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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4期|唐克揚:白馬郎君
來源:《芙蓉》2019年第4期 | 唐克揚  2019年07月26日08:59

天佑年間多事呢,那一陣流血殺伐伏尸千里,曾經(jīng)富足天下的隴右道,居然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饑荒。人民為饑餓所驅使四處覓食,由此,又引發(fā)了更多的爭斗和死亡;半年之后,當?shù)乇l(fā)了可怕的瘟疫,深秋時節(jié),萬物漸趨蕭瑟,瘟疫四處蔓延,眼見這地方再也活不下幾口人去。聽人說,此去一千里的關東還算是太平無事,西河堡的二三十個人于是攜起手來,在族長的帶領下,去那誰也不曾到過的異鄉(xiāng),討一條活路。

流浪伙伴中年歲最大的帶頭人,是白發(fā)蒼蒼的頭人崔九,除卻他和僅有的三兩個老人,大部分都是精干的壯年小伙,加上一些孤兒寡母。他們從西河堡出發(fā),不停頓地連著走了兩個月,向東,再向東……僅有的一點干糧越吃越少,隊伍也越行越緩,走到后來,干糧吃光,連僅有的幾匹蹇驢都殺了來吃,還是不見路邊光景好轉,大家漸漸就不愿再走了。最后兩天,身體稍弱,又接連發(fā)熱了幾天的小璻,終于撲通一聲,倒斃在大路近旁;剩下的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就在給這村里最標致女子下葬的那會兒,土里依稀刨出些黃綠色,像是可以充饑的野菜草根,饑民們當即就停了手頭的活計,聚攏來將地犁過一遍,可是地里終究什么都沒有。他們嘆了口氣,浮皮潦草地把死人掩埋了,又拖著軟軟的腿向前挪動。

這時候,在他們的面前數(shù)里的地方,卻驀地升起一座灰黃殘破的大城,開闊軒敞,和經(jīng)過的州縣大不相同。鄉(xiāng)民們都沒什么見識,也沒人知道他們這是到了哪兒,這城又是什么來由,直到他們的族長拄著拐棍,費力地一步步挪到城墻近前,大伙方讀出城樓上黯淡的三個大字“金光門”——大伙兒突然想到,這殘破高大的土墻后面,竟然就是皇上所居的都城長安啊。邊地小民,終生都不曾出自己州縣的轄境,更不要說是到長安一游了??墒侨缃瘢麄儏s在如此光景流浪到了帝京,天下新亂,城門大開,城里空空,早在好幾年之前,皇帝就已不知去向。

想到長安是座大城,城中多少應還有些吃食,饑民們紛紛來了精神,加快了步伐擁進城去。城里迎接他們的,是一條光禿禿的、無比寬闊也看不到頭的大路,路上隔沒多遠,就橫七豎八躺著破碎的石柱和遺棄已久的拒馬工事,滿是野草和荊棘。年紀較輕的后生里,崔武和小四一個心眼多,一個體力好,他倆走得最快,一溜煙把其他人甩了好大一截;可是,兩人在前頭走了半晌,路邊還是兩道單調的土墻,土墻和大路之間,間或是填滿白骨和碎磚瓦的水溝,一個個砍得只剩下根部半截的樹樁。一路上,這伙人見慣了破敗的村野和城寨,眼前的荒涼倒也沒什么稀奇,這寂靜的大城廢墟還算周正,四處卻瞧不見一個鬼影,也了無人類生息的痕跡,讓他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去土墻后的城坊里面再找找!”

還是崔九他老人家有些見識……豎起耳朵來,土墻背面,呼呼的北風里,人們果然聽見隱隱約約的人聲,似乎還有生火起炊的喧嘩。于是,從土墻的缺口處,大伙又呼啦啦擁進另一片城市的廢墟,一瞬間,所有人都驚呆了:土墻后面原是密密麻麻的房屋,他們這輩子也沒見過如此多的房屋……如今,這些房屋的垣墻大都還在,卻無一座還算完整,土壁上,大多都有煙熏火燎的痕跡,顯然是被燒過,木炭燒結土散落四處;如果沒有火焚的痕跡,那么能拆卸的東西,多半都讓人拆卸走了。差不多所有木頭的營構都被掀了房頂,碎瓦、磚渣、瓷片,遍地都是。眾人走進一所大宅,殘留的一片半片門扉上,到處都是刀刮過的印跡,鍍金的門釘蕩然無存,想必大半都已經(jīng)讓暴民卸去了。

這里分明有千百萬人曾生活過,如今卻是座空空如也的鬼城啊。

這晚,就只有拾來的一點點野菜,“草鞋片”“白鼓釘”什么的了,拿它們燒了些鹽湯,勉強咽下以后,一行人就在大宅內橫七豎八早早將歇了。大伙氣力不濟,只能拾到一點柴火,燒得炙地的坑洞里將將有些熱度,披著烏黑發(fā)亮堅硬如鐵的破絮,許多人翻來覆去也睡不好……北風呼嘯,遠方野狼的嚎叫聽起來很是瘆人。緊挨著洞穿了的板門的,是眾人立起的一根木柱,支撐著搖搖欲墜的天棚,它的另一端抵住廳門口殘缺的玉石臺階,覆滿天棚的蒿草,窸窸窣窣地在風中作響。

崔武緊挨著族長睡下,他年紀尚輕,白日里身體負擔較重,也就餓得格外難受,加上總是思慮過甚,以至于半宿都不能入眠。輾轉反側之間,他的胳膊肘偶然撞在板壁上,磕了幾響,板壁的里面,卻像是空空洞洞……崔武心里一動,悄悄起身出門來,轉到另一側的階下,板壁另一側的土墻上,赫然是個破洞,荊棘叢后的洞里塞滿亂草,他拽出亂草,伸手在洞中探去,居然夠不到底,像是有個暗間一樣。就著稀薄的一點光亮,崔武看見里面藏了個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只錘揲得極為精致的金杯,有小半個手掌大小,上面隱隱還有鏨刻出的花紋和字跡。

崔武兩眼放光,險些叫喊起來。大喜過望之余,不免又有些失望。他還算鄉(xiāng)民中見過世面的人,知道要是還在西河堡,這樣的一只杯子,大概就可以令他半生衣食無憂了,可是這就要餓死的關頭,得了銅錢也買不著糧食,金杯又有什么用處……他本想喚醒眾人,起來一起找找有沒有別的什么機關,轉念一想,又對自己說聲:“罷了!”悄悄在四處轉轉,斷壁殘垣之間,并不像有其他奇跡發(fā)生的可能,再多行動幾步,便覺得一陣乏力,頭暈目眩,于是他就揣上金杯,躡手躡腳回到炕上睡了,睡前忍不住又拿出金杯來,看了幾看。

在依稀的夢魘里,一開始還有金杯的影子在跳動,漸漸地,腸胃里一陣痙攣,那些金色的閃光淡去了……在西河堡村口的柴堆旁,崔武老看見一個影子,一個白花花的影子,和這許多天來眼前的枯黃一片截然不同。它飄蕩在虛空之中,和人的血肉一樣溫軟柔適,全不同于那些他們走累時躺在上面休息的,冰冷堅硬的石塊,它還有一種獨特的、誘人的氣味……他緊閉的眼簾打開了,眼里忽然閃現(xiàn)出一絲光亮,他一屁股在炕上坐起了,胯下并沒有尿跡,但是襠里卻好像是濕了一小片。

年老的崔九沒有睡熟,他被崔武突然的舉動驚醒,睜開眼睛,兩人眼神相對,彼此愣怔了片刻。崔九驀地看進崔武的兩只眼睛里,那里面現(xiàn)出一絲兇光,就像是一頭牲畜,霎時間撩起了獸性。但那不過是短短的一瞬,只片刻,崔武吃驚地望著頭人,神情又委頓了下來,眼睛直勾勾地失了神采。

“崔武,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崔武還在恍恍惚惚間,本來什么也不想回答,可是他讓崔九威嚴的目光震懾住了,身子一抖,懷里的金杯差點跌落出來,他手把衣襟里的金杯推一推,嘴里卻禁不住囁嚅著,吐出兩個他自己也沒想到的字眼:

“小璻……”

崔九凝視了他片刻,慢慢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他狠狠瞪了崔武一眼,裹緊了身上的披被,在崔九的目光注視下面,像是有一只大手,突地把崔武從那怪夢中濕淋淋地撈起了,他驀地起了一頭冷汗。崔武還來不及琢磨夢中人的意味,在暗夜的寂靜之中,只覺得崔九的每個字都像雷霆般在耳:

“狗鼠輩!一念之間,便是人獸的區(qū)分!等到大伙群起吃人的那天,離我們的限日便也不遠啦?!?/p>

“睡吧,睡著了就不覺得餓……”

不知為何,崔武平復下來也不覺得餓,原來人在餓久的時候,感覺恰好相反,覺得腹中腫脹,好似積食不化的感覺,腸胃難受,不覺得想吃什么東西,倒是老想大解小解。折騰了好久,崔武依然輾轉難眠,于是起了決心下炕出門去。這回,他并不想去找什么東西,只是想出汗發(fā)散,讓腹中緩和一些。

在門外陰影處,他慢慢蹲下來,什么也解不出,只憋出幾滴黃巴巴的尿,又不甘心就這么放棄了。正在難受的時候,眼前忽然閃過一星鬼火,在黑暗的樹叢之中迅疾地劃過,照亮一具白骨,張牙舞爪地倒在樹叢之中;一驚之下,又教冷風一吹,崔武的倦意就消了。他悄無聲息地向那光亮的來處摸去,樹叢之中窸窣地一陣打響,竟像是個不小的活物……崔武生來膽大,但是此刻體虛,不免心生畏懼,想要拔腿逃跑,竟然邁不開步子,正在兀自著急,樹叢里的那東西自己倒了,連滾帶爬地從樹叢里掙扎出來,竟然是個活人。

他回頭一看,那人原來是小四,手中還握著一柄枯枝扎成的火炬,火炬已經(jīng)行將熄滅。他像是在外面走了很長的夜路,又在哪里摔了,滿面都是灰撲撲的塵土,臉頰上幾道斑駁的血痕,連嘴角也像是教什么東西咬破了。

見了崔武,小四先是一慌,忙不迭地把手向后背去,崔武疑惑地注視著小四,自己也吃了一驚。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方才崔九打量自己的沉默一刻,眼前此情此景,就像是掉了個兒:他成了崔九,小四倒像是方才他自己。崔武心中一動,扶了扶懷中的金杯,再定睛看著小四,果然,小四像是失了魂,雙眼直勾勾的,看上去有幾分異樣。

崔武沒有吭聲。他伸手去探小四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小四犟了半晌,不讓崔武碰他,終于,還是讓崔武逮著了他的手——觸手之下,崔武就吃了一驚,那沾滿土灰的大手上,濕淋淋的,黏糊糊的……拿回自己的手來,在鼻子下面一嗅,只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氣味。

小四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崔武的面前,聲音很小但是非常急切:

“三郎饒命,三郎饒命!”

崔武并沒有再看小四,他同樣失神的眼睛只是睜大了瞪著黑暗中的樹叢,好像那里面有什么鬼怪,口中喃喃自語:

“是小璻,是小璻……”

小四見崔武猜出了一切,他也不再喊饒命了,只是低沉地說:

“不能怪我,九爺他迂腐過甚……如果像他那么倔的話,我們怕都要喪命在這草莽之中了……”

崔武沒有再吱聲。他的鼻子里,乃至腦海里,久久都是那血腥的氣味。

第二天的清晨,人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后半夜竟然下了場雪,一場初雪過后,荒城看上去要精神了許多,薄薄的雪,暫時還蓋不住那些漫無邊際的廢墟,雪后天氣稍稍有些回暖,熱氣上升的地面上,積雪開始融化,順著坡坎間的溝溝壑壑流淌,白色的大地上便是些黑色的溪流在草叢間回轉,荒野里,積雪融化的土壟頭,露出一座座觸目的墳塋。

一行人開始在門外覓食,崔武少有地起得最晚,落在后面,神情有些懈怠。他的眼睛不時地瞄著路邊像是大戶人家的宅院,心頭重新充滿了期待。他情不自禁地想,昨夜那樣的運氣一定還有,只是這橫財卻不能解燃眉之急……慢慢地,流民們開始發(fā)現(xiàn),房屋廢墟上長滿的野草之間,偶然有和他們同樣瘦骨嶙峋的老鼠、野兔和狐貍在奔走,這發(fā)現(xiàn)簡直是天大的喜訊……然而他們行動遲緩,又沒什么好弓弩,追逐了半天,也沒有抓住一只,過了好半天,才在荊棘里撞上一只瘦小兔子,剛死不久,頸項上血肉模糊,像是被禿鷹的利爪劃破了咽喉。人們一陣歡呼,七手八腳把兔子洗剝了,點起火來燒燎,兔肉剛剛半生不熟,也沒鹽豉佐料,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撕扯來吃,到后來居然彼此爭搶起來,連全村人做飯的水缽也被打翻在地。

這時候,忽然有一聲怒喝從他們身后傳來:

“爾等混賬東西,豈可失了禮數(shù)!還不先把肉給九爺拿去!”

那呵斥眾人的便是崔武。崔武張羅著眾人分食,尤其要先照顧老人孩子,自己只好最后一個分到,他嘴上沒啥,心里卻泛起一個念頭:要是就一個人,這肉便都是他的了……他本是西河堡的富戶,族人們都尊稱他一聲本家三郎。

崔武坐在破屋的門檻上,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才把兔肉送到嘴邊,卻倏地想到,這兔子野鼠吃的是野草,野草又靠腐爛的死人為食,而小四……心里不禁泛起一絲異樣的滋味:小璻,小璻……可是兔肉實在太香,他努力不想其他,狠狠向那一小塊肉咬去,那一塊肉半邊焦了,半邊還是生的,一口下去,汁水里泛起一絲血腥,崔武瞇縫著的眼睛里面,開始泛出旁人所無的一線生機。

就在這時候發(fā)生了奇跡。一開始,人們還以為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被野草傾覆的大道上,遠方竟然來了一人一騎——那人不僅騎著馬,而且是一匹少見的白馬,在荒野和污濁廢墟的棕黃灰黑之中,顯得分外顯眼。

那人行到大宅門前,果然是一匹精健肥壯的白馬,皮毛雪白,不摻半點雜色,白馬之上,來客風神俊朗,短衫褲褶,腰間挎著一只朱紅的革囊——多少年之后,人們已經(jīng)記不住他的穿戴打扮,光記得他胯下那匹白馬,人們管這個人叫作白馬郎君。

向來靦腆的饑民見了這一人一騎,竟也全忘了害怕和羞澀,他們只一陣歡呼“把馬留下!”便有人自然地去扯那馬的韁繩。

來客策著白馬轉了幾圈,避開混亂的人群,從容自如,卻并不急著離去,而是冷冷地打量面前這群失態(tài)的饑民。小四膽子最大,二話不說,就跳上前去爭搶,想把那人從馬上掀翻在地,不料接連撲了幾個空。他一下著了急,抄起一根木棍,想要打折白馬的前腿。誰知白馬頗有靈性,一揚前腿高高立起,就避過了小四這疲怠的一擊。馬上人緊勾馬鐙,貼在馬背之上扭轉身形,噌的一聲,從靴子里拔出一把精光閃亮的匕首。小四還沒應過神來,白馬落腳之時,他的爛頭巾已被來客信手削去了,連帶著頭發(fā)也被削去了一截。

“住手!”

這時候,白發(fā)的崔九忽然拄著拐棍,顫巍巍地出現(xiàn)在人群后面,小四正想爭辯兩句,卻教崔九從背后打了一棍,崔九看也不看眾人,向著來客深深一揖:

“這位壯士,無知匹夫冒犯尊駕,多多得罪了!”

馬上人兜住韁繩,向崔九打量了片刻,隨即翻身下馬,也向崔九叉手作禮。

“也望老丈恕罪?!?/p>

“敢問壯士尊姓大名,貴鄉(xiāng)又是何處?”

“鄙姓盧,就是這京畿人氏。某不過是個罪人,七年前有犯天恩,從而流落到劍南,名姓不說也罷?!?/p>

“敢問壯士,回來這座空城,難道還有什么不曾交割嗎?”

這一次,白馬郎君并沒有再看崔九,他只是注視著宅院前空空如也的車門,良久,才低低地回道:

“這里曾經(jīng)是長安敝宅!”

說罷,他自顧自地大步跨進門去,白馬顧盼左右,隨即也慢步進了大院,它也無需前導,就自行找到老宅的馬廄,像是老馬識途。那些跟隨在白馬郎君身后的人們,遠遠地聽到他的悵聲低吟: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

在崔九的堅持之下,眾人只得讓出了原先棲息的大宅,白馬郎君一人在大宅之中,不見有炊煙舉火,也不見他出門行動。僅有的幾片兔肉下咽之后,眾人腹中又是空空如也,一連兩天,不要說草叢中來去倏忽的活物,就是死田鼠也不再見一只了,眾人牢騷滿腹。獨對如此局面,崔九成天半閉著雙眼,也不發(fā)一語,崔武和小四面面相覷,兩人似乎心息相通,互相遞了一個眼色。

走到四下無人之處,小四一把扯住崔武的胳膊,臉上竟是分外激動的神色:“三哥,你有見識,你給說說,這家人想必是大戶人家,老宅之中,一定是有……”

崔武一個激靈,還以為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不禁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了。

“老宅之中,一定是埋著陳糧還是干貨,就像西河堡俺們院中的地窖,要不然這幾天他怎么能……”

崔武像是如夢初醒,對呀,自己這兩天光惦記懷中那只金杯了,竟然忘了看看地面生土的痕跡。白馬客來時單人獨騎,也未見褡褳行李,要是老宅之中沒有余糧,這兩天他怎可以支持得下去?

可是……可是,七八年以前的陳糧還能吃嗎?

“不妨事,”小四胸有成竹,“到了這般田地,還有什么吃不下去?再說,官家從前用來充賦稅的稻谷,就是太平光景,有時也要放上三年五載,若是妥當存在地窖之中,想必大體還是無恙?!?/p>

“要是九爺知道,又當如何?”崔武還是有些猶疑。

小四忽地把手中掘野菜的土鏟恨恨一擲,讓崔武嚇了一跳,沒等他說話,小四大聲說道:

“在這災荒年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老東西還在一天,只怕反倒是你我的禍害!”

這夜崔武腦子里嗡嗡作響,他只是一個勁地寬慰自己:小四是他幼時相伴的兄弟,血氣尚盛,雖然做了些不體面的事情,卻也是情非得已;相比之下,他雖素來敬重九爺,可是此刻也有些厭煩他的執(zhí)拗了,這易子而食的年月,誰又能顧得上誰呢!如果出了亂子,只要有那匹神駿的白馬,大不了奪了自己一走了之,連小四也顧不上了,到了個有吃食的地方,就可以拿懷里的金杯換些吃的,至少是保住了性命……只是,白馬郎君一看便身手不凡,手中還執(zhí)有利器,不說他們此刻都是病懨懨的,就是當年,這參差不齊的十余個少年,也未必就能制得住他,如果要打他的主意,看來還得找個妥當?shù)姆ㄗ印?/p>

天剛放亮,他就推醒小四,把他拉到門角,小聲說道:“這人不易對付,咱們是否要先算計他的那匹白馬?”

小四揉揉眼睛,搖著頭說:“這馬烈性,如若算計不成,因此讓白馬郎君發(fā)覺了,反倒是得不償失?!?/p>

“我倒是另有一招,”小四慢悠悠的,似乎是胸有成竹,“在出入車門的必經(jīng)之地,我已差人連夜挖了一個陷坑,在里面布了尖木蒺藜,片刻我就招呼他出來和九爺面晤。他一出車門,自當陷落在坑里,任他本領高強,也休想掙脫出來。我已經(jīng)和族人都打好了招呼?!?/p>

“他們就埋伏在路邊墻后,等他入了陷坑……哼哼,即便老宅內沒有余糧,這匹白馬殺來吃了,也可夠我們再活上十天半月?!?/p>

這一招陰損又簡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崔武連聲說好之際,心下卻不禁暗暗一寒,可惜了這匹好馬……他想不到,平素里唯義氣是從的小四,竟也會有這樣的心眼。昔日在西河堡的時候,人們只是在對付流寇的時候,才會想出這種毒辣的法子來。一時間,崔武不禁生出了幾分提防,心想,小四會不會也以同樣的辦法算計自己?

“隔院九爺有請尊駕!”

小四沿著垣墻向墻里喊話,他溜著腳步,小心避開他自己設好的陷阱,聲音簌簌的,聽來還是有幾分緊張。院子里,拂曉的薄霧還未散盡,過了好一會兒,白馬郎君才在門前現(xiàn)身,臉上淡然全無表情,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即便只是一巷之隔,他依然騎著自己那匹白馬,不緊不慢地向車門外行來。小四咳嗽了一聲,土垣后面埋伏的人們立刻捏緊了手中的棍棒……白馬的前蹄踏上了陷坑的邊緣,將它踩塌了一角,眼見著白馬就要失足在陷坑里面,它腳下一滑,忽然神駿地一躍而起,輕輕一縱,就躍出了車門,也跳過了那個眾人辛苦經(jīng)營了半夜的陷坑。

人們都看得傻了,半天都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好一會兒,小四才向崔武使個眼色,示意他從墻后出來,兩人跟在白馬后面。

白馬郎君并不理睬身后的兩人,只顧自己打馬前行,也不知是去哪兒。崔武和小四小跑著在后面緊緊跟隨,可是哪里能跟得上這匹白馬!剛過坊內東南隅的十字巷口,人和馬都沒了蹤影……好在白馬跑了一陣,逐漸緩了下來,它只在土路上碎步踢踏著,不再往前疾馳,崔武和小四跑近了,怕被馬上人發(fā)現(xiàn),也不敢過于靠近。行到坊門處,白馬郎君踟躕了片刻,在馬上像是低頭沉思什么。忽然間,他轉過身來沖著身后的兩人,大聲呼喝道:

“且從我行來!”

崔武小四都呆若木雞,也不知這一去是福是禍,神使鬼差的,他們也不知逃走,只是訥訥地跟在白馬后面。一行人掉頭回去,行到大宅近旁,白馬郎君作勢讓兩人噤聲,自己反身下馬,牽著坐騎,三個人悄悄步行入院去……一瞬間,崔武和小四不禁也呆了,沒想到過冬的兔子窩里反,讓人先下手了一步,早些在陷坑旁邊設伏的眾人,此刻顧不上他們的頭領,趁著三人前后追逐,早已都明火執(zhí)仗,先行把庭院中的地窖給掘開了??吹絻扇似孥E般地回來,還加上一個白馬郎君,那些平素溫淳恭敬的族人,眼中竟都閃現(xiàn)出了一絲敵意。

這院的地窖其實挖得并不算深——地窖里果然疊放著層層的容器,最上面露出一排巨大的青色瓦罐,上面各自倒扣著一個瓷碗,罐口和瓷碗間用些泥巴封住,泥巴早已干了。揭開瓦罐,里面成扎的馕餅已化作灰褐,只有稻谷看上去還好,雖然黃綠色像發(fā)了芽,可是剝開表層的殼,里面的米粒還算是齊整,看到此情此景,人們不禁一陣歇斯底里的歡呼,直到白馬郎君的怒喝蓋過了他們的狂喊。

“——吃不得,水中有毒,這稻谷里也有毒?!?/p>

聽得白馬郎君此言,那些剛把手伸向稻谷的人們,不禁都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轉而又狐疑起來,這怎么可能?尤其是小四,滿臉都是不信的表情。

“你們且往下掘一掘。”白馬郎君注視著地窖里那一層層的瓦罐,面上依然淡無表情。

人們吃力地移出幾個瓦罐,下面現(xiàn)出黃土,似乎就已經(jīng)到底了。白馬郎君讓人們再往下掘,人們將信將疑地往下挖去,力氣不濟,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才挖得不厚的一層,有人已經(jīng)不情愿再挖,可是咔嚓哐當,最后一鋤,像是穿過木板,碰上了什么硬物,稍一用力,一樣東西便現(xiàn)身在浮皮的土里。

眾人吃了一驚,而崔武更是打了一個冷戰(zhàn),原來是一只制作精美的金杯,和他懷里的這只一模一樣。繼續(xù)清去表層的渣土,人們眼前更是一亮,原來下面是只巨大的木箱,里面排滿同樣的金杯,還有整齊的金錠,只是木箱上有個大洞,雖然補過,顯然已經(jīng)讓人打開,里面的東西被取走了大半。

自然,在白馬郎君開口之前,沒有人能夠猜出,在他們之前見到這些金杯的人們也經(jīng)歷過同樣的饑荒年月,可是他們并沒有餓死。

這座空城之中最后的居民,他們其實是被毒死的。

“這府邸原本是長安劉子原的住宅,我在此替他養(yǎng)馬……”

白馬突然抬起頭來,向天清脆地嘶鳴一聲,仿佛聽懂了它主人的言語。

“劉子原靠養(yǎng)馬致富,事業(yè)鼎盛的時期,他總管著隴右五百里的馬場,朝廷向西域用兵時的馬匹都靠他供給。養(yǎng)馬是門很大的學問,就識別好馬的眼力而言,天下無出劉子原其右,《相馬經(jīng)》中至少列出了十種常見的種馬,純色的有四種:驃為黃色,大多都是劣馬,驊遍體棗紅,驪全身黑色,白馬,就是我騎的這一種了;雜色的四種:和驃類似,只是嘴是黑的,騮為黑鬃黑尾的紅馬,骃淺黑帶白色,騏青色帶點黑色,騅黑色白蹄,驄青白相間。這些純色的馬里,白色的馬最為名貴,也叫龍馬,用龍馬配的種,異常神駿,說它日行千里自是夸張,可是確乎遠比一般坐騎矯健。

“劉子原把相馬術傳給了我,到了老年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料理他的馬場,只是一心斂財,成為富可敵國的巨商,在天下各個州縣大埠,都建有私宅一所,養(yǎng)馬十匹,以策不虞。到了天佑初年,劉子原情知天下大亂,各處的家業(yè)勢必被哄搶,可又舍不得讓自己的財寶白白散失,就著手準備后事,把值錢的寶器一一掩埋在各個宅院的地窖里面。

“在長安,劉子原將他積攢的數(shù)千萬錢盡數(shù)換成赤金,雇了胡人工匠打制成一模一樣的金杯和金錠,層層套疊,裝在好幾只大木箱中埋入地窖。唯恐將來有人掘出這些金杯金錠,他想著天下初亂時,城內定然糧荒,最要緊的不是寶物,而是糧食,就在木箱之上覆土,再放上些裝滿稻谷的瓦罐,指望盜寶者挖到此處就自行罷手。想來想去,劉子原還是不放心他的秘藏,便在所有金器里敷上一層‘石綠’,這石綠是種無色無味的粉末,貌如蜂蠟,小有毒性,如果只是不小心碰了,性命還自無礙,只是皮膚瘙癢,使人發(fā)狂,如果抓撓不止,進了血液,就有生命之虞。人們如果知道金杯里有些古怪,或許就不會再去碰它……

“最終掩埋地窖的時候,劉子原依然狐疑不定,要是后來者貪得無厭,再往下挖掘半尺,盜掘者縱然吃些苦頭,他的秘密不免還是泄露了。他多了一個心眼,在那些盛糧的瓦罐里面,他又各埋藏一只無毒的金杯,若干金錠,想著將來的盜掘者拾取后,自將滿意而退,虛虛實實,這才感覺萬無一失……”

“……如若如此,眼前這罐罐的稻谷怎么又會有毒呢?”聽到此處,小四禁不住插嘴問道。

話音方落,有人便已經(jīng)跳著腳地哀號起來,那正是剛才摸過稻谷的村民,他使勁抖落著已經(jīng)紅腫又漸漸烏黑的右手,像是抓住了一團火一樣。

“如果是只取珍寶,或是只取陳谷,都還無礙,求生或求利,自不相擾??扇羰莾蓸佣家?,后果可就難以設想了。

“劉子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人性本貪,珍寶和陳谷,本沒有什么截然的分別?!?/p>

言語間,白馬郎君擲給那村民一包藥膏,同時扭轉頭來,向著崔武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崔武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

“只要不大量服用,石綠不是什么無可解救的毒藥,同樣,陳谷雖然食之不佳,至少還是可以使人活命??墒牵L安亂后,第一個發(fā)現(xiàn)這地窖之中秘密的人,并沒有將實情告訴他的同伴,他和劉子原一樣,心機深蘊,想著這樣的好事不可泄露給別人,悄悄封起了地窖,他要從長計議,以便挨過災荒年月之后,還可借此發(fā)家致富。

“這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底層的金杯,只是取出部分稻谷,每日里進食少許,卻把地窖上層那些無毒的金器四處藏在老宅的洞龕之中,好備不時之需。那時,長安城中并未斷糧,只是糧價飛漲,這人性貪,想的不是自給自足,居然是伺機拿金杯金錠去和商賈交易,換取城中僅有的糧食囤積居奇,地窖之中埋藏的稻谷卻留作后備。他自以為做得隱秘,可是最終還是漏了風聲,有兩三個饑民察覺這人獨自來往,雖然一樣形容消瘦,卻神色淡定自如,便悄悄刺探他的行跡。終于有一天,將他劫殺在這所荒宅之中,地窖的前面。

“如果這伙人就此罷手,一切也無大礙,至少,這災禍不至于還一直延續(xù)到今日??墒?,他們不僅挖出了地窖,還發(fā)現(xiàn)了埋藏得很深的那些金杯。他們不僅沒有察覺金杯上有毒,而且和前一人心緒相同,想的竟然是先取金杯,而把糧食留作后備。他們把地窖封口,將小半有毒的金杯移出,除了各自藏匿一些,余下則如劉子原一樣,埋在瓦罐之中做詐眼物。他們辛苦忙碌了半晌,又將有毒的金杯摩挲了很久,兼以食用染毒的稻谷,自然中毒很深。就當一切收拾停勻,正在彈冠相慶的時候,他們毒性發(fā)作,短暫掙扎過后,全都橫尸在這宅院的后園之中。

“依然多少沾有石綠的金杯,在不同人的手中輾轉相傳,每室每戶深藏,這米也終于成了有毒的米,而且流毒甚廣……

“說來也是命中的注定……長安城中最后的年月,死人相藉,吃人肉的事情屢見不鮮。這一只金杯,升平時代或許值得上數(shù)十萬錢,可是在這恐怖的年月,它只能拿來盛一杯污血,有時拿來當作盛生肉的食器……金杯上沾有的石綠,原本已不足以致命,石綠的毒性原本也并不強烈,或可用火燎去,或可用水沖洗,毒性自當?shù)?,可是人們漸漸亂了性子,這石綠的殘害,深入腹腸,又和腐尸的流毒結合一處,逐漸變成了真正致人死命的瘟疫,四處流傳,使人神智錯亂,導致更多舍生忘義的愚行。最后一批在這坊中居住的城民,便是這般漸漸丟了性命……”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后果的?”

崔武不禁想問白馬郎君,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怔住,半天都說不出話。

穿過重重庭院,眾人跟著白馬郎君來到后園,那里早已經(jīng)長滿了蒿草,只有蓮花圖案的碎磚路上,還零星地看得見人曾活動的痕跡,順著消失在林莽中的小徑,人們向樹叢深處走去,撥開縱橫的亂樹枝條,果然,看到了森森茫茫的白骨。

他低頭看了一看尸骨,淡淡地說:

“這就是長安最后的結局。”

饑民聽到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只是對那不可見的毒藥心存忌憚,卻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的深意,大多數(shù)人的眼睛,居然還直愣愣地打量著白馬郎君胯下的那匹駿馬,只是崔武和小四的臉上,業(yè)已顯出了由衷的愧色。

“此地未可淹留……”

拋下這最后一句話,白馬郎君環(huán)顧身邊,望著那些目光呆滯的人群,嘆了口氣,便縱身下馬。他也不系馬的韁繩,可是這匹神駿的白馬實在乖得很,雖然一個勁兒地悲鳴,像是明白主人的心意,卻決不撒歡兒跑開。聽到馬的嘶喊,白馬郎君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長安——現(xiàn)在是座無邊的廢墟,五色斑駁,在雪中隱現(xiàn)。他涉過雪中黑色的小溪,大踏步消失在土垣旁邊,一片茫茫的樹林之后。

大伙又是感激,又是害怕,怕白馬郎君反悔了回頭奪回他的坐騎,也害怕這匹烈性的白馬,讓他們擺弄不定??墒?,無論那匹馬,還是白馬郎君本人,都是如此稱人心意,在該來的時候來,在該去的時候去……讓人覺得世間莫不真的是有神靈感應?在崔九的指揮下,大伙兒殺了那匹健碩的白馬,一堆人分吃了馬肉,每人只得一小塊兒,剩余的馬肉腌了起來,搭著野菜和救荒草,做了一旬的救濟口糧,直到他們找到了一小片野麥地為止。

就這樣,奇跡般,那不多的馬肉居然救活了這二三十口人。他們幾近枯干的血肉,慢慢回轉豐勻,西河堡的村民又有了新的生氣,可以支持到來年,種下一片新的莊稼,又生出一堆娃娃,這些娃娃伴著地里新的希望,在死去的長安城的邊際,漸漸長成了一座燈火綽綽的小村落——崔九在大饑荒的來年逝去,崔武和小四們對白馬郎君的故事心有余悸,絕不敢在那死人相藉的坊墻里再住。他們索性就從廢墟里的舊城坊搬來磚瓦,在老郭城門口的大道邊,蓋起一座白馬村,村里蓋起了一座白馬郎君廟。

仿效他們的饑民陸續(xù)從四處回到都城。有無數(shù)這樣的小村落,從城中陸續(xù)取得磚瓦夯土,長安就這樣不復存在了……盡管華屋廣廈的廢墟有時強過茅棚瓦舍,但從此沒有人再敢住在城中,他們覺得死人的哭泣聲還是躲得越遠越好。

又過了許多年,年輕的后生開始議論說,其實白馬郎君就是那匹白馬,那本來是一匹龍馬、神馬,它壓根就不可能變成眾人的案上之肉,那個被傳說了許久的故事,要么是老輩的記憶不確,要么就是心智紊亂時的臆想。不過,依舊有人聲稱自己又看到過白馬郎君,那就是小四,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個干枯如舊皮囊的白發(fā)老人,是六個孩子的父親,他的孫子孫女數(shù)都數(shù)不清。

然而白馬郎君……小四激動地向周圍的人描述著他看見的情景:然而白馬郎君依然是那么年輕風流,時間在他的臉上似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他單騎匹馬,從容地馳過城東樂游原上的樹叢,一路往南,在白馬村的村口悄然出現(xiàn)。

冷不丁地,打柴回來的小四和白馬郎君打了個照面,他立時回憶起天佑年間的故事,心頭油然生出一陣感激,又有幾分歉疚,他撲通就跪在地上,給馬上人磕了三個響頭。

“您難道就忘了我了?還是不再怪罪我了?冒犯了,冒犯了……我是真糊涂啊,當年多虧了您那一匹白馬……”

可是馬上人看也不看小四。小四還在喃喃自語的時候,抬頭一看,白馬郎君已經(jīng)走遠了。

難道,他胯下騎的,竟不是早些人們所看到的那匹神氣的白馬?旁聽的人都急切地問。

小四回憶起來,白馬郎君騎的絕不是原來那匹白馬。那或許是一匹雜色的黃馬?小四努力回憶著,可是他漸漸地糊涂了,或許白馬郎君壓根就沒有騎馬。

雪地上依然有著新鮮的腳印,在枯澀的地平線上,一個人影正漸行漸遠,他疾行迅步大袖飄飄。這次,白馬郎君沒有自己的坐騎,他分明是回來尋找他的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