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5期|沈方:臉上的夜晚
朋友相見
不患不相見,恰似今古對話,
處于文明史兩端,參商各有歸宿,
而啟明星與長庚星,
本是一個人的正反面,
早晨黃昏永不重疊。
相見之長短,事先難料,
事后仍不知奇偶,
一片樹葉隱身萬千樹葉間,
卻不能與每片樹葉相逢,
最終回歸泥土,
又前世今生不分彼此。
二十年前相見,
思想殊異,見識南轅北轍,
一人讀此書見其一,
又一人亦讀此書,亦見其一,
但各是其是,所讀竟不是此書?
初次見面一張桌上碰杯,
三言兩語話不投機(jī),
不如索性點頭微笑不開口。
朋友相見,古人云相見之難,
遠(yuǎn)甚于不見之難,
不見相安無事,既見,
則刀光火影,爆炒人生,
無治大國如烹小鮮之手段,
或嚼之不爛,或口感不佳,
皆不能互相借題發(fā)揮之罪過。
寒冬夜長,獨(dú)酌易盡,
久讀傷神,枯坐失形,
唯賴筆墨自遣,
至心手兩忘而已。
朋友相見不恨晚,
恨見之無益,極是難事,
試問我輩何處不自信,
亦何嘗不自悔。
幸遇知己
終其一生無法面對人性之惡,
時光的拼圖一言難盡。
他擺擺手,像回避像拒絕,
又像是陷入漩渦。
人群中孤獨(dú)了一會兒,
幸遇知己,應(yīng)該為之凋謝,
然后燒成灰燼,
在來世成為事物的同類。
那一夜是多少個夜晚的渴望,
只有風(fēng)可以回頭,
昔日的夢流離失所,
終于回到他身上。
明天還會有一張桌子,
還會有人敲門,
總會出現(xiàn)一顆流星劃破夜空,
有人尖叫著并指給別人看。
贊美的眼神
從人群中找到多年前的臉,
帶著冬天的霧,
找到了眼神,
帶著這些年來不言而喻的差異。
隨手拍下的幾張照片,
總有一張讓人吃驚,
在昨天、今天和明天之間,
彼此看一眼就夠了。
他臉上的夜晚有人圍攏,
貫穿全境的河流從不拐彎,
只有旁若無人時,
才能重返過去的冬天。
在這不經(jīng)意的片刻,
我認(rèn)出了隱身多年的平靜,
而片刻的平靜包含數(shù)百年的不安,
像一位老人坐在我面前。
落腳點
從今往后,誰為我們舉起石頭,
難道陰差陽錯,補(bǔ)天的事,
竟砸到你我頭上?
地底深埋的聲音早就折斷了。
不在乎時間,窗外景物開始后退,
意識到直立行走的僥幸,
焚燒的落葉散發(fā)霉味,
而風(fēng)將它吹亂。
靜穆這兩個字我琢磨多年,
由形相可得解脫,
那么寒酸之語和愁苦之音,
在沉默中能否化作翌日的鳥鳴?
終究要面對不復(fù)存在的距離,
今夜在雨后的草地,
大半夜過去了,
還沒找到一個落腳點。
最 后
最后他拿起一把剪刀,
在院子里修剪灌木的枝葉,
這陽光明媚的一天,
風(fēng)吹亂了他滿頭白發(fā)。
漫長的敘述也有結(jié)束的時候,
此生走來多歧路,
但是他選擇了其中一條,
為什么不能從頭再來?
講到喪女之痛他突然語塞,
吐出一口長氣,
露出悲傷、無奈的眼神,
猛地站起來在屋子里踱步。
要是不去翻那些不知翻過幾遍的往事,
像一個孩子用小勺攪動碗中的甜品,多好?
面對荒漠微笑,按住草帽不讓大風(fēng)吹走,
這個動作也是令人寬慰的。
空 船
每天坐在河邊看船,
我在等,
今天上午兩艘空船駛過,
一艘向東,一艘往西,
它們交匯的這一分鐘里,
我覺得我就是在等這一分鐘。
兩艘空船,紅旗插在駕駛室右側(cè),
船艙空無一物,
螺旋槳在船尾濺起水花,
柴油機(jī)發(fā)出同樣的聲響。
我在等,
兩艘空船朝兩個方向遠(yuǎn)去,
河面復(fù)歸于平靜,
秋風(fēng)吹著渾濁的河水吹起皺紋,
然后,等下一艘空船。
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
等到今天的第九艘空船緩緩駛過,
就不等了。
味 覺
四十歲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味覺,
變得不可思議。
曾經(jīng)喜歡的現(xiàn)在食之無味,
而現(xiàn)在貪吃的,從前避之唯恐不及。
腌芥菜、蒸缸豆、蘿卜、馬蘭頭,
再也吃不出童年的味道。
煮熟的芋艿,剝皮蘸醬油吃的興奮,
早已不復(fù)存在。
從前的冬夜篤篤敲過小餛飩擔(dān),
拿著搪瓷碗去買來一碗,
那鮮,那辣,那薄薄的餛飩皮,
在想像中回味一會兒,
他懷疑味覺在退化,奇怪的是,
有時靜下心來,
嘴巴里居然自動生出各種滋味,
炒花鰱頭尾,清蒸甲魚,
他知道這些都是從前的味道,
是記憶引起的生理反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