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第3期|楊少衡:新世界(節(jié)選)
清晨時分,傷兵們一組一組離開文廟,互相攙扶著踏上返鄉(xiāng)之旅。
全部傷兵被編成十幾個小隊,根據(jù)傷兵家鄉(xiāng)籍貫,盡量把原同部隊相熟傷兵編在一起。侯春生給各小隊指定了負責人,讓傷勢較輕的傷兵與同鄉(xiāng)、同部隊重傷員結(jié)對相幫,按照路途遠近發(fā)給糧食以充路費,重傷員加發(fā)糧食以示幫助。
侯春生站在文廟門口,看著傷兵們離去。
連文正請求離開,說:“這里已經(jīng)就緒,我可以走了吧?”
侯春生問:“有急事?”
連文正自嘲:“眼下除出恭拉屎,實無事可急?!?/p>
“那么善始善終吧。”侯春生調(diào)侃,“保證不妨礙侯先生如廁?!?/p>
“是有些不得已?!?/p>
連文正稱昨晚被鄭勇短暫拘留,關進黑屋子,他感覺自己確實不該出頭露面,引發(fā)注意。鄭勇問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他不明白為什么會被那般懷疑,連自行車也要收繳。其實那自行車是他父親留下來的,不屬公產(chǎn)。他沒多解釋,因為沒用。人家就是找個理由扣車而已,可能是怕他騎車跑掉。自行車能跑多快?他要是想跑早就跑了,何必現(xiàn)在才蹬個車子逃命?
侯春生要他把心情放平和。本縣剛剛解放,破壞騷擾還此起彼伏,鄭勇作為公安局長責任重大,不能放過任何一個疑點。如果連文正確實沒有參與敵對行動,鄭勇終究不會無中生有冤枉好人。侯春生對鄭勇很了解,可以很負責地說這句話。
“鄭胡子做事從不含糊。”侯春生說。
連文正說:“沒見鄭局長留胡子啊?!?/p>
侯春生解釋,那胡子不是下巴上長的,是藏在山林里的,通俗說那叫作土匪。鄭勇有勇有謀,在北方抗日根據(jù)地時,曾經(jīng)奉命上山,單槍匹馬收編一支土匪武裝,在當時堪稱傳奇。后來大家拿“鄭胡子”跟他開玩笑,其實是表示欽佩。
“無論他問什么,如實說明就對?!焙畲荷?。
“有時越是實話越讓人不信?!?/p>
“總歸真的不會變假?!?/p>
連文正忽然請教一個問題,卻是“新世界”。侯春生冒險闖文廟,面對蠢蠢欲動之眾解說新世界,竟然化險為夷,大事底定。感佩之際,連文正也不免好奇,侯春生的新世界聽來很新鮮,那究竟是個什么?一個真實的世界?或者是在心里?
侯春生道:“在我們心里,也在我們眼前?!?/p>
連文正說:“侯同志談起來神采飛揚,真是從心里往外播灑陽光?!?/p>
他指著文廟門外陸續(xù)離開的傷兵表示憂慮。這些人中一定有很多會受到感召,聽從侯春生給他們帶來的新世界聲音,但是也會有些人頑固不化,受到優(yōu)待了,拿著糧食走了,可能并不回家,反而跑回舊世界,再去撥弄槍響。四鄉(xiāng)里都有人在招兵買馬,文廟這里沒反起來,接下來可能到其他地方去反。
侯春生說:“我知道。”
侯春生一進文廟就向傷兵宣布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其實他很清楚,槍聲還在響,還有人蠢蠢欲動,不把人命當回事。侯春生決意闖文廟,因為他最看不得人們受苦受害,也看不得壞人傷害他人。救助被傷害者,消滅壞人、制止傷害,這是同一回事。不管壞人怎么破壞,侯春生相信今天遣散的大多數(shù)傷兵將重獲生命,走進新世界。無論如何,太陽終究會升起,陽光終究會播灑大地。
“侯同志一身膽氣,其實最是心善,悲憫有加?!边B文正說。
侯春生問連文正見沒見到“搞啊”?他牽掛小猴子胳膊上的傷口,特意找衛(wèi)生員要了消炎粉和繃帶,還帶來幾顆糖果。不料從晚上到早上,都不見孩子及其家人。那孩子要是得了破傷風可怎么辦?他很為之不安。
許志堅跑過來找侯春生報告情況。有十數(shù)位重傷員因傷勢過重動彈不得,一時無法遣散。怎么處置?是不是讓他們暫時留在文廟?
侯春生抬腳進廟察看,那十幾個人被集中在大殿上,東倒西歪,狀況凄慘。無處可去只能先留下來,問題是沒人照料,無醫(yī)無藥,他們必死無疑。
侯春生說:“得想個辦法?!?/p>
他抬頭找連文正,卻不見人影。忙問:“連先生呢?”
身邊人面面相覷。沒有誰注意到連文正去哪里了。
“快找。”
幾個人應聲而去,在文廟內(nèi)找了個遍,沒見到連文正人影。連文正去哪里了?難道不告而別,“帶著糧食跑回舊世界去”?
外頭突然響槍:“砰!”在平靜的清晨槍聲凌厲,驚心動魄。侯春生拔槍沖出文廟,就聽人在外邊大叫:“那邊!那邊!”侯春生帶著許志堅等人沖向前邊圍墻,只見圍墻邊有人倒在血泊里,卻是公安偵察員,著便衣,腹部中彈。他們撲過去一摸,傷員還有氣,嘴里吐著血沫,“刺刺刺……”說不成話。
“刺什么?什么?”侯春生問。
傷員眼睛一閉昏迷過去。
“挺??!”侯春生喊,“快給他止血?!?/p>
他起身四望,緊緊抓著手里的槍。忽然他看到前邊屋角閃出一個人,隨之又有一個人閃出來,兩人一前一后,拉開腿朝這邊跑。
侯春生大喝:“站?。 ?/p>
來人遠遠大叫:“侯同志!是我!”
卻是連文正,身后跟著一個年輕人,手抓一只扁擔,是本村農(nóng)人。
他們竟是追兇手去了,兇手是個黑衣人。剛才連文正離開文廟,到村里打聽小猴子家人下落,恰遇到年輕農(nóng)人挑一擔空畚箕走過。年輕人告訴連文正,小猴子一家與幾個流浪漢住在村頭破廟里,今天沒見,可能是到周邊其他村莊乞討去了。兩人正說著話,前邊路頭有個黑衣黑褲裝束者匆匆走過,連文正眼睛一瞥看到了,頓時臉色一變,只見黑衣人忽然回身,拔槍開火。其身后一棵樹旁,有個人應聲倒地。黑衣人跑過去,舉槍對準倒地者,似乎要補槍殺人。連文正大叫:“住手!”黑衣人很緊張,顧不得再開槍,轉(zhuǎn)身拔腿就跑。連文正與年輕農(nóng)人跟上前察看究竟,已經(jīng)不見影蹤。
“侯同志千萬小心!”連文正說。
十幾分鐘前連文正離開文廟時就見過這個黑衣人在文廟門口探頭探腦,形跡詭異。侯春生當時就在廟里。連文正懷疑黑衣人是個刺客,或許是沖侯春生而來,直到發(fā)現(xiàn)后邊有公安偵察員跟蹤才調(diào)轉(zhuǎn)了槍口。
侯春生罵了一句:“該死,我有這么討人喜歡嗎?”
他問連文正附近哪里有醫(yī)生?連文正往城東一指,稱天主堂里有個診所。
“快帶我們?nèi)?。?/p>
他們即從一旁人家里借用一副門板,抬起傷員匆匆趕往城北。
跑到天主堂,傷員抬進了診所的小手術室。醫(yī)生施救之際,一個穿黑色長袍的瘦高個中年人來了。那是本堂神父,也是一位醫(yī)生。
侯春生說:“拜托貴診所想辦法救我們這位傷員?!?/p>
神父表示一定盡力。
侯春生忽然提出一個要求,稱還有十幾位傷員也要請求幫助,說的卻是滯留文廟的那十幾個重傷號。神父一聽是舊軍隊傷兵,頓時支支吾吾,稱診所地方小,床位少,擠不下那么多傷員,也沒有足夠的藥品與糧食。侯春生表態(tài)說,所有問題他都會想辦法幫助解決。反復勸說,神父終于勉強答應暫時先收下傷員。
這時縣政府通信員跑步趕到,命侯春生立刻返回縣政府,十分鐘內(nèi)必須趕到。命令是縣長陳超下的。陳超說,過時不到,槍斃。
侯春生嘿嘿:“我在這里救人命,他倒要我的命?”
他匆匆安排許志堅與連文正找人運送重傷員,自己即掉頭趕回縣政府。
陳超卻不是鬧著玩。侯春生一進陳超辦公室,就見陳的辦公桌上丟著一張紙條,竟是侯春生寫給張?zhí)╉樀哪菑埥钘l。
陳超指著那紙條問:“是你干的?”
“是我?!?/p>
“誰批準啦?”
侯春生承認是自作主張,時間較急,未經(jīng)請示。王文明那里沒有糧食,他只能另想辦法。傷兵得吃飯,遣散他們需要糧食。
陳超勃然大怒,在桌子上用力一拍:“他們傷兵要饅頭,縣政府干部就得餓肚子?他們傷兵要吃飯,我們戰(zhàn)士就得吃土?”
原來張?zhí)╉樇夜葌}門口的封條竟不是假的,是王文明所為。陳超安排王文明幫助白隊長征糧,部隊需要糧食數(shù)額很大,時限特急,決定先從縣城幾個大戶應急征調(diào),張?zhí)╉樖瞧渲幸粦?。由于縣人民政府剛剛成立,政府大印還來不及刻,原國民黨縣政府的印章也不能用,王文明便拿紅筆畫了一個大印權為替代。不料侯春生不知底細,不待王文明動手就把張家那些糧食運到文廟供傷兵享用去了。
侯春生分辯:“王文明那個大印畫得太粗,一看就是假的?!?/p>
“去把那些糧食統(tǒng)統(tǒng)給我運回來?!?/p>
“都發(fā)光了?!?/p>
陳超怒火大起:“那么多糧食一點不剩?”
侯春生承認還剩一些,是留給天主堂醫(yī)院的。不給點糧食,人家確實沒法接收,總不能把十幾個傷兵丟在文廟等死。借糧未經(jīng)請示批準,他愿意承擔責任?,F(xiàn)在先容他把剩下的傷兵事情處理清楚,然后請領導允許他帶隊下鄉(xiāng)征糧,迅速補足軍糧缺額。
“誰告訴你張?zhí)╉樐抢镉屑Z食?”
“我問了連文正?!?/p>
陳超大喊:“鄭勇!鄭勇!”
鄭勇就在旁邊廂房,應聲而來。陳超命鄭勇立刻帶人去把連文正扣起來。追查那家伙是否有意破壞軍糧征集,哄騙侯春生上當。
侯春生連稱連文正沒有問題,借糧是侯春生決定的,連只是據(jù)實提供情況。連文正本人在那邊村子還救了人,如果不是他,鄭勇手下那個偵察員只怕沒命了。
陳超大怒:“要你替他說!”
陳超命令侯春生立刻把槍交給鄭勇,自己到禁閉室去,關兩天,閉門思過。侯春生進縣城第一天就吃一個警告,卻不見悔改。擅闖文廟,自作主張運走軍糧,不給個大處分怎么可以?這回要把侯春生狠狠打痛,新賬老賬一起算。
侯春生道:“縣長,先讓我把事情辦完。”
“存心讓刺客打死你?”
當時由不得侯春生,鄭勇繳了他的槍,命手下人員把他關進了禁閉室。
陳超性子急,個性強,侯春生和鄭勇都知道其兇,盛怒之下誰也不敢跟他犟。
侯春生在禁閉室只待到當晚,遠不到陳超宣布的兩天之限,鄭勇就把他放了出來。
“鄭胡子好大膽?!焙畲荷鷨栢嵱拢安皇亲宰髦鲝埌桑俊?/p>
人家鄭勇請示過縣長了。陳超批準把侯春生放了,因為辦案需要。
“難道你們真把連文正抓了?”
鄭勇問:“為什么光操心他?”
“抓他必須有理由?!焙畲荷鷪猿?。
“他是敵軍中校,反動政府軍事科長。這不是理由?”
“他已經(jīng)投降,沒有發(fā)現(xiàn)新的罪行,你怎么可以說抓就抓!”
“著急啥呢?”
原來此刻連文正還在街上晃來晃去,并未被捕。按照陳兇的脾氣,連文正早給逮起來了,只因為侯春生替連文正說話,鄭勇也主張先不抓,陳超才決定暫緩。鄭勇不是不抓連文正,只是目前抓不如放,只要連文正一跑,“B-29”有了,橄欖核也有了。
陳超下令,在刺客落網(wǎng)之前,必須確保安全,禁止侯春生隨意走動。此刻侯春生的任務是協(xié)助鄭勇辦案,辦什么案呢?鄭勇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片交給侯春生看。那是一張手寫的樂譜,所繪線條和音符十分工整、筆跡纖細。
“這些豆芽菜是個啥?”鄭勇問。
“是五線譜?!焙畲荷f。
“我們都不認識,只有你懂。所以才請縣長放你出來。”
“誰說我懂?”
“你不懂,你的破牙刷懂?!?/p>
侯春生罵:“欺負我勤刷牙啊?!?/p>
所謂“破牙刷”就是侯春生包里的那支口琴,鄭勇他們調(diào)侃它為破牙刷。侯春生的破牙刷懂五線譜嗎?當然不懂。除了知道五線譜什么樣子,侯春生自己對豆芽菜也一無所知,他只懂得一點簡譜,屬自學成才。鄭勇以口琴為證,用一張五線譜說動陳超,只是想個辦法把侯春生從禁閉室弄出來。
鄭勇說:“反正跟縣長報告過了,這個事情歸你?!?/p>
鄭勇要侯春生把紙上豆芽菜搞明白,從現(xiàn)有情況分析,懷疑五線譜里藏有特殊內(nèi)容,可能是聯(lián)絡密碼,也可能是行動指令?;蛟S可以通過突破它掌握敵人計劃,捕獲橄欖核。是否如所期望,要靠侯春生去解決。
侯春生問:“這張紙怎么來的?”
“女特務窩里搜到的?!?/p>
侯春生看那張紙,除了感覺那些纖細工整的線條與音符可能真是出自女子之手外,并沒有看出其他什么。
“你去審問,把底細搞明白。”鄭勇說。
侯春生打開自己的黃皮包,把五線譜往里收。鄭勇突然壓住他的手。
“小心點,你個侯?!彼?,“女特務長得漂亮,不要鬼迷心竅?!?/p>
“我剛好鬼迷心竅呢。”
外頭忽然“轟隆”一聲巨響,是手榴彈的爆炸聲。侯春生與鄭勇一起跳起來,握槍閃到后窗邊察看情況,窗外夜幕漆黑,看不到什么。只聽得“砰砰砰”又有槍聲接連響起,先在北側(cè),再傳東側(cè),四處槍聲響應,有如大年初一放鞭炮。
鄭勇罵道:“媽的?!?/p>
侯春生發(fā)覺手中樂譜已經(jīng)被他捏成一團。
節(jié)選自《新世界》
- 原文刊于《中國作家·文學版》2019年3期 -
點擊購買
往期精選
新刊目錄
張魯鐳:短篇小說《風箏》選粹
艾瑪:短篇小說《芥子客?!愤x粹
孫未:那個莫名其妙的人類世界呀?。ǜ健洞笙蟮膯涡芯€》)
作家簡介
楊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xiāng)鎮(zhèn)、縣、市和省直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F(xiàn)為福建省文聯(lián)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集各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