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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2019年第5期|蘇二花:尋找李卉
來源:《黃河》2019年第5期 | 蘇二花  2019年08月14日07:35
關(guān)鍵詞:尋找李卉 蘇二花

李卉是個早慧少年。早慧是說她很早就懂得要臉,不幸的是媽從來不給她臉。

打從吃奶開始,兩人就各種作對,媽要李卉睡,正是李卉最不想睡的時候,媽要李卉吃,正是李卉最不想吃的時候。媽有文化,看書多,懂科學(xué)育兒,什么時候該睡,什么時候該吃,李卉說了不算,鐘表和書本說了算。到李卉會爬,會站,會跑,會說話,她從來沒對過,反正媽給的,正好是她不想要的。

同樣李卉想要的,正好都是媽不想給的,比如臉,這是李卉最想要的,卻是媽最不給她的。媽會當著她的面,對二姨三姨大舅大妗二舅二妗三姑四表哥說她各種不好,說就說,媽還帶表情,帶眼神,學(xué)李卉的表情和語言,不一定惟妙惟肖,但一定繪聲繪色。媽就像個削皮刀,把李卉的臉削得白赤赤。后來,媽發(fā)展到對每一個來家做客的人都說,說李卉的各種不好??腿寺犃硕伎粗罨苄?,但媽不笑,媽說這個孩子是真不好。

還不到十歲,李卉不好,已經(jīng)是眾所周知的事了。

李卉腿腳利索,媽想打她總是追不上。李卉早慧,掌握了媽這個弱點,就逼迫媽來追她。媽說喲,這個玻璃杯真好看。剛說完,一個不留神,玻璃杯就被李卉推到地上打了。玻璃杯碎裂,聲響清脆,李卉勝利地笑,媽一把抓空,她已經(jīng)跑出去百米。跑就跑吧,還要回過頭來對著媽做鬼臉。

媽買了一塊高檔桌布,質(zhì)地優(yōu)良圖案精美,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左鄰右舍、姨姨嬸嬸都來看這塊桌布,紛紛夸贊。李卉劃根火柴,不偏不倚在中間燒個洞。媽頭發(fā)都豎起來了,我打死你!追出去二里遠,卻沒追上。

李卉和媽的仇是從小結(jié)下的,和爸的仇,是從上小學(xué)結(jié)下的。

一開始,李卉的學(xué)習(xí)也不是那么不好,頂多是不如別人。別人語文數(shù)學(xué)門門一百,她是門門八十來分,有時候連八十來分也沒有。爸說,你怎么能不如人呢?都是一個腦袋兩條腿,你比別人差什么?都在一個學(xué)校上學(xué),你比別人少交學(xué)費了?

爸在縣政府大樓上班,有頭有臉,憑的就是處處不比別人差。爸看不上李卉,試卷上不該錯的全錯,該得分一個得不上。你是不是智商有問題?爸問。媽在旁邊補一句,這個孩子是真不好。

學(xué)校也把學(xué)生區(qū)分為好學(xué)生和壞學(xué)生,李卉屬于壞學(xué)生的那一撥。李卉表示不服,憑什么學(xué)習(xí)不好的就一定是壞學(xué)生?爸說你一個學(xué)生,成績上不去就是壞,好比農(nóng)民種地沒把地種好,就是不好,就是壞。

爸最會用農(nóng)民來舉例子打比方,他說比方一個農(nóng)民,種谷子不出穗,種麥子不包漿,能是個好農(nóng)民么?是個農(nóng)民,你就該種地好,是個學(xué)生,你就該學(xué)習(xí)好。爸說比如我,十八歲當兵,二十三歲參加工作,二十五歲提拔干部,三十歲成為副科長,三十五歲當科長,那我就是好。

爸說,你要聽話,要學(xué)習(xí)好,這才是好學(xué)生。

要聽話,要學(xué)習(xí)好,正好都是李卉做不到的。到了小學(xué)三年級,李卉干脆成了班里學(xué)習(xí)最差的,是典型的壞學(xué)生。

李卉說:我又不是為好活著。

生而為人,卻不為好。爸很生氣。爸生起氣來很可怕,照李卉的臉就扇過來。李卉天生臉大,是專為挨巴掌而生的,爸一個嘴巴子扇下來,掌紋就蓋公章一樣蓋在李卉臉上了。

李卉倒不在乎挨打,她是在乎臉。除了臉,爸打她哪兒,她都不記恨。但爸哪都不打,偏偏就打臉,這讓李卉很沒臉。

李卉家在縣政府家屬院里。這個院以花壇為中心,左四排平房,右四排平房,加起來有四五十戶。晚上吃完飯,院兒里大人小孩都出來聚在花壇前聊天,大家交換信息,交換見聞,交換咸菜蘿卜干,交換天氣很好哈哈哈,有時也交換孩子們的學(xué)習(xí)情況。這一交換爸媽發(fā)現(xiàn),李卉的學(xué)習(xí)成績無論和誰交換,都是最沒法比的。大院里,花壇前,爸和媽的顏面在交換中損失殆盡。

當晚,李卉被按在書桌前,爸說今天不把作業(yè)完成,你別想吃,別想睡。李卉餓著肚子坐在書桌前完作業(yè),一個小時完不了,兩個小時完不了,三個四個小時過去,還完不了。

爸坐下來,翻作業(yè)本翻書,給李卉找原因。一個三年級的作業(yè),能難到哪去?爸以鮮有的耐心給李卉講課本,草稿紙都劃拉下十幾張,可李卉就是油鹽不進。爸看出來了,李卉不是智商不夠,是根本就不想用智商,你給她講加減乘除,她給你說月亮星星,你給她說四則混合,她給你說風(fēng)云雷電,人坐在書桌前,靈魂卻飛到外太空。爸很生氣,雖然夜已深,但不耽誤把李卉打得鬼哭狼嚎。

爸盯了李卉一個學(xué)期的學(xué)習(xí),說李卉你這次期中考試要是再不及格,你就給我到花壇前跪著。盡管如此,但不出意外,這次期末考試李卉還是不及格。爸說到做到,把李卉按在花壇前——跪著。

正是下班時間,大院里的人出出進進,李卉跪在那里,每一個看到她的人都捂嘴笑。李卉先還哭,后來就不哭了。媽說,她當然不哭,她沒臉哭,她把臉都埋在花壇當花肥料了。李卉聽到媽的話,也覺得自己的臉早沒了,早成花肥料,并且是最正宗的農(nóng)家肥,大坨的。

被爸盯著,李卉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僅沒有變好,反而更壞。李卉說爸求求你了,別盯著我了,讓我自己來。李卉說的時候很誠懇,眼里有淚,淚汪汪的。打她最毒的時候,她都沒這樣過。爸沒同意,緊盯著還不好呢,哪敢不盯。

爸要盯,李卉就躲。李卉要躲,爸就打。打著打著,爸發(fā)現(xiàn)李卉的壞還不止學(xué)習(xí)壞,而是全方位的壞,她撒謊,偷東西,搞破壞,懶惰,嘴饞,執(zhí)拗,反叛,是個集所有壞于一身的孩子。

后來爸又發(fā)現(xiàn),打已經(jīng)不解決問題。李卉臉大,專為挨嘴巴子而生,巴掌扇多了,皮就變厚,并且越打越厚,越厚越不怕打。爸得出一個結(jié)論,對李卉最垂直的打擊,莫過于讓她跪到大院的花壇前,只有那樣,她的臉才會稍有變色,才會看到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與羞恥。

為了讓李卉能變好,爸只能這么做了。

喲,這不是老李家閨女嗎,今兒又跪了?

2

一本叫《長襪子皮皮》的書,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李卉手里。李卉打開書,只一眼就把自己浸在里面?!叭鸬溆幸粋€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有一個長得亂七八糟的果園,果園里有一座小房子,小房子里住著長襪子皮皮。長襪子皮皮九歲,孤零零的一個人。她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這真不壞,在她玩得最起勁的時候,就不會有人叫她去上床睡覺,在她想吃薄荷糖的時候,也不會有人硬要她吃魚肝油?!?/p>

李卉驚呆了,世界上居然有這樣一種存在,沒有媽也沒有爸?還能在玩兒得最起勁的時候,沒有人叫她去上床睡覺?李卉的心由此隆隆跳,喘息也粗重起來。從出生到現(xiàn)在,從來沒有出通過氣的李卉,居然深深做了個呼吸。書里的皮皮,有過爸,當然也有過媽,媽很早就去世了,那時皮皮還是個吃奶娃娃。皮皮的爸是個船長,出海遇到風(fēng)暴,被風(fēng)吹下海,失蹤了。皮皮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李卉愛死了這孤零零。

再往下看,皮皮住的地方,叫威勒庫拉莊。那是她一個人住的地方,一個人,住。威勒庫拉莊里有一匹馬,還有一個叫納爾遜的猴子。皮皮有一頭紅頭發(fā),皮皮力大無窮。皮皮,力大無窮啊。皮皮愛吹牛,皮皮愛撒謊。皮皮喜歡冒險,皮皮喜歡一切美的事物。皮皮穿一只黑襪子,穿一只棕色襪子,穿比腳長一倍的鞋。皮皮梳扭曲的辮子。皮皮有冗長拗口的名字,皮皮把馬舉起來放在外面的果園里……

哦,皮皮。李卉前所未有地長出了理想。

課堂上,老師讓同學(xué)們用理想造句,同學(xué)們踴躍舉手。一個說,我的理想是成為醫(yī)生,我要治病救人。一個說,我的理想是成為警察,專抓壞人。一個說,我的理想是成為軍人,保衛(wèi)祖國。好不容易輪到李卉了,李卉站起來,毫不猶豫地說我的理想是成為長襪子皮皮。彼時,上午十點的陽光鋪滿教室,李卉站在陽光里,光給她鍍了一層金,她的每一根頭發(fā)每一個毛孔,都在這金色里熠熠生輝。

教室里安靜下來,同學(xué)們不知道李卉說的長襪子皮皮是什么,聽起來好像有一種滑稽在里面,但看李卉莊重的神情又覺得那分明是一種未知的高尚。同學(xué)們拿不準,都看老師。李卉也看老師。她滿心的理想,和她整個人,都在金色的光輝里。

長襪子?還皮皮?老師說,沒有人的理想是成為一雙臭襪子。

哄堂大笑。同學(xué)們跺著腳笑,揉著肚笑,前仰后合地笑。同是十歲,笑什么不重要,笑本身更有趣,更值得大笑。

老師顯然不知道長襪子皮皮,同時對李卉的特異理想表示不屑。她也不是不屑,她是無限鄙夷。老師的鄙夷,很有效應(yīng)。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之后,對李卉做各種表情。一個想要成為襪子的人,你給她什么樣的表情都不為過。前一刻還沐浴在金色光輝下的李卉,下一刻就收集到了人類能發(fā)出的所有惡表情。你簡直想不到孩子的臉具有多大的可塑性,每一張都能做到的人間極致,每一張都能做到鐫刻深邃,只要它的背景是老師的無限鄙夷。

“臭襪子,臭襪子?!蓖瑢W(xué)們都朝她喊。

李卉僵在那里,直直地對老師笑,后脖頸處的頭發(fā)起了靜電,根根站立?!芭P下吧?!崩蠋熣f。同學(xué)們更笑,打著跌地笑,狗,狗,臥下吧,同學(xué)們和著老師,朝李卉大聲喊。李卉僵在那里,也和同學(xué)們一樣笑。是什么塌了,塵埃滾滾,李卉被嗆得出不上來氣,她感覺自己是往外跑的,可身體紋絲不動。她被巨大的塵?;\罩,呼吸不來,嚴重缺氧,她只要一張口,就是滿嘴厚塵土。她的眼里,耳朵里,鼻孔里,都被厚塵土塞滿。因為太滿,她腦袋沉重,有一萬斤。

要么出不上氣來憋死,要么脖子折斷死,李卉本能地吸了一口氣。這一下好了,塵土一擁而入,進入她的身體,向士兵攻占城池一樣,迅速滲透到她身體的角角落落。她先看看老師,再看看窗外。窗外,一只巨大的襪子倒扣下來,要把一切裝入。那該是圣誕老人給孩子們的禮物,她想。

成為一雙臭襪子的理想,很快就在學(xué)校流傳開了,這讓李卉成了學(xué)校著名人物。現(xiàn)在好了,李卉在校園里也能使大家看著她,捂嘴笑了。世界的一切,都裝在一只巨大的襪子里,李卉想。

李卉不想上學(xué)了,只想安安靜靜看《長襪子皮皮》?!堕L襪子皮皮》是一本有插圖的童話書,那些插圖給李卉的理想一個安置地,她和皮皮一起,住進了威勒庫拉莊。真好,這里是瑞典的一個小鎮(zhèn),這個小鎮(zhèn)有個長得亂七八糟的果園。果園里有一座房子,房子里住著皮皮和李卉。

李卉把手伸過去,她觸摸到了皮皮,觸摸到了威勒庫拉莊,觸摸到了猴子納爾遜,觸摸到了皮皮的馬。是個溫暖的觸摸,她能感到由指尖穿傳遞而來的熱度。在這熱度下,一切線條都是柔和的,一切身姿都是妙曼的。真是妙不可言,李卉和皮皮一起,戲弄警察,制服小偷,懲罰欺負小孩兒的壞孩子,揶揄鄰居太太——嘩啦,李卉的書被爸一把奪去,威勒庫拉瞬間傾覆。爸說,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閑書,學(xué)習(xí)那么差,把看閑書的勁頭用在學(xué)習(xí)上,你學(xué)習(xí)就不會那么差了。

你還我書!李卉大聲說。

沒有哪一次像這一次,李卉氣惱異常,像一匹暴躁的烈馬。這倒把爸的斗志給逼出來了,行伍出身的爸一生最不怕就是暴躁,他一把就把書撕成兩半。

李卉只感到身體里的血瞬間沸騰,滾燙的血沖下來,糊了她的腦子,她朝爸撲過去,雖然只有十歲,卻是一整座泰山的氣勢。爸愣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扇下去,不讓看就是不讓看,更不能奪。李卉的臉皮被擊破,擊破的皮屑和著微細血管爆裂后噴濺的血液隨著爸的手掌,飛在空氣中。李卉的臉在爸的擊打下猛烈偏過去,在脖頸上轉(zhuǎn)了多半周。但李卉硬是把書奪去。爸的手掌震顫,手心滾燙。

李卉轉(zhuǎn)身就跑。

李卉一旦跑,就誰都追不上。媽只能在她身后追一句,有本事你別回來。

不回來就不回來,李卉抱著心愛的書跑了很遠??h城沒多大,李卉還沒有用盡全力,縣城就到邊兒了。李卉在河邊坐下來,臉很辣,鼻很酸。就這樣吧,不回去,永遠不回去。

李卉坐在河邊,看風(fēng)吹皺河面,看太陽光在每一個波紋上跳動??匆蝗汉谏尿蝌皆跍\水里無目的游動,看一只水蜘蛛把長腿插在河面??匆粭l蛇在河面扭曲著滑行,看一個蜻蜓用透明的翅翼一下一下點水。李卉低頭看手里的書,書被爸橫著撕成兩半,因用力太大,撕口整齊鋒利,頁頁茬口如刀片。

疼,李卉的臉很疼,用手一摸,摸出一手血肉。她企圖在河面上照出自己的臉,可河水微微蕩漾,李卉總是捕捉不到自己的臉。撿起身邊一塊小石頭,李卉奮力投擲出去。只是塊小石頭,李卉用的卻是能攻下一座城池的力氣。一塊接一塊的小石頭,被李卉投擲到河里。嗵——石頭落進河里的聲音,不能說是沉悶,也不能說是響亮,是一種既不沉悶也不響亮的恰到好處,如李卉活著的世界。

嗵——

嗵——

嗵——

不能說沉悶也不能說響亮,或者說既不沉悶也不響亮的聲音,逼李卉做出決定。小石頭還是太小,李卉想,只有把自己投進河里,才能突破這恰到好處的聲響。

對聲響的渴望,讓李卉逐漸興奮。夕陽西沉,河面被染成金色,就像李卉用理想造句時,籠罩過她的金色光輝。李卉迷戀地看著金色河面,如果書本之外也有線條柔和,也有身姿妙曼,那一定是此時的河面吧。波光粼粼的河面里伸出一只手,朝李卉招,來呀,來呀。很魅惑,很柔美,很線條柔和,很身姿妙曼。

李卉弓起腿,后背用力,咕咚——一個身影先于李卉,投入到魅惑和柔美當中。李卉看去,是一只碧綠的青蛙,從岸邊縱身一躍投入河里。河面的金色,因著碧綠青蛙的突然而至,發(fā)出金屬質(zhì)地的聲音。

呱,呱,呱。青蛙一說話,原本靜謐的河岸頓時嘈雜。一時間,鳥叫,蟬鳴,蟋蟀振翅。接著,風(fēng)把樹葉抖響,又把草叢踩醒。蚱蜢跳起,蜘蛛結(jié)網(wǎng),田鼠打洞,野兔蹬開后腿。蒲葦拔節(jié),浮萍相聚,水蛭伸縮,鸕鶿在遠處一飛沖天。各種聲響向李卉匯聚而來,如兜頭而來的紗罩,把李卉罩住。等李卉再回頭,夕陽已經(jīng)落下,河面失去金色,變成不明所以的幽藍。

李卉把心愛的書揣進懷里。她要保護好她的書,書里有她喜歡的皮皮,有她向往的威勒庫拉莊,以及線條柔和,和身姿妙曼。李卉回過頭來,信步順著路走,路把她帶到哪,哪就是她該去的地方。

咕?!罨芏亲影l(fā)出聲響,比小石頭投擲到河里的聲音大,一點也不沉悶,像雷。李卉腳下的路伸展,伸展,直至把她送回縣政府大院。

正是燈火初上時,大院里鬧哄哄的,大人們扎在一起聊天,孩子們嬉鬧跑跳,狗子卷著尾巴搖晃,大貓躍上墻頭回望,牽牛花收攏花盤,豆角秧纏實荊條。大院氣息龐雜,誰家的蔥油熗了湯面,誰家的面餅下了油鍋。李卉沒想到路又把她送回來,一時起了迷茫與困惑,也起了心酸和暖意,她走到花壇前,不知道該拿自己怎么辦。

許久,院里的喧騰被夜色按壓下去。李卉離開花壇,走到家門口。她也不進去,只是長久地站著,默不作聲。爸說,站著干什么,進來吃飯。媽說,想吃飯也行,答應(yīng)以后好好學(xué)習(xí),不看閑書。

李卉站在家門口,默不作聲。爸說,懷里揣的是什么,交出來。

不。李卉說。

爸一把抓過來,李卉向后射,身形之快,如狡兔。爸跨前一步,又一把抓來,媽堵在李卉身后,前無進路,后無退路,李卉一轉(zhuǎn)身,上樹了。是一棵大棗樹,也不知道它在這大院里站了多少年,冬天它用干枯的枝杈指天,夏天它給院子遮一大片綠陰,現(xiàn)在,它給李卉一條出路。李卉上了樹,騎在樹上,居高臨下看爸,看爸正好夠不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

爸說,只要你把懷里的書交出來,你就可以下來,可以吃飯,可以上床睡覺。

爸要不這么說,也許李卉就下來了,爸這樣說了,李卉卻決定不下樹了。

后來,媽說,不交出書來也行,你只要答應(yīng)以后不看閑書,你就能下來吃飯,我們保證不打你。

聽了媽的話,李卉不但不下樹,還往棗樹高處爬。找個樹杈,騎上去,再把襯衣脫下來,用襯衣把自己和樹綁在一起。

爸說,李卉你下來,不打你。

媽說,李卉你下來,給你吃。

后來,爸說李卉你還不下來?我插了屋門你想進也進不來。

后來,媽說——

媽說什么李卉已經(jīng)聽不見了,她睡著了,臉貼著棗樹粗糙的樹皮,胳膊緊緊摟著樹枝,她牢牢護著懷里的書,雖然那書已經(jīng)斷成兩截。

3

李卉騎在樹上三天,成為家屬院很長時間的談資,用媽的話說,李卉在這個院里臭名昭著。媽說這話時,臉上的羞慚比李卉還多,好像臭名昭著的是她。

下了樹的李卉,每天早晨背著書包迎著太陽去上學(xué),放學(xué)后又踩著飯點背著書包回家,和她說什么,她都點頭。原以李卉變乖了,后來爸才知道,李卉背著書包根本不是去上學(xué),她是把書包埋在小樹林,去租書屋蹭書看。爸把縣城里每一個租書屋都搜一遍,有時能逮住李卉,有時逮不住。爸警告租書屋,不許借給李卉書。

爸這一招挺管用,李卉再去租書屋就租不出書來了。接著爸又發(fā)現(xiàn),李卉不去租書屋,但總有看不完的閑書?,F(xiàn)在李卉很有辦法,只要她想看閑書,她就上樹,不讓回家睡她就睡樹上,不讓吃飯她就不吃。各種信息朝爸匯聚過來,李卉的書是花錢租同學(xué)的,租金很貴,值得同學(xué)們把家里的書都拿出來租給她看。再然后爸就發(fā)現(xiàn)家里錢丟了,李卉的壞又多了一項——偷錢。

李卉也不是總能躲開爸,十次有七次會被抓住。爸只要抓住她,就往死里打。她不但臉大是專為挨嘴巴生的,還骨肉結(jié)實,天生該讓爸下狠手往死里打。直打到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爸媽親生的,懷疑爸是不是他爹媽生下的。

縣政府大院里常和李卉玩在一起的是三個男孩,一個小馬,一個小偉,一個小歡。小馬小偉和小歡,都是李卉喜歡的伙伴,學(xué)習(xí)成績都差,都被爸媽抓住往死里打。好在四人湊一塊兒,從來不交流挨多少打,只傷商量怎么玩兒。小馬有一把仿真槍,誰都別想碰,李卉也不許。李卉說這沒什么了不起,你就是有槍,你沒武功也不行。小偉說我有武功,說著就翻了幾個跟頭,嘴里哼哼哈嗨給自己配武打音效。小歡說你這是不對的,真正的武功,是飛檐走壁,刀槍不入。李卉看書多,說天下武功出少林,要不,咱們一起去少林寺學(xué)武功吧?

李卉這么一說,小馬小偉和小歡眼里都放光,誰不想飛檐走壁刀槍不入啊。說走就走,大家都很興奮,學(xué)習(xí)不好的壞學(xué)生,總有太多能高興起來的事。還是李卉老辣,說此一去山高水長,咱們還是帶點干糧吧。李卉說得很慎重,大家都點頭欽佩。

李卉回家,搲了兩碗白面,裝在小袋子里。整個過程貓腰,躡手躡腳,眼珠亂轉(zhuǎn),機警無比,充滿儀式感。

李卉朝小馬小偉和小歡招招手,四個人一起出了縣委大院。一出縣政府大院,大家就歡呼雀躍,出了籠一般。陽光鋪灑在縣城大街上,金光閃閃,四個人手拉手,朝著金色大步向前。

哥,哥。大家回頭看,是小偉的弟弟小強。你來干啥?回去。小偉踢小強一腳。小強說,我跟你,你去哪,我就去哪。回去回去,小偉一邊用腳踢小強,一邊卻用眼睛看李卉。李卉大手一揮,說帶他一起走。小偉和小強同時感激她。

五個人出了城,過了河,發(fā)現(xiàn)沒路了。其他四個都看李卉一個,李卉說去少林寺,要蹚過九十九條河翻過九十九座山才能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蹚過一條河了,下一步就該去爬山。

縣城是個盆地,四面環(huán)山,李卉手一指,五個人就朝著李卉所指的南山進發(fā)。李卉早慧,天然懂得激發(fā)士氣,一路上,她給他們講故事,說笑話,還拉歌。

五個人說著笑著唱著,上了山。山越走越深,坡越來越陡,腳下已經(jīng)沒了路,全靠李卉在前面披荊斬棘。為鼓舞士氣,李卉決定先吃口東西再走。五個人圍成個小圈子,把裝面的小袋子放在圈中心,用手抓著白面吃。小強吃的白面多,吃完說,渴啦。小強一說渴,大家都說渴,都看李卉。李卉義不容辭,四處找水。終于還是找到了,一汪水藏在雜草叢中,上面銹著綠。李卉用手撥水,綠藻紛紛后退,露出一片藍天白云來,還有金色光輝在上面跳躍。

李卉教大家用手掬著喝水。新奇的喝水方法,抵消了水的怪味道,五個人笑,都水漉漉的。是小歡先開始的,他撩了一把水,朝小馬掃去,小馬立刻還擊。大家打起水仗來,你掃我,我掃你,嘴里都配音效,喧騰成一片,笑成一片,也濕成一片。誰也沒注意,太陽在他們最高興的時候落下山去。

太陽一落,山里溫度下降,陰冷陰冷的。小馬小偉小歡和小強,都不笑了,都抱著肩膀哆嗦。然后小強說,哥,我肚疼。小強一說肚疼,大家都說肚疼。李卉說,這是上天在考驗我們,我們一定要堅強。

堅強的五個人,咬著牙繼續(xù)在山里走。小強走著走著哭了,拿手往屁股后面捂,顯然沒捂住,一股稀屎順著他的褲腿流出來。小強一哭,小馬也哭了,也是一手在前捂肚子,一手在后捂著屁股,也有一股稀屎順著褲腿往下流。

后來,大家都這樣了,而天已經(jīng)全黑了。

一人兜著一褲子稀屎,都在哭,只有李卉說,我們需要救助。雖然也是一褲子屎,但李卉有主張,她讓大家圍成圈坐下來,等她下山找人來救援。李卉說放心,我一定讓你們活著下山。

山里的天一旦決心黑,那是真黑,黑得讓人崩潰,李卉兜著一褲子屎往山下跑。來時的路已經(jīng)與大山黑黢黢地混成一體,她本能地往下跑,連滾帶爬,一腳下去,往往比前一腳差一米的高度,李卉保持不住身體重心,摔個四腳朝天。李卉腦袋磕了,臉劃了,腳崴了,手杵破了,但她就是要下山,什么也不能把她阻擋。肚里的腸子絞著疼,擰一條長毛巾似的。腸子絞過,稀屎就一股一股往外冒。一腳插下去,她整個人飛起來,砰——

李卉是凍醒來的,醒來后她發(fā)現(xiàn),山的黑在加劇。天上好像有幾顆星星,也好像沒有。腦門上有點癢,用手撓,黏糊糊,有血腥味。肚子倒是不疼了,只是身上沒力氣。啊——她喊了一聲。這一聲被她耳朵收回來,讓她聽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怯懦。臭,李卉也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想了想,她脫下褲子,扔在一邊,繼續(xù)往山下跑。

跑著跑著,她看到由火把手電筒組成的好幾條龍,正朝山上游。山腳下的寬闊處,十幾輛車停在哪里,都開著雪亮的燈。仿佛間,她聽到有人在喊,李卉,你在哪兒?

我在這兒——李卉大聲喊。

李卉大聲喊,我在這兒!

有人聽到了她的喊聲。手電筒,汽車燈,消防車上的探照燈,一下都集中到她身上。此時,她上半身的襯衣已成襤褸,下半身光著,眼被突如其來的光照著,有些睜不開……

小馬小偉小歡和小強被救下山的時候都閉著眼。

一下丟了五個孩子,又都是縣政府大院的孩子,在縣城造成的轟動可想而知。為了尋這五個孩子,縣城很多干部工人自發(fā)組成一個龐大的尋找隊伍,同時還出動警察,調(diào)動駐守部隊。孩子們被送進醫(yī)院,醫(yī)院門口站滿了人,有人說五個孩子死了仨,有人說不是仨,是全死啦,一個也沒活下來。

小偉是被他媽使勁搖晃醒的。小偉醒來,他媽不問他肚還疼不疼,身上還冷不冷,而是問他,誰帶你上山的?小偉說,李卉。

李卉呢?小偉媽分開圍觀的人群,四處尋找李卉。李卉本來蹲在人群后面,人群被小偉媽分水一樣分開后,李卉就暴露出來。小偉媽頭發(fā)焦枯臉皮干燥,雙目駭凸手如鋼爪,開人肉包子鋪的出身,她照著李卉過來時,如一頭黑熊。李卉驚慌失措。

李卉爸搶在小偉媽之前,一把抓起李卉,往醫(yī)院大院當中一摔,說跪下。

李卉被摔得支離破碎,雙膝跪地。爸說,把手舉起來。李卉不動,爸就親自把她的兩只胳膊舉起,對她說就這么舉著,不許放下。

人們都圍觀李卉。人們,是男女老少都有的人們。是有干部,有工人,有農(nóng)民,有商販的人們。是有親戚,有朋友,有熟人,有鄰居的人們。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人們,是不知道來自何方的人們。是有大人,有小孩,有學(xué)生,有老師的人們。李卉就跪在人們中間,舉著雙臂,被人們圍觀著。李卉,一個十歲的女孩,上衣被山上的荊棘劃成襤褸,下身沒有褲子,腿上沾著稀屎。臉上有傷,頭上有血,腳是崴的,手是破的,而她卻被人們圍觀著。

醫(yī)生出來了,對大家說,小馬小偉小歡和小強都沒事,是喝了不干凈的水,引發(fā)腸炎,加上又累又冷又怕,才昏迷的。醫(yī)生說,或許更多是瞌睡,總之是沒事兒,大家散了吧。

原來不是死了仨,更不是全死啦。人們在深夜里被調(diào)動起來的興奮之情沒有了用武之地,但一時半會兒又放不下,還圍著不散。

李卉跪著,舉著雙手,在人群當中,在夜空之下。李卉看爸,爸在醫(yī)院門上高瓦燈的八字光柱下異常憤怒。爸真能弄死她。

李卉跪著,舉著雙手,因為太困,她逐漸端平了手臂。

長時間圍觀一個姿勢的小女孩畢竟沒什么意思,人們在逐漸散去,原來圍觀密實的圈稀疏下去,最后都散了。

人們散去以后,夜更加涼了。李卉還跪著,醫(yī)院門上的燈在她的左前方,影子在她右后方。她端著胳膊,老遠看像一個十字架。黑夜之下,細節(jié)都被抹平,一切事物都是刀筆凌厲的版畫。李卉在畫中心,是刀刻出來的十字架。爸在她右前方,他的黑影子長長拖著。他垂著頭,垂著雙臂,垂下他一切能夠垂下的。

爸和李卉,誰都不看誰。

夜一直往最深處走,夜空上的幾顆星星,還是那么稀疏。爸說李卉,人家的孩子都昏迷,你為什么不昏迷?爸突然說話,讓寂靜了很久的醫(yī)院,在爸的聲音里抖。李卉仰著臉,驚恐地看爸。爸慢慢蹲下來,伸出手,李卉往后一躲。爸并不是打她,是摸她的臉,摸她腦袋上的血口子。爸說,你為什么就不昏迷?

爸很誠懇的樣子,眼淚都出來了。淚在燈光下閃爍著,像冬天掛在房檐頭上的冰柱融化下來一滴水。這讓李卉起了疑惑,仔細再看,哦,原來自己是看錯了。

爸給李卉整理衣服。燈光下的李卉,看著爸,她不太清楚爸要怎么樣,看樣子好像是不打她。爸扶李卉慢慢站起來,發(fā)現(xiàn)李卉腿上沾著的屎,就用手去抹,去搓。

爸的手,一開始是涼的,后來有了溫度,但李卉并不舒服,她的皮膚在爸的手掌下畢畢剝剝爆裂,那是她的皮膚正被迅速調(diào)動,以十萬兵力來抵抗爸的手。李卉直挺挺站著,豎著汗毛,連她的汗毛,都是抵抗著的。

爸把自己的襯衫脫下來,給李卉披上。李卉看到爸身上的腱肉疙瘩,覺得與小偉媽相比,爸才是真正的黑熊。爸慢慢站起來,拉住她的手,說咱們回家。

李卉的手被爸拉著,朝著家走去。夜很黑,腳下的路磕磕絆絆。李卉手很僵硬,爸的手也不柔和。這僵硬和不柔和,像是被強扭的瓜,像是被豁開了強往里插的楔子。

縣政府大院在夜的深里,如一艘巨大的艦,好像是游走著,也好像是停泊著?;▔谝沟暮诶锞尤皇莻€白圈,像是艦的舵盤。

爸拉著李卉的手回到家,家門沒閂,媽坐在黑暗里。李卉在黑暗里看媽,媽比黑暗更黑暗,形成一個黑暗中的黑剪影。這個黑剪影,一看就憋著很多話要說,李卉掙脫爸的手,摸索著回到自己房間。

4

十三歲,該上初中了,李卉卻提出,她不想上學(xué)。

這怎么可能?李卉媽血都要吐出來了。

李卉媽天生不會笑,從來說一不二,在家里包括爸,包括她的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包括表姐表姐表妹們,都對她唯命是從。媽往那里一站,也不用說話,就都怕她。但媽有個天敵,那便是李卉。

在媽的科學(xué)設(shè)想里,李卉優(yōu)生優(yōu)育,得天獨厚,父本母本都優(yōu)秀,她必定天資聰穎。除此之外,李卉在媽的科學(xué)設(shè)想里,應(yīng)該皮膚雪白頭發(fā)烏黑身材苗條,智商情商雙一流,至少要去首都北京上大學(xué),然后考研讀博。爸媽都是縣里干部,培養(yǎng)她一個博士理所應(yīng)當。

在媽的科學(xué)設(shè)想里,李卉應(yīng)該穿雪白的連衣裙,應(yīng)該戴金絲邊眼鏡,應(yīng)該彬彬有禮,應(yīng)該秀外慧中。她站在那里應(yīng)該是一株春天里的海棠,她坐在那里應(yīng)該是一朵晚風(fēng)中的百合。她應(yīng)該是個典范,無論是學(xué)習(xí)、行為還是思想。為了李卉成為媽的設(shè)想,媽很科學(xué)地杜絕了再次懷孕,要把自己的全部傾注在她一個人身上,這樣的孩子一個就夠。

現(xiàn)在的情況是,十三歲的李卉自作主張把頭發(fā)染成紅色,穿超過膝蓋的長筒襪,襪上的環(huán)形紋,一只是紫色,一只是綠色。李卉穿大腳好幾碼的黑皮鞋,并且是常年穿,也不換也不收拾,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走起路來咣咣咣。最要命的是李卉的學(xué)習(xí)全方位塌陷,除語文勉強及格,其余科目考試成績都不超十位數(shù)。

媽看見李卉就牙疼,她的科學(xué)設(shè)想在李卉這里一點行不通。李卉早慧,知道媽想要她成為什么,她就背道而馳,把自己往媽最不希望成為什么的方向努力。

爸已經(jīng)不打李卉了,不是不想打,是不能打。李卉現(xiàn)在和爸一般高,爸還真有些不好意思打她。這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爸已經(jīng)是農(nóng)牧局局長了,一個農(nóng)牧局局長不好和女兒對打。爸用了極致的耐心和李卉坐下來講道理,然而他發(fā)現(xiàn),道理也不是那么好講的,他說一句,李卉有十句等著他。李卉比爸嘴快多了,如果爸的嘴是驢,李卉的嘴就是汗血寶馬,爸望塵莫及。

爸說李卉吶,事情不是你這樣做的,你才十三歲,一個十三歲的女孩不上學(xué)能干什么?

李卉說,除了上學(xué),我什么都能干。

不上學(xué)你就什么都不能干。

我去種地。李卉說我要開發(fā)一個莊園,在里面種滿草,還要栽好多果樹,再養(yǎng)一匹馬和一個猴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威勒庫拉莊。那是個兒童樂園,我要讓每一個來莊園的孩子都穿長襪子,我要讓人們只要提起這個莊園,就聯(lián)想到快樂自由和理想。

為了不種地,爸是經(jīng)過多少努力多少打拼才有了今天啊。奮斗到李卉這里,李卉卻說她要去種地,這讓爸覺得她是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吹也不是,打也不是,丟了不要也不是,用鐵鍋燴了還不是。

李卉,這些都是童話,你都十三歲了,不能老活在童話里??纯茨悻F(xiàn)的樣子,有沒有一個十三歲女孩該有的樣子?

那我該是什么樣子?

聽話,懂事,學(xué)習(xí)好,像隔壁老馬家閨女,每年得那么多獎狀。

李卉說爸,那不是我想要的。媽在一旁冷笑,我倒是想要,可你有那本事嗎?李卉說我能得了也不會把獎狀都糊墻上,我沒那么虛榮。隔壁老馬家閨女,獎狀多得把墻都糊滿了。滿墻糊著黃底子獎狀使得老馬家金碧輝煌,不用點燈都能照亮滿間屋。

爸說,像你二姨家的表姐也好,衣著簡樸,聽話懂事,還會幫爸媽做家務(wù)。

李卉說,我才不像她,她古板得像個木頭人,指頭不點就不會動。

爸又說,像你們班學(xué)習(xí)委員更好啊,聰明伶俐,能說會道,關(guān)鍵是學(xué)習(xí)好。

爸,那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

媽在一邊說,對,那肯定不是你的,你這樣的人,根本就沒理想。

爸開始不耐煩,被點了鬼火一般,臉色一陣比一陣陰。爸的才能和性格,是盡快拿出解決辦法,而不是苦口婆心。爸一巴掌扇在李卉臉上,你這孩子,給臉不要臉!

媽比爸更有辦法更有執(zhí)行力,也不和李卉多說,一把抓住李卉,用剪子鉸她的紅頭發(fā)。李卉雖然夠壯,但在媽面前沒有一點優(yōu)勢。媽是種地娃起步,從最艱難處一步一步走來的,無論智商體力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錘煉。媽尤其不怕打架,家里兄弟姊妹多,媽既要能彈壓住兄弟姊妹,還要能保護兄弟姊妹不受外人欺負,媽小時候打過的架數(shù)不清。媽按住李卉,把李卉的雙手綁了,用腳踩住李卉的脖子,幾剪子下去,就把她的紅頭發(fā)鉸了個狗啃屎。

鉸了李卉的頭發(fā)后,媽又收走李卉的大碼鞋。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穿39碼鞋已經(jīng)夠夠的了,還要穿個44碼的?走起路來咣咣咣,像踩著兩只船,就憑鞋不合腳,李卉就打不過媽。

收走李卉的鞋,媽又逼著李卉穿正常襪子,要一雙一模一樣的。李卉嚎啕,說誰規(guī)定學(xué)生穿襪子必須是一模一樣的?她指著滿書柜的書,你找出一本來給我看看,如果哪本有明文規(guī)定,我就穿,如果沒有,我就不穿。

媽說我就是明文規(guī)定。

我恨你。李卉說。

媽說,我也恨你。

兩個人對視著,在氣勢上誰也不輸誰,李卉進廚房拿出把菜刀來,沒想到媽立刻從門后抽出一把更大的刀。這讓李卉懷疑那刀是媽早準備下的。她拿的是菜刀,媽拿的是砍刀。李卉盯著媽的眼睛看,她看出來了,媽是真敢把她往死里砍。媽眼里的硬,比爸硬得多。

媽的辦法行之有效,李卉把腳乖乖放進媽給她買的鞋里,又穿了條牛仔褲,套了件白襯衣。頭也理成了毛寸頭,雖然一個十三歲的女孩理個毛寸頭怪模怪樣,但比起她把頭發(fā)染成紅色把辮子扎成個豬八戒耙子,還是規(guī)矩得多了。

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為了不上初中,李卉必須盡快拿出辦法。

爸媽對李卉很防范,李卉已經(jīng)不容易偷到錢,她得耐心等待機會。在等待機會的過程中,她弄到一包耗子藥。賣耗子藥的對她說,保證耗子吃了腸穿肚爛。李卉便下了決心,既然媽能在門后準備下大刀,她為什么不可以準備下一包耗子藥?

機會還是有的,李卉假裝出去,卻又潛回家中。她撬開家里所有的抽屜,最后卻是在米袋子里找到爸媽藏著的錢。錢到手后,李卉拿出耗子藥。

一連多日陰雨,這一天陽光終于扎穿云翳投射下來。夏末秋初,太陽一旦出來,潮霉和陰濕片刻就能發(fā)生轉(zhuǎn)化,形成陽光下新鮮的潤澤。地板上有玻璃窗切割下來的一方光,映射在李卉亮晶晶的雙眸里,她用這樣的雙眸把家里的陳設(shè)一一打量,罩著白方巾的電視機,罩著白方巾的沙發(fā),罩著白方巾的電風(fēng)扇,都在陰雨后的太陽光里靜默著。餐桌上,紗罩下,有一碟咸菜,有一壺老醋,還有一盤吃剩的炒茄絲。為節(jié)省地方,餐桌一面靠墻,空出三面,一面一張椅子。三張椅子各占一面,個個憋足了話,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清凈,就能聽到它們在說什么。

李卉把耗子藥裝回口袋,轉(zhuǎn)身甩門而去。

沒想到,穿一雙合腳的鞋,走得又快又穩(wěn)。李卉買了一張去往焦作的火車票。她偷到的錢只夠去焦作。在踏上火車的一刻,她回望了一下,天空烏云散盡,金色的陽光鋪滿大地。

火車在廣闊無垠的大地上飛馳,車輪與鐵軌摩擦出沉悶的聲響,出走如此沒有目的,卻有著如此喜悅,李卉靠在座位上打開一本書。書上說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xué)小生意,做店伙,一輩子死在一個愚昧無知的小圈子里。照現(xiàn)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窗口的窗口,實在是很難得的一個自由人。李卉只要看書,立刻就沉浸在書里。張愛玲畢竟偉大,她說振保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一個是白玫瑰,一個是紅玫瑰,一個是圣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

真好。張愛玲和她的小說。

真好。李卉說,嘴角朝上。

5

焦作的太陽不一樣,更毒辣些,李卉被曬得黝黑。穿白襯衫,黑皮鞋,留毛寸頭,她坐在車站臺階上,長時間看著車站對面一個烤羊肉串的大叔。

大叔一邊烤羊肉串,一邊吆喝生意,一邊唱收唱付,生意很火,但大叔有條不紊。李卉看了很長時間后,決定到車站對面找大叔。她兜里沒錢,但肚子很餓。爸媽畢竟是狡猾的,被她偷過無數(shù)次錢后,他們把大部分錢存在銀行,零用錢也不集中在一個地方放。李卉能偷到的錢,注定她走不遠也吃不飽。

李卉吃了大叔一大把羊肉串后,告訴大叔她沒錢。大叔絡(luò)腮胡,高眉骨,說我魏某某賣羊肉串這多年還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男孩子,沒錢你吃什么羊肉串?李卉一下跳起來,你叫威勒庫拉?也不管大叔到底叫魏什么,她就歡喜得直跳腳,說你是威勒庫拉,你是威勒庫拉,威勒庫拉大叔我給你干活吧。

大叔有什么辦法,大叔也沒別的辦法。這樣李卉就給大叔烤羊肉串,學(xué)大叔的樣子,也是一邊燒烤一邊吆喝一邊唱收唱付,手腳利索,賬也算得清楚。威勒庫拉大叔說,男孩兒,棒得很。

大叔到不遠處上公廁,留李卉一個人一邊烤肉一邊吆喝一邊唱收唱付。車站的人流量大,烤肉串的生意很不錯,李卉忙得滿頭大汗,臉也被曬得越發(fā)黑。大叔躲在公廁墻后面觀察李卉,二十分鐘后回來,李卉把賣了幾串肉收了多少錢,一一交代給大叔。大叔威勒庫拉說,男孩兒,棒得很。

晚上,威勒庫拉大叔要回家,你呢?大叔問。李卉說我也回,但又說不出要回哪,大叔只好把她帶回自己家。大叔的家,是城市隨便一個縫隙夾著的小屋,屋里堆滿木炭,當?shù)貎芍痪尥?,桶里泡著肉。大叔讓男孩兒李卉先睡覺,他去準備第二天要賣的肉串。男孩兒李卉先還熬著不肯睡去,后來怎么睡著的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李卉醒來,已經(jīng)是紅日高照,看看屋里,只她一個。推門出去,發(fā)現(xiàn)威勒庫拉大叔睡在院里長椅上。大叔說,院里更涼快,空氣還好,他平時就睡在院子里。

跟著大叔,李卉每天都有十個小時以上在賣肉串。大叔把肉串攤子分成兩個,分別擺在馬路兩面。李卉和大叔比賽,兩個人互相看,看誰手腳更利索,更賣得錢多。大叔問李卉累不累,李卉說不累,還朝大叔笑,露著白牙齒。跟著大叔,李卉也吃最簡單最廉價的飯菜,也不洗澡,也把衣服穿到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也老遠看到城管過來兔子一樣逃跑。威勒庫拉大叔會生活,平時吃簡單廉價飯菜,但更懂得美食,每隔一段日子,就提早收工,帶李卉去吃火燒,吃馬記燒雞,吃五里源松花蛋,吃博愛牛肉丸。威勒庫拉大叔說,別說你跟著我什么都沒吃過。

兩個月后,大叔的妻子帶著孩子來焦作找大叔。那孩子高眉骨,深眼窩,看人的時候與大叔一樣,很深刻。妻子不怎么說話,臉上笑嘻嘻的。一家團圓,大叔帶大家在酒店吃飯,大叔很高興,孩子很鬧騰,飯菜很高級,李卉和大叔干杯,然后她聽到大叔對那孩子說,要聽話,要懂事,要好好學(xué)習(xí)。

李卉腦子里嗡一聲。

李卉回來了,從火車站一路走回縣城。她看到,縣城的墻上電線桿上,到處貼著她的尋人啟事,她的黑白大頭照片在A4紙上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照片下面四個黑色加粗大字:尋找李卉。

李卉站在家門口時,第一個看到的是二姨。二姨和媽正站在院里說話,媽眼睛環(huán)環(huán)的,比以前大多了。二姨一扭頭看到李卉,大叫一聲,撲過來一把抱住她,這些日子你死到哪去了?知不知道你爸媽都快急死了?李卉從二姨的肩頭上看媽,媽遠遠站在那里,臉色煞白。

爸下班回家,看到李卉,面無表情。

二姨回去了,月亮上來了,爸還站在院子里,一直站著。

6

十六歲,李卉沒考住高中,但爸媽一定要她上高中。我都已經(jīng)和學(xué)校說好了,按旁聽生進班。媽對李卉說,你知道我為給你爭取這個旁聽生,給人家說了多少好話?我臉都丟盡了,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低聲下氣過。李卉說誰讓你去丟臉來?我早說了,我不想上高中,我聽不懂老師講什么。

那也得上!媽斬斷她的話,你就是去了坐,也得把高中這三年給我坐下來。

我再說一遍,我不想上高中,我聽不懂老師講課。

爸問,你不上高中,你能干嗎?

我可以搞體育啊。李卉說,我田徑好,跑步,鉛球,標槍,我成績都很突出。

想搞體育,你也得先把高中上下來。爸說,你只有把高中上下來,我才有辦法送你進體育學(xué)院。爸屈起手指,用關(guān)節(jié)敲茶幾,茶幾上的茶盞受到震動蹦蹦跳。

誰說我要上體育學(xué)院了?我只是說我要搞體育。

李卉油鹽不進的樣子,讓爸又想打她。十六歲,李卉已經(jīng)完全發(fā)育,倚著門站在那里,不說健壯,起碼高大,這樣的李卉,還真不好動手再打她。爸給李卉講道理,說現(xiàn)在的社會干啥不要文憑?沒個大專以上文憑,你都找不到工作。

那我就不找工作。

不找工作你靠什么活?

去賣羊肉串。

爸和媽怎么也沒想到李卉會說出這樣的話,爸一個嘴巴子打在李卉臉上,你還要點臉嗎?

李卉就哭,問賣羊肉串怎么就不要臉了?李卉擦著淚轉(zhuǎn)身就往出走,只覺得一股風(fēng)從她身邊閃過,媽擋在她前面。媽一把把門關(guān)上,再轉(zhuǎn)過臉來時,媽說了一句,除非死!

李卉問,是你死還是我死?

媽說我不用死,我活得好好的,我從小努力學(xué)習(xí),長大認真工作。在學(xué)校我是好學(xué)生,在家里我是好姐姐,工作后我是好員工,嫁給你爸我是好妻子,在這個院里我是好女人。我工作體面,積極上進,從領(lǐng)導(dǎo)到同事人人都夸我好,我沒有理由死。

那就是我死唄。李卉問,你是要我一頭碰死,還是用刀割腕死?

媽冷笑一聲,隨你便。向坐在沙發(fā)上的爸招招手,說我們走,給她騰出地方來讓她死。又對李卉說,廚房里有我新買的雙立人刀,德國產(chǎn)品,目前全球最好的刀了,你割腕就用那個。似乎還不解氣,又從門后摸出一條麻繩來,扔到李卉腳下,說沒勇氣割腕,你還可以拿它上吊。

媽拉著爸出門,留李卉一個人在家里。

門被重重關(guān)上,李卉站在門口,只覺得劈面風(fēng)來,勁勢凌厲。腳下有麻繩,廚房里有好刀,媽這是早有準備?這樣一想,李卉就坐下去了。地板陰涼,李卉打著抖,吸著涼氣。

爸把眼睛湊在窗孔上看到了,回頭對媽說這樣不好,會把她嚇著。媽也把眼睛湊上去看,看過后說沒事,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必須給她來次靈魂革命,不然嘴磨破了也沒用。爸嘆口氣,說在部隊的時候我?guī)н^一個排的兵,都沒覺得比李卉難帶。

這一口氣嘆得,媽回頭看爸,看著看著,用手摸爸的臉,說孩子叛逆也是常有的,你不必傷感。又說有一種債,叫前世債。這么說著,自己倒先流下淚來,說我就她這一個孩子,可她——媽說不下去了,媽從來沒笑過,可也從來沒哭過,爸用手拍拍媽的背,想跟媽說些什么,但喉結(jié)滾動幾番,到底也沒說出什么。

兩個人又一起把眼睛湊到窗孔上往里看。

靈魂革命的李卉慢慢站起來,拿起麻繩看了看,幫媽放回原處。轉(zhuǎn)身拿起掃帚,把家打掃了一遍。再之后,又拿起抹布,把所有桌面擦了一遍。然后圍起圍裙,進了廚房。

往灶上放了鍋,往鍋里填了水,看樣子,李卉是要給爸媽做飯。已進黃昏,正是下班時間,大院里一如往常逐漸喧騰起來,下班的,接孩子回家的,買菜回來的,隨著人聲稠密,大院又升騰起油煙味。一時間,門窗的開合聲,電視機的廣告聲,煤爐的爆裂聲,鍋碗瓢盆的碰撞聲,誰家夫妻倆的對罵聲,在大院里響成一片。

饅頭已經(jīng)熥好,稀飯已經(jīng)熬熟,李卉從墻角處摳出一個紙包。這紙包她已經(jīng)藏三年了,現(xiàn)在終于要用了,她想起賣耗子藥的人說過的一句話:我保證耗子吃過腸穿肚爛。李卉把紙包撕開一個口,把里面的東西全撒進鍋里。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晚霞還不散,在它的余暉映襯下,那紙包里粉紅色的東西,紛紛揚揚進如鍋里時,像漫舞的仙子穿著蓬松的紗裙。

餐桌一面靠墻,三面各三把椅子,爸媽和李卉各坐一面。該上燈了,但誰都沒有去開。餐桌上,饅頭的熱氣裊裊蒸騰,一人一碗稀飯擺在三個位置,呈等腰三角形。三個人誰都不說話,誰也不看誰。爸最先動了一下,爸說吃飯。他拿起筷子,在桌上墩墩齊,端起碗往嘴邊送。媽說,吃就吃吧,也端起碗,往嘴里送。在即將開燈的屋里,兩人的臉都是一面有光,一面隱暗……

7

李卉沒想到,她隨著人流來到的地方,是呂梁磧口古鎮(zhèn)。是汽車把她放到這里的,一車人都在這里下車,她也就跟著下了車。到了才知道,這里正舉行盛大的祭河儀式,四面八方的人云集磧口古鎮(zhèn)。

李卉隨著人流隨往河邊趕,站在高高的壩上,看黃河水從腳下流過,她發(fā)現(xiàn)黃河水其實并不黃,盡管渾濁。它略帶一點黃藍,于藍里透著些黑青。她還發(fā)現(xiàn),這么一條大河,它卻是安靜的,在安靜中透著漫不經(jīng)心,看似舒緩,實則暗流洶涌。

太陽在西邊往下沉,河面由黃藍中帶青,逐漸轉(zhuǎn)變?yōu)榍?,和青黑,直至如夜一樣,黑得深不可測。堤壩上人來人往,李卉長久地在大壩上坐著,眼看著夕陽把天空照成粉色,再然后陡然跌落,陷天空于黑暗之中。

夜涼下來,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著李卉,時間久了,就把李卉的身體鑿出孔來,風(fēng)從孔中自由出進。

風(fēng)過孔竅,颯颯有聲,稍微用點心,就能把這風(fēng)變成曲調(diào)。李卉盤腿而坐,在自己的身體里調(diào)試音色,宮商角徵羽,哆來咪發(fā)唆。風(fēng)在孔竅里,漸漸有了調(diào)韻,有了曲譜。似是古琴,從洪荒里來,往洪荒里去。似是琵琶,大珠小珠砸落在玉盤之上。似是漁陽鞞鼓,動地而來,聲勢浩大。似是楊柳春笛,在二月春風(fēng)里自在飛舞。

夜色更加濃重,一束煙花在天空綻放,河岸大壩上的人同時“哦”地一聲,像被按下的琴鍵。一束接著一束,于漆黑里開出萬紫千紅。煙花短暫而絢麗,是河面與天空中間開通出的天堂之路。李卉想,這大概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吧?把自己載進這條路上,去往天堂,或者天堂一般的地獄。

李卉在煙花的變幻中變幻著自己,她想她是K,在半夜里終于抵達城堡,卻被阻止進入,城堡像一頭巨大的怪獸俯視著她。她又想她是墨爾索,在母親去世后急著去游泳,去看喜劇片,去和瑪麗約會,在海灘強烈的陽光下,扣響扳機。再一想,她覺得自己該是楊素瑤變成的綠毛水怪,用伸開的翅膀鉤住巖石,手里拿著長矛或鋼釵,用長長的、垂在腰際的、綠藻一樣的頭發(fā)遮蓋身體。

一只河燈從上游漂下來,如天上掉下來的星,若隱若現(xiàn),光芒閃爍,恍惚間天空與河面調(diào)換了位置。從遙遠的河面上蹦蹦跳跳來了一個女孩兒,穿一只棕襪子,一只黑襪子,把火紅頭發(fā)扎成翹向兩邊的辮子,腳上的黑鞋子像兩只船,她是皮皮!

這一次,爸沒有滿大街貼尋人啟事。當李卉一把打落爸媽送到嘴邊的碗,又端起鍋里的稀飯潑到地上,捂著臉從家里跑出去時,爸落下淚來。

從來不知道李卉讀過這么多書,爸在整理李卉房間的時候,打開李卉的書柜,看到整整齊齊的書在書柜里排列著。李卉在每一本書上都用顏色標簽做著標記。爸一一看去,《彼得堡》和《尤利西斯》的書脊上,李卉貼了標簽,上面用小字標注著:俄羅斯文學(xué)。標簽是藍色的,爸把貼有藍色標簽的書一一抽出來,果然都是俄羅斯文學(xué)。再看,貼著紅色標簽的,上面李卉用小字寫著:美國,黑色文學(xué)。再看書名,是《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是《第十二條軍規(guī)》,是《皮襪子故事集》。這些書爸聽都沒聽說過。再仔細看,爸又發(fā)現(xiàn),雖然是用藍色和紅色標簽區(qū)分,但標簽貼著的位置不一樣,抽出標簽貼在靠上的書,發(fā)現(xiàn)是《追風(fēng)箏的人》《霍亂時期的愛情》。再抽出標簽貼在靠下的書,發(fā)現(xiàn)是《我的名字叫紅》《小徑分岔的花園》《看不見的城市》。爸一時搞不清楚李卉是按什么邏輯來排列和區(qū)分這些書的。

爸坐在地板上,背靠著書柜,想從來沒給過李卉買書錢,這些書她是怎么來的?再一想,是她用早餐錢買下的吧?這么多年,她從來都不吃早餐嗎?一想到每次把早餐錢算計到分角,決不多給她哪怕一分錢,爸就難過地低下頭。

李卉的床,是一張單人床,90個公分,窄窄的,像條船。床鋪很整潔,用手熨平床單上的細微褶皺,爸在李卉的床上躺下來。仰起臉看,白色的石膏天花板空茫茫的;測過臉,爸看到的是一方玻璃窗。那一年李卉對爸說,房間太暗太悶,想要有個口。爸就找來工匠,在墻的高處開了個窗戶,窗戶外恰是院里那棵大棗樹。爸想起來了,也是那一年,李卉被逼到棗樹上,寧愿在棗樹上三天不下來,也不肯把藏在懷里的書交出來。那一身的不屈,和滿臉的執(zhí)拗哦,爸笑了一下。

因眼睛盯窗戶太久,又酸又疼,爸用手揉了揉眼。揉眼間,他發(fā)現(xiàn)書柜里的書真的是整整齊齊,貼在書脊上的標簽,在整齊排列下居然是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紅藍相間,像大海的波濤。爸便覺得自己躺在波濤之上,咸濕的海水拍打著他,金色的光輝照耀著他,他四下張望,大海白茫茫一片。他大聲喊,李卉,李卉。四周都是一漾一漾的海水,爸的喊聲被海綿吸水一樣吸得一干二凈。這是把李卉丟了?爸著急起來,朝四面八方大聲喊,李卉,李卉。他掙扎著往前游,可到底哪才是前?前后左右都沉浸在無邊無際的海水中,像一個周而復(fù)始的圓。李卉,李卉,一個浪頭席卷過來,爸被徹底湮沒。

李卉!爸出不上氣來,手腳一起用力,醒了。

李卉站在門口的那一刻,爸沒控制住自己,一把抓住李卉的肩膀說,你可回來了。爸緊緊抱住李卉,這才發(fā)現(xiàn)李卉發(fā)燒,身體炙熱,肩骨嶙峋。

李卉被送進醫(yī)院,在醫(yī)院的幾天里,李卉白天睡白天,黑夜睡黑夜,總也睡不醒的樣子。醫(yī)生說年輕人在生病的時候能睡是好事,睡覺也是消炎,就怕睡不著呢。果然,李卉很快就恢復(fù)過來,一恢復(fù)過來,她就說醫(yī)院里憋氣,要回家。

九月初,李卉被爸媽送進縣高中。一個月后,李卉的班主任找到家里,對爸媽說李卉聽課有困難,跟不上授課進度,得找個好老師給補補課。爸媽征求李卉的意見,李卉說沒什么意見,你們說補我就補。好老師很快就找到了,說定每個星期六日來家里給李卉補課。老師來家給她補課,她就跟著老師學(xué),看不出什么不高興來。

李卉這樣,爸和媽反倒慌了,猜不出李卉心里到底藏了什么。媽開始小心起來,對李卉說話不像以前那么橫了,開始有了試探和鋪設(shè),開始有了對她必要的客氣。爸也謹慎起來,跟她說什么事情之前,得先架一座橋才敢繼續(xù)往下說。

高中學(xué)習(xí)緊張,媽開始早起,親自給李卉做早餐,一個星期五天,媽做的早餐從來不重復(fù)。媽還買一些有關(guān)烹飪的書,看一些有關(guān)美食的視頻,變著花樣給李卉吃。每天中午,還不到下班時間媽就急著往家趕,再不像以前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爸也緊張起來,到處給李卉找學(xué)習(xí)資料,還到處打聽哪里有補課的好老師。

一切都按部就班,李卉每星期一至五按時間上學(xué)下學(xué),每星期六日在家補課。一個月過去了,她是這樣,三個月過去了,她也還是這樣,看不出她高興還是不高興,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這不動聲色如海般的深沉,讓媽愈發(fā)慌了,去學(xué)校找老師打聽李卉的情況,老師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李卉和其他同學(xué)有什么不一樣。媽說一樣就好,一樣就好。又找補課老師問李卉的情況,補課老師也是想了半天,說她挺好的呀,該作的題都作,該背的單詞都背,除了基礎(chǔ)差些,和其他同學(xué)也沒什么不一樣。

高二的時候?qū)W習(xí)更緊張了,李卉住到學(xué)校里了,只在星期六和日回家洗澡洗衣服,再就是蒙頭睡。問她一些學(xué)校的事,她有一句沒一句回答著,問她學(xué)習(xí)情況,她同樣有一句沒一句回答著,沒有什么不耐煩,但也決不多說一句話。

星期一一大早,媽就給李卉做早餐,是面包片夾著雞排生菜和煎蛋,色香味俱全,看著比肯德基賣的還要好。李卉拿起來就吃,吃完后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出了大院。媽給爸使個眼色,爸點頭明白,也騎個自行車,緊隨李卉出了大院。一路上,李卉在前,爸在后,穿過縣城的南大街,到了學(xué)校。學(xué)校門口已經(jīng)聚集下一批學(xué)生,穿一模一樣的校服,騎差不多的車子,男學(xué)生都理小平頭,女學(xué)生全剪短發(fā),老遠看去一模一樣,分不出誰是誰。

爸先還盯著李卉,但眨眼工夫就看不到她了,那些聚集在學(xué)校門口的學(xué)生,看著都是李卉,細看去又都不是。爸推著自行車,隨著流水一樣的學(xué)生往校園里走,眼前是烏泱泱海一般的黑腦袋,爸更找不到李卉了。抬起頭來,看見學(xué)??鐦巧腺N著一大溜紅紙,那是學(xué)校貼出來的成績榜。爸駐足,拄著自行車仰頭看榜,在密密麻麻的字里,找到高二(三)班。爸從最后一名往前看起。從小到大,爸都是在成績榜的最后幾名找李卉的,不出十個,總能找到李卉。這一次卻不一樣,爸都從后往前看到第二十個了,還沒找到李卉的名字。

紅紙黑字,爸仰頭看著,眼睛和脖子很快就酸疼起來。爸只好低下頭,低下頭了,眼前還是一片紅,眨一眨眼,眼前還停留著密密麻麻的黑字。爸揉揉眼,扭扭脖子,心里有了個小竊喜,看來補課還是有用的,李卉懂得學(xué)習(xí)了。

帶著小竊喜,爸決定改變思路,從前往后看,爸覺得一定有個驚喜等著他。他瞇著眼,從第一名開始,一個一個往后看。前十個不是,前二十個還不是,爸的眼睛和脖子又開始酸疼,只能再次低下頭來。低下頭了,血紅紙和蝌蚪般的黑字還在眼前頑固地晃。等爸再次抬頭看,已經(jīng)不知道上次看到哪了,只能再次從頭看,看了一半后發(fā)現(xiàn),竟然看到高二(二)班去了,連忙重新找到高二(三)再看。這樣重復(fù)了三次后,爸終于放棄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像長著腿一樣在血紅紙上到處晃,爸總是看錯行。

學(xué)生還在流水一般涌進,爸踮著腳,仰著脖,認真看每一個從眼前走過的學(xué)生,企圖從中找到李卉??粗粗?,爸的眼睛又錯行了,每一個經(jīng)過他的學(xué)生,都像李卉,又都不是,在他眼前一次次錯行。

蘇二花,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西作協(xié)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有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轉(zhuǎn)載。出版小說集《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