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5期|張葉:母親的疤
1
他要做他那樣的人。他珍藏著他的一對肩章,也珍藏著至高無上的理想。這是少年王立從小種植下的秘密,這個秘密帶給他綿延如絲的溫度,像是發(fā)了芽,在溫熱的春天里時不時隨風撩撥一下他微醺的心。讓他禁不住再次隔著玻璃撫摸那個人的面龐,由跳動的心室里蹦出一句:我一定要成為你。
他們當年非常恩愛。他英俊高大,像一座山。她眉目柔婉,脈脈含情。王立每次看這幅鑲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就想到這八個字: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王應和、曉霜和寶貝。鏡框后依稀可辨一行剛勁有力的鋼筆字,是行楷,非常有功底的書法。父親的字跡。
照片上,是他的父親和母親。那年,他尚在娘胎。母親穿著件淡紫色蕾絲歐根紗孕婦裙,甜美而滿足,還帶著少女時期的無邪。父親穿的便裝,英俊但不是儒雅那種,若生在古代,他該是“將軍拔劍南天起”,而非“君子如玉”的形象。他喜歡這樣的父親,男人嘛就是要頂天立地。是的,父親是頂天立地的男人,為了家,為了妻兒,丟掉了自己的生命。
王立無數次想象,如果父親活著,該是多么疼愛自己。就像母親所說,如果父親活著,一定會把他高高扛在肩膀,帶他看元月的煙花,吃盡都市的美食。他享受過的僅有的父愛,是在母親肚子里。他一遍遍試圖“倒片”回放胎兒時期的歷程,希冀誠心感動時空發(fā)生奇跡,讓他隔著母親的子宮可以將父親的音容憶起。就像影視劇中看了很多次的鏡頭那樣:男人得知妻子懷孕,歡呼雀躍,天真地將耳朵貼在肚子上傾聽。如果可以,王立愿意在母親肚子里叫聲“爸爸”,以彌補多年來父親沒有享受過的作為父親的權利,從而追加自己沒有得到的那份嬌貴珍惜。
為了咂摸那點想象中的幸福,王立不厭其煩刨根究底地捕捉父親在世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爸和您怎么認識的?他有槍嗎?他在單位很厲害嗎?您懷上我的時候他是不是都樂瘋了?
“天天問,再問,我都想不起來了?!蹦赣H邊給王立縫背包帶子,邊打了個哈欠。從母親的右側臉看過去,除了眼角三道日益加深的魚尾紋,依稀能看到她受傷前的影子:和照片上一樣,皮膚光滑白皙,睫毛太長像是假的。母親是不化妝的,她忘記了有多少年沒有在化妝品柜臺前停留。她說那些厚膩的脂粉,原不是與生俱來,何苦一層層覆蓋,將自己塑捏成一尊陶俑。何況她一個寡婦。其實母親清楚,再昂貴的妝容也挽救不了她左臉致命的缺陷———左臉眼睛下2厘米處一道貫通到嘴角的疤痕,霸道地推翻了一臉最好的風水。那疤痕,紅紫相浸,比蜈蚣還粗。母親總是有意無意地向左歪著脖子,以期垂下來的頭發(fā)可以略作遮掩。但做活的女人,遮臉的發(fā)型最不適宜,后來干脆綁了個刷子———丑怎么了,丑又不是養(yǎng)漢做賊,丟誰的人了。這橫亙的傷疤使母親看上去多了幾分恐怖,也給王立那敏感的少年時代———不不,還有幼年時代,徒增了許多自卑和畏葸。在那個半舊的小區(qū),王立被一幫無憂無慮的同齡小孩稱為“鬼臉的兒子”。大人們也這樣叫,只不過悄悄的。王立將家里那幅合影拿給他們看,努力為媽媽曾經的美貌辯護。但他們懶得看一眼:“你騙鬼呢!”相信一個人的丑陋猙獰遠比相信她的美麗善良更有趣味。
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使王立整個童年時代,被迫舔舐過無數難以預見的黯淡和憂傷,好比舔苦膽。好在母親很少露出黯淡的臉色,她指著自己的傷疤:“你看媽媽,臉這么難看都不放在心上,別人的嘴捂不住,我們管好自己的心就行了?!?/p>
母親平時給自己訂了許多計劃,比如陪他看一次電影,玩一次娛樂場等,但都沒能實現,大人總是有各種理由推翻自己的承諾。唯獨一件事,是母親必須堅持的,那就是拉著王立跑步。每天晚飯后,都要在小區(qū)的夜色里跑上一小時。盡管王立對此深惡痛絕,但沒有一件事,比這更讓母親固執(zhí)且嚴厲。跑完步,臨睡前,母親會給他按摩全身的,天呀,這哪里叫按摩,簡直是受刑。母親的手粗大堅硬,完全不能和她苗條的身形相配。她觸壓按捏王立瘦削單薄的骨節(jié),時常疼得他齜牙咧嘴。母親只說,一下就好了,你將來要當兵,身體素質上不去體檢都不過關,筋脈穴道都打開了,你就壯了。又說,你個沒良心的,咱家肉都給你吃了,你看你瘦得狼一樣。
2
第25次夢見照片上的父親。每夢到一次,王立就用油筆在床頭的墻上畫一道。夢里的父親戴大檐帽,穿軍裝,英姿颯爽,威風凜凜。父親的手很大很暖,牽著他穿過小區(qū),他有槍,有“三八大蓋”和“AK47”,讓那些孩子都羨慕極了,紛紛圍過來向他伸出手:王立你跟我玩好吧,以后我們再也不罵你了。他要當他們的頭頭,在小區(qū)里好好地玩一場“游擊戰(zhàn)”。
醒來的王立每次都不愿承認這是個夢,他覺得這是他們父子間特有的默契,約好了,隔段時間就到夢里相見。母親還在拖地板,呼噠呼噠的拖布拖著一溜水跡一點點將清冷的地板覆蓋。這是他無數次夢醒來看到最多的場景,母親微微弓著腰,明顯不如幾年前敏捷。從模糊記事起,母親就保持著這個嫻熟的姿勢。那時候她是跪著擦地的,怕驚擾了他睡覺,她雙手推著一大塊抹布,從一頭到另一頭,說要把細菌統(tǒng)統(tǒng)趕出去。母親有著嚴重的潔癖,打掃衛(wèi)生戴一副長筒膠皮手套,反復擦拭家里所有的東西。盡管這讓她不勝其煩。
母親體型纖瘦,敏捷的動作讓王立聯想到京劇里的刀馬旦。上午的陽光正好撲進客廳,人被罩在光暈里容易產生“歲月靜好”的錯覺。母親心情果然格外好,反正是在家里,她完全可以忘記那道丑陋的疤痕,甚至忘掉日子的拮據。陽光能普照到每一個角落,人生豈能沒有希望?她哼起歌來,青春短暫附體,擎著雙臂跳幾下,在窗戶護欄上壓腿,還能將抬起來的腳扳到頭頂。還不算老,母親說,身體柔軟的人會長壽。接著說到了生死。每個人都有一死,我要是死了你就可憐啦!哎哎,我干嗎要給你一個小孩子說這個,我要活到七老八十,看著子孫滿堂,人丁興旺。幾乎是滔滔不絕的。
一忽兒又陷入茫然和沉默,拄著拖把站在屋中央出神。在欣快與默默交替中,母親將廉價的家具擦拭一新。王立光腳跑在地板上,追逐母親的影子,他對這個撲朔迷離的游戲入了迷。好容易踩到影子了,歡呼一聲:“媽媽走路好快,寶貝追不上!”被母親“兒呀嬌呀”溺慣了的王立,后來即使上到四年級,還保持著不合時宜的稚拙脆弱,動輒稱自己為“寶貝”,動輒因為受到團體的排斥而當眾哭泣。這增加了老師對他的反感冷淡,也令人質疑他的智力與家庭。
母親卻無法意識到這些。她一邊包辦著王立的一切,諸如整理書包倒尿盆,一邊氣急敗壞地嫌棄他各種拖拉笨拙。整個小學期間,每天早晨母親都催命似的“快點快點”,撞開門就一路小跑。母親急著到地下室推車子,順帶扔垃圾,找到并戴上手套口罩,這個回合就要廢掉兩分鐘,兩分鐘對送完孩子又要上班的女人來說,就是工資。所以母親練就了健步如飛的本領,每天提前等在樓下望著小心翼翼下樓的王立喊:“天爺呀,你下個樓下了一輩子了!我上班遲到了要扣工資的!”
母親的催促讓王立雙腿更加慌軟,有時看著看著樓梯恍惚間如同天塹。如果父親在,媽媽會不會還這么介意工資呢?
肯定不會。母親每次催罵完王立,當天晚上就會自責道歉,工資哪有寶貝重要呀,再說,媽媽知道你跑不快……你看看當今的社會,多是男人養(yǎng)家養(yǎng)娃,女人帶娃養(yǎng)自己,哪里像我,又要養(yǎng)家,又要養(yǎng)你。媽媽可不是抱怨,只是隨便說說這現實;但凡有人幫我分擔,讓我心無旁騖地照顧你,我巴不得天天都睡到自然醒。
王立又禁不住想,如果父親在,那早晨起來做早點的該是他。他會蒸焦黃軟糯的雞蛋糕,會貼香得掉渣的南瓜餅。母親說過,巧手的父親,什么都會。
父親在時,燒得一手好菜,糖醋里脊,紅燒魚,燉排骨,哪怕食素的人吃過都會愛上。媽媽欠你太多了,瞧我一雙笨手。母親的“笨手”也會給王立燉肉,母親是素食主義者,沾肥膩葷腥就干噦,一鍋肉夠王立吃上一周。他和母親有著截然不同的伙食,但他們都習以為常。下班后的母親經常暴飲暴食,有時無法控制地吃到半夜。當然,吃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饅頭、咸菜以及冰涼堅硬的烙餅。她好像很享受這樣的吃法,吃相毫不文雅,將一塊蘿卜干咀嚼得脆響,干饅頭下肚,再以一杯“久旱逢甘雨”般的白開水為自己的飯局錦上添花,有種“吃飽萬事足”的泰然。只要家里有的吃,就有理由相信日子是一如既往穩(wěn)定的,有理由相信只要是合法公民就不會餓死,這令她心安。
3
王立和多數男孩子一樣,幼年時期對于窮富觀念是模糊遲鈍的,直到有人反復提醒他家窮,他才知道自己的生活與他們不同。在同學們都穿上“西瓜太郎”“巴布豆”時,王立穿著媽媽的“笨手”縫的棉襖和手套。別人去吃了肯德基,別人跟爸媽出國旅游,別人去看八十元一場的電影……王立才第一次吃肯德基的薯條,是同桌施舍給他的,別人的東西總是很香,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居高臨下的眼神。
有次他放學走在同桌身后,他爸爸接過書包隨口問:“必勝客還是火鍋?”回家后他問母親什么是“必勝客”,曾經在中德合資企業(yè)工作過的母親居然也不知道。然后母親還自嘲地說,哎呀這些年心都放在你身上了,快跟不上社會的步伐了,有空也得帶你出去轉轉。
王立問,媽媽我們家到底窮不窮?
母親以前幾乎從不說個窮字,也從來沒想到有一天王立會對這個字困惑。她說那些西餐有什么好,以前見過,披薩其實就是外國人的烙餅,烙餅中國人都吃了幾千年了,拿到外國去就是他們的“披薩”。
母親說,她不是那種很在乎錢的人,窮不窮的,要看跟誰比,邊遠地區(qū),比咱窮的還大有人在。
但她分明將很多的心思用在了跟錢有關、跟窮抗衡的事上。比如為了節(jié)省一塊坐公交的錢,她寧可騎車一個小時;門口的菜市場大蔥漲價了,她會過幾天再買。但她又像是不太會過日子,比如突然買了個豬蹄回來,挑食的王立不愛吃,她也不吃,放到發(fā)臭直接丟到垃圾桶,再懊悔地抱怨自己怎么這么傻,白白浪費了多少錢。
必勝客后來還是去了。在是否讓王立把自己劃為“窮孩子”這件事上,母親糾結了半宿。都說窮養(yǎng)兒富養(yǎng)女,可真要將兒子放進真實的“窮”境里去感受人世的風雨炎涼,卻是萬般不甘不舍。母親總是覺著虧欠他太多,只要自己有哪怕萬分之一的辦法,也會盡量滿足他的口腹之欲,事后再絞盡腦汁去彌補因此而帶來的困窘。
其實她最“浪費”的活法,也只是普通人家最節(jié)儉的某個時刻。哪怕她將一個月工資都禍害光了,可能也只是有錢人家的兩頓生日宴而已。很快她就明白,有溫飽保障的日子不是節(jié)儉就能有的,母子兩個想要過得正常一點,還要想別的法子,而不是摳摳搜搜地省。為此她又做了份兼職,每晚在王立睡熟后,起身為一個賣開光掛件的“師傅”疊金箔紙元寶,元寶是用來給那些相信神鬼的有錢人做法事用的。
窗明幾凈的格調與風塵仆仆的母親一幅格格不入的畫面,她一下子后悔自己為何沒有挑選一件像樣的衣服出來,她的穿著,與高檔、時髦隔了一個年代。服務員周到的態(tài)度讓她十分不安,是呀,誰管你粗鄙簡陋的衣服里面包裹著什么華麗的靈魂呢?但她極力壓制了這不安,將差點奉上的卑微的笑臉使勁拽著抻著,像衣食無憂的食客那樣保持一臉持重冷漠,極力要給人留下文明得體的印象。當女人沒有首飾和華麗的衣裝裝飾門面的時候,別人是通過你的氣質來揣摩你的家境身份的。
母親給他點了一份意大利面和一小塊昂貴的牛排。來必勝客的路上,她一再叮囑王立,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拿錯了會被人恥笑老土。
意大利面有股怪怪的味道,吃起來比路邊小店的拉面還不如。但因為在生活中的稀缺,王立還是夸張地喊著好吃。在家里常暴飲暴食的母親,這會兒端莊文雅,這里沒人認識他們,人人平等且尊貴。
回去的路上,母親無限傷感又無比憧憬,說如果有一天,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好了。說這話時,剛好有個穿著考究的婦女與他們擦身而過。王立胸口短促地提了一下,他覺得那婦女的眼神,和小區(qū)的孩子們一樣,也是居高臨下的。
如果爸爸在……
王立已經被“如果爸爸在”幾個字折磨得身心疲憊,就像母親明明討厭自己的潔癖卻無法停下來。
如果爸爸在,一切不一樣。他將如同草原的狼崽,策馬縱橫、野性畢露地痛擊那些力大無比的孩子,然后迎著獵獵北風傲立崖頭。
可現實是,媽媽懷他的時候貧血,王立一出生就嚴重缺鈣。他是個跑不快的孩子,他的跑不快,加上他晚熟的思維,成為別人奚落嘲笑的元素之一。記憶里,媽媽總是背著他上下樓。他也因為跑不快,愛摔跤,多次被同學們故意推倒。王立換牙之前,乳牙有兩顆是被摔掉的。推他的孩子說,是他罵了他們。老師盡管批評了推人的孩子,卻對他的“罵人”做了更為嚴厲的訓斥。這樣的委屈數不清有多少,他辯解不清,也無處訴說。母親處理這些事時,總是笨嘴拙舌,明明吃虧,到最后反被老師數落一頓,說那么多次打架事件怎么次次有你。王立羨慕別人的媽媽會伶牙俐齒,明明先打人罵人,最后卻都是她有理。
要是爸爸在肯定不一樣。他曾經見過班霸劉響的爸爸為他出氣,兇神惡煞一樣對打劉響的男生說“再打一次我廢了你”。還有個女生,因為被男同學拽了辮子,她的爸爸居然守在放學的路上把那男生踹了兩腳。大人打小孩當然不對,但王立連個不對的爸爸也沒有。他有時候甚至想,哪怕有個蹲監(jiān)獄的爸爸也好啊。
對面的4號樓,一樓小薰的爸爸就蹲過監(jiān)獄,因為偷電纜。那天小薰搶別的孩子玩具,幾個小孩追到他家門口,小薰的爸爸黑著臉出來吼了聲:滾,都給我滾!小薰躲在他身后作著得意的鬼臉。
還有一次,王立被團團推了一把,摔破了褲子和膝蓋,他起來剛要還擊時,看到團團的爸爸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目光像是錘子,將王立這顆小小的釘子畫地為牢,他舉起的拳頭分分鐘被封印。雖然團團爸爸嘴上還是笑的形狀(眼睛分明沒有笑):“行了行了,你們在一起玩不要打架啊!”
這樣的鏡頭也是無數次,大人們懂得,他們不方便出來做惡人,他們是用眼神鼓勵自己孩子強大的,并用眼神將別人的孩子壓下去。身后有爸爸的孩子,就像靠著一座山,天不怕地不怕的。
而王立這樣的孩子,就像那線短的風箏不敢高飛,說一句惡話都怕被人白眼,要是打了人,則直接被說成“沒爹管的野孩子就是缺教養(yǎng)”。
母親從來息事寧人,“他們的話別放在心上”。但母親的論調在外人那言辭鑿鑿的譏諷面前,掀不起一絲良知的波瀾。他們不耐煩地沖她做鬼臉:“我才不跟你個大疤瘌說話!”
大人們心態(tài)放得正,要表現出修養(yǎng)和風度,都懂得悲天憫人是為子孫積德行善,可是孩子們口中這些惡毒的詞語,卻是“憑空”舶來落地生根,他們有著融會貫通、舉一反三的天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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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父親的家,多年都保持著一個樣子:墻上有王立小時候摁過的黑手印和彩筆畫的小人,靠墻一套過了時的黑皮沙發(fā),被王立踩踏得高低不平。當年粗裝修的門框斑駁凋敝,門把手密布銹跡。陽臺上方的墻壁,被經年的灰塵曝成了煙色,最高的瓷磚下沿,有一道道抹布劃過的痕跡,那是母親能夠著的最高的地方。
他很難想象,如今換過三次工作、靠手工和力氣糊口的母親,曾經還當過“白領”。
恍如隔世,母親說,當年辭職的感覺,痛徹肺腑,不亞于離婚。
那時候她剛畢業(yè)不久,陪同轉業(yè)的父親,來到這個離家鄉(xiāng)更遠的城市。她雖然不是學霸,但英語也過了八級。她在單位的工作,就是負責為總經理翻譯材料,將國外合作方發(fā)來的電子郵件翻譯成中文給領導看。這對母親來說,簡直就是種享受。她那時候也是化妝的,和那些女同事一樣,用的是迪奧、SK-Ⅱ。她們極少穿艷麗俗氣的衣服,卻依然精致漂亮。母親衣柜里,還掛著一套杉杉套裙,卡其色。王立玩過的玩具箱里,還有一個法國進口的香水瓶。單位有飄著輕音樂的咖啡間,書屋,健身房。下班后的同事,可以去星巴克坐到凌晨,可以為了喝一杯正宗的摩卡打車去很遠的地方。
對于那些影影綽綽的畫面,王立只能去想象。假如母親沒有辭職,他們會不會過得好些。
實際上,曾經那么優(yōu)秀強干的母親,在父親離去后,迅速變成了“另一個人”。她先是從翻譯部調到了財務部,很快又因為數據出錯從財務部調到后勤部,負責管理物品的進出庫。等到王立出生,她似乎連這份簡單的工作也不能勝任了,頻繁的失誤給單位造成了連綿不斷的損失。盡管數額不大,在這種滴水不漏、嚴謹高效的單位,卻格外顯眼。
王立早產于一個初夏的傍晚,母親在那個夏天徹底失去了一生中最為滿意的工作。像是被上天沒收了通靈寶玉的賈寶玉,母親之前所有的優(yōu)質資源,仿佛都隨著父親的離去而變異退化,將她退回到沒受高等教育之前的樣子,一個記憶里急劇下降、遲鈍而庸常的婦人。她失去了所有的鱗片和鎧甲,尖喙與芒刺,與懷中嬰孩一同重新出世,懵懂而茫然地面對新的世界。
奶粉、疫苗、紙尿褲、嚴重缺乏的睡眠,像突然蘇醒并圍攻聚攏而來的蝦兵蟹將,雖不致死,卻緊緊糾纏不依不饒。那一年多里,母親是憔悴忙亂的。一個沒有經驗的母親,恨不能24小時目不轉睛守護著初生的生命,他沒有爸爸,他多么需要更強大濃稠的愛呀。她卻又不能,像老貓一樣從此守在窩里撫育幼崽。哪怕外面凄風苦雨狂瀾暴雪,她也要硬著頭皮一頭扎進去。
王立模糊記得,他兩歲多才會走路,三歲多才會說話,體弱多病。媽媽帶著他跑醫(yī)院,比他幼兒園出勤率還高。王立經常在醒來時發(fā)現,自己不是在母親背上,就是在她懷里。每次發(fā)燒,母親就幾乎不眠不休,量體溫、敷毛巾、喂水、接尿。還有幾次醒來,發(fā)現頭頂滿天的星星,房檐上經夜的冰溜子沒有化,母親背著輸完液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汗水把頭發(fā)打濕了貼在她的脖頸和額頭上。病房里小孩的哭聲此起彼伏,每個孩子周圍都跟著兩三個家人,母親是唯一沒有幫手的。他綁著輸液器的小手不停掙扎,母親想著法兒安撫;他拼命想離開病房,母親一手抱著他一手舉著輸液架在走廊溜達到黎明;他吐了母親一身,她騰不出手為自己擦拭污物……
王立的姥爺姥姥,一對風燭殘年的淳樸老人,曾帶著沉重的家鄉(xiāng)特產來看望女兒和外孫。姥爺曾經摔過膝蓋,走路一瘸一拐。姥姥得過腦梗,長期服用抗高血壓和降血脂藥。幾千里的路程,不知道如何顛沛摸索到這里,稍有不慎老人都有摔倒的危險。老人回去的時候,悄悄留下四千塊錢,那是他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是的,自從女兒遠嫁,“省吃儉用”就成了他們的常態(tài)。母親在枕頭下發(fā)現這四千塊錢,當時痛哭失聲。當年,她是家中五個兄妹中唯一考到大城市來的,她父親說,砸鍋賣鐵也要供她讀書。她發(fā)誓,要在大城市拼盡全力摸爬滾打,混出個樣子,買大房子,接父母來城里享福。
可如今,自己的境遇讓他們如此牽掛與心碎。
那些個寒風呼嘯的長夜里,母親懷抱王立久久地坐在冷清的客廳里,內心充滿了密密匝匝的自責,她覺得自己好沒用,上愧對老,下愧對小。
臥室的南墻,因為雨季滲水,裂開了兩道長長的縫隙,雨水先是使墻上的白漆打了卷起了泡,然后一片片剝落下來。有時候半夜里,王立摸著腦門上粉粉的一團,打開燈看到一手白墻灰。家住頂樓,沒有不漏的。最嚴重的一個夏天,床邊上方的樓板,從一個雨點開始,最后聯合匯流成一排“水簾洞”。為了躲避那一排嘀嗒不絕的水患,母親將熟睡的王立弄到沙發(fā)上。她像個力大無比的勇士,使盡全身的勁兒,用肩扛用手推用頭頂,腳抵著墻根,將大床一寸寸移到了不漏雨的另一邊。
天亮之后,母親踩著凳子,抖抖嗦嗦登上露臺的矮墻,再爬上高高的樓頂,用塑料布去遮蓋有可能滲水的地方。這招兒立竿見影,下一次下雨,果然一小時內不漏了。但稍后便變本加厲、報復打擊一般地卷土重來。從一道水簾,到兩道水簾。終于無法再睡,床上擺滿了盆盆罐罐。王立頭上,撐起一把深藍色雨傘,屋內的雨聲噼啪打在傘上,不諳人世苦的少年,覺得這傘,這水,這叮咚淅瀝的雨聲,充滿了神奇的趣味。母親在這雨聲里坐到天亮,苦笑“長夜沾濕何由徹”。一忽兒又懊惱地埋怨:做防水千堵萬堵都堵不住,而馬桶要是堵了,嚴嚴實實比防水效果還好,這人世間,有多少事是專門跟你對著來的呢。
母親說,當年這個小區(qū)在四面平民住宅的包圍中鶴立雞群富麗堂皇,瞧現在,幾乎成了最差的一個小區(qū)。等等吧,等有錢了把房子重新裝修一下,好給我兒娶媳婦。后來又說,要是能給我兒買套大房子就好了。
幼年的王立對大房子沒有半點感覺,但他難以自控地又想起父親———如果父親在,該早就有兩套大房子吧。那到底是一場怎樣的大火,燒到他和母親的人生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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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葉,畢業(yè)于石家莊醫(yī)學高等專科學校護理系,現為醫(yī)學院校教師。業(yè)余文學愛好者,酷愛閱讀、繪畫,曾在《四川文學》《芳草.潮》《山東文學》及各地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約二百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