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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馬笑泉:回身掌
來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馬笑泉  2019年07月17日06:31
關(guān)鍵詞:馬笑泉 回身掌

“回來啦?”

“回來了?!?/p>

“坐。”

他仍袖手站立,凝視著端坐在太師椅上的二師兄。廳堂既闊且深,即便已近午時,日光從天井和廳頂明瓦兩處涌進,廳首仍半明半暗。但他能清晰地看到二師兄的臉比過去更加光潔,眉宇中往昔的英氣已轉(zhuǎn)化成藹然之色。這是斂氣入骨的功夫已經(jīng)做足了的緣故。他陡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這十年來時時將二師兄作為假想敵,但那個假想敵卻是十年前的他。自己固然突飛猛進,但二師兄也在長功夫啊。這份心驚并沒有讓他的眼神有絲毫波動,繼續(xù)和二師兄對視。

二師兄輕輕地嘆了口氣,說:“要不,我們就在這里過過招?”

他搖搖頭,說:“你還怕同道在場看著?”

“你就對我有這么大的恨?”

“不是恨,是這口氣我非爭不可?!?/p>

二師兄把目光移開,端起八仙桌上的蓋碗茶。在碗蓋將被掀開的那刻,尾閭骨突然騰起一箭熱流,他隨即把臀部微微往里一收,束住了那股向前撲的勁。二師兄目光又射到他身上,碗蓋已開,茶水紋絲不動。他微生懊惱,但這是體內(nèi)本能被引動,并非有心出手,怪不得自己。何況并沒有出手,所以也不必解釋。便是出手,也不必解釋,更用不著懊惱。這念頭轉(zhuǎn)了一圈后,他聽到二師兄說:“三天之內(nèi),給你消息?!?/p>

他拱拱手,轉(zhuǎn)身就走。

門口聚集了一大堆人,三三兩兩,有站著的,也有蹲地上的。見他出現(xiàn),嗡嗡的交談聲便凝固了,有幾個蹲地上的還站了起來。他掃視了一圈,當中哪些是武行中人,哪些只是來聽消息的閑漢,便了然于胸。目光收回后,他想徑直穿過去,但并無一條直路可行。若是繞行,他們會以為自己膽怯。當中只要有一人出頭,他們便有可能逼上來群毆。以這些人的道行,他收拾起來如快刀斬瓜。但他實在不屑于跟他們動手,但又不能示弱。雖然尚未正式比武,但交鋒已經(jīng)開始,氣勢一定要足。有幾人的腳步往前動了動,或者沒動但有發(fā)動的意圖。這無形的意圖觸發(fā)了他的身體。站在最前頭的兩人感覺到本在四尺開外的他突然就到了面前。本能地想往兩邊閃,但他倆馬上又意識到應該合力擋住。這念頭還沒轉(zhuǎn)完,人已掠過去了。等兩人回望時,他已到了人群深處,像鬼魅一樣飄忽不定。待到兩人完全轉(zhuǎn)過身來,他已在人群之外,施施然往前走去。只有幾聲喝彩追了上來。他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當年二師兄是憑身法贏了自己,多年來在這上頭痛下苦功,自信單論身法一項,只怕連師父也要自嘆弗如。想起師父,他嘴上的笑意便凝住了,加快步伐,很快消失在街角。

回到會館后,他即閉門不出。當初因衣著寒酸,既不像讀書人,也不像生意人,又無人引薦,門房想把他擋住。但不知何故,被他兩眼一照,竟覺氣餒,任他進門,還見著了執(zhí)事。執(zhí)事見他氣質(zhì)非同尋常,加之一聽口音便知非但同縣,而且與自己同鄉(xiāng),例行詢問后便客客氣氣地請他登記了。見他一筆小楷寫得端正,暗自點頭,事后特意叮囑長班每日送壺熱水到他房中,不可輕慢?,F(xiàn)在他喝了兩口已經(jīng)半溫不涼的水,從懷中取出回時順道買的兩個大餅,慢慢地嚼。每一口都嚼融了,幾乎不用吞咽就化入體內(nèi)。這大餅做得厚實,芝麻蔥花統(tǒng)統(tǒng)不放,近于原味,最中他心意。他以前喜歡吃香喝辣,但這些年口味日趨清淡,食物中佐料越少越好。年少時聽師父說,要能把菜根嚼出魚翅滋味,才叫會吃。那時聽不明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懂了。兩個燒餅入肚后,便含口水漱了漱,這水并不吐掉,而是咽了下去。他又坐了半炷香時間,才起身緩緩走動。繞了一炷香的圈,便打開包袱,取出拳經(jīng)。上面的每個字、每幅圖都已刻進心里,自信默寫出來,也是分毫不差,他每日卻還要拿出來翻翻。這是師父手抄,大師兄、二師兄和自己每人一本。睹物如睹人。師父文武雙全,處事有方,本門是在他手里才立足京城的。義和團進來的時候,他還穩(wěn)當當?shù)厥刂^。等到李中堂和慶親王奉太后旨意與洋人議和,師父突然帶著大師兄連夜遁出京城,臨走時命二師兄主持本門事務,自己從旁協(xié)助。事情平息后,其他門派又重新活躍起來,二師兄卻約束本門弟子,場面上的事情一概不參與。自己覺得二師兄過分小心謹慎,有意無意間便在他面前嘀咕幾句。二師兄卻充耳不聞。嘀咕得多了,他便帶上自己去尋找?guī)煾负痛髱熜?。從口外轉(zhuǎn)到山西,蕩了兩個月后沒有頭緒,只得返回。在家客棧中自己又議及本門事務,二師兄無法回避,又不肯改變做法,便起了爭執(zhí)。言語往來之間,二師兄勃然作色,猛然一個回身掌,把自己從窗戶中打了出去。他放的是長勁,自己雖然跌得狼狽,卻沒受內(nèi)傷。爬起來后,心知氣勢已挫,再上去動手,贏面很小,只得含恨離開?;问幜藥滋旌?,身上盤纏漸盡,便上了五臺山,寄居在一個大廟中,把頭剃光了,也沒受戒,只干些砍柴挑水的雜務,閑時錘煉功夫。這樣非僧非俗地過了十年,直到自覺功夫已大成,才向監(jiān)院和典座告辭。監(jiān)院竟把他引到方丈處。方丈是臨濟宗高僧,卻不尚機鋒,以禪定功夫聞名僧俗兩界,平常極少開口。他相貌跟師父有幾分相似,雖然從沒搭過話,見面卻生親近之心。方丈說,我雖不知你來路,但看出你根器穎利,心志專一,可惜緣分不在佛門。你下山之后,要跟在山上一樣,把心放在該放的地方。有些事,能化解就化解。你的氣象是能做萬人師的,只要待人平和即可。說完后,不待自己開口,便囑監(jiān)院送筆盤纏。那時方明白,自己能夠在此棲居十載,實是拜他所賜。正想跪下磕頭,方丈卻已起身,轉(zhuǎn)入內(nèi)室中去了。現(xiàn)在想來,他是能預知自己的念頭,避而不受,真乃高僧大德。此事如能了,定遵他所囑,把心放平,只是踏踏實實練功夫,再教授幾個心地誠篤骨骼上佳的弟子,也算不負師父所傳,半生所學。

看了半個時辰拳經(jīng)后,他又起身走動了一會兒,才面朝東方,準備站渾元樁。當年追隨師父練拳,頭一年就是站樁,一個渾元樁,一個托槍式。別的拳館同期進去的人整套的拳都打得滾瓜爛熟了,自家?guī)熜值軒讉€卻還在站樁,以至于有人嘲笑他們是不是站傻了。二師兄一聲不吭,大師兄和他卻按捺不住火氣,跟他們對罵起來。若非師父場面上吃得開,和其他門派的師傅交情都不薄,還真會釀成事端。那會兒功力是慢慢站出來了,打法卻還沒上身,真動起手來,只怕會吃虧。有幾個年輕的師弟,耐不住這份枯燥,偷偷地轉(zhuǎn)到其他拳館。師父知曉后,只是置之一笑。當時不理解師父的態(tài)度,現(xiàn)在想來,是該一笑。笑什么?笑他們得了寶不珍惜。師父不玩虛的,傳的是真東西。別的不提,單這兩個樁,若是站進去了,那是多大的受益。但為了能站進去,那也得要流不少汗。現(xiàn)在他雙手往胸前一虛抱,膝蓋微微一屈,頭往上輕輕一頂,就能進去。進去后個把時辰彈指間就過了。彈指之后他收了樁,又在房里轉(zhuǎn)起圈來。轉(zhuǎn)了小半個時辰,聽到有人朝這邊走過來。然后是敲門聲。他問了一句,才開了門。執(zhí)事正站在門口,后面跟著長班。

長班放下茶壺茶碗和一大包吊爐花生后,就走了。兩人對坐在小八仙桌旁。執(zhí)事要給他倒茶,他不肯受,先給執(zhí)事倒了,自己方斟了一碗。茶水才出壺,一股茉莉花香便在房內(nèi)彌漫開來。

執(zhí)事笑瞇瞇地看著他,說:“這是‘正興德’的花茶?!?/p>

他吹了一吹,抿了口,點點頭,說:“好茶?!?/p>

執(zhí)事又請他用茶點。他拈起一顆花生,剝開來,放在嘴里慢慢地嚼。執(zhí)事卻沒吃,抿了口茶后,說:“薛師傅是個有大能耐的人啊,我是早就看出來了?!?/p>

他并不覺得吃驚,說:“就會點拳腳功夫,別的就談不上了?!?/p>

“字也寫得好,文武雙全啊。”

“哪里,哪里,也就是讀了幾年私塾,有點底子?!?/p>

執(zhí)事點點頭,又喝了口茶,說:“今早的事,京城都傳開了。都說您顯了神通,能把自己晃沒了,到面前人也攔不住?!?/p>

他淡淡一笑,說:“那是小玩意?!?/p>

“這還叫小玩意?您本領大了去了,連傅師傅聽說了,也坐不住,走到大門外?!?/p>

“哦。他怎么說?”他正往嘴里送花生,手停在唇邊,瞅著執(zhí)事。

“傅師傅就站了一站,見人還不肯散開,便讓下人端出個黃銅臉盆來,放在地上。里面盛了清水,看得仔細的,說離頂還有一指遠。傅師傅矮下身子,圍著臉盆轉(zhuǎn)了兩圈。還真神了,那盆里的水也跟著轉(zhuǎn)起來。轉(zhuǎn)完后,他就背著手進府去了,啥也沒說?!?/p>

他點點頭,把花生放進嘴里。嚼化了后,他才說:“我知道了。謝謝您老?!?/p>

“哎呀,謝什么。我是高興。咱鄉(xiāng)上能出您這么個人物,在京里的同鄉(xiāng)面上都有光啊。”

“您老重鄉(xiāng)誼,讓我有塊地兒住,我該多謝您?!?/p>

“快別提這事了。來來,喝茶,喝茶?!?/p>

他喝了口茶。茶水雖香,在他嘗來,卻不如白開水滋味甜凈。不過,偶爾喝一喝,也無妨。倒是這花生烘得真好,嘣脆嘣脆的,嚼起來帶勁。

“聽說您跟傅師傅其實是師兄弟?”

“嗯。”

“你倆同門之間的事,本來我也插不上話。不過我跟您是同鄉(xiāng),又癡長您幾歲,就在這里多句嘴?!?/p>

他放下茶杯,瞅著執(zhí)事。他眉骨高,眼睛又大又深,用心看人的時候,就像兩盞小燈。執(zhí)事被他照著,不自覺地把目光放低,嘴角仍是帶著笑:“您和傅師傅都是有大本領的人,又是同門。我看傅師傅的意思,也并不想跟您動手,但他是場面上的人,沒個臺階還真下不來,端盆水出來走兩圈,也是自己給自己找個臺階下。自家?guī)熜值?,要是沒有血海深仇,有什么話不能坐下來好好說?別讓人家看把戲?!?/p>

他默然了一會兒,才說:“您老的好意,我是心領了。自家?guī)熜值荛g的事,還是由自家解決?!?/p>

微微嘆了口氣,執(zhí)事說:“今兒我算多嘴了。說得不對,您別在意。”

“哪會呢。您老的好意,我是記下了?!?/p>

執(zhí)事點點頭,便起身告辭。

他指了指桌上,說:“我?guī)湍瓦^去。”

“就留在這,您慢用。您別推辭,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我還是那句話,鄉(xiāng)上出了您這么個人物,我是真心高興?!?/p>

他送執(zhí)事出了門,轉(zhuǎn)身回屋,坐下來繼續(xù)嚼花生,邊嚼邊想:“連這里面的人也肯替他盡心傳話,看來這十年他是扎穩(wěn)了,盤大了。說到為人處世,他跟師父最像。但師父也不會突然打我一掌啊?!?/p>

這天夜里,他夢見了師父。師父臉色還是那么紅潤,但年事漸高,又在外奔走多年,到底還是添了些皺紋;頭發(fā)綰出一個高髻;穿著道袍,只管打坐,也不理會他。他跪了許久后,師父才拿起拂塵,往他腦袋上打了一下。這一下把他打醒了。睜開眼,窗外已經(jīng)泛白。

早起后他出去買了兩個大餅。上午就在房里練拳。中午還是兩個大餅。下午準備站樁時,心里突然一動,片刻后便聽到長班在院里喊:“薛師傅,您有客人?!彼麅A聽了一下腳步聲,連忙打開門,瞅了一眼,身子就到了門外。那人已上了臺階,轉(zhuǎn)到走廊上,看到他,便站住了,圓臉上露著笑意。快步迎上去,喚了聲大師兄,他便不知道說什么好,眼睛微微泛紅。

“我還以為你不記得我了。”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那到了京城怎么不來見我?”

“我不知道您回來了?!?/p>

“嗯。那是二師弟沒跟你說,回頭我去罵他。不過你也沒給機會讓他說?!?/p>

他沒吭聲,把大師兄讓進房中。過了片刻,長班提了壺新茶進來,還帶了包吊爐花生。

等門關(guān)上后,大師兄一邊看著他倒茶,一邊說:“看你比過去還精神了些,也穩(wěn)重多了?!?/p>

“大師兄,您可一點也沒變老?!?/p>

“可不是,連頭發(fā)也沒白一根?!贝髱熜诛@得很得意。

“您的修為,我們可都趕不上?!?/p>

大師兄呵呵大笑,指著他說:“你倒是學會拍馬屁了,以前可不是這樣。”

“我是說真心話。”

“聽說你現(xiàn)在長能耐了,快露一手,讓師兄瞧瞧?!?/p>

他遲疑了片刻,幾乎想去撓腦殼,但這個過去的習慣動作早已被他強行磨掉了。大師兄正看著他,慈祥的目光中閃爍出幾分年輕時的俏皮。

“大師兄性子也一點都沒變啊?!彼?。

應了聲好后,身子陡然塌下去,等暴漲起來的時候,人已站在長凳的另一邊,對著大師兄拱拱手。

“好!”大師兄待他重新坐下,又說,“你的身法已經(jīng)練到神變的地步,單論這個,我和二師弟都不及你?!?/p>

“大師兄,論功夫,我和他一向都不及您。許久不見,您也露一手讓我開開眼界?!?/p>

大師兄喝了口茶,走到開闊地,哼了一聲,打出一記半步崩拳。整間房都抖了一下。那頂瓜皮小帽直射而上,落下來時,大師兄身形稍動,不偏不歪回到他頭上。

他鼓起掌來,說:“這就是沖冠力啊!”

大師兄點點頭,落座后拈起顆花生搓了一下,一?;ㄉ示蛷椷M他嘴里。

他望著大師兄,滿眼都是欽佩,還有親近。大師兄身材矮胖,卻能突破先天限制,練到至大至剛的境界,心志之堅毅,讓人嘆為觀止。自己身材最高大,卻往靈巧上練,除了要跟二師兄賭口氣,也因心知陽剛正大一路,再練也不及大師兄。方才他這記半步崩拳,前崩開碑,后蓄滿弓,上頂沖冠,下蹚掀地,腰胯還擰著股巨力,功力和打法都已到了極致。大師兄平時像尊彌勒佛,但一動起手來就如龍似虎,氣勢上先把人壓住了,現(xiàn)在又練到了巔峰,二師兄就算能以氣勁帶動盆中水流,真要跟大師兄動手,還是贏面甚少。大師兄既然回來了,論資格論功夫,本門應該由他主持才對,怎么二師兄還占著那個位子?這般想著,他愈發(fā)覺得二師兄有可恨之處。

“大師兄,師父他老人家呢?”

“他出家了,在終南山修行呢。”

他一愣,隨后喃喃地說:“他真的出家了,他真的出家了?!?/p>

“你也聽說了?”

“我昨晚夢見他了,在個道觀里?!?/p>

“嗯,師父由武入道,在塵世留的這些技藝,就靠我們傳下去了?!?/p>

“你們當年為什么要走呢?”

“這個,師父當年不讓跟你說。也不是怕你泄露,只是他覺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F(xiàn)在可以說給你聽了。你還記得庚子年的事嗎?”

“記得,那年京城亂成一鍋粥,老佛爺也鎮(zhèn)不住,跑到西安去了。”

“是啊,長毛都沒打到京城來,義和團那幫小子竟然闖進來了。你是知道的,義和團進來后,他們的帶頭大哥親自登門拜訪師父。師父只是敷衍,覺得他們裝神弄鬼,不是正道。后來洋鬼子進來了,到處搶劫放火,還奸淫婦女,師父看不下去,每晚帶著我出去,看到落單的洋鬼子,上去就是一刀,有時碰到兩三個,只要旁邊沒人,他老人家在前面招呼,我從旁邊攻上,眨眨眼也解決了?!?/p>

他瞪大眼睛,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怎么不叫我?”

“這事危險得緊,洋鬼子反應快,手里又有槍,慢一拍都不行。最怕的就是驚動大部隊,圍上來可就難得脫身。你還記得八卦門的程爺嗎,那武藝也是到了頂?shù)?,大白天伏在屋脊上,看到落單的洋鬼子,跳下去就是一刀。后來洋鬼子有了防備,故意派人引他下來,旁邊角落里蹲著一排槍,程爺還沒落地就瞥見了,腳一點又上去了,但慢了一線,當場被打沒了。師父本來連我也不想帶的,但他老人家謹慎,想著有人在旁邊看著,萬一有個什么閃失,還有補救的機會。你和二師弟那會兒功夫還不老成,這么兇險的事,只有帶上我。我也算歷練了一回。后來太后和洋鬼子議和,師父知道又得殺一批人洋鬼子才會罷休。雖然事情做得隱蔽,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得出去避避。臨走時跟二師弟說了緣由。師父要他一切忍讓為先,千萬別出頭,還特意叮囑他看好你,然后帶著我去了口外?!?/p>

“我和他還去找過你們,找了兩個月呢?!?/p>

“我們能不住客棧就不住客棧,難得找到。師父帶著我,先是去了蒙古,后來轉(zhuǎn)到甘肅、青海、新疆、西藏,一路上訪到不少高人,真是開了眼界。三年前返回,又去陜西游歷。到了終南山,師父突然說他不回來了,就在那里修煉。我想留下陪他,他說我跟方外沒有緣,趕著我回來了。”

“您回來就該您主事,怎么他還坐在那?”

“這不關(guān)二師弟的事,他都讓過我好幾回了。我說臨別前師父又叮囑了,本門以后就由他主持,有什么難了的事,我再出面?!?/p>

“師父怎么這樣安排?您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人了?!?/p>

“三師弟,你說說,這世上還有比師父看得更通透的人嗎?”

他凝思片刻,搖搖頭。

“就是嘛。要是單論功夫,師父之下,本門我算是最高了。但場面上的事,不是單憑功夫就能解決的。二師弟少年老成,善于斡旋,長得也是一表人才,這上頭,他跟師父最像。師父不在這些年,很多麻煩事他都不動聲色化解了,這也是大能耐。師父就是看準了他有這個能耐,才把本門交給他打理。”

“理是這個理,但我還是覺著您委屈了?!?/p>

“不委屈。我就是個武癡,那些應酬的事攤到我頭上,還真是委屈我了。師父是不會虧待任何人的,他恩準我自開一派。今后咱們門中,就有尚派這一支了?!?/p>

他的眼睛瞬間大亮起來,說:“師父真是沒虧待您,您也擔得起?!?/p>

“你知道師父怎么說你嗎?”

他把身子往前湊了湊。實際上,哪怕坐在屋外,大師兄的話,他也能聽得一字不落。

“師父說,咱師兄弟三個,二師弟最持重,拳也練得最規(guī)矩,是個守成之主。我拳勢跟他不同,倒是跟師祖像。你呢,靈性最足,能出變化,將來也會自開一派?!?/p>

他眼睛更亮了,閉著嘴,反復品咂這番評說。

“你說,你還犯得上跟二師弟慪氣嗎?”

“我不是跟他慪氣,我是跟拳慪氣。要不這樣吧,也不用旁人在場,就您盯著。”

“嘿嘿,你還是放不下。告訴你,這招我也盤算過,還是不妥。你想想,你是練到了神變,二師弟練出了氣勁,到了這份上,只要動手,誰都不敢留手。不留手,敗的一方不死也得重傷,勝的也好受不到哪去。師父好不容易調(diào)教出三個入室弟子,一下折損了兩個,你還要我在旁邊看著,你是要我看得吐血啊?”

他耳根燒了起來,半晌不說話。

“我問你,他當初打你那一招,還記得嗎?”

“回身掌?!?/p>

“他平素用得多嗎?”

“少?!?/p>

“他能用回身掌把你放出去,用虎撲也能把你放出去。這招他當時就練到家了,比回身掌穩(wěn)妥,你說說,他怎么就不用?”

他咬著下唇,瞅著大師兄。

“他是在告訴你,還等著你回來呢。”

“他就非得把我打跑嗎?”

“他那謹慎性子,比師父還過去三里路。覺得你老是鬧,不消停,干脆逼你到外面轉(zhuǎn)幾年,最穩(wěn)妥。這不,現(xiàn)在皇上的龍椅都快坐不穩(wěn)了,師父那點事,提也沒人追究了?!?/p>

他陷入長久的沉默。大師兄也不再說話,又倒了杯茶,就著花生慢慢地品。他也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放。房間里只聽到嚼花生的聲音。他希望這花生能一直嚼下去。但不知不覺間,只剩下一顆了。他手已準備伸過去,又放下了。

“你吃?!?/p>

“您吃?!?/p>

拈起那顆雙仁花生,大師兄一撮,一?;ㄉ蕪椷M他嘴里,又一撮,另一粒彈了過來。他嘴一吸,就進去了。兩人相視一笑。他覺得胸口暖融融的。

“我離開終南山的時候,師父說他夜觀星象,看出雖然快要改朝換代了,但咱們武行合當大興。這不,迷蹤藝霍元甲的弟子在上海成立精武體育會,很多名流都去捧場,還上了報。二師弟這些年也沒閑著,本門在京城是越來越旺了,跟太極并駕齊驅(qū)。前一陣天津要成立國術(shù)館,出錢的人過來跟二師弟商量,想請本門派高手去主持。我年紀大了,就在家里教幾個徒弟,不想挪窩,二師弟更動不了。小輩里面也有高手,但還沒到獨當一面的份上。你在這節(jié)骨眼上回來,正好。我跟二師弟商量了,就讓你去主持。成不成,就等你一句話了?!?/p>

這時窗外天色漸暗,他深眼窩里那雙大眼卻仿佛能把一室照亮。大師兄的話,師父的話,方丈的話,合在一起,把他的心放得很大。那回身一掌印在胸口的恥辱,變得很小,小得有點可笑。

他站起來,向大師兄拱手鞠躬,說:“謝謝大師兄栽培?!?/p>

大師兄笑呵呵地說:“那邊催得急,明天我和二師弟就送你過去?!?/p>

他怔了一怔,說:“有您陪著就行了。”

“你還跟他慪氣?”

“不是慪氣。您跟他說,等我在天津站穩(wěn)腳跟了,再回來看他?!?/p>

“這樣也好。你們不在拳上爭輸贏,那就比比誰把本門功夫傳得廣,傳得遠?!?/p>

他用力點點頭,露齒一笑,這笑容比他的眼神還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