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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汪曾祺: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
來源:文匯報 | 牛憲綱  2019年06月25日08:26
關(guān)鍵詞:汪曾祺 風(fēng)雅

雖是資深“汪迷”,卻只見過汪先生一面,還是在熒屏上。1992年6月14日晚10點,看央視《漢語風(fēng)》,——外國人漢語比賽,汪曾祺先生作為專家組成員,在熒屏露面。他身著西裝,舉止言談,頗有學(xué)者風(fēng)度。汪先生出生于1920年元宵節(jié),頭發(fā)已花白稀疏,精神卻甚健旺,真不像古稀老人。他是江蘇高郵人,不到20歲就離開故鄉(xiāng),鄉(xiāng)音已改,說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幽默風(fēng)趣,有點像京劇“道白”。

同年7月5日,我的書法家朋友盧元剛,第二次拜訪汪先生。他走時匆忙,忘帶地址,頂著烈日在東蒲橋附近轉(zhuǎn)悠了好久,都快中暑了,才找到汪家。時值正午,又趕上停水,美食家汪先生也只能湊合,招待元剛的是涼面。飯畢,汪夫人問:“元剛,吃飽了嗎?沒吃飽再做點?!?/p>

汪曾祺笑著揶揄夫人:“說假話,虛偽,請問你還有什么吃的?!?/p>

汪夫人施松卿是福建人。她接了個電話,開頭說普通話,忽然變了語調(diào)。元剛聽不懂,以為是福建話,細(xì)聽,竟是流利的英語。

施松卿說,九月在承德有個關(guān)于散文的會議,通知汪先生參加。汪先生斷然說:“不去。”

汪先生認(rèn)為,散文要真實,不打倒一些公式化的東西,散文沒出路。

在汪先生兒女汪朗、汪明、汪朝合著的《老頭兒汪曾祺》里,也有此記錄:“還是八十年代初,一次電臺正在播放配樂散文《荔枝蜜》,我們聽得很用心。爸爸從隔壁房間走了過來,說: ‘配樂散文是最惡劣的做法,這樣的文章也不要學(xué)。散文的大忌是作態(tài)?!?/p>

元剛說,汪先生對書法亦頗有見地,對宋四家蘇黃米蔡,都談了自己的看法。他說自己的書法得力于楊瘋子(楊凝式),說楊是承前啟后的人物。

但汪先生很少談自己。有不愿涉及的話題,皆默然不語。元剛沒轍。

汪夫人說,曾祺現(xiàn)在是大忙人。來信多,來訪者多,請寫序的多。簡直成寫序?qū)I(yè)戶了。

元剛本想為我索字,天太熱,實在張不開口,只好作罷。臨別,汪先生說,廣東旅游出版社剛為他出了本《旅食集》,書太少,手邊已沒有了。他找出一本漓江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汪曾祺自選集》,送給元剛,名字卻錯寫成袁剛。

元剛說,這次見汪先生,與上次的印象大相徑庭,甚至判若兩人。

元剛初次登門拜訪汪先生,是1991年12月23日,和朋友小肖同往。地址是我從徐城北先生那兒打聽的,——北京豐臺區(qū)蒲黃榆路九號樓。關(guān)于這個地名,汪先生曾在文章里說過一件趣事:曹禺先生有次打電話給汪先生,說你住的地方怎么那么奇怪,“捕黃魚”,在北京怎么還能捕黃魚?汪先生就做了一番考證,原來蒲黃榆是把東蒲橋、黃土坑、榆樹村三個地名,各取一個字拼合而成,類似晉察冀、陜甘寧。曹禺原籍是湖北潛江,湖北人捕的發(fā)音,就是蒲。因此才有“捕黃魚”的笑談。

元剛登門,帶去我一封信,和發(fā)在《現(xiàn)代人報》的一篇書評《小說應(yīng)如橄欖果》,評汪先生的《晚飯花集》。汪先生看了我的信和書評,問:“作者是干什么工作的呀?”汪先生曾在文章中說,一直想知道,是哪些人在讀他的書。

汪先生住的是12樓,高且逼仄,他的書房兼臥室,僅有六七個平方,書摞在地上有半人高。元剛有些意外,說:“汪先生,沒想到您的住房不太大?!蓖粝壬Φ溃骸安皇遣惶螅翘淮??!?/p>

就連這“太不大”的居處,還是汪夫人施松卿單位分配的住房。汪先生去世的前兩年,搬遷到虎坊橋福州會館前街六號,終于有了一間寬敞明亮的書房,那是兒子汪朗特意為父親安排的。中國作協(xié)送去一張寬大的書桌,作為賀禮。

那次汪先生簽名送我們?nèi)尽镀褬蚣罚粝壬€送我一幅畫:一枝彎弓似的老桂,十余片葉子,濃濃淡淡,開著點點黃花。并題詩一首:

桂湖老桂弄新姿,湖上升庵舊有祠。一種風(fēng)流誰得似,狀元詞曲罪臣詩。

另有六字題款:以贈憲綱同志。這首詩亦見于汪先生的散文《楊慎在保山》。

有汪先生20多本書,又有了他的簽名本和賜畫,覺得與汪先生分外親近。以汪先生的樂觀瀟灑,相信他能長命百歲,也盼望有一天能拜望他,親承謦欬。

1997年5月16日,汪先生駕鶴西去。驚悉噩耗,我落淚了,心里的感覺,仿佛失去了一個親人。我給汪先生的兒女發(fā)去唁電:汪曾祺走了,廣陵散絕矣。汪先生的語言之美,正如沈從文先生的夫人張兆和所言:“像曾祺這樣下筆如有神的作家,今天是沒有了。”

2015年3月14日,兩次拜訪過汪曾祺先生的朋友盧元剛,也因病去世了。

人生苦短,心動不如行動。10天后,我便背著行囊,騎上自行車,取道湖南、江西、浙江,前往汪曾祺先生的故鄉(xiāng)——江蘇高郵。

我于5月1日下午抵達(dá)高郵,第二天就冒著細(xì)雨,去了汪曾祺故居。讀書得知,汪曾祺故居中,住著他妹妹、妹夫一家,妹夫姓金。登門拜訪,空手欠禮數(shù),遂在十字街附近的水果店,買了蘋果、香蕉。

叫輛三輪車,居然是電動的,武漢稱為“電麻木”的那種。師傅姓倪。倪師傅其實只知道個大概,鉆進(jìn)一條小巷,不對,退出來,然后又鉆進(jìn)一條小巷。這下對了。一棟青磚二層小樓,正面墻壁掛著一塊木牌,黑地金字,上寫“汪曾祺故居”。門兩邊貼著一副對聯(lián),是汪先生喜歡的宋人程顥的詩句:

萬物靜觀皆自得

四時佳興與人同

旁邊的房門前,坐著一位老者,靜靜地看著我,容貌酷似汪先生。我上前打招呼,他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起身把我領(lǐng)到后面,進(jìn)了隔壁的房間。里面迎出一位老人,身材高大,面色紅潤,梳著大背頭。他就是汪先生的妹夫金家渝。

談起汪先生,我們頓時親近起來。

金先生說,汪先生從1981年,到1997年病逝,共回來三次。每次回來,都能收獲不少寫作素材。老頭愛聊天,像《故里三陳》《橋邊小說三篇》《皮鳳山楦房子》……都是這樣聊出來的。

說到房子,金先生說,汪家是大戶人家,先前有一百多間房子,后來都被收了。汪先生兄弟姊妹七個,他是長子,有四個弟弟,兩個已去世?;钪倪€有汪曾煒,是南京大學(xué)醫(yī)學(xué)院心血管外科專家,已高壽93歲;汪曾慶,就是領(lǐng)我進(jìn)來的那位老者,78歲,終身未娶。為汪先生寫傳的陸建華,就是汪曾慶的同學(xué)。

汪先生在高郵的姐姐、妹妹、弟弟,住房條件都不好。汪先生回高郵,也和當(dāng)?shù)仡I(lǐng)導(dǎo)談過此事,但一直沒有解決。這是汪先生的一塊心病。

金先生是從醫(yī)院退休,專業(yè)是臨床檢驗。他的夫人,汪先生的妹妹汪麗紋是婦科大夫,到上海女兒家了。另一個女兒在廈門。兒子在高郵市技術(shù)監(jiān)督局工作,門上的對聯(lián)就是他寫的,頗有汪味兒。

金先生對汪先生頗有感情,說起往事,眼中不時泛起淚花。他說,汪先生本想回來住一段時間,誰知突然就走了。金先生說,那場關(guān)于改編《蘆蕩火種》的官司,對老頭刺激蠻大。

看來汪先生也很喜歡這位妹夫,小小客廳里,竟然掛著汪先生的五幅畫作。分別是:《春江水暖》《土豆花》《童話》《松鼠葡萄》,還有一幅紅花墨葉,得意忘形,看不出是什么花。題的是一句詩:“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fēng)波不可行?!弊植淮?,寫得尤其飄逸瀟灑。

還有一幅真人大小的半身照片:汪先生左手夾煙,衣袖挽起,青煙裊裊。被歲月漂白的頭發(fā),若有所思的眼神,已為讀者所熟悉。

金先生說,汪朗看到《土豆花》,說:“這畫我都沒有?!?/p>

畫上有段題跋:“馬鈴薯無入畫者,我因戴帽下放張家口勞動,曾到壩上畫馬鈴薯圖譜一巨冊。今原圖已不可覓,殊可惜也。曾祺記?!?/p>

我告訴金先生,在揚州購得汪朗的《刁嘴》,全是談吃。金先生說:“他得送我一本。汪朗這點像他爸,愛吃,還做得一手好菜?!?/p>

我請金先生為我在門前拍照,留作紀(jì)念。臨別,金先生贈我厚厚一本《風(fēng)流秦郵》,里面有他寫汪先生的文章,并在扉頁簽上他的大名。金先生一再留飯,打擾他半日,怕耽誤他休息,遂告辭。

走出竺家巷,忽想起沒用手機(jī)拍照片,怎么與同樣喜愛汪先生的朋友分享呢,遂又轉(zhuǎn)去拍照。這次我數(shù)了一下,從汪曾祺故居到巷口,有一百零八步。

如果金先生看見我這樣來來回回,會不會奇怪:這湖北佬在干什么名堂。

5月3日,我游覽了汪先生寫過的文游臺。進(jìn)去先到右邊的側(cè)院,看汪曾祺文學(xué)館。建此館功莫大焉,善莫大焉,無論對高郵,還是對世界,都是件功德無量的好事。在高郵度過“五一”小長假,真是明智的選擇。小城清靜,這兒更清靜,能聽見遠(yuǎn)遠(yuǎn)近近斑鳩的叫聲。

汪曾祺文學(xué)館的匾額,是啟功先生題寫。他們生前即有交往,可以想見,啟功先生下筆充滿感情。

汪先生的雕像,不知是誰的作品,我覺得挺好。先生微仰著臉,若有所思,眉宇間略帶倦意,又似酒飲微醺。真要是慷慨激昂,或莊重嚴(yán)肅,就不是“人間送小溫”的汪曾祺了。

展板上有一幅“汪曾祺故居示意圖”,是汪先生的弟弟汪海珊繪制。從原科甲巷到竺家巷之間,全是汪家的宅院,現(xiàn)在的“故居”,是以前堆放雜物的房屋。

我感興趣的,是展柜里的日常用品和小物件。

汪先生的名片,極為簡單樸素,沒有任何頭銜,只有作家汪曾祺,下面是地址、電話、郵編,正是朋友盧元剛兩次登門的汪宅。很多人名片頭銜繁多,正面印不下,反面也是,作品卻不堪卒讀。虛名絲毫不能增添一個人的分量,既然是作家,就得憑作品說話。

還有五張卡片,湊近細(xì)看,是汪先生為寫長篇歷史小說《漢武帝》搜集的資料。寫長篇小說,需要智慧、氣魄,也需要體力,以汪先生晚年的繁忙,即使動筆,也很難完成。我不認(rèn)為,一個作家必須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魯迅、知堂,雙峰并峙,幾人堪與比肩?他們終身也沒寫過長篇小說,誰敢小覷呢。

有些細(xì)節(jié),頗見汪先生性情。有個虎字,旁邊有行小字:“我平生不作一筆虎,不得已而為之。”

展覽有汪先生《受戒》中小英子的原型照片,是一位瘦長臉的老嫗。說句心里話,這實在有點多事。畢竟是文學(xué)作品,不如留點懸想。

獨自一人,在館內(nèi)觀看思索,又在門檻上靜坐良久。喜愛一位作家,最好的表達(dá)方式,就是認(rèn)真閱讀他的作品。對我而言,汪先生從來沒有離開過,人已走,茶未涼。他的書,是我人生旅途永不凋謝的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