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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當代文學批評的尊嚴和激情
來源:《雨花》 | 張學昕  2019年08月06日20:28

在經(jīng)歷一段時光,或哪怕是在一天的喧囂過后靜下來的時候,我經(jīng)常會對自己發(fā)出一連串的疑問:我們究竟正處于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是怎樣的一種精神或力量主宰和影響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生活?對于一個與文學存在密切關系的人,無論是作家、詩人還是批評家,如何才能更好地通過自己的文字,判斷、呈現(xiàn)這個世界豐富的面貌和真相?文學寫作的使命是什么?文學批評的使命是什么?是什么在激發(fā)我們的寫作與批評?

我知道,這是一些幾近于古老的話題,我可能無力回答這其中的許多問題,但我可以坦言,激發(fā)我文學批評寫作的激情,是對人、事物、世界乃至具象的天地時空的敬畏,對存在的不懈地追問。我相信,每一位真正寫作者的內(nèi)心,都一定蕩漾著這種樸素而執(zhí)著的情懷。敬畏之心,虔誠之意,對美好事物的追尋,應該是一個作家、批評家最重要的精神品質。

我不得不承認,多年以來,在我對文學的持續(xù)不斷的閱讀中,那些堅硬或柔軟的文字,很多時候不僅沒有緩解我內(nèi)心與現(xiàn)實的某種齟齬和沖突,鑄造起我內(nèi)心的強大,反而愈發(fā)加劇了我對存在的更多的焦慮、壓力和緊張。我想,這種焦慮和緊張源自多方面的原因,一則是我對文字過于輕率的理解,對存在世界的把握不夠從容灑脫,二則也源于我精神內(nèi)涵的種種匱乏,以及對不朽事物或境界的向往和渴望。這是我更為眷戀文學和文學批評的真正理由,也恰恰是我所恐懼的一點。因為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敘述文本,更是那些文字背后所蘊藏的復雜文化和艱澀、迷亂的現(xiàn)實生活。我甚至深深地懷疑:我的批評文字作為個體世界的情感呈現(xiàn)和自我生命的載體,對社會生活和更多的“他者”又意味著什么?我的所謂對文學的“獨語”的分量究竟有多大呢?因此,我也會常常在閱讀和批評中不斷地、惴惴不安地追問和反省自己有關批評文字的倫理。

我漸漸清楚的是,文學、文學批評都是心靈對整個外部世界和存在的一種精神性的秘密到達。它是心靈從生活現(xiàn)場到寫作現(xiàn)場的一次沒有任何表演性質的勇敢穿越,這時的寫作,不再是也不可能是自我的原生態(tài)的復現(xiàn),而是心靈對存在的拓展和豐富,是對世界的耐心傾聽和對內(nèi)在自我的尋找。這時的“批評”,與閱讀一道,源出于文本,更依賴于生活,是擺脫任何功利和庸俗枷鎖的一次次遠行,是一個心靈道場和充滿激情的狂歡儀式,是精神對事物的某種到達。這時的文學批評寫作,心靈完全沉浸在語詞的密林里,彌散出激烈和吶喊、寬柔及沉寂、疼痛與撫摸,暗示著寫作者內(nèi)心的美妙風景和百感交集,超越于文本之外,到達于生命本身。

實在地講,我從不敢對文學有太多的奢望。我覺得更不要讓文學、文學批評有太多的文學之外的負累。文學批評雖然不能即時性地解決我們現(xiàn)實的、個人的尷尬處境,但我堅信,文學會建立大于一切物質存在的寬闊和自由,從黑暗而堅硬的存在中磨礪出耀眼的火光,顯示出她的神奇。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她既不是擺設也不是附庸,而是前面提到的,是一種到達,我想,對于文學,對于心靈,這已經(jīng)足夠了。

從心靈出發(fā)所能呈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實,在經(jīng)歷了歷史、現(xiàn)實世界的風風雨雨之后,必將會重新回到心靈的錨地。無論她有多少負載或承諾,有多少企盼或獲得,有多少期待或無奈,有多少虛幻或夢想,有多少空虛或深刻,我們都會在對文學的心靈闡釋中得到最大的快慰。文學是神圣的,她永遠是一條道路,一條不斷延伸、鋪展開來的道路,讓更多與文學有關的人,穿越表象和某種意志的世界——到達心靈深處。

這種到達,不會被任何外在于文學和心靈的意志指派,它是批評家作為閱讀者和詩人雙重身份的一次經(jīng)驗快感,是文本的另一次寫作過程,是在精神、理性控制下又為理性力量所不能洞察的隱忍力量的樸素呈現(xiàn)。所以,從這個角度看,文學批評的高貴與尊嚴,并不在于它的權威性,而在于它的寬容、仁慈和激情,在于對人和事物的尊重和敬畏。

可以這樣講,任何時代、任何作家的文學寫作,無不追求以一種獨到的文學敘述表達歷史和現(xiàn)實、人生與世界的存在及其聯(lián)系,也就是“說”,作家都在努力以“歷史的”“美學的”呈現(xiàn),“說”出一個時代生活的豐富性、復雜性和精神性的存在狀態(tài)。那么,當我們直接面對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況及靈魂狀況的時候,在對世界形而下、形而上的表現(xiàn)和把握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作家如何擺脫和超越以往文學表達、文學想象的局限和傳統(tǒng)藝術模式的束縛、制約,從當下的現(xiàn)實出發(fā),不僅要使自己的文學表達洞穿具體的社會生活表象,直指人類、人性的心靈內(nèi)蘊,對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秘史和現(xiàn)實,做出作家自己的判斷,在呈現(xiàn)和表述中,使敘事文學達到最為理想的境界,以此作為努力追求的方向,而且,還要以內(nèi)在的力量、蘊含、隱喻和象征,說出一個民族的希望和存在的依據(jù)。只有這樣,才能構筑起文學的支配性力量,實現(xiàn)文學自身的文化、歷史和美學價值。這是我對中國作家的期待,對中國文學的祝愿和期待。作為一個追蹤當代文學腳步的觀察者和評論者,我們與作家同處于一個時代,并渴望我們的作家能夠寫下無愧于這個時代的經(jīng)典。因此,從這個角度講,我們正處于一個“準備經(jīng)典”的時代。特別是,中國作家面對復雜開放的國際文化背景和當下中國社會現(xiàn)實,如何堅持文學的本性,選擇文學的表現(xiàn)形式,不斷地探索與尋找一種最契合主體表現(xiàn)個性的形式,已經(jīng)成為不容忽視的問題。這樣,才能更好地表現(xiàn)作家對生活與時代的人文關懷,并保持文學的審美本性,從個體生命的自我體驗、自我沉醉中擺脫出來,讓自己的文學實踐擴展到對整個民族生活與歷史的審美觀照。同時,還要走出個人狹隘的、絕對的人本困境,走出視藝術為奢侈游戲的“象牙之塔”。因此,我們要處理好功利與審美這個“二律背反”的哲學、文學命題,獲得藝術創(chuàng)造的新的可能性,獲得真正自由的寫作空間,這些,也都將成為我們一代代作家和批評家共同努力的目標。

我相信,好的文學批評,都是對作家創(chuàng)造的文本世界“咀華”的過程。以往,我們在讀那些好的文學批評文字時,就常常有這樣“咀華擷英”的美妙感受。從這樣的評論文字和闡釋,可以感受到批評家格外喜歡將自己的意緒、感受和思考,徹底地沉迷在作家及其文本的世界里,與文本中的故事、人物、語言和細節(jié),徜徉一處,執(zhí)手相看,或同舟共濟,或魚翔淺底,或水中撈月,或翻云覆雨。這樣的批評文字,充滿體悟和感性的伸張,正可謂“隨物婉轉”“與心徘徊”。同時,文字中不乏理性的思辨和精神的沉淀,這樣的文字,有溫度,有力度,有深度,也有個性的氣質和風度,特立獨行,入情入理,一任評論的激情在文本的世界狼奔豕突,云卷云舒??梢哉f,這樣的評論文字,迥異于西方的“新批評”,或可稱之為“詩性的批評”。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曾提出了作家和作品之間“鏡與燈”的關系,實際上,“鏡與燈”作為一個巨大的文學隱喻,更像是作家和批評家的相遇相知,相互照亮和鼓舞,文學文本和批評文本的精神互文,也是對各自美學品質的技術互證。無疑,這是文學批評的一個路徑和面向,只是多年來,這樣的批評仍像是一股涓涓細流,尚難在當代文學批評中構成大的波瀾和聲勢。難能可貴的是,在批評的世界里,總是有這樣的潺潺溪流,款款地從文學的高地清逸流過,情志相生,不斷地破繭而出,讓我們在這樣的批評文字里,強烈地感受到詩性批評的氣息和活力。

一個作家的文體意識及其對語言、結構的感悟力、理解力,直接決定了一個作家的審美判斷力和表現(xiàn)力。對文體、結構等文學形式力量的探究和美學層面的深度發(fā)掘,也是批評家應該重視的面向。當然,這里有很大的天分層面,尤其是文學語言,直接關系到一部作品的價值所在。關于小說語言,汪曾祺先生有一段非常經(jīng)典的話:“我認為小說本來就是語言的藝術,就像繪畫,是線條和色彩的藝術。音樂,是旋律和節(jié)奏的藝術。有人說這篇小說不錯,就是語言差點,我認為這話是不能成立的。就好像說這幅畫畫得不錯,就是色彩和線條差一點;這個曲子還可以,就是旋律和節(jié)奏差一點這種話不能成立一樣。我認為,語言不好,這個小說肯定不好。關于語言,我認為應該注意它的四種特性:內(nèi)容性、文化性、暗示性、流動性?!蔽沂仲澩粼鲗φZ言的高度肯定,以及他自己在寫作中的身體力行,其中語言的“四性”,他自己的作品基本都做到了,這也就注定了他小說的基本美學價值取向和文體風貌。語言雖說并不是萬能的,但是,對于一個杰出的作家而言,寫到一定的份兒上,如果沒有語言的凌空蹈虛,沒有典雅或美妙的漢語言寫作才華,即使他講出了一個精彩的故事和巨大的隱喻、象征,那種表現(xiàn),恐怕也會令人感到逼仄,感到遺憾。我們不惟語言至上,可是,沒有好的語言,故事和內(nèi)涵都無法飛翔,就沒有一個絕好的承載。另外,從一定意義上講,小說本身就是一種結構,這是作家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生命體驗,憑借自己的審美判斷力和表現(xiàn)力,將生活通過一種結構呈現(xiàn)出來,這個結構,既是一個承載思想、精神的容器,也是表現(xiàn)存在世界的途徑和方法。實際上,小說的內(nèi)容和形式是無法割裂的。作家對于形式感的講究或者追求,最終的目的,都是為了最大限度地尋求一種更確切的表達。無疑,這里面也就必然蘊含著一個作家的美學觀念、人生哲學以及寫作態(tài)度,滲透在文本的字里行間。作為一個專業(yè)讀者或者批評家,我愿意在作家創(chuàng)造的文本結構中,做出自己最切近文本的闡釋,而且,這種闡釋,也一定是對于文本美學價值的發(fā)掘、意義的延展。因此,我們的文學批評,一定是美學的批評,文學評論,從語言的維度講,也應該像那些杰出的文學文本一樣,必定是唯美的敘述。

1980 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生了迅猛的變化,作家的寫作呈現(xiàn)出極大的創(chuàng)造活力,文本的形式感,表現(xiàn)出的文本形態(tài)和精神內(nèi)核,都有許多創(chuàng)造性的元素。而我們的文學批評則顯現(xiàn)出疲憊、乏力的倦態(tài),或者說,面對許多鮮活的作品,顯現(xiàn)出一種闡釋的無力感,愈發(fā)缺少創(chuàng)造的活力和理論的自覺。并不是說,一定要先創(chuàng)造一種理論來,再去闡釋文本,而是要在不同的具體文本面前,選擇一種可行的、十分契合文本的方式和方法進入文本。不是用一種理論、理念去撞擊文本,而是要貼著文本走,對不同的文本采取不同的闡釋途徑和審美路數(shù),化用相關的文學理念,并且嘗試突破已有的理念,自覺地敦促自己增強理論創(chuàng)造的勇氣。在這個方面,我始終在嘗試,保持對文本闡釋的活力和激情。所謂“新的理論”只能存在于我們對于不同文本的闡釋之中,通過大量的文學批評實踐,感悟、發(fā)現(xiàn)新的理論元素,在若干次嘗試中獲得闡釋、批評的自信以及創(chuàng)造的愉悅。它既可能是西方文論的選擇性化用,也可能是中國古典文論的體悟性滲透。索性就先不去考慮什么“體系”之類的建構吧,批評只要能夠做到“有的放矢”,就是有意義、有審美價值的文學批評。近些年纏繞著我們的,往往是那些很宏觀、十分富于理論感的大問題。正是這些似是而非的理論“問題”和理論規(guī)約,束縛、遮蔽著我們的閱讀,也禁錮了那些我們原本會極其生動的藝術感受。所以,我們的批評,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與自己所“掌握”的某些理論進行搏斗,從而在自我更新的道路上,守正創(chuàng)新。

對于文學史,也許它永遠處于一個“重寫”的過程。我們對一個時代文學的認識和理解,隨著時間的推移,會出現(xiàn)認識和判斷上的調(diào)整和重新估價。尤其是,我們一直近距離接觸當代作家的寫作,難免出現(xiàn)“不識廬山真面目”的感覺,缺少心理上、精神上、人文和價值體系方面的沉淀,因而重新認識,重新考量,重新解讀,都是正常的現(xiàn)象。因此,這也就給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增添了新的學術生長點和可能性,使得我們在一種新的視域下考察文學的品質和價值。

其實,一個作家,或者一個批評家,他對于世界和生活的影響,就在于用心去探究人類的命運,使這個世界更富有人性,從生存和精神兩個層面,使我們的存在更加接近人類的理想狀態(tài)。作家和批評家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才會發(fā)現(xiàn)和洞悉存在世界的諸多問題以及他們的種種不滿意,并通過自己的文字建立一個新的世界,新的精神空間,創(chuàng)造高于現(xiàn)實和功利的心靈史和精神史。雖然我不知道,文學及其相關的文字,最終與這樣一類宏闊的目標到底有多遠的距離,但我愈發(fā)清楚,寫作與批評都是一種責任,一種使命,一種信仰,也許,它還是一種精神的宿命。因此,在面對這個時代及其生活的時候,我們更應該從內(nèi)心出發(fā),從尊重每一位生命的存在意義、價值和方式出發(fā),從一個時代的精神狀況出發(fā),抵達一種真、善、美的境界,只有這樣,文學寫作、文學批評才不僅僅是一種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表現(xiàn),而更加是一種對現(xiàn)實和心靈的培育和建設,是對平庸和低俗現(xiàn)實的超越。那么,這個文學批評寫作的過程,就會是一個批評家對生活、對作家出色寫作的雙重致敬,是對文學批評寫作尊嚴的堅守。當然,這一定也是一個溫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它切實地構成了人類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是有關生命及其未來的光榮與夢想!我們確實無法否認文學本身的自由與神圣。

1990年代后的中國現(xiàn)實很有分量,一個作家及其文本如何能夠不辜負現(xiàn)實,不辜負歷史,不辜負人民,是極其不容易的。作家惟有不辜負當代中國的現(xiàn)實,努力發(fā)掘一個民族和時代生活的變化及走向,讓大時代、大歷史深刻地卷入自己個人生活和內(nèi)心,在一個人的內(nèi)心,在自己語言的血液里,探測歷史的深度,惟此,才有可能寫出最偉大的作品。文學批評的責任和使命,也因而顯得更加重要和沉重。

本文刊于《雨花》201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