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俱進的老派才子周瘦鵑 ——匯編本《花花草草》讀后記
周瘦鵑早年寫過大量的言情小說、劇本和電影,翻譯過外國文學作品;晚年在花木叢中享受勞動和審美的人生,又就園林藝術(shù)花花草草寫下了大量的小品文字,鴛鴦蝴蝶之纏綿悱惻一變而為花花草草的沁人心脾。
老派江南才子周瘦鵑(1895—1968)乃一代奇才,他不單是知名度極高的作家、翻譯家、編輯,又是資深園藝專家——他在上世紀30年代以其余力略仿古人畫意創(chuàng)作的盆景,就輕而易舉地獲得過上海國際性花會的錦標。
周先生早年寫過大量的言情小說、劇本和電影,為鴛鴦蝴蝶派“五虎”之一(其他四“虎”是徐枕亞、李涵秋、包天笑、張恨水),擁有廣大的讀者,其“粉絲”的數(shù)量比起現(xiàn)代文學史上許多名家來要多出許多;他早年翻譯的歐美短篇小說,得到過魯迅先生的高度評價,后來又譯出過大量外國文學作品,其中有不少成了暢銷之書;他編輯的幾種刊物如《禮拜六》《半月》《紫羅蘭》等等,皆名聞遐邇,風行一時;他為《申報》先后主持過名牌副刊“自由談”“春秋”,亦辦得風生水起。一個文人只要做好其中一個方面的事情,即足以名家,而周先生卻以其瘦弱之軀為幾項高手,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1949年以后,社會和文學全都發(fā)生了巨變,鴛鴦蝴蝶、哀情慘情那種老一套顯然是不行了,刊物和報紙副刊也都不是先前那種編法,周先生的強項失去了用武之地,于是他明智而不動聲色地將工作重點轉(zhuǎn)向全力經(jīng)營他的生活生產(chǎn)基地“紫蘭小筑”,為時未久,這里即名聲鵲起,成為園藝、盆景工作者心目中的絕頂高地,賓客盈門,絡(luò)繹不絕,他老先生也得以在花木叢中享受勞動和審美的人生,比歷史上著名的隱士陶淵明要滋潤多了。
而周先生的大本領(lǐng)又不止于此,在親自栽花種草之余,他又就園林藝術(shù)花花草草寫下了大量的小品文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先后結(jié)集為《花前瑣記》《花花草草》《花前續(xù)記》《花前新記》《行云集》《花弄影集》等六本小品隨筆集,集外還有大量的文章,凡此種種皆由鴛鴦蝴蝶之纏綿悱惻一變而為花花草草的沁人心脾,并繼續(xù)受到讀者的熱烈歡迎。
周先生這些小品隨筆集絕版已久,現(xiàn)在要搜尋齊全,殊非易事;近日的一大盛事是中華書局今年2月推出了一個新的匯編本,囊括《花前瑣記》等六書,而總名之曰《花花草草:周瘦鵑自編小品文集》。整理此集的是當今以優(yōu)質(zhì)高產(chǎn)著稱的蘇州才子王稼句先生。這份新的匯編本校訂精細不茍,水準甚高,印制亦清雅大方,與所收之美文相得益彰。一卷在手,馨香滿室,令人獲得審美的享受和愉悅的休息。
周先生小品隨筆的內(nèi)容,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除了漫談我所喜愛的花木事以外,也談及文學藝術(shù),名勝風俗,等等,簡直是無所不談;一方面歌頌我們祖國的偉大,一方面表示我們生活的美滿”(原本《花前瑣記·前言》,匯編本《花花草草》第4頁)。
這里無所不談的重點在于下列四個方面:花草、游記、民俗、文藝。
花草盆景是周先生的最愛,他那私家花園“紫蘭小筑”(外人稱為周家花園)創(chuàng)建于20世紀30年代之初,其來歷他曾經(jīng)詳細介紹過:
早年在上海居住時,往往在狹小的庭心放上一二十盆花,作眼皮供養(yǎng)。到得“九一八”日寇進犯沈陽之后,湊了二十余年賣文所得的余蓄,買宅蘇州,有了一片四畝大的園地,空氣陽光和露水都很充足,對于栽種花木頗為合適。于是大張旗鼓地來搞園藝了?!院髱啄?,我慘淡經(jīng)營的把這園子整理得小有可觀,又買下了南鄰的五分地,疊石為山,掘地為池。在山上造梅屋,在池前搭荷軒,山上山下種了不少梅樹,池里缸里種了許多荷花,又栽了好多株松、柏、竹子、鳥不宿等常綠樹作為陪襯……一年四季,差不多不斷地有花看看,有果可吃了。(《花前瑣記·花木之癖》,匯編本《花花草草》第62頁)
這樣的風水寶地花花世界,在后來的蘇州,以至于更廣的地域,大約只此一家,到現(xiàn)在以至未來都似乎難以復制。在這四畝五分的園林里,花草樹木、盆景水石,豐富多彩,美不勝收,文壇耆宿隨便寫一點,便成妙文。
周先生在傳統(tǒng)的江南社會生活里浸泡過很久,他又是非常關(guān)心世俗風習的,所以談起民俗來,亦復頭頭是道,趣味盎然。《上元燈話》《端午景》《乞巧望雙星》《送灶》諸篇,娓娓道來,皆為絕妙好辭。
周先生的游蹤雖不甚遠,主要是蘇州本地和附近的無錫、宜興、揚州、上海,略遠一點也就是浙江、安徽、江西、廣東,但游興甚濃,極有審美眼光,文字亦頗佳妙。地不在遠,人到則靈。這一方面的華章,比較集中地見于原本《花花草草》的第二輯和《行云集》,又散見于其他各集。偶有重復(如《花前新記》里有一篇《石公山畔小勾留》,到《花弄影集》中又有同題之作,內(nèi)容大同小異),當年是收在不同的集子里的,未足為病。
文學藝術(shù)在周文中所占比重不算大,但頗有值得關(guān)注者,這里涉及陶淵明、白居易、陸龜蒙、唐伯虎、彈詞《紅樓夢》、越劇《梁?!?、昆曲《十五貫》、雜志《禮拜六》、蘇聯(lián)電影《黑孩子》等等,皆多有可觀。涉及魯迅者除專篇的《一瓣心香拜魯迅》之外,又曾說起1956年10月他與許廣平見面時的對話:
當晚在十一層樓上會見了神交已久的許廣平先生,她比我似乎小幾歲,而當年所飽受到的折磨,已迫使她的頭發(fā)全都斑白了。許先生讀了《文匯報》我那篇《永恒的知己之感》,謙和地說:“周先生和魯迅是在同一時代的,這文章里的話,實在說得太客氣了?!蔽壹疵卣f:“我一向自認為魯迅先生的私淑弟子,我覺得我這一枝拙筆,還表達不出心坎里的一片景仰之忱?!保ā痘ㄇ靶掠洝ど虾4髲B剪影》,匯編本《花花草草》第319頁)
《永恒的知己之感》(《文匯報》1956年10月13日)一文為紀念魯迅先生逝世20周年而作,主要講他早年得到魯迅夸獎的往事。當年他的譯本《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報送教育部審查注冊時,得到了很高評價,其評語是由教育部官員、通俗教育研究會骨干魯迅草擬的(其弟周作人亦有貢獻),該評語先報通俗教育研究會審核,再由教育部批準,于1917年9月22日以教育部指令的名義發(fā)表(后載于《教育公報》第四年第十五期,1917年11月);9月24日又發(fā)出了由教育部次長、通俗教育研究會會長袁希濤簽發(fā)的“褒狀”。周瘦鵑非常重視這份榮譽,自己早年的工作得到過魯迅的高度評價,他終身感激不盡。
此事無論在魯迅還是在周瘦鵑,都是很有意味的文化掌故。筆者曾經(jīng)專門討論過此事(詳見拙作《與魯迅有關(guān)的幾部書·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新文學史料》2018年第2期),這里就不去多說了。
整整一百年前,魯迅還在《新青年》(第六卷第六號1919年11月1日)上向鴛鴦蝴蝶派作家喊話,建議不必寫那種表達“哀情慘情”的小說,多介紹些外國文學中的優(yōu)秀作品,這樣于讀者才有益。他在文章中熱情地呼吁道:
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譯幾葉有用的新書。(《熱風·“隨感錄”六十四·有無相通》)
勸鴛鴦蝴蝶派才子譯書,并非突發(fā)奇想,因為魯迅知道他們是有能力譯書,并且是做出過成績的,不久前他予以高度評價的周瘦鵑譯本《歐美名家短篇小說叢刻》就是眼前的一個實例。
魯迅希望鴛鴦蝴蝶派轉(zhuǎn)軌,當時該派中也確有幾個人(如劉半農(nóng)等)轉(zhuǎn)了過來;但周瘦鵑當時沒有轉(zhuǎn)。周先生的轉(zhuǎn)軌要等到全國解放以后,也不是轉(zhuǎn)入文學翻譯,而是轉(zhuǎn)到了他早就有很大興趣、有堅實基礎(chǔ)的園藝方面。
解放以后由著名作家而轉(zhuǎn)軌成功的高人主要是兩位:北有遁入文物服飾的沈從文(1902—1988),南有隱入花草盆景的周瘦鵑。比較起來,周先生轉(zhuǎn)的幅度小一點,他沒有離開文學,只是轉(zhuǎn)換了題材和文體;后期沈從文先生則離文學很遠了——他轉(zhuǎn)軌轉(zhuǎn)得更徹底,也可以說更明智。
沈先生隱遁于故宮的午門之內(nèi),地點雖近政治中心,卻藏得深;周先生雖然歸隱于遠離朝市的“紫蘭小筑”私宅,卻因芳聲遠播,賓客不絕,實際上隱得甚淺。沈先生熬過了“文革”,而周先生則未能,竟于1968年8月12日深夜投井而死。
幸而那種“史無前例”的荒唐早已成為過去,在他含冤去世50年后,其自編小品文集六種得到很好的整理,重新與讀者相見。凡是美好的東西,總會像上品的盆景一樣,老樁鐵干虬枝,具有頑強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