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6期|陶純:前程似錦(節(jié)選)
那年他們相遇在去往北京的火車上,她是剛考上藝校前程似錦的未來演員,他是初入行當?shù)男率志巹?。十幾年過去,他事業(yè)小有成就,她也一路拼搏成為新星,他為她華彩登場加油喝彩,也見證了幕后的不堪與光環(huán)背后的沉重代價。人生若如初見,他是否還會祝她前程似錦?
今年八月底到九月初,我應邀參加了新世紀影業(yè)公司舉辦的“全國著名編劇走湘西”采風活動,到鳳凰、吉首、張家界一帶游歷一周左右。按照計劃,我們一行約二十人,第一站先從北京飛貴州的銅仁,落地后,從機場坐主辦方租用的當?shù)芈眯猩绱蟀停屲?0多公里,趕往鳳凰縣城。
這一帶屬于湘黔交界,天上白云朵朵,地上風景如畫,河里清水見底,加之彼時氣候宜人,清風拂面,時不時有一枚或一群美女闖入眼中,我們這些所謂的編劇界大咖個個都興致勃勃,途中無人沉默,大家爭著搶著說湘菜,談湘女,個別渾不吝的家伙,甚至連吹帶蒙聊起自己的風流韻事。有幾個目光迷離的老編劇,眼看哈喇子都要滴答下來了。
談笑間到了鳳凰,車子即將駛下高速時,我無意中看到一個路牌,上面標著:清流45km。
一車人除了我,或許沒人注意到這個東西。
當晚宿鳳凰城中心一家條件還不錯的小賓館,按計劃我們一行要在鳳凰滯留兩日。夜里洗洗正要上床,被途中結識“感覺有話說”的著名編劇老齊硬拽到沱江邊的大排檔,于格外的喧嘩中灌下好幾瓶啤酒,吃下一堆燒烤。夜已深沉,沱江邊上仍是燈火通明,人聲嘈雜,一簇簇紅男綠女圍坐在一個個烏煙瘴氣的攤位前,操著不同的口音,一邊小吃大喝,一邊不管不顧地嘰喳些什么。老齊不時瞄一眼鄰座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大嚼著食物,嗚里嗚嚕地說,出來旅游,有時就是為了艷遇,而鳳凰是個容易產(chǎn)生艷遇的地方,吊腳樓便是“炮房”。停了停,他又說,影視劇里,很多情感戲不就是從艷遇開始的嘛!
我有點恍惚,眼前又閃現(xiàn)出來路上看到的那個藍色路牌:清流45km……
回到房間已是凌晨兩點多,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一會兒是那個路牌,一會兒是她的容顏。清流,果真是她的故鄉(xiāng)嗎?我記得她幾次說過,她家鄉(xiāng)離鳳凰很近很近,那是個美麗而寧靜的湘西小鎮(zhèn),希望我能有機會去那里走走看看。迷迷糊糊睡了一小會兒,卻又被一個夢驚醒,便再也睡不著了,索性爬起來,穿衣洗漱,出了賓館門,不問東西南北,隨意地行走。
天剛剛放亮,靜謐了沒一會兒的古城,很快又喧嘩起來,一輛輛旅游車橫沖直撞,呼啦啦從一條并不寬闊的主干道上駛過,奔向城中心的大停車場,或者從停車場依次駛出來,呼嘯著穿城而去。這個偏遠的小地方名氣居然那么大,常年游客如織,不知是古城沾了沈從文、黃永玉的光,還是這二人沾了古城的光?真的說不清——也許這就叫雙贏吧,資源整合得好。
這是我第二次來鳳凰,十幾年前頭一回來時,印象蠻不錯,這一次,印象差了許多。就說面前這個停車場吧,全城最大的停車場,還是老樣子,地面依然沒有硬化,夜里似乎下過一場雨,滿地泥湯子,游人都得踩著泥水上大巴。如果是大晴天,那一定塵土飛揚。我愣是不明白,此地靠旅游掙了那么多的錢,就不能花點小錢整修一下嗎?還有,全城幾乎見不到公廁,游客憋急了,得掏一元錢鉆到沿街的店鋪私廁行方便,真是奇葩!總之,這地方商業(yè)氣息太濃了,到處是叫賣旅游品的,成了個亂糟糟的集貿(mào)市場,嚴重敗壞了我出游的興趣。
一輛破舊的中巴車緩緩開過來,司機從車窗里伸出腦袋招攬顧客,我看到前擋風玻璃下面露出“清流”兩個字,就向司機打聽,司機肯定地告訴我,清流就是清流鎮(zhèn),50公里,票價20元。見我沒有上車的意思,司機不滿地瞪我一眼,把車開走了。
吃早餐的時候,我向帶隊的公司副總韓春燕女士提出,我想脫一下團,到附近的一個地方看望一個老朋友。韓副總有些為難,思忖片刻,柳眉一豎說:“陶老師,您可是答應我們,中途不開小差的。”我堅持要走,并且承諾,明天中午之前一定歸隊,決不耽擱下面的行程。韓副總只得點頭同意,然后抱歉地告訴我,采風團沒有車輛,不能派車送我。我表示,自己想辦法,不麻煩公司?;氐椒块g收拾好東西,敲開隔壁的門向老齊告別,老齊一個勁地沖我擠巴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有“艷遇”了,這是要去享受了。
我居然臉紅了,像逃離險境那樣,慌亂地下樓,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不問價格一頭鉆進車里。司機說三百,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大約十二年前吧,我突然對寫小說失去了興趣,不想再撐著薄臉皮當一名窮作家,有朋友適時介紹我給一家影視公司寫劇本,我興奮而又惴惴不安地答應了,先寫了一個五千字提綱,對方挺滿意,遂簽了合同,拿了訂金,然后南下深圳、廣州采訪。采訪結束,我從廣州返京,那時還沒通高鐵,我坐普通列車。后半夜聽到廣播說,長沙站到了,隨后又廣播說到了岳陽。我從軟臥包廂里爬起來,迷迷瞪瞪到兩節(jié)車廂連接處吸煙。
到了連接處,透過昏黃的光亮,看到一個女孩的背影——我也算閱人不少,一眼看出是個美女坯子,恍惚的燈影下,輪廓分明,凹凸有致,長發(fā)垂落,亭亭玉立——不由得令我渾身一震,頓時清醒。我點上煙,女孩側過身子看我一眼,我友好而抱歉地沖她點一下頭。她沖我微微一笑——這一笑讓我想起傾國傾城、國色天香那些老俗詞,以前認為那種比喻太過夸張,現(xiàn)在則覺得再恰當不過。旅途寂寞無聊,身旁再無他人,我鼓起勇氣向她打招呼,她落落大方地回應我,一點都不忸怩。我問她:“你去上大學?”
她略帶驚訝地揚起細眉反問我,聲音嬌柔:“哎,您怎么知道?”
她的普通話蠻標準,略帶一點湖南口音,顯得更有韻味。我故作神秘道:“我的感覺可是很敏銳呀,現(xiàn)在正是大學生報到時間嘛,你八成是到北京?!?/p>
她再次露出驚訝的豐富表情,抬手一撩秀發(fā):“哎,您怎么知道我去北京呀?”
見對方很愿意交流,我正求之不得呢,趕緊道:“像你這樣的美少女,就應該來北京嘛,小地方哪里盛得下你?!?/p>
她很開心地微微一笑:“謝謝?!?/p>
火車繼續(xù)向前開去,哐當哐當哐當,像給我們伴奏。她告訴我,她是從長沙轉車上來的,行李在后面的硬座車廂,沒有座位,過道人多很擁擠,她就穿過餐廳,跑到這邊來了。我夸獎說:“你蠻聰明的?!比缓髥査骸澳慵沂呛仙兜胤剑俊?/p>
她自豪地說:“湘西!”
的確,現(xiàn)在的湘西名頭很響,過去是兔子不拉屎的貧窮蠻荒之地,而今不同了,它名聲比什么魯西、豫西、鄂西、閩西、冀西、川西都大得多,除了山水,不是那里還出產(chǎn)大名人嘛。
我點點頭:“知道,我去過鳳凰。”
她咯咯一笑:“我家離鳳凰很近喲。”
“哦。你到北京哪個學校?”
“中藝!”似乎怕我不懂,又補充道,“中央藝術學院。”
我愣了愣:“什么專業(yè)?”
“戲劇表演呀!”
又讓我吃驚不小。深山出俊鳥,其實我早看出來了,她是個學表演的材料。我問她是不是藝術世家,她搖頭,說父母都是普通職員,與藝術八竿子打不著,她從小就對電影電視劇著迷,經(jīng)常對著鏡子模仿演員背臺詞,她能背下很多名片里面的大段臺詞,她住的房間,墻上糊滿了她崇拜的國內(nèi)國外大明星的照片。由于癡迷表演,她的學習成績一般,考大學肯定沒戲,她想到了報考中藝,父母反對,認為她不靠譜不著調,小雞娃想學大鳥飛上天,那是癡心夢想。她說她要學宋祖英,將來就要到北京發(fā)展。上個春節(jié)前,她從網(wǎng)上報名參加中藝戲劇表演專業(yè)考試,然后背著父母從家里跑出來,一個人摸到北京,進了中藝的考場,居然順利通過了,后來文化課也過了關,這不就錄取了嘛!
她說得很輕巧,我頗有些不相信——以前早有耳聞,中藝、電影學院表演專業(yè)競爭很厲害,多少人爭一個名額,錄取率極低,百里挑一。她一個湘西小地方的孩子,沒根沒底,沒門沒路,這么順利地拿到中藝頭牌專業(yè)的入學通知書,可能嗎?
于是我問她:“這之前,學校你一個人也不認識?”
“不認識呀!到現(xiàn)在也不認識哪個。”
“藝考之前,你沒有花錢請個老師給輔導一下?”
“沒有呀!”
“沒人幫忙,就靠自己?”
“是呀!”
我的意思是,演藝界是有潛規(guī)則的,招生、拍戲,都少不了,要么拿錢,要么獻身,這個全國人民都知道。可她一沒拿錢,二沒獻身,什么都沒付出,居然就達到了目的——但我此刻相信她的話,因為她看上去那么單純,沒受到任何一點污染的樣子。
她說,招考老師對她的評語是,渾身上下有一種樸素、清新、自然、羞澀的美,而這正是當下的小苗子中所缺少的。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被順利錄取。
這讓我突然對中藝的領導和老師產(chǎn)生了由衷的敬佩之情。緊接著,我鄭重其事地告訴她:
“我是編劇,正在創(chuàng)作一部電視連續(xù)劇?!?/p>
輪到她吃驚了,她猛地張大了嘴巴,面向我一臉的崇敬之意。我不由得一陣沾沾自喜,心跳加劇。以前在文學圈子里混,想遇到個漂亮點的女作家,都是那么那么的難,而今剛剛跨入編劇行業(yè),還只能算個準編劇,不經(jīng)意間就遇到一個如此靚麗的女演員——雖然她現(xiàn)在僅僅算是個準演員。但我相信,她成為小明星,甚至是大明星,那都是有可能的!因此我對自己的選擇——棄文從劇,改行當編劇——感到了慶幸,虛榮心得到了很大滿足。哪個男人不想結識漂亮女人呢?來演藝界混,機會看來真多的是……
我換個話題,說,孩子上大學,家長都要送,你的家長怎么沒來?她說,父母工作忙,走不開,再說她想培養(yǎng)自己的獨立性,愿意一個人闖,所以就沒讓他們送。她是從鳳凰坐長途汽車到長沙的。我想起她離家之后,已經(jīng)十幾個小時沒休息,看上去很有些疲憊,便提出讓她到我的包廂鋪位上小瞇一會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反正我已經(jīng)睡足,不打算再睡,鋪位閑著也是閑著。也許因為我是個編劇,而且我們聊得比較投機,使她產(chǎn)生了信任感,她只是略略客套幾句,便同意了。我悄悄帶她進入包廂,指指我的鋪位,示意她放心睡,然后沖她擺擺手,輕輕帶上門出來,坐在過道靠窗的小矮凳上,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消耗時間。
約摸三個多小時后,天光已放亮,包廂門一響,她拉開門出來,抬臂理理秀發(fā),一臉歉意地沖我笑笑,小聲道:“我好了,老師,太謝謝你了?!?/p>
這一刻我終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大眼睛長睫毛,雙眼皮薄嘴唇,小嘴巴高鼻梁,五官精致,身材高挑,細腰翹臀,上身穿一件紫色的短衫,下身牛仔褲,腳蹬一雙半高跟紫色露趾皮涼鞋,既顯得樸素自然,又不顯土氣。真可謂明眸皓齒,膚白貌美,往俗了說,的確是個尤物;往雅了說,頗有明星相……我竟然有一點點臉紅,心臟撲撲跳,不敢直視她,移開了目光。
這時,一個男列車員過來,看了她兩眼,提醒她回自己車廂去。我討好地向列車員提出,她那個車廂人多,她沒座位,能否讓她在這邊多待一會兒。列車員說,后面車廂已有很多空座,他剛從那邊過來。無奈,她只好離開。我戀戀不舍地陪她往后面車廂走,想順便打聽一下她的名字和聯(lián)系方式——如果我不厚著臉皮主動點,人家小姑娘哪好意思主動告知?如果不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這一晚上的雷鋒,就算是白做了。我和老婆關系長期不睦,一年有大半年處于冷戰(zhàn)狀態(tài),早就不在一張床上睡覺,這也成為我偶爾拈個花惹個草的理由,而且沒有負罪感。
“……哎哎,姑娘,還不知道你叫啥呢?!?/p>
“啊,我姓苑。北京不是有個南苑機場嗎?就是那個苑。”
“苑……苑什么?”
“苑紫衣。叫我小苑吧,老師?!?/p>
“好的,小苑,咱們這就算認識了,認識就是緣分,到了北京以后有啥事,別忘了聯(lián)系我?!?/p>
她說聲謝謝。我趕緊把名字和電話說出來,請她記下,并且特意叮囑說:“你到百度上搜一下我的名字,那上面有我的很多資料、作品、照片?!蔽业囊馑际?,我不是騙子,同時也想借機炫耀一下。她點點頭,拿出手機存下,然后很懂事地撥打了一下——我要的就是這么個結果。
記得那天我說的最后幾句話是:“小苑,你條件不錯,前程似錦,希望以后在屏幕上見到你,祝你將來成為大明星,像章子怡范冰冰孫儷那樣。還希望你能有機會成為我劇本中的女一號,咱們合作一把!”
我有點啰嗦,她羞澀地笑笑,一副受寵若驚狀,臉一紅,道:“謝謝陶老師?!比缓鬀_我揚一揚白皙的手臂,像一道光影,穿過一節(jié)車廂,不見了。
這算作“艷遇”嗎?
上了出租車,出城之后,我突然又有點后悔——此行我去干什么?
我向司機打聽清流的情況,司機也說不太清楚,說,以前很少去,只知道那是個偏僻的山中小鎮(zhèn),不屬于鳳凰管轄,屬于相鄰的另一個縣;風景嘛,當然好得很,湘西哪個地方的風景都很好。我不死心,又問他,是不是聽說過,清流出了一個女演員,姓苑,演過好幾個電視劇。他愣了愣說,有點印象,有點印象。我聽出來了,他是應付我,言不由衷。有一刻我甚至想掉頭回去,又想這次如果半途而廢,這輩子恐怕再也不會有機會踏上清流的土地,便斷了返回的念頭,硬著頭皮前行。
很快到了清流,司機問我在哪兒下車,我也說不上在哪兒下好,就要求他在靠近鎮(zhèn)子的路口停下。司機收下錢,吹著口哨掉頭而去。這時是上午九點多,陽光已經(jīng)有點刺眼,我定了定神,點上一根煙,吸了兩口,煙霧散去,看清了面前的景物。身旁沒有人,偶爾有輛農(nóng)用車開過去,突突突震得我耳膜疼。放眼望去,鎮(zhèn)子建在一個山坳里,一條還算平整的柏油路直通進去,建筑約有一半是兩層灰色或者紅色的小樓,說土不土,說洋不洋,錯落有致,其余的是平房,房頂上趴著太陽能熱水器,有的人家還豎著老式的電視天線。鎮(zhèn)子幾乎是三面環(huán)山,山不太高,略有起伏,往遠了看,鎮(zhèn)子像是坐在一把巨大的圈椅里,這在風水先生眼里,應該是很旺的地方。在鎮(zhèn)子的東面,有一條溪流順坡而下,匯流到我腳下的路邊,然后傍著馬路,向著西南方向蜿蜒而去,溪水極為清澈,像是剛從泉眼里冒出來的泉水。河邊野花點點,水草青青,細小的蜜蜂盤旋其間。頭頂是湛藍無比的天空,白云飄蕩,不時傳來陣陣清脆的鳥鳴……
這里簡直是童話般的夢幻之地。
那一刻,我似乎忘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是的,也許只有這么美麗的地方,才能孕育像她那么清純的姑娘吧?我想。
吸完兩支煙,我提起小皮箱,順著那條柏油路,硬著頭皮往鎮(zhèn)子里面走去。遇到兩個路人,我想打聽一下她的家,她父母居住的地方,可是張了張嘴,沒有說出口,我擔心別人問我:你是她什么人?我還真的不好回答。
路面還算潔凈,街道上行人不多,一些院落的門口樹陰下,零星散布著乘涼的老人,或者玩耍的小孩。有個路邊小店里傳出時髦的流行音樂,給寧靜的小鎮(zhèn)帶來生活的氣息。有一個院落前人聲鼎沸,地上撒落著紅色的鞭炮碎屑,空氣里飄蕩著淡淡的硫黃味兒,門口貼著大紅喜字,人們臉上都洋溢著喜興,看樣子這戶人家今天辦喜事。
沒人注意到我這個外地人,這使我感到放松了些。路過一個十字路口,此處有不少擺攤的,看來是個自發(fā)形成的小農(nóng)貿(mào)市場,攤主的叫賣聲婉轉悠揚,透著親切,一些人手里提著剛買的新鮮蔬菜和瓜果之類,不緊不慢地離開。
十字路口的東北角上,有一座三層高的建筑,墻立面貼著早已泛黃的白色瓷片,門口上方豎著一個綠漆斑駁的大招牌,上寫“悅來大酒店”五個大字,門口停著一輛舊面包和幾輛電動車。在它附近,還有幾家農(nóng)家樂之類的店面,看上去條件明顯差一截。
我決定先住下再說。進入悅來大酒店的門廳,迎面是一個半人多高的板臺,板臺后面有個四十多歲模樣的婦女在用小型計算器算賬,見我進來,熱情地站起身迎客。她介紹說,如果想在清流住宿,她這兒條件是最好的,價格也合理,連吃帶住,每人每天二百六十元,住是單間,吃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
登記的時候,她看到我的身份證是北京的,態(tài)度更加熱情,說:“真是稀客呀,我這兒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北京客人?!?/p>
我笑笑:“以后會越來越多的,你們這兒風景好?!?/p>
她快人快語:“是呀是呀,我們這兒沒霧霾,聽說北京老有霧霾,老人小孩都不敢出門。你是來旅游?”
我猶豫一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又問:“那是來探親訪友?……還是來談生意?”
我真不知該怎么回答她。她也沒再追問,顧自嘮叨說,這幾年政府封山育林,山上的樹木不讓砍,木材商都不來了,鎮(zhèn)上年輕人大都外出打工,剩下的老人沒錢消費,她家酒店的生意越來越淡,雇不起服務員,她只好既當老板又當服務員。又說,這兒游客也很少,客人都讓鳳凰給搶去了,人家那地方出名人嘛。
幫我登過記,我交上三百元押金,她拿上一串鑰匙,提上一瓶開水,親自送我上樓。我的房間在二樓,開門進來,里面有一股刺鼻的霉味,看來好久沒有住人。她急忙打開窗子,又打開空調,一陣清風吹過來,鼻子這才好受些。我問:“老板娘,我該怎么稱呼您?”她笑笑說:“我姓陳,叫陳芳,鎮(zhèn)上人都叫我芳姐。如果你不嫌棄,也叫我芳姐吧?!?/p>
我點點頭,那句憋在我心頭的話終于忍不住——我想問她:知道苑紫衣嗎?她是個演員——可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
“……芳姐,你們鎮(zhèn)上,姓苑的多嗎?”
“不多,在后街,只有幾戶。怎么了,你找姓苑的有事?”
……
作者簡介 陶純,本名姚澤春,山東聊城人,1964年生,1980年入伍,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首屆高研班。有大量長、中、短篇小說見于各文學期刊,部分作品被各類選刊轉載。長篇小說《一座營盤》入選2015年度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2017年出版長篇小說《浪漫滄?!?。曾兩次獲得“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大獎”,兩次獲得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三次獲得“全軍文藝新作品獎一等獎”,兩次獲得“中國圖書獎”,以及《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中國作家》等刊物優(yōu)秀作品獎。現(xiàn)為解放軍戰(zhàn)略支援部隊專業(y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