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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5期|蘇怡欣:捉影(節(jié)選)
來源:《花城》2019年第5期 | 蘇怡欣  2019年09月20日09:27

第一折

三更鼓響過,柳生才堪堪趕到客棧。他原想在城隍廟湊合一晚,急雨卻叫他失了方向,只好綴在一伙胡商后面進城??蜅i芟录t燈高掛,將匾上“凌云樓”的墨跡暈開。門扉半掩,昏暗的大堂里歪斜擺著四張方桌和十數張條凳,僅一豆油燈立在柜臺上綽綽地燃,搭著白毛巾的店小二正倚著柜臺假寐。

小二招待過胡商,剛發(fā)現柳生似的笑迎:“公子,打尖還是住店?”

柳生伸手在行囊里撥了兩遍剩下的銅板,摸出幾枚推到燈下,低眉道:“來一壺熱茶。不知可否借間下房一眠?”小二斟過茶,把銅板攏到掌心掂了掂?!皠倝虿桢X,”他將銅板掖進懷里,“算我自作主張留你,改日爺高中了可別忘了小的?!绷ψ饕痉Q謝。

此時雨勢已歇,風倒是緊了,綿綿的雨舌直往大堂里送。胡商喊小二關門,小二不肯,說掌柜的吩咐要多招呼幾個夜來客。柳生一會兒用茶碗焐手,一會兒擰身上的濕衣,聽胡商吃酒閑談,直到一段小調由遠及近飄進大堂——那是男人的嗓音,被夜雨浸染出幾分旖旎,古怪的聲腔里不知淬進了多少鄉(xiāng)音。胡商見聞廣,當即辨出唱的是“此地風光好,青獅吐八寶。吐在吉祥地,富貴直到老”四句。小二聞言三步并作兩步,搶在那位來者進門前閂了門。

“你小子,這會兒倒是機靈了!”一位胡商取笑。來者敲不開客棧大門,到窗邊罵起了店家。小二亦不示弱,叉腰抻脖穢語不休。通過窗紙上的投影,柳生隱約看出屋外是一名渾身濕透的中年男子。吵了兩句后男子砰地坐在自帶的木箱上吹起了嗩吶,驚起客棧內一陣罵聲。小二氣不過,到后廚舀了一瓢刷鍋水開窗一澆,男子被淋得嗆咳連連,終于罵罵咧咧地提箱走開。

見柳生和胡商臉上頗有幾分不忍之色,小二賠笑解釋:“各位莫怪,小的非鐵石心腸,實在是掌柜的吩咐過了,這‘影禍’晦氣,不可不避!”

“什么影禍,越說越離譜了?!币晃缓梯p嗤。

小二指指屋梁:“天家事體,小的也不敢多說?!焙套匀徊灰溃鸷逡《煺f。小二得了胡商的賞錢,這才嬉笑地開了口:“前日貴妃之父嚴相謀逆作亂,牽連滿門。今上與貴妃鶼鰈情深,有心饒她,誰想嚴氏羞于茍活,三尺白綾自絕了性命,讓今上感懷不已。內侍莊公公遂重金召影師入宮,叫影師演貴妃影戲為今上獻舞,以慰圣心??蛇@伙不要腦袋的影師卻偏叫那貴妃影人在簾后端坐垂淚,辯稱該影人不受簽手所驅,引得今上大怒咯血?!?/p>

“那伙影師呢?”胡商好奇。小二呵呵一笑,齜牙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連那內侍莊公公也一并折了進去?!?/p>

酒過三巡,胡商們被醉意蒸紅了臉,以箸敲酒杯,哼起胡地旋舞曲。小二起了談興,喋喋不休地侃起天子和貴妃于宮墻內紙鳶傳情的艷事,又說貴妃尤擅歌舞,身姿輕盈若飛天仙子,天子命宮人在貴妃起舞時放起紙鳶,貴妃舞步能踏紙鳶而不落。小二被灌了兩圈酒,說起的就是更幽深的香艷秘辛了——譬如貴妃胸前那串落梅——小二言之鑿鑿,前丞相夫人有孕時曾夢見一玉面男子以花擲她,她閃躲不及,任花枝刺傷前胸,故而嚴氏女墜地時胸前便有一道血痕。幸而天子擅丹青,將此血痕點染成一株落梅,以丹砂刺之,這才令貴妃娘娘不再為胸前微瑕自傷。這樣香艷的秘聞讓胡商吹起了口哨,口中淫詞艷曲不絕,還說起了行商路上聽聞的風月奇事:一伙歹人在山路遇上了一名孤身上路的女子,女子護著行囊不放,歹人大怒,奪過行囊將女子扔下了山崖,再打開一看,行囊里不過三兩張與情郎的往來書信罷了。眾人自是唏噓不已,議論聲越來越高,吵得其他住客下樓破口大罵,大堂里這才消停些。

小二又給胡商溫了一壺酒,肘了肘靜坐一旁的柳生:“公子有何高見?”

柳生似是困倦已極,驢唇不對馬嘴道:“亂社稷者、妄言怪力亂神者合該伏誅,今上圣明!貴妃節(jié)烈知大義,可惜!”

小二和胡商笑倒了一片,小二笑夠了說道:“小的帶公子歇下吧,可別污了公子清名?!绷x過,跟在小二身后到了柴房。

柴房沒有燈火,小二再三叮囑柳生不得生火,好在屋外風停雨收,柴房不至陰冷得過分。柳生闔上門窗,大堂里的浮浪聲聽來已十分邈遠了,他靠在行囊堆成的枕上默誦《論語》,卻難以成誦。他推想是今夜被胡商和小二的孟浪之言勾得意動,火氣憋得燒心,遂將手伸進褻褲之中,努力回想屈子對山鬼的形容,一反常態(tài)地起不了興。他索性摸出竹笛,胡亂吹了兩聲,恍然看見窗紙上多了一道緩緩起舞的倩影。那道影子舞得生澀,一把纖腰在聳胸寬袖的映襯下掐得分明。柳生笛聲揚起時影子將水袖送出,笛聲落下時影子又以袖遮面,還不時踉蹌地停下,似在思忖著下一步該是跳步或旋步。柳生不敢推開門窗,更不敢將笛聲停下,怕驚擾了院中獨舞的小娘子。他渾身燥熱,眼睛貪婪地鎖住那道影子,氣漸漸喘得濁了,笛聲也越發(fā)刺耳起來,將破未破。柳生暗忖著這口氣該斷了,笛音一破當即推門而出,大喊“留步”,正撞上被擾了清夢的胖廚子的豬肝臉色。

柳生被廚子抓著領子提了起來,正好能借著這高度看看院內景象。院中空無一人,連積水也平靜無瀾,耳邊是廚子噴射出的要將他大卸八塊的狂言,那好似花枝刺破美人胸的殘破的笛音已經消散。夜風順著他懸空的下擺鉆進來,他才察覺褲內已是一片濕黏。

翌日天剛亮,小二就來攆柳生,叫他投宿在附近的永安寺。柳生還惦念昨天夜里的艷遇,問小二客棧里可是住了哪家的優(yōu)伶舞姬。小二先是困惑,然后恍然大悟,促狹一笑,擠眉弄眼地給柳生指點了城內幾處實惠的娼館戲樓。柳生還想再問什么,小二已在掌柜的呵斥聲中貓著腰開始打掃了。

正是雨后料峭時候,柳生的白色長袍被濕氣浸出了淺淡的灰藍色,只好加緊了腳程取暖,無意流連長街上次第擺出的稀罕玩意和春衫單薄的賣花少女。

……

【全文刊載于《花城》2019年第5期】

作者簡介

蘇怡欣,1994年出生于福建,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創(chuàng)作與批評學生,有詩歌發(fā)表于《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