速變化的人世一樣換了天地,從而這祈雨也要換代更新?可是要換成什么樣子呢?按某種講究是要與時俱進,也就是說那祭品中要有房子,有車子,有手機和銀聯(lián)卡,只是,有汽車了,你們有駕照么?有手機了,那里有外泛么?有銀聯(lián)卡,有CTM機么?最終,那些疑竇竟像雪球似地不斷滾大,集中于這樣幾個致命的焦點:這個祈雨到底是管事還是不管事?是有必要還是沒必要?這個神靈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可憐的草原雨,還沒有落下,就已被掛墜如此之多的窒礙,變得太繁復、太沉重。

其實是無稽,是枉為。人怎么可以管得住天?怎么可以較勁于天?天就是天,要不人因何總得仰望它?而人無非是天之下一個簡易、渺小的物,人要左右天,那無異于一只螞蟻要搬走大山,一匹馬要摘下漫天星辰。人管不住也不可能左右天,最明智的選擇是依順。因為天自有天道、天理,它的所作所為,也正是我們所稱之的天意。又應了那句話,天意難違。下雨是天意。不下雨也是天意。天下所發(fā)生的事,都是天意。其實,不用著急,著急也沒用,天意漸形,總要彰顯,總會到來。其實它的來否本身、遲早本身也是天意。風霜雨雪,云起云落,山火水澇,時夏時冬,都是天意?,F(xiàn)在,天意來了。雨要下了。雖然節(jié)氣已過,雖然草原上的草已死的死枯的枯,活著的也已一息奄奄,但是,在此時,不是何時,這個草原雨,卻是要來。

仍然可喜可賀,仍然珍貴。草原上永恒的真理只有一條,那就是雨;草原人心里不二的至榮至尊也只有一個,那也是雨。現(xiàn)在,這個雨,以一種特殊形態(tài),正行現(xiàn)于我們的視野。

還遠,但它一定會來。因為,風已經(jīng)來了,風攜卷的涼氣也來了。不過,確切地說,它還只是一片云,濃重而特殊的云,在天的盡深處,似一幅為天下運用水墨最好的大師所作的畫作,就那樣固然不動,嵌之良久。那不止是云,有經(jīng)驗的牧人一看就知那是雨。草原雨在草原上就是這樣的一個化身,一副形態(tài)。這時作為雨它還沒有落下,或者說已在那里落下,還沒在這里落下。那外形呈一抹灰黑色的傾瀉之狀,又如了書法家筆下的“泛白”,就那樣由一支神來之筆在盡興地刷,從高刷到低,從天刷到地,用不了多久,就要刷到這里來了。那“泛白”的粗疏深淺還是判斷雨大雨小的標識,只有牧人可依此斷定岀它精確的時間表和路線圖??梢匀绱丝从?,是那些生活在水泥叢林里的城里人一生都難以想見的。他們只知天冷天晴,只知下雨了,雨大了,雨又停了,明天又是這樣,后天又是這樣。而那其中的神奇與奧妙,他們將畢生無覺。

它正在向這里移動。它的迫切不為人知。

如星般稀疏,葉般飄零,但有一點,已不是虛張,巳是在真誠地下。天幕被劃開,草株樹葉被撩動,塵土被敲擊,肌膚被激靈……那突兀的涼讓人仿佛才忽然蘇醒,才可以思想,卻又是不知問己還是問誰地問著:是它么?是它來了么?已經(jīng)太久,已經(jīng)太晚,可是再晚也是來了,即便不來,它就不來,又能怎樣?它還是不錯,還是挺好,還是來了。

草地已旱到不能再旱。額吉的淚水已耗到不能再干。包前草地之所以那樣濕漉,是灑下過多祈盼的奶漿的緣故;牛糞垛下的山漿草之所以那樣茁壯,是由于三歲的嘟的小鳥兒每日輪番澆灌的結果。再晚的雨也是雨。再遲的拯救也是拯救。不然明年草原上將到處是草們飛舞的干尸,所到之處會有無數(shù)個怨魂顯現(xiàn),弄得哪里也不會安寧。是這樣,來了就好。下了就好。甚至,不下也好。因為不下,可能正是為了更好的下;這月不下,也許是為了下月下;今年不下,也許是為了明年更多的下;夏天不下,或許是為了冬天變成雪下。這個雨,這個讓人想得盼得要瘋,恨得愛得也要瘋的雨,它是天的使臣,它做起事來和天一樣自有它的道理……

細雨綿綿如手,還帶有初出母體的腥澀。如為愛而纏綿,為愁而糾葛,為離而感傷和為思而殷切,為了它,竟是再也什么都顧不得!面朝天,閉住眼,張開口,要它,就要它。將它收進口腔,藏入舌下;將它含在口中,裝入心里。一時間才懂,原來一直沒放棄,一直都在等,就像等待愛到死的情人,心為它跳,命為它活,眼眸為它明亮,脾性為它溫婉。就覺得心這時也被泡軟,有念頭正在死亡,就想,那就快死,你死吧;又覺得有靈感已在醒,已活過來,就又想,那本該是我的,本該就是活著的?。 ?/p>

不大不小的雨,則有著一種生命般的爽利,像草原五月的沙蔥,像與羊群和寂寞靠時光的牧人。雨點疏密有致,保持著一種生命堅穩(wěn);雨量大小適中,固守著一種平實節(jié)奏。這時的纏綿已成為颯爽,這時的迷離已化作挺括,草原終于迎來某種驛動,就像等待多時的客人就要抵達……

它又如一個初學彈撥的孩子,似乎正別扭地給琴弦定音,等音定好后才怯生生地進入彈奏。他還生疏,手指不靈泛,彈出的只是一個個單純性音符。漸漸地,他嫻熟起來,手指也靈泛了,奏岀的曲子已是可以連貫,已是那么一回事。當然,還是那個眾所周知的主旋。而副旋就不一樣了,和聲也不一樣了,那已是多種美聲的聚合,所有天籟的薈萃:那是草原雨打在奶桶上的聲音;打在氈房上的聲音;打在牛角上和牛脊背上的聲音;打在勒勒車車棚上和牛糞垛上的聲音,還有濺落在青石井臺和白色的啖羊石上的聲音……那更像一部舞劇前奏,奇特、流暢卻也非同凡響。又如雨季的河流穿過最后的原野,所有渴望已交織成一片情欲之網(wǎng),等待著那久違的從天而降……

這片荒原,有一種情形即將出現(xiàn)。它可能距今已相隔一萬年。但在這時,某年某月某刻,它要出現(xiàn)。它是為向人類證實它的存在才這樣做的;它是為要確定一下在這個世界上只要它愿意,它想,就可以隨時出現(xiàn)而顯露其身的。它覺得它好像昨天還到這里來過。而人們卻記得它的光臨似乎好像已是一百年前的事。

雨。仍然是雨,但已不同于前。是比小雨大得多的雨。是比不大不小的雨也還要大的雨。天空已被九十九塊牛皮掛滿,那灰色的泛白已變?yōu)檎鎸嵉钠岷?。雷鳴、閃電和狂風當然一個也不會少。還有沉悶。還有憋躁。還有一陣突然的涼。于是,它到了。比起以前來,現(xiàn)在的它什么都大。雨點大。雨聲大。雨霧大。雨量大。雨絲,不,已是雨柱,也大。大雨傾盆。大雨滂沱。大雨瓢潑。大雨如注。大雨不可一勢。它怎么一點兒不矜持,完全一副嚴冬架勢,一副烈酒燒出的牧人性格,就那樣盡性地展示將無數(shù)噸雨水傾瀉下來的力量,將所有污穢滌蕩的執(zhí)倔,對一切無所畏懼的剛毅,對結局從偶然到必然的一種引領……

不是現(xiàn)在,應該是過后,這時的人們,是可以到草原上去看上一看了。那已是個可以看一看的景象了。以前也是景象,是凄涼的、悲泣的景象,是慘不忍睹的景象,而現(xiàn)在不是了,干枯已被濕潤代替,瀕死已被復活代替,尸骸已被新生代替,愁苦已被恣意代替。那些草們,開始歡欣地舞蹈。那些沙石們,在娓娓地吟詩。那些不很深的溝坎,正在興奮中戰(zhàn)粟,它們一戰(zhàn)栗,就塌下松土,一塌下松土,就埋下草的種子,而那些種子一旦被埋住,就不知何故地大發(fā)其笑,大地都在傳導它們的笑聲……那些剛返回不久的百靈鳥,則在不辭辛苦地求偶。而它們一求偶,就要殷殷述說,一述說,就要說到等待之苦和相愛之甜,它們一那樣說,就會傷心地做不下去愛,而只好展翅鉆進湛藍的天空。于是,它們的羽毛就被染藍,像湖水被天染藍一樣。過一會兒,它們的羽毛又被烏云染黑,就像黑茶在鍋里熬了太久一樣。

雨已經(jīng)消融。但雨還會來,只是不知它是會在什么時候。

就是這樣。

不能不是這樣,或者別的什么樣。

草原雨還有很多種。那些雨來臨前的情形,來臨后的過程,之間的變化、玄妙,在草原上,都可一一盡覽。由此體會到的雨,也就不甚一般,有了各種不同。如,雨的含蘊,雨的繁復。如,雨的清醒與希望;雨的清純和典雅;雨的執(zhí)著與爽利;雨的激情、無畏、勇悍和力量……呵,這個雨,竟是了神靈么?怎么如此篤定地踐行著自然理念,對應著人世炎涼,將自己變作哲理,以此為人指點迷津。人其實只需它稍稍地加以澆灌,情形就會不一樣,思想就可以生長,身心就可以碩壯,靈魂就可以從自然客觀之天地飛躍到斑斕多彩的主觀意念之制高點,去奔,去跑,去飛翔,漸行漸遠并漸行漸悟,從而到達一個精神長盛之境地……

而雨成了人的摯友良師人好像不知道。也許已經(jīng)知道,只是不說。也許不想知道或不屑于知道。反正,不知道了。

喜歡雨。從小就喜歡。記得兒時一到下雨就會突然地躁動、亢奮,無論如何,那也是要到雨里去的。盡管母親說下雨了,淋濕衣服,叫快些回來。可是,不回來,怎么能回來!正因為下雨,才是要跑進它,才是要嘗受那在兒時心目中怎么有著那么大吸引力的快樂。不過衣服終究是個事兒,淋濕了不但沒得換,還要挨大人責罵。后來再到下雨,若是在校園和家,就把衣服脫掉放在屋檐下。若在野外,就放進樹叢、土坎兒或用石頭、草蓋住。之后,就利索了,就隨心所欲了。在雨中雀躍;在雨中叫喊;在雨中奔跑追逐;在雨中肆無忌憚……直到累得再也動不了,或者被大人無情地拽回。后者可不值得炫耀,那是要有東西得到的,或是罵,或是巴掌,如果弄得好,還會是一頓雞毛撣子。濕透的衣服在淌水。鞋也蹦丟一只。被打的疼痛和驚懼弄得人剛是要哭,卻聽得那雨中又有叫聲在沸,又有人影兒在閃,便又突然地亢奮,突然地無懼,突然地把什么都忘卻,突然地一頭又扎進雨,又與那雨和同伴和快樂在一起了。母親本是更氣,但終又被那情形感染,不再罵和往回拽人。別摔了!別打架!反正鞋也得刷了,褲頭也得洗了,就一塊兒吧。其他孩子家大人也是如此,從屋里探出頭,又好像集體溝通過似地縮回去,也是了母親的想法:隨狗兒的去吧。

那時,只知雨水稀罕,踩在腳下淋在身上好玩,至于雨是怎樣一回事,并不去深想。

長大了,才想了。知它竟是和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原來,有了雨,田里麥苗才生長;有了雨,原野上的草兒才旺盛;有了雨,山上樹木才常青;有了雨,河流才有水;有了雨,花朵才開放;有了雨,這個世界才有了許多好聽好看、殷實而又浪漫的故事:比如豐收。比如溫飽。比如富裕。比如牛羊肥壯。比如繁花似錦。比如雨過天晴、雨后春筍。比如雨打芭蕉,雨雪霏霏;比如雨雪交加,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

更大了,或者說變老后,又知這個雨還是與人生命運相搭接,有情感、意欲,有魂魄、靈感,可安撫天下萬物,可潤澤俗世人心……

在雨中踱步;在雨中留連;在雨中思想;在雨中玩味值得玩味兒的一切。深夜有雨也要把窗子打開,聽那雨過大地,穹頂飛珠; 白日有雨則定是要按兒時習慣到雨里去,一定去,必須去,過去是母親,現(xiàn)在是妻兒就要這樣說,下雨了,又干什么去,拿上傘!可是話音未落,人已消失。走一小會兒,是它;走一個小時,是它;走得渾身上下濕濕透透,也是它。就走就淋,就淋就想,就想就感慨,仿佛人也要被那雨化掉;仿佛脈管里的血也成了雨,變得清澈、透明;又仿佛人也好像和那大漠上奄奄一息的小草一樣,死過一回,又活過來,又有了生命之力,人思俗想,一時間,從心的盡深盡深涌出一種東西,不知不覺地掛于臉頰。

是雨,草原雨。

抑或是淚,卻又不知因何而流。

作者簡介 季華,蒙古族。中國作協(xié)會員。八十年代開始業(yè)余文藝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各類作品百萬余字。曾有長篇、中短篇小說,散文、劇作、歌曲等作品分獲自治區(qū)文學創(chuàng)作索龍嘎獎,“五個一工程”獎,敖徳斯爾文學獎,《人民文學》征文獎等獎項。代表作:長篇小說《老城》,中短篇小說《狼針草》《金掌》,散文《烏珠穆沁誘惑》《我的烏蘭牧騎,像一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