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只有一張工作證” ——訪編輯家、作家周明
夏日午后,室外陽光熱烈明晃,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C座一層的辦公室里,濃蔭下的窗戶間,卻有絲絲涼風穿過。下午兩點,編輯家、作家周明如約而至,步伐輕健、笑容明亮,絲毫看不出已是85歲的高齡。周明笑言,“是文學給了我支撐,給了我力量。”
周明上世紀50年代大學畢業(yè),就進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工作,一待就是半個多世紀。50多年中國文學的風雨兼程,他親歷了;50多年重要作家的春華秋實,他親見了。他說,“我一生只有一張工作證,就是中國作協(xié)的工作證,并也為此感到無比榮光。”
做編輯,要愿為人梯
“在從事編輯工作中,有許多難忘的經歷、難忘的老師。”周明回憶說:“最初剛剛由大學校門走進編輯部做編輯工作時,啟蒙老師是著名作家、評論家黃秋耘。那時,我在中國作協(xié)的青年文學刊物《文藝學習》編輯部工作。作為見習編輯,先從收發(fā)、登記稿件做起,幾個月后開始看一般來稿,從中挑選出可供版面用的稿件送組長、編輯部主任復審和審定。黃秋耘幾乎每天都要來翻看一下我們幾個見習編輯處理的稿件,告訴我們這一篇為什么可選,那一篇為什么不可用,結合來稿,談題材,談人物塑造,談故事結構,談寫作技巧,談如何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青年作者等等。他講得動情,我們聽得入神。他對于我,真是手把手地教,言傳身教,一步一步引導我學會做編輯工作?!?/p>
后來,由于工作調整,周明又進入了《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在這兒,周明又先后在張?zhí)煲?、陳白塵、李季、韋君宜、張光年、嚴文井、袁水拍、李希凡、葛洛、王蒙、劉心武等直接領導下工作?!八麄儌€個都是文壇驍將,個個主編刊物都有自己的獨特風格和新鮮招兒。張?zhí)煲?、陳白塵的辦刊方針開闊而開放,團結了許多作家,組織發(fā)表了許多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優(yōu)秀之作。李季擔任副主編時提出:人人當主編,人人心中要有一本《人民文學》,讓每個編輯放手工作,大膽工作,獨當一面。張光年的膽識與魄力令人難忘和欽敬,劉心武的《班主任》、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等優(yōu)秀作品的面世,都有賴張光年的果斷拍板而及時發(fā)表。”在周明的編輯生涯中,這些文學前輩的言傳身教使他感到深刻難忘,循著他們的軌跡,他不敢懈怠,努力地在耕耘中收獲。
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冰心的《咱們的五個孩子》、黃宗英的《小木屋》等至今仍被報告文學界稱道的作品,都與周明的策劃、編輯相關。如果說編輯是為他人做嫁衣的人,周明這個巧手裁縫做的嫁衣,可謂件件美觀大方、賞心悅目。這其中可有訣竅?周明笑言,只有一顆不敢懈怠的心。
在《人民文學》擔任散文、報告文學編輯期間,為了能迅速及時反映現(xiàn)實生活,需要經常深入實際生活中去了解情況,一旦發(fā)現(xiàn)可寫的題材線索,就馬上物色和組織作家采寫。許多重要作家作品的采訪和寫作過程,都有他的陪同和參與。徐遲寫作《哥德巴赫猜想》采訪陳景潤期間,冰心采訪“五個孤兒“的故事期間,周明都在一旁做詳細記錄,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提供參考。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陪同作家的采訪過程也讓周明獲益匪淺。他認為,編輯在某種程度上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不應當將自己變成一個編輯匠,在一定的時候應當也可以參與和幫助作家的寫作。
巴金曾在一次文代會上的講話中深情地說:許多做編輯工作的人不是不會寫東西,不是不能寫東西,許多人是具備創(chuàng)作條件的,是能夠大有作為的。只是他做了編輯,要幫助別人,培養(yǎng)別人,必須做出犧牲。這段話,在周明看來,是理解,是勉勵,也是公正的評價。
著文章,不能只是用筆
由于工作關系,周明與眾多作家成為了好朋友。周明說:“可不是吃喝的朋友關系,是在生活、工作和創(chuàng)作上相互關心、幫助和交流的真誠而難忘的友情?!币虼?,周明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有深入的了解,對作品的判斷有獨到而準確的視角。
周明所看到的作家們的成功之作,都不是輕易得來的,都源于各自深入生活、觀察生活的深刻體驗?!摆w樹理就是長期生活在農民群眾中的一位作家?!敝苊骰貞浾f,1961年1月,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里,他長途跋涉,輾轉來到了趙樹理的家鄉(xiāng)沁水縣,想請他撰寫一篇能夠鼓舞人們戰(zhàn)勝暫時困難的作品。沁水縣招待所的服務員一聽說是從北京來,又是趙樹理的客人,顯得格外熱情,主動說起了許多關于“老趙”下鄉(xiāng)的生動故事。作為一名縣委書記,平時他根本不待在縣城,連個固定的辦公室也沒有,大量的時間是在鄉(xiāng)下,是在農民群眾中,他自個兒的家也安在了農村里。見到趙樹理后,還沒等周明說明來意,他就情不自禁地滔滔不絕地對周明講述許多農村中的新人新事。同時,也談及當前農村中許多困難和存在的問題。對公社、生產隊和社員的具體事兒他都如數(shù)家珍,聽到他這般拉家常似的談話,使人感到非常親切。
周明說,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不是先有了個什么主題,而后再下鄉(xiāng)去搜集素材,挖空心思地去編織作品。他下鄉(xiāng)首先想到的是和農民“共事”,即共同生活、共同勞動、共同商議,用行動去和農民兄弟一起改變農村面貌。他把自己看作是農民中的一員,與農民同呼吸、共命運,急農民所急、想農民所想、干農民所干的活,所以他的許多反映農村生活的優(yōu)秀作品的誕生,大都是從實際生活中有感而發(fā)、有的放矢的。趙樹理也曾多次說,如果作者對某件事、某個人物并不感動,要寫出感動別人的作品是不可能的。相反,要是你深受感動的事,甚至到了非寫不可的程度,那時你寫出來,就很有可能是感人之作、成功之作。
或許因為工作的原因,周明更偏愛報告文學作品。他認為,報告文學是與時代、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文學樣式。很多有為的報告文學作家都成了時代的在場者,他們盡記者之職,為歷史和人民記錄現(xiàn)實。報告文學作品必須承擔與新聞同等的歷史和時代的記錄任務,同時它又是文學作品,應當充滿激情和思考,并且能夠通過塑造典型的形象為社會起到一定的影響作用。
在上世紀80年代,報告文學與社會現(xiàn)實緊密相連,對整個社會都形成了一種推動作用。漸漸地,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進入80年代中后期,報告文學中的反思性越來越強。周明說,“只有對社會問題進行揭露,才有可能讓國人保持清醒;只有把暴露出來的問題一個一個解決,我們才能更好地前進,這才是我們民族希望之所在?!?/p>
為文學,做好“火種”傳播人
晚年的巴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建立牽腸掛肚、奔走呼吁,并不斷地為文學館捐款,除了從自己的稿費中拿出15萬元作為文學館的建設基金,后又陸續(xù)捐出自己的再版稿費,帶頭捐了幾批藏書和資料近萬冊(件),冊冊件件都是他親自挑選的珍品。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建立曾被巴金稱為“甜蜜的夢”。巴老在他的文章和歷次談話中都述說著建立現(xiàn)代文學館的重要性:通過文學館展示中國作家的輝煌成果,通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讓世界認識我們的國家,了解中國人民的過去和現(xiàn)在、認識中國人民優(yōu)美的心靈。
巴金老人和眾多文學名家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建設的大力支持和真情投入,令所有的后來者感動。周明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工作期間,全力以赴,盡心盡力,四處奔波。即使后來退休了,他也愿意繼續(xù)奉獻自己的力量。其中,“柏楊文庫”的建立和“柏楊研究中心”的籌劃,就是周明“退崗不退休”的真實寫照。
柏楊是臺灣享有盛譽的小說家、雜文家和學者,其作品擁有眾多讀者。臺北的病榻前,將56箱近萬件珍貴資料“搶”了回來的經歷雖曲折,卻意義非凡。周明說,他曾先后四次去臺灣和柏楊及家人商量手稿文物捐贈事宜。當時,柏楊此舉在臺灣也引起了一些人的質疑。質疑者說,柏楊吃臺灣的米,喝臺灣的水,怎么可以把東西捐給大陸?然而柏楊十分堅定,在接受各方采訪時說,“臺灣人與大陸人同文同種,使用的都是華文,都是中國人”,“中國只有一個”。2007年,柏楊親筆寫下“重回大陸真好”,正式將自己數(shù)十年珍藏的1萬多件文獻文物捐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儉樸而隆重的捐贈儀式在柏楊寓所舉行,柏楊的朋友和學生參加了儀式。當時已經退休的周明受館長陳建功所托,赴臺灣主持了捐贈儀式并代表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致辭:“此舉乃柏楊先生的義舉和善舉,其意義重大而深遠。這些寶貴的數(shù)據(jù)雖然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所珍藏,但它將為海峽兩岸及港澳地區(qū)所共享?!迸R行前,柏楊堅持起床給周明一行送行,并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件事是一種緣分,我是不動搖的。希望大陸的同胞多來臺灣走走,能對臺灣增加好印象;希望臺灣人也多到大陸去看看,增加對大陸的好印象。這樣,情況就會慢慢好起來。等我病好了,我還想回大陸呢。”離別的一幕深深印在周明的記憶中?!拔移鹕砀孓o,請他先回臥室,我站在客廳目送老人,我看到他的眼睛濕潤了,而我也同樣落淚了。此時,只見他坐著輪椅進臥室,忽然他背著身舉起右手向后擺了擺,自然是表示再見,卻頭也不回……”
周明說,如今的現(xiàn)代文學館堪稱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聚寶樓”,它不僅珍藏歷史,更珍藏著一段段難以忘懷的文壇記憶。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大門外的彩色巨石上鑲刻著巴老的一段話:“我們的文學是散播火種的文學,我從它得到溫暖,也把火種傳給別人。”周明希望自己也能做好這火種的傳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