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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85歲王蒙:如果把宇宙看成一個指環(huán),我們就是鑲在上面的寶石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陳澤宇  2019年07月11日15:15

“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化的風風雨雨,似乎都關聯(lián)著他的名字。不論你喜歡還是厭惡,王蒙在這個巨變的年代里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有論者曾經(jīng)這樣評價作家王蒙與中國當代文學的關系。

的確,王蒙的創(chuàng)作幾乎與新中國同齡——1953年,19歲的小伙子動筆寫下了《青春萬歲》,從此便開始了一發(fā)不可收拾的文學旅途:1956年《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發(fā)表在《人民文學》,1979年中篇小說《布禮》面世,同年《悠悠寸草心》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80年代初,《蝴蝶》《春之聲》《深的湖》《心的光》《夜的眼》等一大批中短篇佳作頻發(fā),文壇稱之為“王蒙的集束手榴彈”。1987年,《活動變人形》正式出版,主人公倪吾誠至今仍漫步在當代文學的人物畫廊中,被后來的寫作者學習效仿。1989年發(fā)表的短篇小說《堅硬的稀粥》更是引起轟動,小說以一個家庭中的“膳食改革”作為象征,折射出改革開放過程中不同人群的不同面孔——至此,王蒙的創(chuàng)作歷程已經(jīng)接近40年,這對于一般作家來說是近乎全部的創(chuàng)作生命,但王蒙不愧是王蒙:1990年出版中篇小說集《球星奇遇記》,1991年出版紅學專著《紅樓啟示錄》,從1992到1999年陸續(xù)出版《戀愛的季節(jié)》《失態(tài)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狂歡的季節(jié)》長篇小說四部曲,2004年出版長篇小說《青狐》,2013年出版長篇小說《這邊風景》,2014年出版長篇小說《悶與狂》,2015年憑借《這邊風景》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除此之外,還有大量散文、雜文、隨筆、詩歌、報告文學等各種文體的“閑暇”之作。新世紀以來,王蒙在傳統(tǒng)文化方面尤其用力,《老子的幫助》《老子十八講》《莊子的享受》《莊子的快活》《莊子的奔騰》《與莊共舞》《天下歸仁》《得人心得天下》《雙飛翼》等一系列解讀文化經(jīng)典的作品引起社會廣泛關注,可謂作賦窮經(jīng)兩不誤。如此龐大的創(chuàng)作體量,令不少同代作家汗顏。王蒙自身的經(jīng)歷和他的創(chuàng)作一樣非常人可以企及,自我流放新疆邊陲長達16年,回京后官至文化部部長,至今已出訪近60個國家和地區(qū)……他充沛的體能與旺盛的精力哪怕年輕作家也難以望其項背。2019年初,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在拜訪王蒙時勸他寫點文壇回憶錄,王蒙說:“我哪有時間,我現(xiàn)在正忙著寫愛情小說呢!”果然,前不久他的小說集《生死戀》便和讀者們見面了。

7月5日,王蒙來到北京SKP RENDEZ-VOUS書店,受邀出席人民文學出版社“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沙龍”,與中國作協(xié)小說委員會副主任胡平一道,對話《這邊風景》的那些年那些事,為該系列沙龍活動啟幕。

活動現(xiàn)場

《這邊風景》:從1973到2013

1981年3月14日,病中的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席茅盾致信作協(xié)書記處:“親愛的同志們,為了繁榮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我將我的稿費二十五萬元捐獻給作協(xié),作為設立一個長篇小說文藝獎金的基金,以獎勵每年最優(yōu)秀的長篇小說。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yè)繁榮昌盛!”茅盾文學獎遂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最高獎項,自1982年起,基本為4年一屆。獲獎作品反映了1977年以后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軌跡和取得的成就,在卷帙浩繁的當代長篇小說文庫中遴選出翹楚之作,在讀者中產(chǎn)生了廣泛、持續(xù)的影響。

1963年,29歲的王蒙離開北京抵達新疆。從29歲到45歲,王蒙一生最好的青春年華都在新疆大地上度過,長篇小說《這邊風景》也創(chuàng)作于此期間?;叵肫疬@部小說創(chuàng)作的過程,王蒙很有感觸。他從1973年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寫《這邊風景》的一些片斷,到1974年正式開始寫起來,寫作的時間正是“文革”期間。王蒙說,“‘文革’中寫《這邊風景》的時候,當然也得寫階級斗爭、人民公社。但到了1978年下半年,那些人物也不怎么合乎時宜,所以就把它放下了。1979年我回到北京前三門,住房的門框上面有一個頂柜,稿子就放在那里了?!边@一放就是三十余年,直至2012年《這邊風景》手稿才被意外地重新發(fā)現(xiàn),并于2013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

小說寫完了卻沒有發(fā)表,在王蒙的人生中并非第一次。早在上世紀50年代,《青春萬歲》就遭遇過無法出版的命運。1957年,《青春萬歲》曾有部分章節(jié)在《文匯報》連載,同時個別章節(jié)也曾在《北京日報》發(fā)表,但政治環(huán)境突變,反右斗爭開始后 ,《青春萬歲》的出版落了空。王蒙說,“《青春萬歲》出版不了,是因為我雖然寫了青年學生怎么熱愛新中國,但是沒有寫知識分子和工農(nóng)兵相結合,光在學校里熱愛不算熱愛,必須得到工農(nóng)兵當中去,所謂革命革得不夠?!敝敝廖母锝Y束,1978年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的作家、編輯家韋君宜同王蒙見面時,請王蒙將《青春萬歲》中的個別內容進行刪減,小說才得以在次年出版。

“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全集”系列叢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這邊風景》,王蒙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

《這邊風景》寫作地點在新疆,寫得也是新疆的故事?!盀槭裁醋晕曳胖鸬叫陆??”王蒙說,“文革”前夕,北京的政治空氣嚴峻,讓他“越來越找不著感覺”。革命的道路要往哪里去?王蒙不知道。“我覺得在北京待下去不妙,也無法寫作。”王蒙回憶,當時有三個去處可去,甘肅、江西和新疆,最終他選擇了新疆?!昂髞砦也胖溃野岛狭酥袊幕囊粋€講究,那就是明末戲劇家李漁說的,‘大亂避于鄉(xiāng),小亂避于城’。所以我去了新疆,我在農(nóng)村生活,非常安全。”古人云,文章憎命達,倘若沒有這樣曲折回環(huán)的人生經(jīng)歷,王蒙也不可能寫出新疆大地的一片風景。在疆16年,王蒙不僅留下了《這邊風景》這部近70萬字的鴻篇巨著,更和新疆的少數(shù)民族兄弟姐妹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兄弟般的血肉情誼

“有一點不能不指出,在當代作家當中,書寫漢族和維吾爾族、和新疆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關系,王蒙老師首屈一指?!焙礁叨仍u價王蒙在維系漢、維民族親善關系中所作出的重要貢獻,在他看來,王蒙的貢獻不僅在文學方面,其人本身就是“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之間牢不可破的紐帶”,是一種“兄弟般的血肉情誼”。

評論家胡平

有一次,胡平隨王蒙一同前往伊犁,參加一個文學作品的研討,“在大涼棚似的場地里,那些維吾爾族兄弟接待王蒙老師,王蒙老師戴著維吾爾族的帽子,那些水果、點心都來不及吃,可見他們對王老師的感情真不是一般的?!焙交貞浲趺蓞⒓右粚S吾爾族年輕人婚禮的情景,“他們的婚禮不光在家里辦,不光在院子里辦,還在街上走。街上全是人,王老師就在隊伍當中,穿著維吾爾族的服裝,一邊走一邊跳,整個隊伍都是一邊走一邊跳?!睂τ谶@種親如一家的民族關系,胡平說自己當時有想流淚的感覺。

王蒙與維族兄弟之間的手足情誼絕非夸張,《這邊風景》里處處可見的細致入微的維族生活場景皆說明了作者的用情之深。王蒙說,自己有一件頂?shù)靡獾氖?,就是到新疆后很快就學會了維吾爾語,而且講得很好。王蒙笑談,自認為自己的維吾爾語比真正的維吾爾人講得還好,“到新疆后天天讀、天天背,有一天房東過來敲窗戶,問你有收音機嗎?他說收音機里念得可真好,我說那不是收音機,那是我念的?!蓖趺烧劦?,維吾爾族特別講究語言與辭令,因為伊斯蘭教非常看重甚至崇拜語言,只有語言能夠和他們心目中的超凡的力量、神奇的力量有所交通。

在王蒙看來,尊重不同民族之間的差異,首先要從細處理解對方。比如說,縫一個扣子,漢族人和維吾爾人拿針的方式是相反的,我們會覺得危險,但維吾爾人縫扣子就這么縫,他們覺得很安全?!斑@就是習慣不一樣。所以我寫起維吾爾人來特別有興趣,他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的說話方式——《這邊風景》里面所有的對話都是先用維吾爾語構思,然后把它翻譯成漢語?!蓖趺膳e例,維吾爾語的“辦法”是“阿馬”(音),沒辦法是“阿馬康且”(音),“康且”(音)是說買東西的時候問多少錢,“那意思是,你能找出多少辦法來呢?所以小說里面都是問‘幾多辦法’,而絕不會問‘有什么辦法’”。

小說人話小說與時代之關系

寫小說的是人,看小說的也是人。王蒙覺得,自己既是一個寫小說的人,也是一個看小說的人,簡稱“小說人”。在2013年修改《這邊風景》手稿時,王蒙在每一章節(jié)的末尾都加上了一段獨具匠心的“小說人語”?;蛘勑陆饲槭拦剩蛞援斚乱暯腔仡櫄v史,把過去和現(xiàn)在進行聯(lián)系。“其實中國文學有這個傳統(tǒng),我們看《史記》中有‘太史公曰’,司馬遷用幾句話進行總結恰到好處?!读凝S》專門說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在文末也有‘異史氏曰’?!?/p>

作家王蒙

王蒙說,《這邊風景》中的“小說人語”便是試著用今天的眼光談談過去的事,包括人民公社與“文革”時期的事。在王蒙看來,我們對“文革”是否定的,但是不能說“文革”當中所有的事都是壞事?!笆澜缟嫌行┦虑?,別跟它較勁,作家就是作家,作家忠于的是生活,忠于的是人的善良、人的美好。任何政治氣候、政治運動、政治口號下邊都有好人,都有可愛的人。”

“歷史上對文學各種不同的說法非常多,古代也是一樣。古代連《紅樓夢》都是不能上臺面的,四大名著都是不能上臺面的。”縱觀中國文學的歷史脈絡,王蒙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自孔子時代就特別注重教化,提倡詩的現(xiàn)實作用,所謂“興觀群怨”,對文學進行了很多限制。但環(huán)境絕非是不可跨越的因素,一味抱怨環(huán)境對寫作無益?!胺彩钦J為自己的寫得不好,是由于環(huán)境造成的,這樣的人,您把他送到瑞士去,在日內瓦湖邊給他租一個別墅,讓他住在那兒寫。我跟各位保證,他更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說來說去,一個作家總得往好里寫?!?/p>

林斤瀾曾說,“我們這些人如吃魚肴,只有頭尾,卻丟失了肉厚的中段?!币庵?0世紀50年代初斬露頭角的一代作家,才露頭角便了無生息,后在80年代“歸來”,中間的近二十年則銷聲匿跡,成為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但在王蒙看來,自己曾寫作了《這邊風景》,擁有過“真實的、激動人心的青年和壯年”,這本書是他難能可貴的記憶,是他人生“清蒸魚的中段”。

在活動最后,王蒙用維吾爾語朗誦了他喜愛的詩歌,出自波斯詩人莪默?伽亞謨的《魯拜集》:

我們是世界的希望和果實,

我們是智慧的眼睛的黑色眸子,

如果把這個諾大的宇宙看成是一個指環(huán),

無疑我們就是鑲在上面的那塊寶石。

讀完之后,王蒙說,“這個詩真是太牛了?!保悵捎睿?/p>

(照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