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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第8期|何建安: 紅水奔騰(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第8期 | 何建安   2019年09月16日08:39

天氣的變化是從天空中的云開始的。哀牢山的天空像湖一樣蔚藍,就仿佛是一位高明的畫家為大地涂抹的藝術背景。這樣蔚藍的天空、明麗的天空,云歇在上面是多余的,它們停在空中,只會是一種凌亂。因此它們只能飄飄蕩蕩,像無根的木棉花絮一樣向四方游走。飄呀飄,走啊走,在質感的天空中,云無家可歸。云走累了,就停留在群峰上,堆成一座座大大小小的“雪山”。它們看著大地,覬覦著人間的一切。

別以為這種潔白的“雪山”沒有陰謀,實際上,云是在等風。風是云的興奮劑,只要有風,云才會成活。這看不見摸不著的風,其實僅是云的一種速度。風不知是來自天堂,還是生于大地深處?它們到來,僅是一小陣子。它們常常不會提前通知山里的人,但那些寨子里通靈的老者,坐在土墻下也能感知到一種穿寨而過的速度,這就是風。還有山上的樹木、寨前的神樹、河流上的水草、河灘上的沙塵,它們明顯感受到了一種速度的微微到來,就像山寨里的攆山狗,瞬然從你的眼前掠過。當然,風也是陰謀家,它們要作亂,不可能開始就勢如潮水,它們常常也是偷偷的、潛移默化的、潛滋暗長的,由微到弱、由弱到強、由強到勢不可擋,有時強到江岸上的樹無法招架,連根拔起,歪斜的身子倒入江中,不久就會被江水淹沒。感知到風的到來,幾日來坐在山峰上的云開始做蠱了,它們借著風的速度,身軀慢慢開始變形,面積急速擴張,就像潑在桌面上的墨水,不停地洇開,顏色開始一點點變黑,它們就像一只潛伏已久的怪獸,從群峰之巔慢慢向天空中心逼近,最后首尾交接。天空像得了一場頑固不化的皮膚病,終于被黑暗所淹沒。

天變了,預示著一場大雨的到來。但陰霾的天氣還是沒下雨。原來云還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云就像一支大戰(zhàn)來臨前的部隊,它的先頭人馬雖然占領了陣地,但面對彩云之南500里的哀牢山脈,它還沒有足夠的信心把它擊潰。云很有耐心,它有的是時間和韌性,它必須積攢更厚更多的雨,才能保證500里的山脈長成一座水做的山。

一條紅色的河流從第一灣那邊繞道過來,浩浩湯湯,等小鎮(zhèn)的人看到它的水面,已變成一道紅波蕩漾的波光。開春以來,哀牢山的紅河干熱河谷就很少落雨,年前寬闊肥厚的河水,變成了一條缺氧的龍,越走越長,越游越瘦,最后竟只剩江心的重要干流。紅河發(fā)源于大理巍山縣,哀牢山脈之首,它自北向南,一路蜿蜒而來,來到新平的戛灑古鎮(zhèn)也不過三四百里,沿岸一層一層的紅色沙頁巖經年累月沖刷成了河床,從而染紅了滔滔而下的紅河。河前不見頭,后不見尾。千百年來,它在山谷中徜徉著,就像瞌睡的龍趴在沙頁巖上睡覺。雨季的時候,它睡覺的面積會越來越大,紅色的身影攤開來,慢慢占據了整個河床,而等到旱季來到,它睡覺的面積會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河谷傣族的一條細長腰帶。

云堆到不能承受之重,它鉛塊一樣的身軀就變成了古鎮(zhèn)東面的礦石,厚實地壓下大地。半山以上高聳的山峰消失了,僅有河谷中的古鎮(zhèn),和流過古鎮(zhèn)的紅河,像混沌世界留給大地的一條光鮮裂縫。就在小鎮(zhèn)人都似乎壓抑到得了抑郁癥的時候,淅淅瀝瀝的雨開始就像森林中的松毛一樣飛落了下來。綿綿密密,來得沒有速度,落在干熱河谷就像空調里扇出的云絮。但這樣淅瀝的雨從上午到下晚,一刻也不停,它落下的僅是云絮表面的一部分,等下到深處,雨粒就開始漸漸落大,遠山暮雨四合,撲哧撲哧的雨從古鎮(zhèn)的房檐上落下來,形成昏暗世界里的一道道瀑布。

雨不停歇地下了三天三夜,到第四天的時候,強勢的雨才小了些。河谷上空洞開一白茫茫亮光。古鎮(zhèn)的人在屋里再也憋不住氣了,不論是集鎮(zhèn)上的居民,還是機關學校廠礦的職工干部,大家紛紛撐著傘,來到堤岸上觀河。

河堤上吹著江風,人們的下半身很快就飄濕了。好在河谷夏季悶熱,大多數人都是穿著拖鞋和半截褲,因此并不會被雨弄得很狼狽,從北飄來的雨浸潤地落在腳踝上,人心感覺到從里到外的清涼。

寬闊的江岸是由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和白色的沙石構成的,借著雨水的滋潤,我看到幾只江鷺在河對岸的木棉樹下起落,它們來回蹁躚,就像天堂里放飛的仙鶴。紅河水并未明顯長高,在偌大寬闊的河床,它要吞沒兩岸的石頭和細沙,還要經過漫長的雨季。但這會兒,紅河的顏色更深了,在洞開的一條亮光的反襯下,紅河從硬寨上方奔騰而來,在一道轉角的灘口,波光粼粼,如一條歡唱的龍。它拐過急口,走過險灘,慢慢地又進入了下方平緩迂回的河床,它首尾相接,搖擺著身姿,不停地蠕動。它要沖破河床的險阻,一路向南,奔向南方的那一片蔚藍。

河床上的沙粒,全帶著深顏色的濕意。不過卻很難看到腳印的痕跡。卻有不少車輪碾壓留下的輪印。河床如此空曠,摩托車和采砂車在這里來來回回,打上一個個ⅹ。有人在沙地里圈出一片地,在上面種上青苞谷,茁壯的棵稈上已背上青色的玉米。還有打塘的辣椒,小棵小棵地栽在塘中,懨懨地才開始成活。一只廢棄的輪胎,安靜地歪倒在雜草叢生的岸上,它的一小部分已經牢牢地嵌入砂石之中,雨水順著膠皮不斷滑落,最后像一行行眼淚落到歲月深處。順著風雨飄搖的視線,我漸漸看清一個黑點,他在一潭河水中挪動,他頭戴笠帽,下身拖著一條套到胸部的水褲。這是江畔人的作業(yè),他們常常穿著水褲入水,從鞋子開始,連褲帶襠一直到胸,人可以把自己下半身全部裝在里面,穿上它之后,人就可以不濕身地走入水中,甚至帶電走進水中。人到了水里,電卻不會上身。電會在水里找到魚。魚沒有辦法,它們有的是水漲時從上游沖下來,來到這個水塘里面,有的是自小就住在這個水塘里,吃著江流里的蔗渣長大,但這會兒,這個帶電的水褲很快就會把它們捉到,然后帶上摩托車,一路飛向古鎮(zhèn)的那個交易市場。古鎮(zhèn)的農貿市場是連著紅河的,這會兒,市場里大大小小的池里已放滿了各地帶來的魚,有的活蹦亂跳,而有的卻已奄奄一息,它們像來這里集會,卻不知已陷在危險的包圍中。

古鎮(zhèn)因這場雨開始進入時光的另一個季節(jié)。這是一個充滿著南國異鄉(xiāng)情調的古鎮(zhèn)。它就建在河流沖積的沙灘上,車來人往的街子,就是河岸上流動的風景。一棟挨一棟的高樓,是古鎮(zhèn)繁華的標志。而那些雕于門宇上金翅閃閃的孔雀,記錄著傣鄉(xiāng)妙曼橫生的時光。這就是哀牢山主峰腳下的古鎮(zhèn)戛灑。戛灑,意為沙灘上的街子。歷史上,就是哀牢山聞名遐邇的大街,茶鹽古道中轉站,一條貫穿南北的茶鹽古道蜿蜒在密林深處,每天有800多匹騾馬、1000多商人要從這里通過。商客、馬幫在古道上去去來來,晚上常常要在戛灑歇息,次日翻越哀牢山原始森林北上,或渡過波濤洶涌的紅河入城。時光如能倒退百年,我們便能看到悠悠馬幫長隊非常壯觀,暢銷山內外的布匹、絲綢、煙絲和小手工制品各種百貨向西南而去,馱回來的是洋煙、鹽巴、茶葉、野生動物的皮毛。

古鎮(zhèn)商鋪林立、馬幫聚集、魚龍混雜,自古就是冒險家的樂園。20世紀30年代,當地世襲土司李潤之憑借哀牢山的險惡地勢,建立了規(guī)模宏大的土司莊園。李潤之祖籍隴西,始祖李尚忠,明朝初年宦游來滇,落籍新平,先后居住于戛灑豆豐、東關嶺。他的高祖李毓芳以鎮(zhèn)壓哀牢山區(qū)李文學、杜文秀農民起義有功,在清代乾隆年間就被封為“云騎尉”,一直世襲到他的父親李國寶。從1889年到1945年前后,李潤之繼承祖父家業(yè),和他的哥弟在戛灑修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隴西氏族莊園”及祠堂,使戛灑在哀牢山區(qū)顯赫一方。李潤之讀書不多,卻有一定的頭腦,他和云南省主席龍云拜把兄弟,當上了新平、鎮(zhèn)沅、景東、墨江、雙柏五縣聯(lián)防指揮官,云南鹽區(qū)吏署新平運銷局戛灑轉運站主任,國民黨反共自衛(wèi)義勇軍總指揮,云南省抗共救國軍總司令等職務。他把持哀牢山茶鹽古道,收取過路費,并自制槍支、大煙販賣,開設織布廠、河邊街、煉鐵廠、鑄鍋廠等。1951年3月,李潤之在新平被公審槍決,而他的財富卻一夜之間消失。有人說隴西氏族莊園里的不明圖案就是他的藏寶圖,可惜至今都沒人能看懂和找到。

戛灑是座聚寶盆,奮斗者的樂園。新中國成立后,戛灑如日中天,不斷加快發(fā)展。戛灑江畔,有一座顏色格外紅艷的山巒,因其色艷、山高、峰險,景色優(yōu)美,得名大紅山。就是這座山上,矗立著昆鋼和云銅兩大礦區(qū)。探明及保有鐵礦石儲量4.24億噸,銅金屬儲量155.65萬噸,占中國及云南省同類儲量的15.6%和54.8%,是中國境內已知煉鐵富礦石儲量最多的鐵礦區(qū)。半個世紀以來,地質工作者風餐露宿,冒著河谷40多度的高溫,用了20余年的時間,讓這座儲量驚人的大型鐵礦山露出真面目。“每年50萬噸采選試驗工程”、“每年400萬噸采選管道工程”、“每年700萬噸選廠擴產工程”相繼完工。20年磨礪,一座以觀念新、機制新、管理新為特征的國內特大型、現代化地下礦山展現在人們面前。

大紅山鐵礦成為中國最有名的礦山之一。它所采用的先進工藝設備和技術,創(chuàng)造了諸多國內外第一:長距離礦漿輸送管道鋪設,復雜程度世界第一;管線171公里,長度居全國第一;大型半自磨機容積國內第一;高分段、大間距、無底柱分段崩落法采場結構參數,全國黑色金屬礦山第一;1796米長距離膠帶機絕對提升高度達421.15米,為中國之最。大紅山為昆鋼注入了新鮮“血液”,同時也使滇中戛灑輝煌成名。昆鋼銷售收入和利潤大幅攀升,國有企業(yè)的有力拉動,工業(yè)經濟的不斷助推,使新平的產業(yè)比重不斷發(fā)生變化,最終實現了農業(yè)大縣向工業(yè)強縣的根本轉變。

云銅大紅山銅礦,2003年建成投產,是目前中國西南地區(qū)品位較高,儲量較大,投資效益較好,又連續(xù)四年被國家“八·五”計劃列為重點建設工程的唯一銅礦山,這頂皇冠上當之無愧的明珠,近年來年產礦石超過1000萬噸。

古鎮(zhèn)礦產豐富,人杰地靈,人才輩出,這得益哀牢山雄奇俊厚的品格、紅河水滔滔不息的一往無前。這一方水土,養(yǎng)育了這一方人,他們不屈不撓,敢想敢干,在時代的滾滾洪流中做出超凡的業(yè)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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