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全身,都發(fā)散著一種青春的氣息” ——重讀《受戒》
汪曾祺是新時期少數(shù)具有強烈個人風格的作家,他的寫作真是好玩,許多小說都重寫過,有的寫了好幾遍,像《異秉》,像《求雨》,年輕時在昆明寫過,到了晚年,在北京又重寫。他的重寫,都是在沒有底稿的情況下(他早年的作品,有許多丟失了,有人叫他找找,他說找它干嗎),憑記憶重新創(chuàng)作?!妒芙洹冯m然不是重寫稿,但是熟悉汪曾祺作品的讀者都知道,他年輕時寫過《翠子》和《河上》,仔細看看這兩篇寫于1940年左右的小說(那時汪曾祺才20歲),就能對《受戒》的誕生多了一點理解。
《河上》是寫城里的一個少爺,得了神經(jīng)衰弱癥到鄉(xiāng)下休養(yǎng),住了一些時日,與一個叫三兒的女孩混熟了,產(chǎn)生了一點點愛慕之情。這日少爺要進城里一趟,三兒對媽說“我下田去了”,其實是將家里的船,偷偷地劃跑了,送少爺進城。船上的一路,這兩個少男少女,既蠻憨又天真:
“三兒,你再不理我,我要跳河了。”
“跳河,跳河,你跳河我就理你?!?/span>
他真的跳了。
三兒驚了一下,但記起他游水游得很好,便又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本來也并未生甚么氣,不過略有點不高興,像小小的霧一樣,叫風一吹早沒有了,可是經(jīng)他一說出生氣,倒真不能不生氣了,她裝得不理他。他知道女孩子在這些事情上不必守信用。
這里所有的筆法都像極了沈從文或者廢名。汪曾祺早期的創(chuàng)作,確實是深深地受了沈從文和廢名的影響。抒情上若沈從文,筆法的某些方面,則神似廢名的《竹林的故事》和《桃園》。1937年汪家為躲避戰(zhàn)火,在庵趙莊的菩提庵里住了半年,汪曾祺帶著一本《沈從文小說選》,少不得受其影響。這里還是后來《受戒》的故事發(fā)生地。這篇《河上》的記憶,也為后來的《受戒》埋下了種子。
而《翠子》中的翠子,可以認定就是小英子了。小英子的原型是大英子,是汪家從庵趙莊回城時帶回去的一個姑娘,汪家請她帶汪曾祺年幼的弟弟。
這些美好的記憶,都留在了十六七歲的少年汪曾祺的心中。
當然,說到《受戒》的誕生,還有一個直接的推動力。沈從文要出小說集,汪曾祺便集中讀了一次老師的小說:“我認為,他的小說,他的小說里的人物,特別是他筆下的那些農(nóng)村的少女,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動我產(chǎn)生小英子這樣一個形象的一種很潛在的因素?!?/p>
汪先生說,要說明一個作者怎樣孕育一篇作品,就像要說明一棵樹是怎樣開出花來的一樣困難。
就這樣,似乎是命中注定,《受戒》誕生了,此時距離寫出《河上》和《翠子》已有40年。
6月間,我連續(xù)去了多次高郵?!妒芙洹饭适碌陌l(fā)生地庵趙莊的菩提庵(現(xiàn)改為慧園寺),一個星期內(nèi)我去了兩趟,見到了86歲的現(xiàn)任住持智隆。第一次冒雨前往,他不在寺里,聽說到馬棚做佛事去了。我們趕到馬棚,正逢中途休息,幾個和尚圍坐在一張大桌前聊天,我們說來看汪曾祺筆下《受戒》中的寺廟,請智隆住持給介紹介紹。他極其熱情,找出紙筆,給我畫出菩提庵過去的樣子。
這個十分簡陋的鄉(xiāng)村寺廟,真的看不出法相莊嚴的樣子。它更多的是人間煙火。現(xiàn)在的樣子也絕不是為了迎合汪曾祺小說中的氛圍,本來就是這個樣子。小小寺廟的四周,是村莊和農(nóng)田。正是夏天,天空又高又藍,白云悠閑地舒卷,田野中是金黃的成熟的小麥。田野一望無際,在碧藍的天空映照下,到處閃著陽光的碎片,真真是一派蘇北田園風光。
我不知讀過多少遍《受戒》,可今天再讀,依然那么興致勃勃。我在20歲時還在一個筆記本上抄下了《受戒》。我站起身來,找出抄有《受戒》的那本筆記本,一頁一頁翻過去,有許多用紅筆劃的杠杠,且還是同《大淖記事》對照著抄下來的,以比較其異同。
汪曾祺的小說為什么這么好看?
我以為汪先生不僅僅給了我們一段生活、一個故事,他在小說中還注入了許多人情、風俗和常識(是常識,不是知識)。就以《受戒》為例,他不僅僅寫了明子和小英子之間簡單的愛情故事,還寫了大量蘇北農(nóng)村的田園風情、健康的勞動之美,寫了寺院中的許多常識(比如如何燒戒疤),還有植物學(xué)、動物學(xué)等。我們在《受戒》的結(jié)尾讀到這樣的文字:“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只青樁(一種水鳥),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p>
這短短幾行,就藏有我們不知道的許多常識。野菱角開白花,我們大約是知道的,但這花是四瓣,就不一定人人都知道了。
直到前幾年,我才弄清楚“蒲棒”是怎么一回事。我從一個水鄉(xiāng)帶回一支蒲棒,放在車上,時間長了就忘了。直到有一天,我的車上不斷飄出一些白色絮絮,我仔細研究,原來是這只蒲棒“炸”了,從一個很小的缺口不斷飄出白絮。我索性將這根粗粗的“蠟燭”拿下車,用力去摜,卻越摜越多,等全部摜完,一大堆的白絮可以裝滿一個枕頭!我這才對蒲棒的“魔力”有所認識。
而他寫的那只“青樁”呢?到現(xiàn)在許多人都搞不清楚。那日在高郵,去游蘆葦蕩,見到許多鳥,然而一船的作家都不知道哪種鳥是“青樁”。湖中插了許多樹棍,有水鳥棲于其上,有人說,那湖里有樁,棲在上面的青色的鳥就是“青樁”了吧,引得一船人大笑不止。
小說中的那個少女小英子,一個在鄉(xiāng)村天地里成長起來的女孩,她的大膽、天真、無憂無慮,是城里的女孩所沒有的。這樣的鄉(xiāng)村女孩感動了汪曾祺,也是推動他寫出《受戒》的一個重要原因。汪先生說:“小英子的一家,如我所寫的那樣。這一家,人特別的勤勞,房屋、用具特別的整齊干凈,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開放爽朗,身體的姿態(tài)優(yōu)美和健康,都使我留下難忘的印象。她的全身,都發(fā)散著一種青春的氣息。”
小英子的成功塑造,使中國文學(xué)百花園中,又多了一位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她同《紅樓夢》中的眾少女、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孫犁筆下的小滿兒等,一同閃耀在中國小說之林。
汪先生27歲在上海時曾寫過一篇《短篇小說的本質(zhì)》,說要在浩如煙海的短篇小說之中,為自己的篇什尋得一個位置。這可以說是汪先生的文學(xué)宣言。幾十年后,他果然為世界短篇小說之林貢獻了這篇佳作,也以此將自己寫進了文學(xué)史中。
(作者:蘇北,系散文家、汪曾祺研究者,著有《憶·讀汪曾祺》和《汪曾祺閑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