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再看看您的龍須溝吧 ——龍須溝與劇作家的70年
位于北京南城的龍須溝之所以名揚天下,皆因老舍先生在新中國成立之初創(chuàng)作的經(jīng)典話劇《龍須溝》。《龍須溝》以人民政府改造龍須溝為背景,以大雜院里老百姓的喜怒哀樂,表達(dá)新舊社會對照的主題。新時期,劇作家李龍云創(chuàng)作話劇《小井胡同》,新世紀(jì)他又捧出劇本《萬家燈火》,均聚焦龍須溝地區(qū)居民的市井生活與人事變遷,既是向他所鐘愛的老舍先生的致敬,也是對他生于茲長于茲的北京南城的抒懷。70年來,龍須溝地區(qū)舊貌換新顏的時代巨變,呈現(xiàn)在兩代劇作家的筆下,更閃耀在老百姓的生活中。
《龍須溝》劇照
1951年:《龍須溝》
應(yīng)該說,北京的龍須溝在我懂事之前就已經(jīng)成為新中國新北京的一個象征。不僅是因為它曾經(jīng)的臭,曾經(jīng)的污濁,也不僅是因為它的被改變——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全國各地都在做這樣翻天覆地的建設(shè),龍須溝改造只是其中之一。龍須溝的名揚天下,皆因老舍先生寫出了一部感天動地、震撼人心的史詩——話劇《龍須溝》。其主角不是偉大的救世主普羅米修斯、阿波羅,而是一群居住于北京南城逼仄空間里的小人物,他寫了他們的遭際以及他們的向往,他們就是世世代代中國城市勞動人民的群像。
三幕話劇《龍須溝》以龍須溝的一個小雜院里幾戶老百姓的故事為主線,反映了他們遭受惡劣的自然條件和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的雙重摧殘,以及新中國帶給他們的新生活。1951年,話劇《龍須溝》的演出得到了廣大觀眾的共鳴,也得到了政府的獎勵,尤其是電影《龍須溝》的放映,更是在全國引起了廣泛轟動。老舍先生由此獲得了“人民藝術(shù)家”的榮譽。
2019年的4月,正是春意漸濃桃紅柳綠姹紫鵝黃之時,金魚池小區(qū)的春光與別家小區(qū)幾無二致,只是有心人如我,一步一步走在其中,深知腳下就有那條神秘的龍須溝,心里不知有多么感慨。在社區(qū)中區(qū)不大的水池前,我看到了一座小小的銅像,一位扎著馬尾辮的小女孩小心地捧著一個小魚缸,望著遠(yuǎn)方;她的身后是一塊巨石、一片竹林,再往后,是幾座居民樓圍攏著她。我認(rèn)得她,她是老舍先生虛構(gòu)的孩子,那位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日子里被龍須溝吞沒了的小妞子,近70年來卻一直活在人們中間。
一個人,或事,或地方,若要被人們念念不忘,需要具備幾個條件:它無與倫比的獨特性,它影響廣泛波及眾多的代表性,它的強大力量(無論是護佑還是傷害)帶來的震撼性,它介入人生的深遠(yuǎn)性;最最可遇而不可求的是,如果有一部高尚的藝術(shù)作品的加持,一首歌,一幅畫,一出戲劇,一部電影……就更能使其魅力雋永,常葆青春,甚至流芳百世。
1950年,當(dāng)剛從美國趕回來參加新中國建設(shè)的老舍先生決定要以龍須溝的巨變?yōu)轭}材寫一個話劇之后,他來到了龍須溝,實地采訪,搜集素材。后來他由于腿腳不便,就依靠助手年輕作家林斤瀾的再次采訪,構(gòu)思劇本。老舍先生構(gòu)思了半個月,又用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寫出了三幕話劇《龍須溝》。
我們沒有機會親見龍須溝當(dāng)年的悲慘破敗,那就以老舍先生話劇《龍須溝》的開頭作簡短的介紹吧:
這是北京天橋東邊的一條有名的臭溝,溝里全是紅紅綠綠的稠泥漿,夾雜著垃圾、破布、死老鼠、死貓、死狗和偶爾發(fā)現(xiàn)的死孩子。附近硝皮作坊、染坊所排出的臭水,和久不清除的糞便,都聚在這里一齊發(fā)霉,不但溝水的顏色變成紅紅綠綠,而且氣味也教人從老遠(yuǎn)聞見就要作嘔,所以這一帶才俗稱為“臭溝沿”。溝的兩岸,密密層層的住滿了賣力氣的、耍手藝的,各色窮苦勞動人民。他們終日終年乃至終生,都掙扎在那骯臟腥臭的空氣里。他們的房屋隨時有倒塌的危險,院中大多數(shù)沒有廁所,更談不到廚房;沒有自來水,只能喝又苦又咸又發(fā)土腥味的井水;到處是成群的跳蚤,打成團的蚊子,和數(shù)不過來臭蟲,黑壓壓成片的蒼蠅,傳染著疾病。每逢下雨,不但街道整個的變成泥塘,而且臭溝的水就漾出槽來,帶著糞便和大尾巴蛆,流進居民們比街道還低的院內(nèi)、屋里,淹濕了一切的東西。遇到六月下連陰雨的時候,臭水甚至帶著死貓、死狗、死孩子沖到土炕上面,大蛆在滿屋里蠕動著,人就仿佛是其中的一個蛆蟲,也凄慘地蠕動著。
我心驚肉跳地讀完上述文字,身上禁不住地打起寒戰(zhàn)。剛從美國返回祖國的老舍先生,一見之下應(yīng)該也是觸目驚心的吧。
老舍先生說:“我就抓住臭溝不放,要達(dá)到對人民政府修溝的歌頌。哪怕自己還不成熟,我也要反映它?!?/p>
他說:“龍須溝上并沒有一個小雜院,恰好住著上述的那些人,跟我寫的一模一樣。他們是通過我的想象而住在一塊兒的?!薄霸邶堩殰?,我訪問過一位積極分子。他是一位七十來歲的健壯的老人,是那一區(qū)的治安委員?!雭硐肴?,我把他的積極與委員都放在趙老頭身上。”
老舍先生塑造了程瘋子、丁四嫂、王大媽、趙老頭、程娘子等眾多遭際不同性格各異的小人物,他們中間有的是曲藝藝人,被惡霸恐嚇變瘋;有的是三輪車工人,被兵痞欺負(fù)致家里人斷了口糧;有的嘴很野,可是心地好,“她(丁四嫂——引注)的毛病是被窮困所折磨出來的,”老舍說,“這也就是我創(chuàng)造這個人的出發(fā)點——明白了窮人心中的委屈,才能明白他們的說話行事的矛盾?!崩仙嵬ㄟ^他們既相同又不同的人生遭遇,反映了新舊社會的巨大變化。其中就有那位人見人憐的女孩兒小妞子,她的戲份雖然不多,卻牽動了廣大老百姓的慈悲心腸,留下了千古的話題。
2019年4月8日這一天,陽光燦爛,微風(fēng)和煦,要在明媚春光里認(rèn)真尋一尋那著名的約有千米的龍須溝,應(yīng)該不是一件難事。我選擇的路線是以金魚池社區(qū)外老舍先生的立體浮雕像為起點,從金魚池小區(qū)向東步行,沿著天壇公園北門的天壇路北側(cè),直到盡東邊南北向的磁器口大街為止。
一位當(dāng)?shù)鼐用穸辶硕迥_,告訴我龍須溝的位置,說:“就是腳下,四米寬吶?!迸?,天壇路北側(cè)的人行道下大約真的就是龍須溝了。像北京其他繁華的街道一樣,天壇路北側(cè)已經(jīng)布滿各種店鋪,飯館居多,有醫(yī)院有超市有修理鋪有中醫(yī)堂,有北京名頭最大的北京市房地產(chǎn)交易中心。在一所寬大的紅框綠棱的公共廁所前面,我停下腳步,這就是了,到了我事先做功課查資料尋找的龍須溝原址了。
南北向的西園子二巷巷口,橫貫著一條東西向的無名小胡同。居民說,這才是真正的龍須溝,是當(dāng)年龍須溝的北溝沿。這條無名小胡同僅容一人通行,間有老樹亙仄其中,也有住家的花兒在盛開。它與外面的街道高低相差有兩米左右,有后來專門修的坡道或臺階相通。而龍須溝的南溝沿早已經(jīng)被填埋,變成了大馬路。北溝沿留下的幾十戶人家,也多是后來搬過來的。其中一位“老北京”還提到,20世紀(jì)70年代挖防空洞的時候,也挖到了龍須溝。龍須溝一帶的地質(zhì)很差,地面是由垃圾墊起來的,5米以下才見原始地面,但60厘米以下就有地下水。為了防止?jié)B水,里面用的都是來自崇文門城墻的上好城磚。
1950年5月16日,龍須溝改造正式開始。那時候,龍須溝工程的預(yù)算為693.4萬斤小米,約占全市預(yù)算支出總額的2.25%;到1950年7月31日止,龍須溝一期工程明溝改為暗溝任務(wù)竣工。據(jù)中共北京市委黨史研究室瞿宛林的資料:“基本上解決了龍須溝地區(qū)的積水問題。幾個月后,龍須溝鋪設(shè)了下水管線,溝上鋪了柏油路,馬路兩邊樹起了路燈,居民們從此用上了電燈、自來水?!?/p>
在話劇《龍須溝》的第三幕里,龍須溝的新溝已經(jīng)落成,修了馬路。老舍先生是這樣描寫的:“雜院已經(jīng)十分清潔,破墻修補好了,垃圾清除凈盡了,花架子上爬滿了紅的紫的牽?;?。趙老頭的門前,水缸上,擺著鮮花。丁四的窗下也添了一口新缸。滿院子被陽光照耀著。”
千米龍須溝,走到天壇路與磁器口大街相接的路口,算告一段落了。自龍須溝被填埋以后,龍須溝地區(qū)遂改稱金魚池地區(qū)了。漸漸的,龍須溝的故事已經(jīng)被人看成是老話兒,幾乎在人們的話題中消失了。
十多年后,老舍先生也不幸去世了。
然而,故事還沒有完。
《小井胡同》劇照
1981年:《小井胡同》
改革開放以后,北京的話劇舞臺上佳作頻出,百花盛開。其中,有三部話劇漸漸地顯露出那么一點兒的不同尋常。這就是1979年榮獲建國三十周年優(yōu)秀劇作獎的四幕話劇《有這樣一個小院》;榮獲建國四十周年創(chuàng)作獎一等獎的五幕話劇《小井胡同》;榮獲建國五十五周年創(chuàng)作獎一等獎的十場話劇《萬家燈火》。它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寫的都是北京市的市民生活:縮小一點兒,它們在區(qū)域上都是北京南城;再縮小一點兒,它們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南城的金魚池!就是說,都是在原先的龍須溝地區(qū)。
老舍先生,您看見了嗎?——又是您的龍須溝!
這幾部話劇還有一個共同點,即它們的作者是同一位劇作家——國家一級編劇李龍云。
1946年9月,李龍云呱呱落地在與龍須溝近在咫尺的西園子一巷的羅圈胡同8號,可以說,他也是龍須溝的孩子。話劇《龍須溝》1951年問世的時候,李龍云剛剛5歲,正蹣跚學(xué)步,牙牙學(xué)語。在逐漸長大的過程中,他無數(shù)次地穿行在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上,深得南城老北京文化的熏陶。
評論家童道明寫道:李龍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劇作家,從《小井胡同》到《萬家燈火》,他是老舍之后第二個寫北京市民生活的劇作家”。劇作家郭啟宏說:“李龍云的京味兒是骨子里的,這是我們在北京生活過多年的外地人所不能企及的。”
四幕話劇《有這樣一個小院》1978年由中國兒童藝術(shù)劇院演出,描寫了在周總理逝世,北京市民們悼念周總理,與“四人幫”做斗爭的故事,被譽為是話劇《于無聲處》的第二梯隊。
3年后,1981年春天,五幕話劇《小井胡同》又橫空出世, 1982年由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公演時曾引起極大反響。這部話劇大跨度地反映了從上世紀(jì)50年代到70年代北京南城一條胡同里的歷史變遷和居民的命運。小井胡同住的仍然是一群普通百姓:電車司機劉家祥夫婦、面鋪掌柜老石夫婦、國民黨軍隊的伙夫、當(dāng)過巡警的鞋匠、襪子鋪小業(yè)主許六和他剛接回家做妻子的從良妓女,算卦的、賣藝的、賣假藥的……來自農(nóng)村的小媳婦出場比較晚,卻由于她的“造反派”身份而成為劇中的一個突出的不諧和音。
有評論認(rèn)為,“老北京的胡同文化包括雜院文化,主要體現(xiàn)在和諧上。狹小的空間,居住著五行八作各色人等,窮的富的各有各的謀生手段,你過你的,我過我的,大家彼此尊敬,寬容,甚至還很熱情,同時還把握住了交往的尺度,大家相安無事?!痹谝孕∠眿D為代表的“造反派”面前,老街坊們互相保護,互相扶持。
在長達(dá)30多年的時間里,幾十位普通市民命運的變遷,勾勒出一幅幅引人深思的歷史畫卷。老百姓各自不同的命運,他們的喜怒哀樂又一次震動了話劇舞臺。小井胡同幾度變遷,演盡了三十載人生悲喜。
李龍云父親的家就在東曉市大街里邊,這里也曾是李龍云夫婦早年住過的地方,現(xiàn)在是李龍云的弟弟李來敏住著。李來敏說,二哥最喜歡走這片地方的胡同,有空就叫上他,一走就是幾里地,幾個小時。諸如草廠胡同、余叔巖的宅子、南半截胡同的戲曲博物館、紹興胡同的紹興會館、附近的湖南會館、袁崇煥祠、馬連良掃過馬路的前門廣和劇場……李龍云熟悉南城,眷戀南城。單位分了北三環(huán)的房子,他還巴巴地搬回南城,他說:“南城有滄桑感?!?/p>
兄弟倆走著,走著,耳邊就響起老街坊們的問候聲。這里曾經(jīng)住的都是小買賣人,炸丸子的,炸蠶豆的,煮餛飩的,賣半空落花生的……李龍云對他們非常熟悉。比如炸丸子的大叔,炸丸子前都洗干凈胳膊,他喜歡唱戲,甚至求路過的小孩子聽他唱戲:“你聽我唱一出《甘露寺》,聽完就給你丸子吃!”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雨天傍晚,只聽賣餛飩的老兩口在胡同里央告:“老街坊們,過不了嘍,過不了嘍,分著來點唄?!痹瓉硭麄兪且惶鞗]開張了。街坊們就紛紛出來,一家買一碗,幫老兩口解決困難。那時候的小買賣掙的僅僅是夠當(dāng)天吃的,第二天再說第二天的。李龍云記得三年饑荒的時候,父親背了十幾斤糧食,去鄉(xiāng)下探望77歲的爺爺,兄弟幾個一起目送父親的背影遠(yuǎn)去。聽說爺爺喝了半碗粥就坐起來了。李龍云說:“一想到爺爺,我心里永遠(yuǎn)就是父親的這個背影?!辈痪镁蛡鱽頎敔斎ナ赖南?。一天,李龍云見父親吃著吃著飯就出去了,拄著院里的影壁默默地站著。他跟過去,問父親怎么了,父親抹掉眼淚,說:“我想你爺爺了!”李龍云對李來敏說:“想人的滋味,就是這樣?!?/p>
這就是一個作家的血脈,他的出生地的文化對他的塑造。對民間疾苦的深刻感受,老街坊們?yōu)槿颂幨赖牧?xí)慣,他們生動的語言,時時刻刻陶冶著李龍云的靈魂,所以在他的劇作里,哪怕像《小井胡同》里洋洋幾十個人物,都各有各的不同性格,不同的語言特點,不同的行事作風(fēng)。
《萬家燈火》劇照
2002年:《萬家燈火》
記得老舍先生在《龍須溝》里讓程瘋子在最后一幕說了幾句話,“咱們這兒,還得來個公園。二嘎子提議,把金魚池改作公園,周圍種上樹,還有游泳池,修上幾座亭子,夠多么好啊……”
真心佩服老舍先生的預(yù)見性,他就知道龍須溝這片的老百姓生活會越來越好。
上世紀(jì)60年代中期,金魚池地區(qū)進行了第二次改造,蝸居在棚戶中的老百姓住進了樓房。由于條件有限,樓房是那個時代特有的簡易樓,既沒有各戶單獨的廚房、衛(wèi)生間,上下水、電也都是公用的。
40年后,改革開放后的2001年4月,金魚池危改工程啟動。這是北京市當(dāng)年規(guī)模最大的成片簡易樓改造項目,其中危改區(qū)占地面積10.27公頃,有危改樓55棟,平房492間,居民7828人。新金魚池小區(qū)分東區(qū)、中區(qū)和西區(qū)三部分,新建41棟住宅樓。
新小區(qū)不僅綠化率在40%以上,還將有不規(guī)則的水面從中部流過,恢復(fù)了歷史上的“金魚池”水景。新區(qū)的服務(wù)中心、醫(yī)療機構(gòu)、停車場和商業(yè)服務(wù)設(shè)施也一應(yīng)俱全。市政府將其列為“房改帶危改”的5個試點項目和60件實事之一,并先后投資數(shù)千萬元。
于是,話劇《萬家燈火》應(yīng)運而生。
李龍云有日記記錄了這一創(chuàng)作過程。摘錄幾段,以饗讀者:
2002年7月18日 禮拜四 晴
下午,北京人藝書記馬欣來電話,大意謂:(一)市領(lǐng)導(dǎo)召見了人藝領(lǐng)導(dǎo)。(二)點了三個人去搞戲——李龍云寫戲,林兆華導(dǎo)戲,濮存昕等演戲。(三)但寫作時間僅有八月這一個月,國慶節(jié)前要演出。(四)林兆華的態(tài)度為:“龍云來我就來。”(五)馬要到國家話劇院代我請假。
最后約定禮拜一上午與馬、林見面。
2002年7月19日
晚,為寫戲事,只身到南城金魚池沿曉市大街東口蹈蹈西行。余少時在清華寺街小學(xué)、鞭子巷小學(xué)讀過書。文利棧、藥王廟、金臺書院……四十多年前之故人故事剎那間涌進腦海,心里一熱……
2002年7月21日 禮拜日 晴
夜,只身再到曉市大街。
劇本的第一堂景,當(dāng)在曉市大街幾處南城古文化薈萃之地,藥王廟、金臺書院、魯班館。我一直認(rèn)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思維方式中存在著一種戲劇思維,人物的活動是連帶著場景的。
我從曉市大街東口起步,往西一箭之地,就是羅圈胡同。五十年前,我出生在這條胡同的八號——一座坐東朝西的小院。羅圈胡同是一條南北小巷,北口是曉市大街;南口原名狗尾巴胡同,后借諧音改為高誼胡同。記得魯迅曾于《華蓋集》中激烈抨擊過這類改動。
再往西就是藥王廟了。
藥王廟正對著的胡同叫受祿街。1927年,父親十二歲,由河北詩經(jīng)村來這里學(xué)徒,學(xué)做眼鏡。父親生前曾指著胡同路西的一個青磚院落告訴我:“這是我們掌柜的家……”
…………
2002年8月3日 禮拜六 悶熱
下午三時,領(lǐng)林兆華、易立銘、牟森三人到天壇、金魚池一走,向他們交代心目中的幾處場景。四人于天壇南門集中。
由南門直趨北二門里側(cè)之壇墻處。古壇巍峨斑駁,墻頭衰草搖曳。日后的舞臺將取一橫斷面,令劇中人物于盛夏三伏突然停電之夜于此棲身。
我此前夜晚來天壇,常于此處聽到長廊深處有一京胡在獨奏。劇中那夜,所奏曲目當(dāng)為《夜深沉》。
老林對此景深以為許,易立銘拍了不少照片。旋出北門,往北經(jīng)過已拆民房的廢墟直奔曉市大街。我將計劃中的金臺書院左近那場場景向林、易詳述一過。并走進金臺書院,向他們?nèi)唤榻B幾處文化遺存之來龍去脈。歸時已汗流浹背。
我愛看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日記,它既是作家寫作進度的記錄,又是通向他的心靈之路。北京市委宣傳部領(lǐng)導(dǎo)當(dāng)初之所以指定李龍云寫劇本的來龍去脈已不可考,但是在戲劇界,以他往日創(chuàng)作的名聲、他的南城背景、他的豐厚的生活積累,無論是作家還是演員,都把目光對準(zhǔn)了他,幾乎都認(rèn)為這是最恰當(dāng)?shù)倪x擇。
話劇《萬家燈火》以金魚池地區(qū)危房改造為背景,以一個南城人家近十年的生活變遷為主線,完整地再現(xiàn)了北京老城居民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狀態(tài)。
至于當(dāng)時金魚池地區(qū)的概況,用話劇《萬家燈火》第一幕退休民警老田的話說,“金魚池原來也是一片水泡子?!彼f:“大伙兒都看見了,這兒叫曉市大街?!帜线叄ㄊ滞^眾席一指)去了河溝子就是水洼子。頂?shù)浆F(xiàn)在那些地名,像什么水道子、三里河、橋灣兒……都還是打那陣兒留下來的。”
劇中,一位39歲守寡的歷經(jīng)滄桑又好強風(fēng)趣的何老太太獨自拉扯大了幾個孩子。她的三兒子身居陋室卻整天都在思考一些全人類的事情,諸如人口控制、沙漠治理、能源短缺……并為此而四處奔波,連自己老婆跟別人跑了都渾然不知。二兒子倒騰古玩,終日沉迷于魚市、鳥市、舊貨市場,哪怕妻離子散也不回頭,最后成為有名的收藏家;另外還有弄保險絲給鳥焗油的肉轱轆、去東歐把自己賣了的賈明等眾多人物。劇作家從容地將京城百姓在日常生活中的快樂與辛酸娓娓道來,塑造了一群平民百姓的鮮活形象,以寫實的筆觸真實再現(xiàn)了人民政府為解決京城百姓的住房等問題所作出的真實業(yè)績,被譽為“好看的主旋律話劇”。觀眾們在笑聲中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街坊鄰居。
2002年11月11日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話劇《萬家燈火》的首場演出,除了著名導(dǎo)演林兆華,還會聚了宋丹丹、濮存昕、楊立新、何冰等一大批名角,演出贏得了滿堂彩,好評如潮,被媒體“打了滿分”,譽為“星光燦爛的平民戲劇”。該劇在一年之內(nèi)演出了100場。李龍云的戲劇語言功力和對南城市井生活的諳熟,使得整部劇作生動親切而又意味深長,贏得了廣大觀眾的贊譽。
導(dǎo)演林兆華為了這出現(xiàn)實主義的大作,照原樣復(fù)制了金魚池地區(qū)的東曉市的胡同,幾間金魚池居民過去住的木板棚和里邊擺放的家具也都保留了生活的原汁原味。他最后決定找一批回遷金魚池的居民上臺當(dāng)群眾演員,讓他們在人藝舞臺上一展才華。如劇中夏天在天壇根兒乘涼、在街邊跳交誼舞、停電時的騷亂等場面,都由這些群眾演員完成,可謂再現(xiàn)了原汁原味的金魚池生活。
今年春天,我在南城一個文化活動中心的舞臺上見到了李龍云先生的夫人王新民。她正在演出京劇《秦香蓮》的折子戲。她飾演的秦香蓮身材嬌小,扮相甜美。雖已年過60,她卻聲音洪亮,底氣十足,她還擁有自己穩(wěn)定的粉絲群。據(jù)說,李龍云從北京人藝調(diào)到國家話劇院以后,曾經(jīng)準(zhǔn)備寫一部有關(guān)京劇行的話劇,一對師徒,一對父子,一對兄弟的故事,也是受到了妻子在梨園界活動的啟發(fā)。當(dāng)時,著名演員趙有亮一聽之下激動異常,拍著胸脯說:“好!你來寫,我來演!”
令人萬分惋惜的是,李龍云先生不幸于2012年8月6日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64歲。就在話劇《小井胡同》演出30周年、話劇《萬家燈火》問世10周年之際,李龍云先生永遠(yuǎn)地離開了他熱愛的這片土地,離開了他傾注了大量心血的龍須溝。
王新民說,李龍云深深地敬佩老舍先生,覺得自己與先生息息相通?!恫桊^》他讀了很多遍。他很早就動手改編了老舍先生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正紅旗下》。2000年12月28日,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上演了李龍云根據(jù)老舍同名小說《正紅旗下》改編的話劇,并獲得第十四屆曹禺戲劇文學(xué)獎劇本獎和第二屆老舍文學(xué)獎優(yōu)秀戲劇劇本獎。在他的身后,是等身著作——從上世紀(jì)70年代開始,他先后創(chuàng)作出數(shù)十部優(yōu)秀戲劇作品,其中有多部作品獲得了國家級、省部級的大獎。
2017年11月,香港戲劇協(xié)會組織演出了七場粵語版話劇《小井胡同》,王新民為此特地送了花籃,并委托外甥女替她出席。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2019年3月2日,北京人藝公益活動劇本朗讀的開年第一期,首期劇本朗讀就選擇了《萬家燈火》,為的是“找尋京味兒記憶”,藝術(shù)家和觀眾們一樣,都是持續(xù)在向優(yōu)秀劇作致敬。2019年4月14日,國家大劇院再次演出《小井胡同》。王新民在微信“朋友圈”里說:“再看小井胡同,再聽龍云講故事,真的好想他……”見字落淚,如在眼前。
2019年,金魚池社區(qū)更美了。龍須溝之上仍然大有可為,也期望再有新一代的劇作家們來續(xù)寫它的新歷程新篇章。
(作者:胡健,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東城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