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王彤羽:大雨封門(節(jié)選)
一
從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走到蓮子家并不遠,不過是穿過一片居民區(qū),再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可海鷗走得心慌氣躁的,像在進行一場戰(zhàn)斗,三姑媽六姨子的眼光與議論像一堆無形的子彈,向她嗖嗖地發(fā)射而來。海鷗奮力挺直腰身,做出清高淡漠的樣子。這是海鷗唯一的武器。面對輿論,她已堅強得刀槍不入,卻也虛弱得只能發(fā)出這個無聲的抗議了,即使她覺得自己不過是在掩耳盜鈴。其實海鷗也沒什么出格之事給她們嘮嘴皮子。海鷗在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當(dāng)美術(shù)老師,平日里不好與人打交道。她的喜怒哀樂只呈現(xiàn)在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里,這讓她與這個現(xiàn)實世界有了一些格格不入的東西,具體也說不上是些什么東西。有些事情,海鷗認(rèn)為不過是自己的事情,關(guān)他丫的什么事,可他們就愣是操心上了。比如說海鷗三十出頭,目前仍是單身。在她看來,這挺正常的一件事兒,而在梅鎮(zhèn)人看來,卻成了洪水猛獸一樣的事情了。
蓮子是海鷗的學(xué)生,一周前在學(xué)校被人打了,據(jù)說打人的是幾個女生。蓮子父親找到海鷗,說蓮子從派出所回來后,至今沒說過一句話,擔(dān)心閨女想不開,讓她去勸勸。蓮子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海鷗到他家時,他就蹲在兩間瓦房前隆起的沙丘里,鼓起的腮幫子緊緊地壓住水煙筒口。腮幫子仿佛和水煙筒連成了一個不對稱的整體,呈現(xiàn)出焦黃的土色,麻木而茫然,只有偶爾緩慢轉(zhuǎn)動的眼珠子才能看出這是個活物。海鷗問他話,他會愣上半天才回答。又或者,壓根沒聽見似的,只是使勁兒鼓起他的腮幫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著水煙筒。
蓮子家的事,整個小鎮(zhèn)都曉得。蓮子的母親是越南人,因為是偷渡,和蓮子父親沒領(lǐng)上結(jié)婚證,倒是連著生了四個女娃。在蓮子七歲時,她母親嫌家里窮,嫌男人窩囊,便一狠心走了。沒多久,便和鄰鎮(zhèn)一燒磚的劉姓漢子好上了。蓮子父親去尋過她幾回,都被劉漢子舉著磚頭給轟了出來。蓮子是老大,十四歲了,因沒有戶口,沒法上初中,就連著讀了兩年六年級。今年,有政策下來說可以辦理戶口了,只要蓮子父親能提供和孩子們的親子鑒定便可??墒虑槠统鲈谶@兒,好事變成了壞事。親子鑒定顯示,蓮子竟然不是蓮子父親的親生女兒。蓮子父親悶著腦袋蹲門檻兒上抽了半宿水煙筒,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工了。也不知是想通了還是沒想通,臉還是那道焦土色,沒有表情。有人問起這事,蓮子父親也不吭聲,問得急了,老漢把腳一跺,呸地吐口痰,嗡聲道,這算什么雞巴事。外頭都說蓮子父親沒背脊沒筋骨,替人白養(yǎng)活女兒,一頂綠帽戴了十四年。不知誰又往他心窩子里踹了一腳——蓮子媽連漢子都換了,他還有筋骨么?
這事兒過得了蓮子父親這關(guān),偏就過不了梅鎮(zhèn)人那關(guān)。不出三日,整個鎮(zhèn)上的人都曉得了,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同學(xué)們也曉得了。八卦如臺風(fēng)一樣在小鎮(zhèn)上空盤旋了幾日,便吞噬了整個小鎮(zhèn)。就連鎮(zhèn)西牛場里的牛,看見蓮子都要扯開嗓門兒像馬一樣長嘯。一時間,蓮子便成了大伙兒口中的野種。一周前在學(xué)校還被幾個女同學(xué)給打了。學(xué)校說這不屬于校園暴力,讓找派出所去。
派出所里新來的民警同志一臉和藹,睜著厚厚的雙眼皮,臉上堆著笑,慢條斯理地問蓮子,在哪打的呀?廁所里。
幾個人打的呀?
沒看清。
傷得嚴(yán)重不?
不算。
被脫了衣服沒?
沒。
真沒?
真沒。
她們?yōu)槭裁创蚰阊剑?/p>
我不知道。
那你為啥要告她們呀?
我想知道,是我做錯了么,她們?yōu)槭裁创蛭遥可徸忧忧拥卣f。年輕的民警同志認(rèn)真地做著筆錄,沒吭聲。
蓮子哆嗦著瘦小的身體,從板凳上慢慢地站起,細(xì)白的牙齒咬一下嘴唇,又認(rèn)真地追問一遍,是我做錯了么,她們?yōu)槭裁匆蛭遥?/p>
民警同志從記錄本上抬起頭,雙手交叉互握,說先回去吧,有結(jié)果我們會通知你。
蓮子父親說蓮子從派出所回來后都一周了,一句話也沒說。以前蓮子的性情很是溫順,她爸喊一聲她都應(yīng)得乖巧??涩F(xiàn)在不靈光了,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幾乎不吃不喝的,來了人,也只是睜著茫然的大眼睛熟視無睹地盯上一眼,便又回到屬于她自己的沉默中去。
由于當(dāng)事人身體上受的傷沒多嚴(yán)重,打人事件似乎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可海鷗知道,蓮子為此鬧上心了,她想討一個公道、一個說法,她想讓穿制服的民警叔叔正兒八經(jīng)地對她說,她沒錯,是打她的人錯了。她幼小的世界里也許并不是那么地堅信自己是對的,她需要有人幫她證明,證明了她才能堂堂正正做人??墒牵瑳]人來給她一個說法。婦聯(lián)倒是來了人,來了一個心理醫(yī)生。心理醫(yī)生也沒法子讓蓮子開口。出門的時候,心理醫(yī)生只是一個勁地?fù)u頭嘆氣,說,這孩子有抑郁癥。
二
海鷗來到蓮子家的時候,一個穿警服的男人剛從蓮子房間出來。海鷗迎上去,悄聲問,怎樣?
男人舒一口氣說,還好。
怎么個好,她說話了么?
說了。
說了啥?
她說謝謝您。
就這句?
還沖我笑了笑。
那就好。海鷗如釋重負(fù)地嘆了口氣。
海鷗走進蓮子房間的時候,蓮子正抱著膝蓋,安靜地坐在床尾。蓮子是個文靜的女孩兒,有著和年齡不相符的敏感與成熟。她在學(xué)校喜歡獨來獨往,幾乎和所有人都不言不語。但她喜歡接近海鷗,喜歡跟她學(xué)畫畫。海鷗的畫色彩濃烈,線條奔放,滲透著生命的張力與熱烈。蓮子喜歡海鷗的畫。蓮子的畫不像她的人,她本人是憂郁的、靜止的、少許病態(tài)的,而她的畫卻是陽光的、活力的、溫暖的。海鷗覺得蓮子在畫畫方面有著不一般的天賦,可又覺得畫里少了一些什么東西,一些蓮子刻意隱藏起來的東西,而那些東西卻又是最能反映真實的蓮子。她的潛意識里在回避真實的自我,又或者說她的筆下渴望呈現(xiàn)另一個自我。在看畫的時候,是蓮子話說得最多的時候,似乎畫畫為她打開了一扇可以自由呼吸的窗,又或者給了她勇氣,讓她愿意嘗試去觸摸某些對她而言既陌生又恐懼的東西。比如某天,她說,老師,他們都說我生病了,我也覺得我是生病了。那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火車站的路邊,那時候正下著大雨,我沒穿雨衣,衣服都濕透了。像被大雨突然淋醒了一樣,我很驚訝自己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是什么時候出的門?我去了哪里?我想去哪里?又做了一些什么?這些我都想不起來,像是突然有一段記憶被消除了。老師,我是不是生病了。海鷗望向在小心翼翼訴說的蓮子。她的小臉蒼白,看著是那么的柔弱與無助。海鷗不懂該怎么安慰蓮子,只是手上的畫筆刻意減少了紫色調(diào),潤上了大量明亮的鮮桔色。她知道,明媚的色彩會讓蓮子莫名地高興一點兒起來。
看見海鷗走進房間,蓮子慢慢地抬起頭,嘴角牽動了一下,像是努力笑了笑。海鷗故作愉快的聲音說,派出所來人了?怎么說的呀?
蓮子細(xì)嫩的聲音異常平靜,他說是打我的人錯了,我沒錯。
本就不是你的錯。海鷗聽見自己夸張地大聲說。
不是我的錯,可是,讓他們說出來真的那么難嗎?蓮子用復(fù)雜的眼神看著海鷗,看得她一陣心虛。蓮子接著又說,老師,謝謝您。
謝我什么呢?海鷗觀察著眼前不動聲色的蓮子,這不大像往常的蓮子,她沉靜得如一潭深水。
謝謝您為我做的這一切,我知道剛才來的不是派出所的民警叔叔,那不一樣。蓮子輕笑了一下。
哪不一樣?
笑容,他笑得就和老師您的一樣。心懷好意的人都那樣笑,我知道你們都想來幫我,可我已經(jīng)好了,真的。蓮子一反之前的靦腆,仰起小臉,小巧的鼻子皺了皺,用一種成人式洞悉一切的笑容在寬慰露餡的海鷗。
海鷗的心揪著揪著就疼了一下。
三
幾日后,海鷗在醫(yī)院再次見到了蓮子。蓮子的臉被抓破了,嘴角有一塊干涸的血跡,辮子四散,雙手被綁在身后,跪在醫(yī)院的長廊里。好幾個大人圍著蓮子,大聲訓(xùn)斥著什么,不時地對她戳戳點點。蓮子父親唉聲嘆氣地蹲在一旁的角落,頭低到了褲襠里,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個肥胖的中年婦女,燙一頭棕色波浪鬈發(fā),穿一身大紅的花裙,正叉開大腿,癱坐在長廊的木椅上,聲音細(xì)尖地慟哭。一會兒她又猛地立起身來,亮起洪鐘似的嗓門,對圍觀人群理直氣壯地哭訴,說兇手!大家來看這個兇手! 該把她綁去打靶,她咬掉了我兒子的手指頭,還砸傷了我兒子,用那么大的一塊磚頭喲!我兒子現(xiàn)在還躺在醫(yī)院里,他要是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讓你不得好死。你這個越南妹三腳凳,和你媽那騷貨一樣一樣的,活該這么大了還是黑人黑戶,這就是報應(yīng),報應(yīng)!早該把你這野種趕出梅鎮(zhèn),別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
蓮子一臉麻木地跪在地上,像個聾子一樣沉靜。在大家的戳戳點點和惡聲咒罵中,她把腰桿挺得筆直,緊繃的小臉倔強地仰著,不哭不鬧不吭聲,要不是身體隨著眾人的推搡一搖一晃,還以為是尊雕塑。看見海鷗,蓮子愣了一下,低頭快速看了眼自己的衣服,綁在身后的手小小地掙扎了一番,像要掙脫它們。臉上露出一絲羞怯,似乎在為自己不堪的形象暴露在老師面前而感到難為情。
海鷗推開眾人,在蓮子跟前蹲下,說,為什么打人?
他們騎在我身上,扯開我衣服,說我的野爸爸就是這樣干我的騷貨媽,然后才有了我這個越南雜種。我咬他們,他們才松開我,下次再欺負(fù)我,我還咬。蓮子啐了一口帶著血跡的口水,仰起被抓破的小臉,眼神兇狠得像頭小狼崽。
海鷗拉起蓮子,幫她松綁。她冷冷地看一眼欲上前阻攔的家長,說你們私自綁人那是違法,毆打未成年人那是在犯罪,你們這么多人圍攻一個孩子,你們還像當(dāng)?shù)鶍尩膯幔磕且粫?,海鷗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頭母狼,如果有人敢上前阻攔或傷害她倆,她想她也會像惡狼一樣露出尖利的牙齒,給侵犯者報以利牙。
海鷗用力擁住蓮子的肩膀,說,蓮子,你沒錯,你只是在捍衛(wèi)自己的尊嚴(yán),走,跟老師回家去。經(jīng)過蓮子父親跟前時,海鷗停了一秒,便大踏步往前走去,沒再看他一眼。
出了醫(yī)院大門,蓮子沖海鷗笑了笑說,老師,我今兒挺高興的。真的,我不怕他們了,我有磚頭。我讓不了他們喜歡我,我就讓他們怕我。蓮子的眼眸閃閃發(fā)亮。
中午的太陽可真刺眼啊,刺得海鷗的兩只眼球發(fā)脹發(fā)澀發(fā)紅。海鷗揚起頭,那股子酸水仍不依不饒地往下流竄,在鼻梁那停住,鼻梁隱隱地作痛起來。
海鷗把蓮子領(lǐng)了回去。蓮子父親一路遠遠地尾隨她倆,回到家后,就一直蹲在門檻兒上,沉默地抽著水煙筒,不時發(fā)出幾聲長嘆。虛弱的嘆息聲很快被淹沒在了水煙筒聲中,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咕嚕,今兒的水煙筒大聲得如鎮(zhèn)東的水庫水。放閘的時候,大水一路咆哮而下,淹沒了干涸的土地,噌噌地往上漲。第一次看見放水,蓮子就想,水要是淹過堤壩,淹沒莊稼,淹上小鎮(zhèn),那該有多好啊。蓮子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感到羞恥,卻總是冷不丁生出那樣的念頭。可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水庫仍是循著不變的規(guī)律,水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走,漲多高,像鐵打的規(guī)律,無從打破。一如梅鎮(zhèn),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大同小異的生老病死,也重復(fù)著八卦謠言,漫無邊際,如滔天洪水。像有一只手,看不見的一只手,在暗地里操縱著天地間的一切。這番話是蓮子在畫小鎮(zhèn)的時候說的,用著與她年齡不搭調(diào)的口吻。她在小鎮(zhèn)的上空畫了一大朵灰色的云,形狀像一只手。一開始,整幅畫她用的是灰色調(diào),層層疊疊,濃郁蒼茫的灰色調(diào)。畫完了,她想了想,又調(diào)了天藍色與檸檬黃,厚厚地覆蓋上去。蓮子歪著頭思索了一陣,幽幽地說,多么寧靜與溫暖啊,這才是梅鎮(zhèn)該有的顏色。
海鷗為蓮子察看傷口。蓮子的身體瘦削蒼白,卻又生機勃勃,像一條粉嫩的蓮藕,那么的純潔、堅韌。紫青的瘀傷縱橫在她細(xì)嫩的皮膚上,像一朵朵瑰麗的墨荷,陰郁而又冷艷得令海鷗動容。她撫摸著蓮子光潔的皮膚,感嘆著生命的頑強而又無奈。
真想把你畫出來。脫口而出這句話時,連海鷗自己都嚇了一跳。畫裸體畫,這在梅鎮(zhèn)可是一件傷風(fēng)敗俗的大事兒呢。海鷗不再提這個敏感話題,只是專心地幫蓮子抹藥酒。過了許久,蓮子細(xì)嫩的嗓音如一縷輕煙,嘆息著從寂靜的空谷中幽幽傳來,她說,畫吧,老師,我給您畫。蓮子轉(zhuǎn)過身子,海鷗看見了一片堅定而又純凈的天空。
四
才剛下課,學(xué)校大廣播就迫不及待地發(fā)出拉鋸一樣生澀刺耳的強大噪音,一連播了三遍,說讓徐海鷗老師馬上到校長室去一趟。校長是個出了名的老好人,從不和哪位老師傷了和氣??山裉斓男iL拉長著干瘦的馬臉,嘴巴努成了一彎弓。他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背著雙手,在室內(nèi)來回走動。寬大的白襯衣一搖一晃的,像盞被風(fēng)鼓起的孔明燈,而校長就是那根細(xì)小的燈芯。他用中指關(guān)節(jié)咯咯地敲打著辦公桌,張了張嘴,卻無從說起。又來回走了好幾個回合,終于,校長舉起兩根手指頭,紅櫻槍一樣抖抖地指向海鷗,你啊——知道外面是怎么嚼你的嗎?校長的聲音因為壓抑而略略顫抖,口齒不很清晰,像一口濃痰卡在脖子上。
怎么嚼?海鷗挺了挺腰桿。
說你三十多了未嫁,原以為有多清高,原來是個戀童癖,和自己的學(xué)生鬧出不三不四的荒唐事來。校長把桌子敲得山崩一樣地響,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他欲言又止的樣子,像多么羞于啟齒將要說出而又礙于身份無法說出口的話。海鷗知道他想說啥,正如她知道整個小鎮(zhèn)正在津津樂道的事,說她徐海鷗下面長了男人的那東西,說她借著畫畫的名義看了蓮子的身子又睡了蓮子,她其實就是一披著女人皮的男人。
海鷗知道這事兒傳出去只是早晚,但不知會傳得那么快,更不知會傳得如此離譜。那天,當(dāng)她在畫著裸體蓮子的時候,被路過窗口又趴窗簾縫隙里瞅上半天的蓮子父親給逮了個正著。老漢像得了哮喘病一樣地喘,那張臉紅了又綠。這是海鷗第一次發(fā)現(xiàn)蓮子父親的臉除了土色以外的顏色,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中氣十足,說話洪亮利索。他破門而入,如門神一樣杵在門口,像粵劇里的武生一樣對海鷗怒目而視,然后再像雷公一樣發(fā)出咆哮,說收起你的雞巴藝術(shù)給我滾蛋!說完麻利轉(zhuǎn)身,仿佛一個突然被泄掉氣的氣球,嗖的一聲在屋里四處亂竄,尋找著什么。最后,他拽著一把大掃把把海鷗給攆出了家門。
你倒是說說,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校長站在海鷗跟前,貓下腰,緊擰著眉頭,小眼睛從眼鏡上框瞅著海鷗,不懂是希望她說是,還是不是。
我要是說這不是真的,您會信嗎?海鷗輕笑起來。
海鷗啊海鷗,我也是愿意相信你的,可這事已經(jīng)鬧到縣教育局去了。我們鎮(zhèn)中心小學(xué)一直是優(yōu)秀單位,前面出了蓮子打人的事情還沒了結(jié),現(xiàn)在又瘋傳你誘騙未成年少女,連衣服都脫了,嘖嘖,這成何體統(tǒng)啊——這些噓噓嚷嚷的傳言,怕是對我們學(xué)校影響不好啊。校長仰頭一聲長嘆。不是我不幫你,只是學(xué)校名譽要緊,你說該如何處理是好?。?/p>
校長找我過來,想必也有了處理的法子。海鷗仍然是不亢不卑的態(tài)度。
校長來往急走了幾個來回,像突然想到了好主意一樣,猛地一拍大腿,壓低了嗓門說,這樣吧,你先寫個檢討,說說你是怎樣的一時糊涂,把責(zé)任盡可能地往蓮子那邊推。婦聯(lián)的心理醫(yī)生也說了,那女娃有心理疾病,你這么一推大家都能理解,事兒也好辦。教育局那邊嘛,我去幫你求個情,你認(rèn)錯的態(tài)度誠懇點兒,這事兒沒準(zhǔn)就能過去了。校長的眼鏡滑到了鼻梁中間,他背著左手,右手撫上海鷗后背,瞇縫的小眼睛如兩顆油亮的綠豆,死死地盯著海鷗看。海鷗覺得有條肥膩的毛毛蟲在她背后慢慢地攀爬。
海鷗是寧愿學(xué)校處分也不愿意做出傷害蓮子的事。但事情既然已經(jīng)出了,就必須妥善解決。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門衛(wèi)室的光頭李倒是歪打正著地點醒了她。
一天晚上,光頭李坐在門衛(wèi)室門口乘涼。他穿條大短褲,少見地穿上了白襯衣。襯衣明顯不合身,把肚腩勒得擰巴。海鷗剛要走出校門,被光頭李叫住。他捏著嗓子叫,徐老師,有你包裹。海鷗走進門衛(wèi)室,光頭李一副關(guān)心的樣子,神神秘秘地說,聽說你被校長叫去了?沒啥事兒吧?徐老師你人好,你的事就是我老李的事,要是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木捅M管開口,我一定盡我所能。說完,瞅著海鷗討好地笑。海鷗不喜歡光頭李,雖然光頭李時常明里暗里地向海鷗示好。這家伙是出了名的包打聽,梅鎮(zhèn)的八卦消息,沒有他不曉得的。這消息曉得多的人,想必也是個好事之徒,海鷗一直提防著。平日里,海鷗進門衛(wèi)室也只是拿包裹,禮節(jié)性地打個招呼,從不和他深聊。況且,光頭李表面看著實誠,暗地里卻風(fēng)流成性,海鷗覺得他就像個綠頭蒼蠅,逮著爛西瓜都想咬一口。有時,海鷗在學(xué)校畫畫到深夜,經(jīng)過門衛(wèi)室時,聽見里面?zhèn)鱽砼死死说男?。有人傳出消息說,這光頭李經(jīng)常去廣場招妓,一次五十塊,價錢倒是公道。為了省開房費,光頭李就把“雞”往這門衛(wèi)室里領(lǐng)了。有人把這事兒告到校長那里,卻仍然風(fēng)平浪靜,光頭李還在門衛(wèi)室好好地呆著,大伙兒都猜這光頭李背后肯定有能耐大的人給罩著了。
海鷗在一堆包裹里找了好一通,沒找著她的,便問光頭李包裹在哪。光頭李堆出滿臉討好的笑,說,在里屋,徐老師你是有品位的人,來的包裹都是些書啊畫啊顏料啊什么的貴重物品,我怕被人搞壞,就放在屋里頭,你到里邊找找去?海鷗從不知這門衛(wèi)室還有個里屋,而且還擱了張床。這里屋沒有窗戶,黑乎乎的,到處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花露水氣味。海鷗在臟亂的桌子上翻找著包裹時,光頭李從后面一把抱過來,一只手撫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在她胸脯上亂摸。海鷗掙脫不得,情急之下,用高跟鞋猛踩他穿人字拖的腳,光頭李痛得嗷嗷叫著撒了手。海鷗逃向門口時,被光頭李兩步搶前堵住,上去又正面抱住海鷗,伸出臭熏熏的舌頭就往她臉上舔,邊嗡聲嗡氣地說,別裝了,連女娃娃都上了,倒不如從了我,為你驗明正身。我去和校長說你是我女朋友,以后就沒人敢欺負(fù)你了。海鷗抬起膝蓋朝光頭李襠下用力一頂,光頭李慘叫一聲,像根蔥一樣栽倒在地,一個勁地在地上來回翻滾,海鷗趁機逃到了屋外。想起光頭李襠下那堆軟軟硬硬的貨,像一堆濕膩的豬下水,她好一陣惡心反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