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3期|馬驥文:回形樓梯
八?月
在喜鵲變美的夜里
媽媽,你在禮拜中聽雨
沿著夏季的庭院
你看見,歲月
逝去如翠綠的柳枝
多少人已告別你
一道道生命的雨線
在窗外,墜入
忠實的大地
媽媽,你那心中
失去的是什么?
二十一世紀(jì)的光輪
難道不曾照亮過你?
是啊,如你所說
雨水無比美妙
泛著人主的仁慈
你飲用它,憑借
那無數(shù)個五番的拜毯
你沉迷于贊美
上前,又退卻
心中閃過所愛的全部
當(dāng)一天的晚禱結(jié)束
媽媽,你已成為
這雨中的又一場雨
細小,開闊,泛著微光
每當(dāng)周圍變得寂靜
我都會看見這個季節(jié)
所有人注視的目光
是超越的訴求
來自那冗長的生活之難
野外,又豎立起
一個嶄新的墓碑
媽媽,你那
無能為力的愛
隨這個夜晚的叢草
一次次遞入我的心
那祈求的光暈,漸漸
將我們漆黑的心引亮
一種心底真實的涌動
將永恒般成為我們此生
唯一可以憑借的
自由、明亮和完美
端午日記
十點,工地鐵器準(zhǔn)時震怒,
那淺睡的人,在濁氣的室內(nèi)
醒來如病倒。昨日的杏花
已是今日體內(nèi)幽深的美洲豹。
他終于起身,踩上拖鞋
穿過亂書、水仙和列寧像
來到窗前,看見屋外
霧霾如舊情人令人心悸,
他放下窗簾,大口吃泡馕。
稿約期限將至,他硬寫一首
戲謔之詩,而后苦笑刪去,
抱起手機將憤怒小鳥打通關(guān)。
十二點,瘦身體皮屑自落,
高麗友人約飯,仿佛拯救。
他草草抹臉,出門,蹬車,
沿途,鳥聲從林間捷報般傳來。
清真食堂無粽,單調(diào)飲食后
他感嘆說:今日最宜讀楚辭。
為了散散心,他在校園內(nèi)
遛了一彎兒,游人們興致高昂,
他們粗壯的臂膊閃著淫油光。
下午,他逃回暗室躺尸,
立志重拾那十年前的好睡眠。
可是,隔壁南鴨子話音尖俏,
嗲聲穿透薄墻,一心靜水
變?yōu)闈M身塵埃,妖鬼般不散。
他于是戴上耳機,聽見
頭腦警察溫柔的嗓音,給他
遞來一束天鵝絨花朵。
夜已悄悄降臨,城市在燈火中
愈加墮落。在這星球上唯一的
床榻,他恍如隔世般蘇醒。
詩人的末路在重復(fù),他的心
并不哀傷,卻沉溺于這片漆黑,
仿佛他從未生,也從未死。
他感到饑餓,于是點了外賣,
為了不傷害這忠實的黑暗,
他只擰開了臺燈,那小小的
一團光,照出他龐大而寂寥的影。
他終于翻出床下的楚辭,
在這海底般遺世孤絕的室內(nèi),
他忽然聽見無數(shù)鯨群的低吼,
清晰、悠長,帶著悲壯——
好像就來自他卑微的一生。
從北大圖書館回清華園途中遇雨
烏云花冠,傾斜著,
以洪水的方式降臨到
我們中間。每一粒
壯闊的雨滴,都是
一個痛苦的吻,狠狠撲在
你我的脖頸、臉上和全身。
多么緊張,出了燕園東門,
穿著單薄衣衫的青年學(xué)子
抱臂奔跑過馬路,而他們的
背影,在一次又一次的
打閃中發(fā)出凄涼的白光。
像這世界細弱浮蕩的燈!
你騎行在前面,以鉆石的
速度沖刺,而我則奪命般
跟隨。手臂和頭發(fā),
在瓢潑的雨中變得新鮮,
一些永久的塵埃正在落下。
然而,雨勢變得更大,
你那哪吒附體的身影,
早已隨告別聲,遠遠消失在
前方的雨幕,使我徹底
松懈在這水的魔宮,被
一份奇異的沉溺持久俘獲。
那一刻,我只想以我的方式
行進在這人生的奇境中感嘆。
不是冒雨趕路,而是
在它之中就此完美地死去。
多么好,這遭遇將會
激活一種新鮮的承領(lǐng)和擔(dān)負,
涉水而過,帶著我那張
喊叫水的面容,身心全濕地
向著偉大而哀感的人間挺進。
也許人生的燦爛,莫過于
在那一天,終生的雨
仿佛都已經(jīng)被我盡情淋過。
回形樓梯
一個人,他畢生的演奏
只在互文的自身內(nèi)回響。
何處是桃花之地?
誰才是那另一顆孤潔的心?
他走入,頭頂之上
也曾落下十二道巨瀑,
也曾跌入死,發(fā)出灰雁的叫聲。
北十字星,從安拉之窗
吹醒空心人,他于是
感到失敗,在搖晃的人間,
一切所愛便是深淵。
他上一階,便在火中重生一次。
讓我們擁抱,渴望的愛人,
讓我們飲下這顫抖的雨水,
在疼痛中,看見鳥群的撲來。
昨日,他從鐵塔上躍下,
新的一天,沒有人變得幸福。
于是,你登上樓梯,
大海的浪聲驚醒獅子和嬰兒,
你看見跳躍,看見飛旋,
看見螢火中出沒生的倦臉,
不可忘記的是愛過。
你抵達高處,撫摸金頭盔,
這里,一切都是情感。
穹頂上,但丁之手閃耀如初,
而我手握你的野花冠,
在這搖搖欲墜的地心死去,
拘束而熱烈,寶石般沉溺。
馬驥文,1990年出生,詩作見于《詩刊》《上海文學(xué)》《十月》《飛地》《回族文學(xué)》等刊,出版有詩集《唯一與感知者》(中國青年出版社,2017),曾獲首屆草堂詩歌獎·年度青年詩人獎、第十一屆未名詩歌獎、第六屆光華詩歌獎等,曾參加《詩刊》社第33屆“青春詩會”、第8屆“十月詩會”,現(xiàn)負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