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時代賜我幸運,我萌生了,寫作了,記住了,所有的日子,共和國的日子—— 王蒙:所有的日子都來吧
感謝時代賜給我的幸運,11歲,初中一年級,結(jié)識了本校壘球明星、地下黨員何平,他的家就是我的培訓圖書館,后來14歲差5天我被破例吸收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49年3月,在解放了的北京,我成為新民主主義青年團即后來的共青團干部。破落、空虛、骯臟、搖搖欲墜的北平變成了健康、自信、勤奮、日新月異的候任首都。舊中國,北平整個都是惡臭撲鼻的垃圾堆,解放軍一來,幾天就清理得干干凈凈。三天兩頭停電的北平,供電一下子全然康復。雖然有敵特放火焚燒公交電車,全市公共交通仍然是前所未有地順暢了。新街口、交道口修電影院,什剎海建設體育館與游泳場,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變了樣,都在跳舞,都在唱歌,都在招展,都在發(fā)光。是共和國最初的日子,是高屋建瓴也是腳踏實地的日子。是心愿紛紛、成績樁樁的日子,是幾千年中華歷史上沒有見過,沒有說過,甚至沒有想到過的日行千里的日子。是轉(zhuǎn)眼過去了的,也是充滿遐想的日子,是歷史的豪邁,青春的熱烈,是眼淚、歡笑、深思,都前所未有的日子。
世上有幾個十幾歲的少年有這樣的福氣,有這樣百世不遇的機緣,能在這個多感多夢的年華看到這樣的天翻地覆,凱歌行進,山呼海嘯,日月重光!能在這樣的年紀整天組織青年人演講、讀書、合唱、聯(lián)歡,宣揚革命理論,抒發(fā)奮斗胸懷!我們唱的是“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年青人,火熱的心”;我們聽的是周恩來、彭真、艾思奇、胡繩、田家英、丁玲還有蘇聯(lián)專家的報告;我們跳的是秧歌舞與腰鼓舞;我們讀的是《把一切獻給黨》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們看的影劇是《白毛女》與《劉胡蘭》。我們高舉的是紅旗與彩旗,我們白天勞動,下班后是團的組織生活——“團日”,團日后是為在朝鮮的志愿軍戰(zhàn)士炒面,抽出時間還給蘇聯(lián)青年寫信。
同時,我們勇敢淋漓地蕩滌著舊中國的污泥濁水,槍斃天橋惡霸,解救火坑中的妓女,取締害人的“一貫道”,關閉吸食鴉片的“土膏店”,干脆利索地解決了由一個日本人與一個意大利人策劃的炮打天安門城樓的大案。再沒有頹廢麻醉,再沒有齷齪下流,再沒有寄生剝削,再沒有蹂躪掠奪……也再聽不見《夫妻相罵》與《我的心里兩大塊》的哼哼唧唧的鬼哭狼嚎。
作為青年團區(qū)委中學工作部的負責人,我在參加幾個中學的聯(lián)合團日活動的時候,喊出了“生活萬歲,青春萬歲”。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我寫出了“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的詩句。日子燃燒著我與我的同代人的青春,日子的光明與火熱,催促著我把這樣的日子寫在紙上,我知道它們的珍貴,也知道它們需要的是時時重溫,銘記不忘。這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初心、初情、試筆。是革命的激情,也是建設的期待;是青春的覺醒,也是奮斗的決心;是對夢魘似的舊中國的告別,也是對共和國愿景的暢想;是從來沒有寫過小說的孩子氣的沖鋒,也是一個已經(jīng)入黨五年的少年布爾什維克的壯志雄心。1953年剛剛過完19歲生日,我購買了幾個16開的大筆記本,開始寫下了一頁頁的潦草的小說草稿。為此,我重新一遍又一遍地讀起魯迅與丁玲,巴金與茅盾,《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與《青年近衛(wèi)軍》,也包括巴爾扎克、托爾斯泰與契訶夫。尤其是一次又一次地聽交響樂,聽陜北的“信天游”,聽蘇聯(lián)歌曲。我要寫日子,我要寫革命,我要寫青春,我要獻身文學,我要鐫刻我們的時代,我要溫習與演奏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的共和國序曲。越寫就越知道共和國的偉大、艱難、嶄新、開天辟地。
寫作一部長篇小說談何容易?要安排人物,要結(jié)構(gòu)他們的各種關系,要設計他們的生活場景,要出現(xiàn)不但讓作者自己如醉如癡而且要讓讀者也能被吸引住的起伏與動靜。要有男女老少,要有陰晴寒暑,要有激情澎湃,要有低吟宛轉(zhuǎn),千頭萬緒,像星月一樣滿天,像江海一樣洶涌,像日子一樣親和,像歷史一樣鄭重,這樣的寫作足以要19歲王蒙的命!但是再困難,再吃力,我必須寫出來!我當時就很明確,我是青年更是少年,我是作者更是歷史證人,你不會再找到這樣的小老革命,這樣的新舊中國的全見證全實感,連日本軍隊占領下的生活我都了如指掌,你不會再找到將自身的青少年內(nèi)心與革命的勝利、與共和國的百廢俱興結(jié)合為一的文學心境!使命在我,豈可大意!
于是,1954年開始得到中國青年出版社審讀,1955年得到中國作協(xié)青年委員會蕭殷恩師的鼓勵與指點,1956年得到創(chuàng)作假并完成了修改。1956年年底,劉白羽在《人民日報》上預告了此書。1957年《文匯報》連載了小說的相當一部分章節(jié)。1979年《光明日報》發(fā)表了我為此書終將出版而寫的“后記”。然后是小說出版。從小說開始寫作至今已經(jīng)66年,從小說正式出版至今已經(jīng)40年整,一版又一版的新書一直不間斷地出現(xiàn)在新華書店的書架上,捧在購書朋友的手中,擺放在青年的書桌上或書包里。它獲得了人民文學出版社與《語文報》的獎項,被評為全國中學生最喜愛的書籍之一,翻譯成了阿拉伯文在埃及出版,譯成了朝鮮文和蒙古文在邊疆地區(qū)出版。尤其是序詩,不知道有多少青年、演員、主持人,多少次在大學、在舞臺、在集會、在廣播電視上朗誦。至今,它還是那么朝氣撲面,意氣涌動!青春與共和國永遠同在!“我想念你們,招呼你們,并且懷著驕傲,注視你們!”感謝時代賜我幸運,我萌生了,寫作了,記住了,所有的日子,共和國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