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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7期|云也退:半夜三更踹他門
來源:《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7期 | 云也退  2019年07月08日09:03

又走了一個老太太,“嘩啦”一下,她手里的鑰匙串回到了褲腰上,那張綠色的小卡片也消失在她的毛衣下面。還算麻利,若心想,把鑰匙系在腰里,這都是什么年代形成的習(xí)慣,每次掏個鑰匙都得摳摳縮縮半天,上廁所都沒那么別扭吧……下一個還是老太太。

老太太真多,像打不完的小怪物,打掉一個,又冒出來一個。若的心里很自然地就蹦出“打”字,在她看來,她的工作就是一個接一個地打走那些人,他們一副滿懷期待的樣子,在收回卡片的時候還要疑疑惑惑地問一句“這樣就可以了?”真是惹人嫌。如果回答“還不行”,他們大概就要翹起腦門中間的白發(fā),扶著桌子,扯開嗓門問罪了吧。眼前這個老太太的容貌格外呆滯、機械,仿佛臨到跟前才想起來自己是來干什么似的,若提醒了兩遍,后邊的人也表示不耐煩地晃動了一下,她才把卡交給了她。

“可以了?”

老太太的腮幫子蠕動著。上了年紀的人好像大多有這個現(xiàn)象,肯定是咀嚼不力,也有說是因為消化不好,食道以下的身體整個地抵制食物繼續(xù)下行,所以留在牙齒間反復(fù)研磨。但也可能那里根本就沒食物,只是字詞。老人說話喜歡嘟噥,每個字都一樣,從大小、發(fā)音到涵義,連起來的字句,就像一串串珠從他們的牙齒縫之間走過,根本不必搞清到底什么是什么。

若一次想不了這么多的內(nèi)容,因為手里嘴里始終沒停過,她只能拆零了想,比如她想到了“小怪物”,過了半分鐘才又想到“打”,又過了兩分鐘,她才能湊上后邊的、關(guān)于老太太嘴里有點什么東西的念頭。塑料飯盒是嶄新的,老太太往腋下一夾就走,有的還會露出一點笑容。真難看,這些……這些占小便宜的人,除了占小便宜還有什么能讓她們高興的嗎?若幾乎沒有別的語言可以表達她的蔑視了。她們嘟嘟噥噥。只有死了的老太太不嘟嘟噥噥。但是綏姐也是老太太,但是……

若每周要見兩次綏姐,她們一認識就產(chǎn)生了互不討厭的觀感,顯然,綏姐對若的喜歡總要比若對她的喜歡更多一些,不過,若在拚命地追趕。綏姐的先生是個低著頭的人,綏姐一叫他,他抬起臉時,那兩道倒掛眉都要從中間散開,然后眼和嘴分別歸位,次次如此。是不是人到了這個年紀,就會不由自主地縮起來了?綏姐好像沒覺得這有什么不正常的。她自己的姿態(tài)很正,一種始終能吸到最健康的空氣的姿態(tài),若一點都不討厭她。

“因為音樂是通用的語言……”

“人民幣也是通用的貨幣。”

若在心里跟了一句,沒說出來。盒子就放在床前,外皮都磨白了,綏姐打開它,拎出一把小提琴,一回手擱在了脖子上,琴弓往琴弦上一橫,吱呀了幾聲。若覺得很神,兩樣看起來不怎么相干的東西可以磨擦出離奇的、稱得上是好聽的聲音,而且,跟若印象里的完全不同,小提琴的吱吱呀呀竟然這么響,響得她快要捂耳朵了。

“好響啊?!?/p>

“你喜歡嗎?”

喜歡,交了錢了還能不喜歡么?若拊著胸口連連點頭。她很快就摸上了琴。這把琴很不新了,木殼的每個側(cè)面上,拼縫都能看得出來,看來是專供初學(xué)者試手的。但是若仍然輕手輕腳的,生怕碰壞了什么。她的手指在琴弓上摸了一周,算作問候。

“音不準”,綏姐輕松地說,“不過練練就夠了。音樂是通用的語言,你會了音樂,就能跟任何人交流?!?/p>

我有了錢也能買任何東西……若仍然是在心里應(yīng)了一句。

綏姐就是個老太太,每次到她的房間里,若都能感覺到一種有老人在這里居住的氛圍,天花板有下垂感,柜子仿佛從來沒有動過,就是從地板上生長出來的,被褥端正得缺乏新鮮感,顏色和質(zhì)感都表明它只能容下固定的一位主人,不能委于他人了。最主要的因素還是綏姐的先生,這屋子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十分疲憊,一旦客人走了就要打盹。

第一次拉出琴聲,若覺得有點熟悉。尖叫?不,不像,像某種笑聲,跟門外的人群里的那種笑聲完全不同,那是屬于老頭兒們的笑,啞啞的,糙糙的,沒顧上拋光,就從喉嚨里隨隨便便下線了。他們一定在談?wù)?號里面那戶搬家的,那天,救護車幾乎是和搬家公司的車同時開到樓下,救護車不停地按喇叭,搬家車的司機置若罔聞,直等人從樓道里被攙出來,才知道兩輛車是同一住戶叫的。老爺子圓瞪兩眼,高大的身材跟他不太完整的大腦很不般配,人們習(xí)慣的他的樣子,是推著一個購物筐像遛狗那樣在小方磚路面上興沖沖地跑?!磅U叔!”門衛(wèi)喊住他,他知道應(yīng)該如何對待這樣的人,“今天又到哪里去?”

“跑哪兒算哪兒!啊哈哈哈哈!”

垃圾站的人也總跟他起哄?!皼_!沖!沖!”那個總在舊皮沙發(fā)上打瞌睡的老家伙,一見到鮑叔就要精神起來,“沖!沖!”

“沖什么沖?”他的助手,灰白頭發(fā)的浦老師,常規(guī)動作就是把小綠卡放在椅子上,讓一根小紅線在卡上跳動,跳一會兒,再換下一張?!澳銈冞@些人不會好了”是她常說的話之一,還有一句是“我們這里真不太平”。鮑叔經(jīng)過垃圾站的時候,浦老師頭也不抬,她每天都在這里待上很久,她對這里很有意見,無論動物、植物還是人,但還是滿意自己的,那是一種屬于一塊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擋泥板的滿意。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鮑叔被救護車接走了。老頭兒們和不那么老的老頭兒們,碰到一起都面帶笑意:“這么多年看他活蹦亂跳,結(jié)果要搬家了,倒發(fā)病了?!薄澳呐略缫惶於己冒。缫惶炀投嗵揭惶?。”搬家的時候,很多鄰居都圍攏過來看,不少人是真的好奇,想知道一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人會有些什么家當(dāng),結(jié)果他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樓上抬下來一包又一包用深藍色鑲著金邊的絨布裹起來的東西,看樣子不僅有被褥、鍋碗瓢盆,還有不少非日用品,好像是樂器,有鼓槌,有手風(fēng)琴,好幾個人看到一個工人捧起一堆藍布包扔進車廂,發(fā)出“哐”的一聲鐃鈸響。鮑叔的保姆指揮著搬家工人,他的兒子——也是有人見過的——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遙控著一切。

像某種笑聲,可這笑聲有點缺乏光照感。它不是明朗地生長出來的,而是從地板的那一頭滲透過來,在即將爬上床腳的時候潰散掉。老頭兒之間似乎有種日常的比拚,比誰笑得更響。在鮑叔走后,這比拚仍然在?!澳阒栗U叔在救護車里說什么嗎?”“說什么?”“他說,讓我來開,跑哪兒算哪兒,啊哈哈哈——”“啊哈哈哈,你看見了嗎?”“還用得著看見嗎?”“你別扯了!”“嘿嘿!”

當(dāng)鮑叔消失,若明顯覺得,那深夜鉆進房間的笑聲沒了,而拉開房門,打開防盜柵欄,透過樓道窗格射進來的狹長的一道陽光里的飄浮著的微小的點點,卻變得那么陌生,仿佛一夜之間被調(diào)換了,換成了一些病毒一樣的東西。鄰居們擋不住笑的欲望。這成了他們的義務(wù)。

連浦老師都有些改變。她不再見一次若就提醒一次,不要在房間里拉琴,這事她好像忘了,相反,有一次在若倒垃圾的時候,浦老師竟然想到另一句可以跟若說的話了。

“喂,你有朋友了嗎?”

私生活是一種想盡辦法往外沖的東西。在這里,有時候,一扇防盜門上的網(wǎng)眼就能暴露房間里的人有沒有離異,帶沒帶孩子。有的房門上的小風(fēng)鈴是邀請你去摸一下的,說明屋主人處在對未來充滿好奇的階段,有的則只是掛在那里而已。浦老師經(jīng)常去敲每一家住戶的門,對這些征兆簡直太熟悉了,她那一對黑豆樣的眼珠,一旦盯著你看,你就不能不對她說實話。若只好老老實實地撒了個謊:“有了?!?/p>

“真的有啦?”

浦老師一旦露出不信的樣子,仿佛她聽到了什么噩耗一樣。若不得不再忍她幾句。她告訴她,既然有對象了,就要在打扮和舉止上表現(xiàn)出自己是一個有對象的人,不能再讓一個像她這樣熱心的半大老太太到處留著意,物色一個看起來匹配度較高的男子。不過,浦老師也沒有主動透露自己有什么人選。又一張小綠卡片送到她的跟前,小紅線蹦跳了起來??萍即龠M了人的專注。

自從跟著綏姐拉上琴以后,若努力不再想覓偶的事。想是沒用的,綏姐說得對,音樂是通用語言(而擇偶頂多只是通用談資),多會一門語言,意味著可認知、可交流的世界又長出來一大塊,而伴侶頂多只是把一個人翻倍成兩人。當(dāng)若完全習(xí)慣了提琴和脖子、胳膊及身體之間形成的角度,熟悉了各種把位,她對別的樂器也產(chǎn)生了興趣:那是單簧管,無論是造型還是聲音,都讓她覺得像是一個人在不住地吐舌頭,做鬼臉;圓號是一大盤面條,豎起來挾在腋下,吹奏者逮住了面條的一端慢慢地嘬,怎么也嘬不完;拉二胡的人,過去她不過就看到一個不穩(wěn)定的直角,現(xiàn)在她覺得那聲音和人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大鼓的動靜像喊話,可是喊的內(nèi)容卻是旁敲側(cè)擊的,比如“今晚還沒有約會的人可以不用加班!”在各種樂器里,鐃鈸是若最有好感的,她喜歡在一個晴好的周末來到公園的小草地邊,看社區(qū)歌舞隊的排練,每次“哐”聲響起,她就在心里默念:我有小提琴。

若甚至覺得,笑聲也是有音樂性的,尤其是小孩的笑聲,雖然若并不很愛聽;老頭兒的笑聲里充滿了武斷的休止符,這對琴弦是個考驗,老太太呢?不,她們從沒真正笑過,她們在最開心的時候,比如說,在辛辛苦苦、堅持不懈地積了三個月的垃圾分,然后換到一套飯盒的時候,也只是難看地咧一咧嘴。笑容都被她們怎么都停不下蠕動的腮幫子給嚼爛了,根本等不到?jīng)_出來的時刻。

她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嘗試把琴拉出一些像樣的調(diào)子來。綏姐很耐心,操練的間隙,她還會教她一些本地方言。這是若要求的,她在深更半夜里,一個人對著墻睡覺時,往往會聽到有人在什么地方用方言說話,十分清晰,清晰到連一句話說了多少個字都能數(shù)清楚。若感到他們在說給她聽,讓她知道,她并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只要能懂他們的話,就好比她只要能懂音樂,就能到處感覺到音符的存在一樣。水突然在管子里游動了起來,像是臺下的人在為剛才的一番話鼓掌,他們聽懂了,高興了,揮舞著肥皂沫,也許還有避孕套、糞便和快要稀釋了的衛(wèi)生紙。深更半夜,若總會產(chǎn)生想要坐起來的沖動。

有人敲門。不是浦老師,是鄰居。老頭兒的睡衣前擺快要拖到了地板上,一雙白得發(fā)青的腿站在拖鞋里,下巴底下像送到洗衣房去的窗簾那樣打著皺。他很嚴肅,但還算平靜,他問:“你聽到什么奇怪的動靜了嗎?”

若說沒有,她剛剛差點就睡著了。

“老鼠?”

“不是老鼠,我總懷疑是鮑叔房間里的動靜?!?/p>

若有些無奈:“不用管他行嗎?”

“那不行,”老頭兒更加嚴肅了,“他要是點著火了怎么辦?”

若剛想說“反正這房子不是我自己的”,老頭兒就做了個手勢打斷了她。“聽,”他說,“又在響了,像在敲鼓。”

若左右晃了幾下脖子,把瞌睡徹底趕跑。可她還是沒聽見。管道里又傳來了嘩嘩的水聲,隔著安全柵欄,若跟老頭兒說了句“到早上再說吧”,就關(guān)上了房門。

老頭兒趿著拖鞋走了,腳步聲很重,過了不多會兒,若聽見了砰砰砰踹門的聲響。就在樓下,看來老頭兒是下了決心,要把危險系數(shù)降低一些。接著是不出意外的咆哮和爭吵,完全聽不清是什么。頭腦中從人聲到音樂的轉(zhuǎn)換機制此時徹底不靈了,若縮進毯子,用枕頭壓住頭,仿佛自己滿腦袋都長了耳朵。

綏姐也沒睡好,皺紋一下子在她臉上冒了出來,她有意識地捋著,還是顧此失彼?!疤哿?,真抱歉,”她說,“今天說話有點沒頭緒。”

每個人都要學(xué)一點自我排解的技能:錯亂的不是皺紋,而是思路。如果若哪一天丟了在社區(qū)服務(wù)中心的工作,她肯定也會想“反正我一直就沒男朋友”??傆幸恍〇|西,是比另一些東西更容易承受一點的吧,也總有一些人聲會比另一些人聲更好聽。那半夜里從地板縫里鉆出的笑聲,或者在某個房間里悄然生長的喁喁私語,比起大白天里老頭兒們的閑聊,始終更讓若樂于接受一些。她感傷地看著綏姐翻開一本很舊的樂譜,那種富有濁感的噼啪就像紙張在嘆氣。

“這一段,你拉拉試試。”

若拉了起來。與其說是拉琴,不如說是在摸索。她的手在深夜里的墻上摸著,慢慢往前,耳朵聽不懂的字一個個凸出在墻面上,似乎可以靠著撫摸來艱難地辨認:“我……”“搞……”“去……”“道歉……”“好久……了”。然后是水,呼嘯而來,剛剛顯了形的字一溜煙地全不見了。綏姐扶著前額坐在一邊,她胳膊肘下的玻璃板底下,是若早就看膩了的那幾張照片,黑白的,是坐著的和站著的、表情凝重的女孩,若覺得她們一定不在人世了,不管她們是綏姐的骨肉還是她年輕時的自己。

她還得練,當(dāng)然,得花足夠的時間。每周兩次,一看見綏姐和她先生,她就覺得人生真是任重道遠,而過去的事情,哪怕只是昨天發(fā)生的事,都在迅速地枯萎成相片。男主人從里屋出來了,仍然是那樣,每次開口都得把除鼻子之外的五官搬開,好給表情騰出地方。若竭力把他想像成一朵從含苞狀態(tài)放開的花朵。“吃飯吧,”他說,“飯做好了?!?/p>

他的廚藝不錯,咸淡都恰到好處,神奇的是,這些分明是家常菜,卻缺少那種老氣橫秋的家常菜,有明晃晃的光澤,倒像是直接從屏幕或海報里搬下來的似的?!皬V告創(chuàng)意以實物為準……”若不禁把經(jīng)常從電視廣告里看到的這五個字念出了口。男主人笑了:“對啊,以食物為準,不吃飯怎么上課呢?”

“我跟師……師父學(xué)做菜吧?”

若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師父”二字說出了口。男師父的配偶叫“師娘”沒問題,可是女師父的配偶該叫什么呢?她沒想起來。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就已規(guī)定,有一技傍身、能收徒的人鐵定只能是男的,女人只能擔(dān)任輔佐,就像每天坐在垃圾站里忙活的浦老師,正牌管理員可是一直端坐在沙發(fā)里,只管傍晚的時候把垃圾箱拖出去,交給按時抵達的環(huán)衛(wèi)車。

“你想學(xué)的太多了?!苯椊氵B忙講。

飯后的她顯得更疲憊了。于是若起身告辭,又小心地用紙把淋在玻璃板上、模糊了照片的一灘湯汁給擦掉。她來到門口,推開掉了大半綠漆的鐵柵欄,把兩大袋垃圾提在手里,面前是一輛仿佛從史前時代起就停在這里的自行車。綏姐從掛在門后的小包里找出綠卡片給她:“麻煩你了?!?/p>

“不客氣。”

她慢慢下樓,身后的動靜如常。柵欄門鎖上了,綏姐推了推,又關(guān)了房門。

老頭兒們騷動起來,大概是有誰夾塞兒吧,若聽到一句怒沖沖的埋怨,一個人先起了調(diào)門,不是很高,其他人就很方便地應(yīng)和起來——竟然還有人笑,應(yīng)該是表示對那個不受歡迎的人的強烈鄙視。忽然一個高音飛起,不受歡迎的人罵了一句,回到了別人希望他回到的位置上,而埋怨聲也跟著退去了。沒有返場的。

卻沒聽見老太太的動靜。他們跟老頭兒真是兩個系統(tǒng)的人,仿佛是同時長大,同時變老,也不約而同地開始各說各的話。年輕時的他們都死了,那些互相認識的人,都不在了,哪怕他們找出了微微泛黃的舊照片給若看,她也會覺得,咳,那是別人。一個人既然老了,怎么還可能和年輕時很相像呢?倘若覺得相像,那肯定是因為你事先已被告知說這倆是同一個人,生怕你不信,或者當(dāng)耳旁風(fēng),還要一張一張地邊點給你看邊解釋:“這是我”,“這是剛進工廠時候的我”,“這是我第一次去北京”,“你看我那時特沒心事”……還有一句“很像我吧?”這是心虛話——必須很像啊,就仿佛你來到動物園,不得不承認那些一臉褶子、鼻孔朝天的猿猴也跟自己很像。

“有什么問題嗎?”那老太太問,讓人不安的狐疑在她臉上聚集起來。掃描器怎么都掃不出信息。若咬住嘴唇,把那張卡翻過來看了一眼。果然。

“這個作廢了……阿姨?!?/p>

話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小綠卡在大約一個月前集中換過一次,舊數(shù)據(jù)都歸攏到了新卡上,但舊卡依然可以在小紅線下有所反應(yīng)。浦老師雖然仔細,仍免不了有漏網(wǎng)的。陰云在她的心頭掠過。面前的女人很強大,她的狐疑可以隨時引爆一些什么。

“我排隊排了這么長的時間!這么冷的天!”

老太太的普通話夾生得很,就像一個方形的東西被使勁地塞進了圓形的嘴巴。她又轉(zhuǎn)身朝后邊的人說話。若產(chǎn)生了虧欠感,她沒想到,自己原來不單會在綏姐面前有虧欠感,每一個比她年長的女人都會讓她覺得心里有愧,她們都活著,但她身上比她們少死了一些東西。人帶著罪錯感,很難不低頭。

“我也沒有辦法……我只能說很抱歉,”若盡量盯著對方,把話說清楚。

老太太在半推半勸之下讓開了,后邊的人嫌她耽誤他們的時間。她不肯走,手揣在兜里,就站在旁邊氣呼呼地看著。

忘了她,無視她……若打起精神繼續(xù)做著手里的事:掃描,手工輸入號碼,簽收。簽收簿尺寸很大,但格子卻很小。簽字欄里的字幾乎沒有看得清的。可是簽名理應(yīng)是見性格的所在。若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因為作弊得到一張零分試卷,帶回家后不敢示人,等到第二天一清早,她早早地起來,請在廚房忙活的奶奶簽一下名。奶奶——她顯然也是老太太,可是若從未覺得自己對此須負什么責(zé)任——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接觸過的紙張類別里應(yīng)該不包含試卷,對那個大大的“○”似乎也并不在意。

“就寫我的名字嗎?”

奶奶沒笑,但是很尊重的樣子。她開始寫了。在場的一切都在看:墻上掛的炒勺在看,菜刀在看,鼻直口方的煎鍋在看,渾身黑黢黢的吊燈在俯瞰;鐵鍋在看,筷子在看,巴掌那么大的一個花鰱魚頭在看,煤氣閥在看,調(diào)味盒隔著柜門上的紗窗在看;墻在看,鍍了一層油膩的瓷磚在看,瓷磚上破開的一個三角形的小洞也在看。鳥兒在啼,每啼一聲,窗外就亮堂一點點。若幾乎沒見過奶奶寫字,她一筆一畫、端端正正地寫,寫了很長的時間,就仿佛在立遺囑。

“可以了?”

奶奶繼續(xù)忙活,好像什么都未發(fā)生似的。若收好試卷,又回到了床上。她心里清楚奶奶不會走漏消息。越是對一件事缺乏概念的人,才越會鄭重地對待它,會獨自一個人消化它,反之,越是熟悉、了解,就越會草草了事。父母從不會認真簽名,不管她考了滿分還是零分;醫(yī)生寫的處方箋,哪怕寫得像一幅心電圖也沒關(guān)系,反正藥劑師總能看得懂。至于她自己,現(xiàn)在,她對待她的提琴也就是簡簡單單地一拎,她對鏡子里自己的儀態(tài)是否優(yōu)雅的在乎程度超過了對琴的器重,“反正音也不準”。每個人,只要稍稍生活過一段時間后都很難再認真簽一次名。只有奶奶例外。

若有點想念奶奶,想念她那副鄭重的樣子。沒有人再提醒她鄭重的意義了。就連綏姐,也只是反復(fù)告訴她,懂了音樂的門道,會拉一些基本的小提琴曲,就可以認識更多的人,也許還可以因此給自己尋到一位男友呢。人們?yōu)槭裁炊歼@么懂呢?既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也懂得如何去得到它,需要付出多少對價,就像有個“一萬小時理論”,言之鑿鑿地說,要弄通一門技藝需一萬小時,缺一分鐘都不行。計算,都是計算。那些老太太們帶著小綠卡倒垃圾,也是很清楚自己可以得到什么。不,她們并不知道三個月后能得到怎樣的禮品,但僅僅是“禮品”二字就足夠促使她們風(fēng)雨不誤地堅持下來了。

大概這就是她們不太笑的原因吧。既然成本收益都算清楚了,那么,還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事呢?浦老師,不知道她以前是教什么學(xué)科的老師,對瑣碎事的耐受力可算是一流的了,可那換不來開心呀。老頭兒們就不同,他們會為自己的處境發(fā)笑,有時候還會短暫地進入狂歡狀態(tài)……哦,那些夾雜著休止符的笑聲!

若回到房間里,翻開樂譜,將它攤在墻上釘著的一長條擱板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五線譜上那些閃電狀的符號。她怎么都寫不好它們,一扭,兩扭,三扭,逆著她寫字的右手。

她喜歡寫音符,也已經(jīng)寫得很接近印刷體了,精確地把附點點在音符里最美觀的位置上時,她有點興奮,但又有些遺憾。畢竟那是在場的東西,它們從無到有,沖出來,浮現(xiàn)在原本沒有它們的地方,就像一些飯菜擺上餐桌,一張卡里錄入了數(shù)據(jù)。但是,怎樣去表達那些停頓、那些缺席呢?那是換氣的時刻,回旋和蓄勢的時刻,也是秘密顯示其存在的時刻。響聲在半夜里出現(xiàn),它們對若和對其他鄰居的意義是那么的不一樣,若可以枕著它而眠,但別人卻只想著打斷它,消除它,讓它休止。

它又出現(xiàn)了。那如同琴聲一般的笑。不過這一次,若懷疑是自己白天練琴太猛而導(dǎo)致的幻聽了。樓下住著鮑叔,到了白天,他依然是那個樣子,讓小推車圍著花園濺起一連串清脆的嘡嘡聲。他的笑跟其他老頭兒都不一樣,他會在一小段時間內(nèi)把笑聲全部傾倒出去,然后停頓很久,仿佛在兩次炮擊之間,需要重新裝填彈藥。

就在半夜被踹門后的那一天,鮑叔出現(xiàn)在了若前去上班的路上。他的神色變了,可以說是前所未見的低落。他扶著車把,然后把手推車的后蓋打開,將那顆如同發(fā)了霉的饅頭的腦袋探進去。車移動了,他又搗鼓了一下,鎖住車輪,然后繼續(xù)嘗試。掀起來的后蓋重重地敲在他的后腦勺上,鮑叔的兩肩怎么也擠不過去。他氣得跺腳。若不能不停下來看。

社區(qū)服務(wù)處就在三四百米外的地方,藍色的牌子,難得有人路過時會朝里張望一眼。那是個與世無爭的機構(gòu),無法給居民帶來多大的幸福感,也決沒有添堵的機會,三個女孩加一個男孩,對于拉開卷簾門、接電話和更換飲用水的水桶而言是夠用了。冷意依舊盤踞著初春,樹木互相端詳著彼此的枯槁和斑駁。鮑叔按著車筐,看樣子想爬進去,他的腿應(yīng)該是能跨進去的,可是他似乎想先進上身,于是車子晃起來。他退了回去,站好,這次想來一個跳撲,看上去對自己的身手很有自信。車子猛的震顫了一下,在行將傾覆前的瞬間,重心迅速與老頭兒對齊了,他難受地仰臥著,兩條腿掛在了外邊,搖了搖。

他就那樣縮在了車里,好像等待著被誰推走。

若不想去報警,也不想驚動更多的人,事實上已有好些人遠遠地看著了。警察、警車和公安局是最無趣的東西,無論怎樣的行為,到了那個體系里都變得與人無關(guān),只同秩序有關(guān)了:破壞還是不破壞秩序?威脅還是不威脅公共安全?把一個將自己放進購物車里的人,和一個,比如說,把在自家淋浴房里放鞭炮的人視作同一類,該是多么的不通人情。但是,還是等吧,等待那些將一切恢復(fù)正常的力量出現(xiàn)。

那天夜里,若被腳步聲驚醒了。她似乎早就預(yù)期到了,它們一定會來,那些嚴肅的、帶有糾正意味的腳步聲。門砰砰地響。若想出去看看,可是她沒摸到鑰匙,只覺柵欄外邊似乎有一場演出快要開始了,她希望那只是一場音樂會:先是小鼓,以極其短促的八分之一節(jié)拍密集地敲著,然后圓號響了,嗡嗡的,郁郁的,每一句都很長?,F(xiàn)在是大鼓,不,是定音鼓,如同在她的老家,每年春夏季節(jié)從油菜田那邊迅速逼近的雷鳴——沒有意外,又是踹門的動靜。若用雙手抓住柵欄,仿佛賭一把運氣似的使勁拉了幾下:有點像打鍤?哐哐的,短促,清脆。

咦,這像是整臺演出中,到目前為止還缺少的打擊樂。踹門聲更大了,不止一只腳吧,起碼有四五只??隙ㄊ酋U叔家,因為……只有他家沒裝鐵柵欄門,否則應(yīng)該是彌滿樓道的清脆的哐哐響。若安靜地走回床上,用額頭頂住了墻。它快要塌了吧,現(xiàn)在沒有竊竊低語的本地方言,“我……”“道歉……”“好久了……”現(xiàn)在,有很多人聲如同彈片那樣撞向這間還算完整的屋子,它不像老人家的被褥,它收容任何愿意且有能力被它收容的人。若聽不清任何一個字,卻完全能懂。她期待著水管子能夠趕緊響起來,最好發(fā)出那種在湍急的回旋中下落的、有如巨人打嗝一般的動靜,不管正在發(fā)生的是什么事,都被它卷走。

她全都懂。她擔(dān)心,自己也變成一個懂得太多的人。懂得太多,就不能鄭重了,就聽不見屋外的鳥鳴,看不到瑟瑟發(fā)抖的樹木,也無法想像那輛純鐵打造的手推車對于一個缺少庇護的人而言意味著什么。老太太們精于取得,老頭兒們則擅長排除,排除那些不該出現(xiàn)在身邊的東西。也許,男人都是這樣吧,不會去謀劃什么長期的事,因為他們篤信自己的力量,撥亂反正,化險為夷;而女人——若自己也是其中一員——則總在奔著一些早就在時間軸上標(biāo)出的節(jié)點而去,每個月,每個季度,每年。

翌日早晨,若在琴盒的底下找出了鑰匙。打開房門后,她先踹了一下,然后吱呀一聲打開。她跑了出去,把帶著浮塵的陽光吸進鼻孔,直到肺里。她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什么,是在慶祝重獲自由,還是在緩解焦慮。

又是一張小綠卡。又一個簽名。若花費兩秒鐘的時間認了一下那行字,好像是“楊”,不,是“物”吧,啊,怎么會有姓物的人,肯定是楊……飯盒拿走了。在若的右手邊,男孩不時地把飯盒擺成完全平齊的四摞,哪一摞少了一塊,就從別處勻一些過來。下一個人比較年輕,但也是老頭兒,那一身肥厚的大衣會把他裹到地底下去的。

有一秒鐘,若覺得看見了奶奶。她就排在隊伍里,一副沒心事的樣子,對人們的聊天置若罔聞。奶奶不懂什么叫掃描,她大概連卡都沒見過,不過要是給她一張紙,她總會認真地把名字寫好的,她知道一張寫端正了名字的紙,和一個刮干凈了魚鱗的魚頭一樣,都是一種類似禮物的東西。這禮物是送給平安的,它如同從天而降的雪花一樣,穿過日子的縫隙,落滿了有人居住的地方。奶奶從不追求精確的交易,至少,若覺得她永遠不會對那些感興趣。

飯盒在迅速地減少。這間社區(qū)服務(wù)中心從來沒有迎來過這么長的隊伍,真是“盛況”,但若有些不安。一個拿錯了卡的人滿嘴牢騷地走了,那個氣呼呼的老太太站了一會兒,接了個電話,也走了。那一列由對天氣、對兒子兒媳、對房產(chǎn)分配、對退休金、對國家免除外債和對在線購物的種種陷阱的七七八八的怨言組成的觀光列車還在前進,下車的人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腿,帶著這一趟的收獲回去了。收獲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收獲。

下午還要去練琴。是的,繼續(xù)練。鮑叔走了好幾天后,若在自己房間里拉了五分鐘的琴,并沒人來敲門,于是她大著膽子,把一首《夢幻曲》捉襟見肘地拉完了。綏姐會夸她,肯定會,“你找到感覺了,不管拉得怎樣,能過完一遍就好”,她的先生——她還是不知道怎么稱呼他——今天會做什么菜呢?有兩次,他們硬是把剩下的菜裝好飯盒給她帶回去。但她后來都倒了,不知為什么,剩菜給她一種她不喜歡的返場感。

五官散開,形成一個準備就緒的舞臺,然后首席小提琴手站了起來……還剩五個飯盒,嶄新的,半透明,但只有五個了。老頭兒在笑,“不夠啦!不夠啦!你看,你看啊,啊哈哈哈!”“今天零下兩度,哈哈哈!”“為了拿個飯盒,我飯也沒吃,啊哈哈哈!”男人就是大度,盡情地嘲笑自己白費了這大半天的工夫,順便踹兩腳服務(wù)處的大門,而女人,若根本不愿聽清她們在說什么。她們都等著簽名呢,零分試卷也簽,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你要我寫在哪兒就寫在哪兒。若的頭深深地低了下去,身體像一個胚胎那樣縮攏,她拿過下一個卡片,掃描。首席小提琴手站了起來,她身上尚未死掉的部分在一分一毫地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