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 | 葦岸逝世二十周年：唯善意不可征服
葦岸，詩人、散文家，原名馬建國，1960年1月生于北京昌平北小營村，1999年5月19日因病離世，終年三十九歲。作品有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太陽升起以后》《上帝之子》《最后的浪漫主義者》等。有論者稱，“葦岸是一個有獨特價值、思想深邃、影響廣泛的散文作家，他一生關(guān)注大地上的事情，將自然萬物融入創(chuàng)作，其風(fēng)格嚴謹、克制、謙卑而充滿赤子深情”，時至今日，葦岸仍影響著活躍在文壇上的很多作家和詩人。
作家葦岸 資料照片
“葦岸長得高高大大，但是他在公共場合非常低調(diào)，從來悄悄坐在后排，只不過，輪到他發(fā)言的時候，他一下子就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葦岸的語速非常緩慢，緩慢到仿佛要為每個字、每個詞、每句話負責(zé)的地步，他在為人為文的時候也確實是這樣的?！边@是《世界文學(xué)》主編、翻譯家高興對葦岸的印象，擁有和高興一樣感受的人不在少數(shù)，張守仁、徐剛、汪劍釗、周新京、馮秋子、楊葵、顧建平、周曉楓、寧肯、袁毅、興安、徐迅、孫小寧、凸凹、羅雪村、陳玲、哈森、包貴敏、張志敏、魯太光、張杰……他們或是新時期散文界的代表人物，或是知名的詩人、編輯、作家，或是出色的文學(xué)組織工作者，或在出版業(yè)、傳媒業(yè)頗有成就，但當(dāng)他們聚在一起時，他們會說：“我們都是葦岸的朋友?！?/p>
《未曾消失的葦岸——紀念》，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
5月19日，適逢葦岸逝世二十周年，由作家馮秋子主編、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未曾消失的葦岸——紀念》一書在北京SKP RENDEZ-VOUS書店首發(fā)，文集共收錄紀念文章五十余篇。葦岸的親人、摯友和讀者百余人，共同追憶葦岸的一生與創(chuàng)作，共同緬懷葦岸的真摯與善意。
與會者為葦岸默哀一分鐘
蔚藍色天空的黃金
1995年，葦岸和朋友黑大春、興安一道，編選了后來在文壇影響深遠的三卷本文學(xué)選本《蔚藍色天空的黃金》，葦岸是散文卷的編輯，也是全書序言的作者。“蔚藍色天空的黃金”一名來自俄羅斯詩人安德烈?別雷的同名詩集，通譯為“藍天澄金”，選本譯名突出了“蔚藍”與“黃金”的色彩對比，同時更具空間感。黃金是太陽的代稱，在蔚藍色的天空中獨立高懸，安德烈?別雷的詩集中正有《太陽》一詩，詩人寫道：
太陽溫暖人心
太陽企求永恒的運動
太陽是永恒的窗口
通向金色的無窮
玫瑰頂著金色的發(fā)叢
玫瑰在溫柔地顫動
一道金色的光線刺進花心
紅色的暖流溢滿全身
貧乏的心中只會惡念叢生
一切都被燒光砸扁、一個不剩
我們的心靈是一面鏡
它只反映赤色的黃金
這是撲面而來的俄蘇文學(xué)氣息，也是典型的葦岸鐘愛的文字。葦岸以散文家行世，但在此之前他是一個詩人。詩人、翻譯家汪劍釗認為，葦岸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際上是將詩歌變換了形式，把詩的思想用散文化的語言表達出來，整體的文字非常簡約、準確、生動又充滿智性。汪劍釗說，俄蘇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和托爾斯泰的精神遺產(chǎn)在葦岸身上散發(fā)光芒，托爾斯泰勿以暴力抗暴力的思想被葦岸所繼承，他深信“一種惡的方式不可能清除惡，只有用善、柔的東西才能消解它”。如同葦岸自己所說，在他閱讀、寫作對面的墻上，掛著兩幅肖像，分別是列夫?托爾斯泰和亨利?戴維?梭羅，“由于他們的著作，我建立了我的信仰”。
詩人、翻譯家汪劍釗
葦岸侄子馬躍龍
在《蔚藍色天空的黃金》（散文卷）中，收錄了葦岸的一篇創(chuàng)作談，他談到自己愿意成為一個世界的“觀察者”，即闡明世界精神、宣揚新的真理的人。葦岸崇尚古典的、質(zhì)樸的、自然的情懷，他對現(xiàn)代社會中的“消遣與放縱”深感不適。追思會上，葦岸的侄子馬躍龍回想起叔父生前曾說自己是不太適應(yīng)時代的人，疾病可能是命運的安排，把他留到了90年代，沒有進入新的世紀?！暗腥苏f一個人死亡會出現(xiàn)在三個時候，他去世的時候、他下葬的時候和世界上沒有人記得這個人的時候，今天是叔叔葦岸去世二十周年，有這么多人共同完成這本書，到現(xiàn)場紀念他，可見他并不是在上世紀就去世了，而是一直活到了今天，活在了他的文字里?！?/p>
《未曾消失的葦岸》一書主編、作家馮秋子
“為什么這么多人對葦岸的作品傾注很大熱情？因為葦岸是值得的。葦岸不僅僅在人格上具有感染力，他的寫作實踐也繼續(xù)鼓勵著我們對文學(xué)保持信任，保持投入，保持觀察、探索的勇氣、力量和責(zé)任。”《未曾消失的葦岸》一書主編、作家馮秋子是葦岸生前好友，為這部書的組織、編選耗費了很大的精力，但她認為，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把早逝的兄弟葦岸的作品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好，使讀者在今天海量的閱讀里能夠比較出什么樣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是好的，什么樣的文學(xué)作品和人文努力和這個時代相關(guān)，什么樣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和人往前的行走相向、相映襯，葦岸就是這樣一個值得探討、具有審美價值，促動了社會神經(jīng)的作家?！?/p>
對比葦岸和王小波，作家、編輯興安很有感觸，“他們倆都是九十年代離世的北京作家，但是王小波相對熱一些，葦岸相對孤寂一些?！痹谂d安眼中，王小波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他對現(xiàn)實充滿了批判充滿了斗爭，這種批判迎合了這個時代，迎合了這個時代大眾喧囂的心理，而葦岸提倡自然主義色彩的有節(jié)制的生活，在充滿欲望的現(xiàn)代化社會中不受歡迎。興安認為，葦岸的寫作和為人相一致，他是一個善意的大地書寫者和守護者，他活在每個人的心中。
未曾消失的葦岸
與馬躍龍、馮秋子的感受一致，葦岸的朋友們認為，二十年來葦岸從未真正地走遠過，他始終是一個未曾消失的人，影響著他們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
“今天既是一個莊嚴的日子，也應(yīng)該是一個快樂的日子，很少有人能做到離世二十年后還讓一群人對他念念不忘，這對葦岸來講確實是上天的獎賞?！比敯度ナ篮?，作家寧肯常和朋友們談?wù)撈鹚?，在寧肯看來，精神散漫的人往往讓人感覺“魂不守舍”，但葦岸給人的感覺是“舍不魂守”，從他的文字中能夠清晰地看見一個內(nèi)心無比安靜的人，“仿佛有一種光照到我心里，讓我的內(nèi)心也有神在守候?！?/p>
作家寧肯
葦岸患病后，某一天突然給寧肯打來電話，請寧肯陪他一起找一塊墓地?！拔液芸炀蛶チ耍业揭粔K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也是我父母下葬之處，”寧肯說，這種陪朋友同看墓地的經(jīng)歷實在太罕見，他們當(dāng)時甚至在墓園外拍了一張合影，仿佛那就是黃泉的渡口，“葦岸最后面對死的時候，就像面對生一樣，讓我感到好像在死后他還會有很長的生命?！?/p>
得知自己將要不久于人世，葦岸組織了朋友們一起去草原游玩，回想起那次旅途，作家周曉楓覺得這是“一個特別有勇氣的人才能選擇的告別方式”。隨著時間的沉淀，周曉楓對葦岸的認識不斷加深，“我三十歲的時候從未想到葦岸會對我一生有非常重要的影響，而現(xiàn)在快五十歲了，我確認并深信了這一點?！痹谥軙詶骺磥?，《蔚藍色天空的黃金》一書直接影響了她寫作審美的判斷和寫作方向的選擇。該書組稿時。周曉楓的作品曾經(jīng)入選，但刊印前又拿掉了。“葦岸很誠懇地告訴我，如果選15個作家會有我，但選10個就只能舍棄，”這種真誠讓周曉楓難忘，“我那時候是伙伴中最小的，寫得稚嫩，文字有很多問題，包括題材的局限。葦岸對我來講不僅是一種寫作方式和審美方式的影響，他為人的誠懇在當(dāng)年和今天都很稀有?！?/p>
作家周曉楓
活動現(xiàn)場上，周曉楓的眼眶紅了又紅，她說，葦岸的創(chuàng)作產(chǎn)量很少，就像一株植物在一個很小的空間里緩慢地努力地生長。植物無法狂野地到處奔行，但可以年年生長年年發(fā)芽，同樣，一個人只要在親人的記憶里活著就沒有真正的死去，一個寫作者只要在讀者的懷念里活著，他的文字就在安靜地開花?！皯涯钍莻€最安靜的動詞，因為持續(xù)一生的傷感隱藏在這種安靜里?！?/p>
《太陽升起以后》，葦岸著，中國工人出版社2000年出版 資料照片
1999年5月18日，葦岸逝世的前一天，詩人林莽和作家寧肯去葦岸家中探望。林莽說，當(dāng)時葦岸躺在床上已經(jīng)很沒有力氣，整個人很消瘦，但葦岸鄭重地把自己重新校正過的《太陽升起以后》交給他和寧肯，而這也是林莽讀得最細的一本散文集。
在追思會現(xiàn)場，林莽無比深情地說，“時光一晃竟已過了20年，葦岸，活在我們心中的好兄弟，你可知道當(dāng)年一些美好的事物已經(jīng)消失，包括你熱愛的那片青青的麥田。朋友們大多已兩鬢染霜，時間無情，你心中的農(nóng)耕文明與我們相距得更為遙遠，人心和世界都在變，這世上的偽裝五顏六色令人眩暈，我們常需透過迷霧仰望古老的信念。有一些最質(zhì)樸的道理如同你那些簡潔的文字一樣令我們在警醒中無限懷念。當(dāng)我們回首遙望，那條流經(jīng)了多少世紀的文學(xué)之河正滔滔而來，你已匯入其中令我們欣慰。在質(zhì)樸、真誠、明亮以及透徹的心靈之路上我同你一樣，一直認真地呵護著生命的朗月清風(fēng)和靈魂之火的小小的本原。葦岸，有時我會翻開你的書頁，在那些字里行間我依然能聞到陽光、青草、溪水、麥田和泥土的味道，它們溫潤沉甜，散發(fā)著撫慰身心的光芒?！?/p>
活動現(xiàn)場
唯善意不可征服
當(dāng)群體把同一種評價用于不同的個體時，顯而易見，這些獲得了相同稱謂的人們具有某種共性，他們身上流淌著同樣的情感，接續(xù)著來自同一母體的精神血脈?！按蟮刂印薄腥擞眠@樣的定語總結(jié)葦岸的創(chuàng)作，其實類似的修辭早已屢見不鮮，魯迅、沈從文、趙樹理、沙汀、艾蕪、汪曾祺……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史上的諸多名家都曾被勾連起和大地的親緣關(guān)系，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每個人從大地上出生，又從大地上入殮，從鮮活的生命到冷靜的骨殖，大地是人類的終極命題。但作為一種評價方式，“大地”便從漢語的日常語詞中超拔出來，成為我們在浩蕩的歷史秩序中可以共同確認的歷史感。對于葦岸來說，他的文學(xué)世界渾然一體，大地意味著什么，天空就意味著什么，太陽就意味著什么，把他所有的文學(xué)景觀統(tǒng)攝到一個基點，那便是涓涓流淌又博大深邃的善意。
葦岸在世時，和海子、顧城、食指、樹才、王家新等詩人有著深厚的友誼，“我伯父那時會突然敲開葦岸先生的家門，一起聊文學(xué)，”海子的侄子查銳在追思會現(xiàn)場回憶道，海子去世前五天，還曾專門拜訪過葦岸，海子去世后，葦岸非常痛惜，在五年內(nèi)寫過三篇紀念文章，分別是《懷念海子》《海子死了》《詩人是世界之光》，在這些文章中葦岸提到，影響他一生的名著《瓦爾登湖》就是海子推薦給他的。
《瓦爾登湖》
《瓦爾登湖》是葦岸一生中最重要的精神資源之一，書中有關(guān)人與自然的相處方式深刻影響了葦岸的人生選擇。在近代以來的倫理價值中，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重心在于處理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而《瓦爾登湖》《沙鄉(xiāng)年鑒》等著作，號召現(xiàn)代人返回“人之為人”的原點，重視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提倡保護大地的多樣性、豐富性，對待世間一草一木如同對待自己生命般珍惜愛護。
編輯家張守仁
對自然的敬畏造就了葦岸性格上至純至大的善意，編輯家張守仁說，葦岸敬畏大自然，他對工業(yè)文明帶來的污染和喧囂深感痛惜，他熱愛的是大地上的普通事物，他書寫蜜蜂、螞蟻、喜鵲、麥子、農(nóng)田、二十四節(jié)氣，從字里行間都能讀出葦岸從容、寧靜和緩慢的氣質(zhì)，以及根植心底的善意。葦岸曾寫道，“我覺得真正的作家或藝術(shù)家，應(yīng)該通過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堯舜’或回到‘童年’?！痹谒磥?，生命不是純粹的功能，堅守良心、操守和理想是精神富足的基礎(chǔ)。
《世界文學(xué)》主編、翻譯家高興
“這是一個需要呼喚善意的時代，一個需要呼喚誠實和赤子之心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中，葦岸可能會支撐著我們不斷地走下去?！备吲d明白葦岸和梭羅的內(nèi)在聯(lián)系，1998年葦岸的散文《我與梭羅》發(fā)表在《世界文學(xué)》，這篇文章即源自高興的約稿?！爱?dāng)時我對葦岸說，以你對梭羅的認識和感情，應(yīng)該寫一篇，他欣然答應(yīng)。”葦岸特別認真細致，在整整一年之后交稿《我與梭羅》，“現(xiàn)在想到這件事我有些內(nèi)疚，因為最終發(fā)表在雜志上的文章已經(jīng)和最初有所不同，我們征得他的同意之后刪去了一些數(shù)據(jù)和注釋，但是那么多年過去了，回頭想想我的做法有失妥當(dāng)，因為葦岸想以那種更細微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梭羅的熱愛，這種心意我沒有幫他達成?！?/p>
詩人、翻譯家樹才
這種善意更體現(xiàn)在葦岸與朋友的情誼上，詩人、翻譯家樹才回憶道，葦岸在病中曾聯(lián)系他，請他翻譯法國詩人弗朗西斯?雅姆的《十四種祈禱》，在自己離世的時候念誦?！八嬖V我遺體告別時要念《為他人得幸福而祈禱》，在骨灰撒入麥田的時候要念《為同驢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禱》。葦岸對朋友的在乎是我所有朋友中獨一無二的，這種友誼最深刻的善意就是對自己在乎的生命的關(guān)注，有時候他對我們超出了家人，他把我們看成家人之外的家人，文學(xué)的家人?！?/p>
評論家魯太光
評論家魯太光說，日常的文學(xué)史的研究往往是做加法，但有時也應(yīng)該做一點減法，“因為做減法更能衡量一個作家的重量。如果我們把中國的當(dāng)代文學(xué)史減去葦岸或者從當(dāng)代的散文史減去葦岸，我覺得我們的文學(xué)史會變輕，我們的散文史會失重，因為葦岸是不能被稱量的，他自己就是一種法度、一種標準、一種度量衡”。
二十年過去了，北小營村葦岸家的田地已經(jīng)不在，魚尾紋和白發(fā)也爬上了當(dāng)年那群小伙伴的臉龐，但葦岸仍未被大家遺忘，他會永遠活在讀者的心中，因為疾病可以帶走一個人的生命，卻帶不走人群的記憶，故紙堆和偽道學(xué)終究會被時間淘洗，但真誠和愛與世長存，世事輪轉(zhuǎn)不休，唯善意不可征服。
（攝影：陳澤宇、王振垚，部分資料照片來自網(wǎng)絡(lu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