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筱一:十年后,如何再讀法國文學經(jīng)典?
2008年,翻譯家、作家袁筱一用了一個相對模糊的概念——“現(xiàn)代”,精選了二十世紀以后的九位法國作家,在高校里開了一門“法國現(xiàn)代文學”公選課,以“私人選擇”的角度跟同學們講述薩特、波伏瓦、加繆、杜拉斯、羅蘭·巴特、薩岡,羅布-格里耶、勒·克萊齊奧,還有米蘭·昆德拉,這一批出生于二十世紀的作家,他們是如何開啟法國文學史乃至思想史的一個重要時代,在這個時代,文字顯示出它炫目的力量,從而延續(xù)了法蘭西文學的神話。后來課程的講稿整理出版,便有了《文字傳奇:十一堂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文學課》。十年后,這本書得以再版。7月20日,袁筱一攜再版新書《文字傳奇:十一堂法國現(xiàn)代經(jīng)典文學課》來到作家書店,與作家孫甘露、主持人葉沙一起,與讀者共談二十世紀法國文學經(jīng)典與私人傳奇。
袁筱一在《再版序》中寫道:“十年里,喜歡或許已經(jīng)不再是‘消費文學’的一種方式?!钡段淖謧髌妗吩侔嬷H,她“害怕把文字中流露出的當年的情緒改沒”,于是盡量將當初的認識、立場和心境保留了下來,盡管有些認識現(xiàn)在看來雖然很幼稚,有些情緒也已經(jīng)成了成熟的傷痕?!斑@種情緒是人生的某一個階段,是在文學當中讀到人的存在和自己存在時可能有的一種欣喜或悲傷,年輕而鮮活。放到現(xiàn)在是不會有的,它是一種很毛糙但很真實的狀態(tài)。”袁筱一談及十年后再版時的心境時說道。新書中修改最大的是薩特和加繆兩章,前者修改了初版關(guān)于薩特生平的那段文字,后者則因為喜歡反復閱讀后,“無法容忍十年前的某些過于截然的判斷”。
之所以選擇這九位作家,除卻私人喜好的因素,授課的時間、解讀作家的難度、文體等因素也是選擇的標準。在袁筱一看來,“他們或許不能代表20世紀的法國文學,且只能呈現(xiàn)20世紀法國文學的一小部分。選擇他們首先出于一條稍顯‘愚蠢’的標準:都出生于二十世紀。二十世紀上半葉被認為是薩特時代。從薩特開始,其他作家或多或少受到了他的影響或站在他的對立面。因此,這本書的選擇集中于在二十世紀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的一些作家?!彼J為經(jīng)典化本身是一個過程,是反復閱讀、批評構(gòu)成的,經(jīng)典遠非一成不變的定論。她在現(xiàn)場坦言書中涉及的幾乎都是小說家,沒有戲劇和詩歌的位置。因?qū)@兩個領(lǐng)域了解不深,如果要涉及,對于當時自己的授課,將會非常艱難。這一點正好回應了有讀者提問為何普魯斯特等大文豪未能入選的原因,畢竟“一個學期一門課完全講普魯斯特,可能也講不完”。
“男作家和女作家的不同之處在于,男作家總是在他的虛構(gòu)中不留痕跡地推出自己,而女作家卻是在關(guān)于自己的描述中不留痕跡地進行虛構(gòu)。”這句話被葉沙單獨挑出來,她認為該書中對于男女作家的書寫重點是有偏向的。在《文字傳奇》中的9位作家里,有3位是女性,分別是杜拉斯、薩岡、波伏瓦。對于這一話題,孫甘露表示:“法國文學是特別能談到性別的文學。”他以杜拉斯和薩特為例,杜拉斯是傳奇女作家,她的創(chuàng)作是基于人生經(jīng)歷之上的虛構(gòu),她一生的寫作都含有早年經(jīng)歷,《廣場》《卡車》都是如此。正如袁筱一在書中從杜拉斯的一份作者說明談起,“沒有上帝一般的母親、沒有老師、沒有分寸,沒有限度,無論是痛苦——她到處都覺著痛苦——還是對這個世界的愛情?!彼J為杜拉斯不僅要向命運提出問題,還要書寫自己的命運。因此她的一生,是她通過寫作的方式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這一層面上,袁筱一認為對杜拉斯最大的誤解就是認為她只是一個寫愛情故事的女性寫作者。“其實杜拉斯不是,杜拉斯不僅帶來了語言上的革命,也帶來了所謂文學語言的革命,她的文字生涯是一幅有關(guān)生命的文字游戲的壯觀場景?!?/p>
對于“男作家總是在他的虛構(gòu)中不留痕跡地推出自己”的觀點,孫甘露笑言袁筱一可能是在對比閱讀中寫下的這句話,它嚴格的表述應是“寫作既是在虛構(gòu)中推出自己,也是退出自己,兩者兼而有之”。比如對比杜拉斯,薩特的小說中生活經(jīng)驗肯定是存在的,但讀者很難看到他個人經(jīng)歷的影子?!跋瘛稅盒摹愤@部作品,即使他寫的是個人經(jīng)驗,但經(jīng)過高度抽象化后,呈現(xiàn)的時候個人經(jīng)驗并不會凸顯在最重要的部分?!睂O甘露說。虛構(gòu)是作家寫作的重要要素之一,但男性作家和女性作家對虛構(gòu)這種寫作方式的本質(zhì)理解仍然存在差異。袁筱一回應道:“不同的虛構(gòu)方式暴露了作家們的性別差異。以波伏瓦的《名士風流》為例,這部作品描繪了二十世紀戰(zhàn)后法國知識分子的群像,這幅畫像非常真實,因為過于真實,而產(chǎn)生了‘代入問題’,使得這部作品受到加繆嚴厲的指責和質(zhì)疑?!痹阋晃⑿χc出自己在寫作時的些許立場:“男作家里,我對加繆或者對羅蘭·巴特有微微仰視,講到薩特,不自覺流露出的立場會有一點小小的調(diào)侃和微詞,可能暴露了我的一點性別意識。”在她眼中,薩特自幼出身望族,在亨利四世高中上學,大學就讀巴黎高師,文字傳遞出來的是學院的氣息,“作為知識介入社會的代表,他渴望以自己的主張影響別人,他的想象很難超越知識分子和精英階層的邊界?!倍涌姷臅鴮懣缍雀?,“比薩特沉默一百倍,卻也熱情一百倍”。
雖然在書中,她圍繞愛情解讀幾位女作家,但袁筱一也認為除愛情之外,在女作家身上,或許還有更豐富的內(nèi)容值得研究與書寫。通過大量的比較閱讀,她發(fā)覺女性寫作者的不同在于:個人經(jīng)驗只是她們的起點。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她們的眼光放置到社會和世界之上。換言之,女性作家從個人經(jīng)驗出發(fā),抵達普遍。男性作家正相反,從普遍出發(fā),抵達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