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時代生活
◎生活當然是個人的體驗,但不是局限在個體私人的世界中,其更深刻的內容是時代、人民和民族精神,不能離開了這個大的前提,不能離開了藝術對生活的責任。不承擔生活責任的藝術容易創(chuàng)作,但是,這不是偉大藝術所追求的。
習近平總書記在致中國文聯中國作協成立70周年的賀信中提出, “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工作導向,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不斷增強腳力、眼力、腦力、筆力” 。 “四力”的提出,形象生動地闡明了文藝與生活的關系以及文藝家如何“深入生活”這一難題。
啟功先生曾說, “唐以前詩是長出來的,唐人詩是嚷出來的。 ”此話道出詩歌藝術與時代生活之間的真實關系。元好問在《論詩絕句》中說, “眼處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總非真” 。無論哪個時代的作家,躲進小樓成一統,關在象牙塔里獨善其身,搞出一點兒怡情養(yǎng)性的小東西是可能的,但是很難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作品。從這個意義上說,文藝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生命力來自于真實而深刻的生活體驗,可以說,“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 ,沒有這個前提,無非是“欺心以炫巧” (王夫之語) 。文藝創(chuàng)作的模型、靈感、激情、思想、語言、技巧無不是來自于生活。“深入生活”并不僅僅是唯物史觀的推理與運用,更是古今中外優(yōu)秀文藝家創(chuàng)作經驗的總結提煉。我們可以聽一聽偉大作家的經驗之談:狄德羅強調,“你要想認識真理,就得深入生活, ……去熟悉各種不同的社會情況,試住到鄉(xiāng)下去,住到茅棚里去,訪問左鄰右舍,更好是瞧一瞧他們的床鋪、飲食、房屋、衣服等等” ;歌德說, “必須由現實生活提供做詩的動機,這就是要表現的要點,也就是詩的真正核心” ;巴爾扎克說,“作家應該熟悉一切現象,一切感情” ……可以說,藝術是從生活的土壤中自然地長出來的,是“生活的內部的詩” (盧卡奇語),因此,黑格爾說,“藝術家所依靠的是生活的富裕,而不是抽象的普泛觀念的富?!?。藝術家必須與生活材料建立起親密的關系, “他應該看得多,聽得多,而且記得多” 。
很長時間以來,“深入生活”的思想曾經受某些作家藝術家冷落,一些人覺得我自己就在生活里,并不在生活之外,天天都生活,不需要所謂深入生活,我只要寫出我的生活,寫出我的天才與靈感,寫出人性的深度就是優(yōu)秀作品了。這里,我想他們誤解了“深入生活”的真實內涵,這里的生活當然是個人的體驗,但不是局限在個體私人的世界中,其更深刻的內容是時代、人民和民族精神,不能離開了這個大的前提,不能離開了藝術對生活的責任。正如巴赫金所言: “無須借口什么‘靈感’來為不負責任開脫罪名。那種輕視生活而自己也為生活所輕視的靈感,不是靈感而是迷狂” 。不承擔生活責任的藝術容易創(chuàng)作,但是,這不是偉大藝術所追求的。所以習近平總書記說:“我們要走進生活深處,在人民中體悟生活本質、吃透生活底蘊。只有把生活咀嚼透了,完全消化了,才能變成深刻的情節(jié)和動人的形象,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才能激蕩人心。 ”
那么,當代生活是怎樣的,發(fā)生了什么,什么樣的生活是值得追求的?文學藝術作為“國民精神的燈火”如何照亮時代,照亮前行的道路,照亮日常生活?我的理解是中國當代文學藝術需要在最基本的三個層次上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是,文藝要讀懂時代之勢,引領時代風氣。今天的中國面臨著深刻巨大的社會轉型,發(fā)展的機遇凸顯,迎來了最接近民族復興的歷史時刻,同時各種矛盾疊加交織也最為復雜難解。有兩個方面深刻的變化引發(fā)了日常生活的革命:一方面,從未有過的現代化深度發(fā)展,城市化、工業(yè)化進程加速,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劇烈變遷,這是中國社會百年未有之變。文藝工作者需要深入生活,讀懂深刻的社會變遷和其中的世道人心。另一方面,新科技革命轟轟烈烈的發(fā)生以及新的審美文化需求對時代生活的影響空前深刻。這是人類社會千年未有之變。中國是后發(fā)國家,中國卻也是受新科技革命影響最廣最深的國家之一,新科技革命比以往任何事物都深刻改變和塑造了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也是文學藝術與新科技革命結合得最緊密的國家之一,中國有世界上最大體量的網絡文藝創(chuàng)作群體和消費群體。如果說,中國的現代性文藝主要是從學習西方而發(fā)生,一直難以超越西方現代性的經典之作,盡管我們也出現了很多優(yōu)秀的文藝創(chuàng)作,但正如宋代以后,古典詩歌成就依然很高,卻難以超越漢唐而被人們說成宋代以后的詩歌是仿出來的。與這種情況不同,中國網絡文藝是在中國當代本土生活中長出來的,雖然泥沙俱下,野蠻生長,也很難說出現了可以傳世的佳作,但其發(fā)展勢頭不可小覷,需要更多優(yōu)秀人才乃至藝術天才加入到科技與藝術的這個聯姻之中,及時關注新科技的發(fā)展并投身到新藝術樣態(tài)的發(fā)展之中,因為這可以為中國當代文藝與社會的發(fā)展提供更大的可能性。
二是,文藝要批判與確立日常生活觀念,消除精神貧困。隨著全球化的日益加深和當代市場化生產與再生產的不斷擴大,當代社會彌漫著消費主義文化,消費生活與商品生產的界限日益模糊而不斷被整合進生產的邏輯鏈條之中,許多文藝作品打著探求人性深度的旗幟,可是只見欲望難見情感,只見丑惡難見良知,物質豐裕的背后存在著精神貧困化的風險。20世紀末隨著嚴肅藝術話語逐漸失勢,不再承擔日常生活觀念和生活方式的塑造者、引導者這一角色,但這個引領者的位置并沒有隨著后現代理論對宏大敘事的解構和對多元性的鼓勵而消失,而是被其他流行文化所取代。當下火爆的影視作品、各種互動性App上的短視頻、社交媒體上的推文,乃至網絡文學和游戲作品都在原來嚴肅文藝的權力位置上承擔著塑造日常生活觀念與生活方式的功能。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提出的,藝術的主要作用是“再現生活中引人興趣的一切事物” ,但是不止于此,“說明生活,對生活下判斷,這也常常被擺到首要地位” 。可以說,文藝是對生活的證明與批判。面對精神貧困的日常生活現實,文藝家應該抬高自己的筆調,成為時代精神的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 “用博大的胸懷去擁抱時代、深邃的目光去觀察現實、真誠的感情去體驗生活、藝術的靈感去捕捉人間之美” ,批判、反思、塑造和引領這個活力四射時代的日常生活。
三是,文藝要表征新時代,書寫“新史詩”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沒有中華文化繁榮興盛,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一個民族的復興需要強大的物質力量,也需要強大的精神力量。沒有先進文化的積極引領,沒有人民精神世界的極大豐富,沒有民族精神力量的不斷增強,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可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 GDP很高是有意義的,但這還不是真正的民族復興,民族復興的標志是文化復興,而文化復興的標志是文化自信,自信的根源來自于這代人創(chuàng)造出了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無愧于民族的優(yōu)秀作品,這是時代文化的精華與標桿。那么,對于文藝創(chuàng)作而言,什么是新時代,新時代意味著什么,新在何處,如何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留下這光輝燦爛的瞬間?文藝不僅僅是時代的書記官,這個時代史詩般波瀾壯闊的偉大實踐需要文藝創(chuàng)作去記錄、書寫、謳歌,同時,新時代是一個進行時,偉大的時代并不會自然到來,文藝創(chuàng)造是這個時代偉大實踐的重要部分,新時代的內涵、方向本身更是呼喚文藝創(chuàng)作來探索、感悟、創(chuàng)造和引領。這里,廣大文藝家“必須從最真實的生活出發(fā)” ,走向生活的最深處,不斷增強“四力” ,才有可能創(chuàng)作出彪炳偉大時代的優(yōu)秀作品。
(作者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