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19年第9期|默音:迷戀(節(jié)選)
鬧鐘響起的時候,喬瑛正置身于夢境。她并未意識到那是夢。
她和親戚們在一起。親戚們,指的是她離異多年的父母、媽媽的同居男友趙叔叔、她的同胞哥哥、同父異母的妹妹,還有哥哥的兩次婚姻帶來的侄子侄女。這幫人難得一聚,她先以為是過年,接著意識到,外婆走了好幾年了。沒有外婆作為中心,根本無從聚起。何況沒見到兩個姨媽及其家屬們,也不像是過年。
視線所及,哥哥在教侄子打斯諾克。后者的個子躥了一大截,儼然是個小少年。妹妹站在爸旁邊,兩人低聲而親密地說著什么。任何人都不難看出他們在血緣上的聯(lián)系。一樣略嫌方正的國字臉。爸的眉毛摻雜了白絲,妹妹的精心修成弓形,表象縱然有異,兩者的眉骨到顴骨的線條彰顯出基因的力量。說起來,哥哥和侄子也繼承了爸的相貌,臺球桌上方的燈將綠色桌面照得發(fā)翠,也照亮了父子倆。他們都生著喬家人的額頭和下巴,一看就是性格強硬的人。趙叔叔背對這邊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上,喝酒玩骰子。媽在幾步開外的皮沙發(fā)上,正在幫小侄女梳沖天辮。吧臺里穿黑馬甲的酒保有些眼熟。她盯著那人看了幾秒,發(fā)現(xiàn)是前男友,忽覺尷尬,便走到房間另一頭的窗戶,朝外張望。這間美式酒吧模樣的房間只有幾面裝飾性大于實用性的圓窗,采光全靠照明。
有人拍她的肩,一轉(zhuǎn)頭,少女站在她的跟前。比她矮半個頭的少女微仰著頭,急切地說:“跟我走!”她一驚,不相干的念頭躥起來,臉真小??!繼而急忙想起,對了,我們是在游輪上。這是一場家族旅行。
來不及納悶為什么會有這般陣容的旅行——人頭過于完整,也不符合現(xiàn)實邏輯。明明妹妹在美國,爸媽自從上次
參加她的婚禮后就沒碰過面——少女拉住她的手,往門口走。掌心傳來的熱度催生奇妙的壓力,讓她差點喊出來:你們看,路老師!
親戚們當然不可能認識被數(shù)百萬粉絲稱作“路老師”的少女。這一稱呼來自路廬被轉(zhuǎn)爆了的微博,她寫道:“我是他們的路人甲,你們的路老師。愛你們。”底下附有飛吻自拍。肯定不是每個十六歲的女孩都能巧妙操縱關(guān)注她的人的情緒。喬瑛在轉(zhuǎn)發(fā)路廬那條微博的時候,像其他粉絲一樣懷著莫名的同盟感,仿佛世界因路老師的存在被分作了此與彼的陣營,我們和他們。喬瑛把那條微博轉(zhuǎn)了十次,用大號和另外九個小號。
拉著她的路廬走在前面一步,喬瑛得以看清那身裝束。雪白的紗裙搭配牛仔布緊身背心,刻意的不協(xié)調(diào)感。照例是高高梳起的馬尾辮,露出后頸完美的M形發(fā)腳。粉絲們開玩笑說“路老師是三條杠大隊長”。也為了凸顯這一特征,她的舞蹈動作包含大量的轉(zhuǎn)身,背對舞臺的搖擺。惡意的網(wǎng)評說她“炫耀屁股”,愛她的人們則蜂擁而上,為其辯護。
看起來,路廬對去哪里和做什么自有心得,喬瑛便安心地讓自己被她帶著一路穿走廊上臺階,來到甲板上。和室內(nèi)的平穩(wěn)不同,夜晚的空氣蘊含著類似不安的因子,海腥味的水沫從四面八方撲到臉上。喬瑛打了個噴嚏。
“我們要去哪里?”她問。問出口才發(fā)現(xiàn)聲音嘶啞。
“船要沉了?!甭窂]的語氣像在做名詞解釋,而非宣布悲慘的現(xiàn)實,聽起來甚至有幾分興高采烈。她裸露的胳膊抓住蕩在船舷外的粗麻繩,輕巧地一揚腿,騎馬般跨坐在鑄鐵欄桿上?!暗紫掠芯壬!彼窈镒影沆`巧,抱著繩子“刺溜”一聲就下去了,喬瑛甚至來不及擔心粗麻繩會不會蹭壞白紗裙,會不會磨破手。那雙彈奏電吉他的手。被一連串的事打亂節(jié)奏的喬瑛趴在欄桿上往下看,救生船在鑲著白邊的黑色浪頭間起伏,像個隨時會被掀翻的玩具。從這個距離望去,路廬的紗裙只是個白點。海面居然這么遠。而海如此險惡,更是超乎想像。她徹底呆住了。少女在下面大聲喊了句什么,話語被風聲和海浪聲淹沒了。
“不行!我兒子……”喬瑛喊回去。她這才想到,從剛才就沒看見丈夫和兒子。球球才四歲。如果船出事,他絕不可能在這樣的風浪中幸存。沒法指望丈夫。越是這種危急時刻越指望不上。喬瑛的心頭升起一股混合了恐慌、絕望和努力鎮(zhèn)定的情緒,她望向飄來蕩去顯得渺小又無助的救生船和那上面的少女,試圖把整個瞬間凝固,印在眼底。
對不起!她在心里喊道,扭頭往來路跑。心頭不是沒有永訣般的創(chuàng)痛。
然后該死的手機鬧鐘就響了。
丈夫在旁邊翻了個身,嘟囔了一句。喬瑛伸手抓住床頭柜上的手機,按掉鬧鐘。看屏幕才發(fā)現(xiàn),晚了十分鐘。這么說來,十分鐘前肯定響過了,被她迷迷糊糊按成“稍后提醒”。頭腦中關(guān)于上一次鬧鐘的記憶徹底無存,清晰的只有夢境。仿佛有寒氣從那片蘊含著狂怒的海面升起,侵襲進她的皮膚和血管。她感到冷。丈夫不知什么時候把被子搶過去大半。
我居然拋下路老師,去找兒子。在夢里。雖然是夢,要是讓群里的人知道,會說我瘋了。
她用力從肺部深處吐出一口氣,逼自己起床。
把奶黃包放在電蒸鍋的蒸架上,擰開開關(guān),然后推開小房間的房門??諝庵袕浬⒅崮贪愕臍庀ⅰ:⒆拥姆块g經(jīng)過一夜呼吸的沉淀,和成年人的隔夜味兒是這么不同,每每讓喬瑛驚嘆。我們的氣味糟糕,可能因為我們離死亡更近。她腦海中浮起有過多次的念頭。媽媽也就是球球的外婆住在這兒的時候,早上的屋里又是怎樣的氣味呢?她想不起來。那時是媽媽負責把球球弄起來去幼兒園,她得以多睡個把小時再去上班。說起來,她偶爾也會懷念有媽媽在的時候,不過,得到的小憩和承受的嘮叨相抵,很難說結(jié)果是正是負。
霍瑩比我更擅長應(yīng)付我媽。她在心里不情愿地承認。哥哥的第二任妻子差不多和爸爸的小女兒喬璦一樣大,也像喬璦一樣會討老一輩的歡心。媽媽去那邊住了三個月,對霍瑩的韓妝淘寶店從不屑到折服到驚嘆,這幾天不時在微信語音絮叨,哎呀你干脆不要上班了,跟瑩瑩一起做淘寶店,時間自由,也適合帶孩子。
喬瑛選擇不接話。
她湊到球球的床邊,彎腰輕拍他的臉。“起來啦,球球。小豬起床,一,二,三?!焙⒆拥难燮こ堕_一條縫,算是回應(yīng)。她開始哼歌。路老師的新歌。哼了兩聲忽然想起,丈夫說過,讓她不要在孩子跟前唱歌。你五音不全,別把他帶歪了。他說這話時并沒有諷刺的意思,用的是陳述事實的口吻,但她難免有些受傷。
喬瑛在心里嘆了口氣,使出撓癢癢戰(zhàn)術(shù)。球球縮成一團,用哀怨的小聲音說:“媽媽壞?!?/p>
瞬間以為自己長出狼耳朵的喬瑛低聲懇求道,起來嘛,球球最乖了。
小家伙背過身去,給她一個后腦勺。
她摸了摸孩子的耳朵。這孩子的耳朵和丈夫一模一樣。喬瑛在孩子誕生前有過一絲期盼,所謂的外甥像舅,最好小孩能像哥哥??上蚯蚓珳实乩^承了她和丈夫的相貌,即便以做母親的偏愛視角來看,也就是個中等相貌的小孩。她哥哥喬鈺在尚未把單名從斜玉旁改成金字旁之前,曾是個翩翩美男子。改名說是請人測過字,原來的財運不好。說也奇怪,金字旁的喬鈺真的發(fā)達了,同時開始發(fā)胖和謝頂,過去的瀟灑身影幾乎不存。
說起來,早上夢里的哥哥,是十多年前的模樣,哥哥的一雙兒女倒是現(xiàn)在的樣子。她不禁自嘲地想,還是個自帶修圖功能的夢。
她開始新一輪努力,用手機播放球球近來喜愛的歌,某法國動畫片的片尾曲。片子是在家用投影儀看的,沒有對白且充滿哲學(xué)思辨的短片講的是屢屢遭人嘲笑的馬戲團小丑對自身這一存在的質(zhì)疑,四歲的孩子當然看不懂。色調(diào)優(yōu)美的畫面讓球球入迷,他還喜歡那些配樂,母子倆在最近反復(fù)看了三遍。
片尾曲歡快極了。和小丑死去的結(jié)局毫不協(xié)調(diào)。小提琴,鋼琴,黑管,鼓。樂器們的合奏讓她想起自己短暫的樂團生涯。球球不懂得死的概念,每次都指著屏幕說,小丑睡著了,他沒有蓋被子。
而她也沒有試圖解釋,什么是死。這孩子生在如今少見的大家庭,有一堆親戚,光是外公外婆就有兩組——她的父母及其新伴侶。就讓他沉浸在生的繁榮中吧。
小丑的音樂放到一半,球球終于哼唧著醒了。沒有太大的起床氣。美好。現(xiàn)在是秋天,等冬天來臨,整套流程就會像游戲從新手模式走到困難模式。喬瑛趕緊把衣服給他。孩子穿衣的工夫,她煮了雞蛋,牛奶熱到微溫,倒入裝麥片的碗。小家伙逐樣消滅早點的工夫,她迅速洗漱。本該洗個澡,來不及了,都怪自己沒有在第一次鬧鐘響的時候起床。幫球球擠牙膏,督促他把臉洗干凈,給他擦上柑橘味兒的兒童面霜,在他的兩頰各蹭一下,說,真香!孩子咯咯笑起來。她的心里膨脹起透明的氣泡,那么輕盈。但她也知道,情緒的氣泡有多易碎。孩子可以在這個瞬間是天使,下個瞬間就變成消防鈴聲般讓人想要逃離的存在。
母子倆搭地鐵出門。早高峰已過,車廂的密度仍有些高。她一手拉吊環(huán),一手牽兒子。車從明亮的站臺開進黑暗的地底,她在窗玻璃上看到車廂燈光反射下的自己的臉。沒化妝,頭發(fā)沒挽髻,隨便在腦后一束。掛著黑眼圈的疲憊的年輕母親。這樣的她,同事們即便看到都認不出吧。此前充溢在體內(nèi)的氣泡開始萎縮。
窗外開始放廣告。這種不受地鐵行進影響的廣告是怎樣的機制,她沒搞懂,如果問丈夫,肯定能得到答案,但他們說話的空檔實在太少,交談多半涉及實務(wù)。她在心里督促自己,這時應(yīng)該和球球聊天。嘴巴像被膠水黏住了。整個人陷入了注視廣告的惰性。
廣告畫面粗糙的光粒子構(gòu)成了一張熟悉的臉。是路老師。紅色緊身衣,雙馬尾。接著是一組群像。路老師所在的偶像團體UFO少女組,簡稱“優(yōu)少女”。女孩們唱唱跳跳,滿臉做作的歡快。不,也許她們真的樂在其中。
注視廣告的喬瑛感覺到氣泡再次充盈、膨脹、微顫,幾乎隨時會帶著她雙腳離地。她謹慎地環(huán)顧左右,像在害怕車廂內(nèi)有人識破她此刻猶如服食興奮劑的快樂。她彎腰對球球說,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孩子回望她的臉滿是快樂與信任。
把球球送到幼兒園,喬瑛又花了半個小時回到家。往返之間,丈夫照例已出門了。桌上是球球早餐的殘跡。工作日丈夫在單位附近買早飯帶到工位吃。程序員似乎都這樣,沒人愿意早起個幾分鐘在家吃飯再上工。喬瑛相信,如果沒有和自己結(jié)婚,他一定至今仍過著外賣黨的日子。丈夫?qū)κ澄锏脑u判標準只有一條,吃起來方便。也因此,他熱愛披薩漢堡粽子包子,列表的最后還可加上日式咖喱飯。他無法理解有人愿意花那么多錢在喬瑛工作的餐廳吃飯,說,不就是魚和蝦嗎?貴得離譜。
如果不是這么昂貴的餐廳,我就拿不到現(xiàn)在的薪水。喬瑛很想對他說,又作罷。人們聽說她嫁了個程序員,都會露出若有所悟的眼神,那意思是,高收入人群啊。人們對程序員存在恒常的誤解。不是所有程序員都薪水優(yōu)厚,任何行業(yè)都有金字塔的底部,丈夫?qū)儆谧畹撞康娜后w。而她在餐廳生態(tài)圈通過近二十年的努力,好不容易在中上的位置站穩(wěn)。丈夫比她年輕。身為孤兒的他從鄉(xiāng)下出來,讀完大學(xué)念研究生,背了一身學(xué)貸。他們結(jié)婚時,他工作沒幾年,貸款尚未還完。不能奢求更多。她一直這么告誡自己。丈夫是個老實人,而且沒有親屬牽絆,這就夠了。
早上到現(xiàn)在只喝了杯蜂蜜水,她有些虛脫,在廚房餐桌邊坐下,條件反射地摸出手機,輪流爬上幾個微博賬號給路老師投票。這是每天的例行動作。雖然微博榜單不能給路老師帶來收益,但光是看到數(shù)字一路躥上去,粉絲群便掀起一波波討論的熱潮。從昨晚到現(xiàn)在,群里的未讀消息已破千。她無暇查看,花幾分鐘投完票,嚼了兩片蘇打餅干,開始做家務(wù)。
兩室一廳七十平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把臟衣服扔進洗衣機,鋪床,擦各種平面,吸塵,再用平板拖把過一遍。期間她一直開著路老師,不,優(yōu)少女的新單。只有像她這樣充滿熱忱的耳朵,才能從十二名少女彼此相似又經(jīng)過后期潤色的嗓音中分辨出哪一句是路老師唱的。丈夫和球球不在跟前,她得以暢快地跟著哼唱,走音就走音吧。
初二的時候,音樂老師來問她要不要加入樂團。似乎是她在音樂課的聽力作業(yè)給老師留下了印象。她能分辨出每一個音,在五線譜格子里畫出對應(yīng)的符號。老師問她有沒有學(xué)過樂器,她茫然說,沒有。老師說,現(xiàn)在學(xué)樂器有點晚,這樣吧,你要愿意的話,可以負責沙錘。
沙錘是微不足道的伴奏物??峙鲁怂约海瑳]人注意到她在正確的節(jié)拍舉起雙手,揮動裝著沙的塑料玩意兒。雖然枯燥,她還是堅持參加每周五下午的練習。置身樂隊內(nèi)部,聆聽樂器們發(fā)出的音色,對她來說是少有的愉快體驗。
一段時間后,她終于發(fā)現(xiàn),不是每個樂隊成員都有她的聽力。舉例來說,小提琴的那幾個根本不知道剛才拉錯了若干個音。小號也常荒腔走板。更要命的是他們的節(jié)奏感,簡直亂來。但學(xué)生們甚至老師都不在意。畢竟只是初中的業(yè)余樂團。
又過了些時日,她滯后地理解了樂團內(nèi)的微妙等級制度。不是弦樂、管樂與打擊樂構(gòu)成的層級,也不是技術(shù)的高下。構(gòu)成等級的,是樂器的單價。同樣是小提琴,也有好壞之分。貴的琴音色佳,不需要她的耳力也能聽出。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一批人正在悄悄地積攢最初的財富,他們的財力間接地體現(xiàn)在念公立中學(xué)的兒女們手中的樂器上。因父母離異寄居外婆家的喬瑛,她所有的,只有那兩枚可笑的由學(xué)校出資購買的沙錘。
明白這一點后,她離開了樂團。音樂的熏陶雖然短暫,還是在她生活的某個層面留下了持續(xù)可見的影響。她的零花錢全用來買喜歡的流行歌手的磁帶。到了21世紀走過十多個年頭的現(xiàn)在,那些磁帶尚未被處理掉,躺在三口之家的某個盒子里。如果用機器放,沒準還能放出聲來。當然,她很久沒試了。
喬瑛沒有念高中而選擇了中專,也是因為錢。外婆明白地告訴她,你爸媽誰都指望不上,我也沒錢供你念大學(xué),早點工作才是正道。中專畢業(yè),她被分到委培的酒店餐廳,擔任服務(wù)員。幾年后跳槽。然后再跳。品真閣是她工作履歷上的第五家餐廳,也是唯一一家在米其林榜單上的。米其林說起來也是新興事物,過去沒這種標準,也沒有點評網(wǎng),食客們的流動性不大,餐廳也不會一夜爆紅或迅速凋零。
她有時懷念過去的日子,那時餐廳工作人員與顧客們的關(guān)系要單純得多。投訴這種事在任何一家店都有,有時是廚房紕漏,有時是服務(wù)跟不上,但不至于像現(xiàn)在——如果顧客在網(wǎng)上寫一條惡意評論,接踵而至的就是當班的整個班組,從廚房到大堂,都被扣獎金。
上個月剛發(fā)生過一起無妄之災(zāi)。尖刻的點評打了一星,說什么魚蒸老了貝殼不新鮮,飯后甜點催了三次,半個小時才上。其實只有最后一條是事實。而為什么會發(fā)生甜點遲遲不上的事故,是由于新來的服務(wù)員漏單了。像品真閣這樣的餐廳,按理說不該雇用新手。老板不喜歡在其他店滾過一遍經(jīng)驗的人,用他的話說,都是老油條。其直接結(jié)果就是,喬瑛等中層人員不得不反復(fù)培訓(xùn)和叮嚀下面的人,在他們出紕漏時不厭其煩地給其擦屁股。
那條差評最后在營銷部的努力下被屏蔽了。喬瑛不知道他們是怎么辦到的,光靠和平臺混關(guān)系肯定不夠,估計得花錢。去掉一條評論需要多少錢?她想像不出。和丈夫說起時,他笑著說,不光是去差評要花錢啊,請水軍也要。你們餐廳底下好多評論一看就是水軍。她詫異道,你還看過我們的頁面?他答,我不吃,看看總行吧。她說,你要想吃,咱們找一天去浦東的分店,員工可以打八折。他氣勢洶洶地說,燒得慌嗎?沒必要。
丈夫經(jīng)常有這種突然冒頭的對消費社會的不滿。喬瑛有一次開玩笑說,你看你不愛吃不愛穿又不愛旅行,簡直無欲無求,人人都像你,那么內(nèi)需根本拉動不了。丈夫說,什么內(nèi)需,都是障眼法,每天各種廣告對你說,你需要這個,需要那個。人真的需要那些嗎?吃飽穿暖就夠了。我同事他們今天去日本明天去歐洲,也是燒得慌。在家看電視不是一樣嗎?
那當然不一樣。喬瑛愕然望著他,無從反駁。一個本身無比節(jié)約對她卻不吝嗇的丈夫,總好過像她爸那樣的自私者。
“不用你帶我去流浪,有一天我會自己去到全世界,跨過邊界的河流……”
和手機連通的藍牙音箱循環(huán)播放到自選歌單里的第一首,Metaphor World。優(yōu)少女的歌名大多是英文,《隱喻世界》是喬瑛的最愛。從對路老師產(chǎn)生興趣到加入粉絲俱樂部,再經(jīng)歷了幾個月的“蜜月期”,最初的狂熱逐漸沉淀為日常的一部分。一年多了,她怎么也想不起最初是在什么情境下聽到這首讓她“入坑”的歌。一定有那么個時間地點,不是嗎?意識到時,《隱喻世界》已經(jīng)在播放列表里有一陣了。某一天,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時在放到這首歌的時候點單曲循環(huán),只為了聽其中一個聲音,女孩華麗的高音唱道,“跨過邊界的河流”。
上網(wǎng)查了才知道,最后那句來自C位的路廬。
她停下擦地的動作,專注聆聽。而后想起來,忘了買菜。
查看冰箱,存貨還可對付兩菜一湯。她在心里擬定菜譜。豆腐蘑菇湯,肉圓燉土豆,番茄炒娃娃菜。沒有綠葉菜是個缺憾,明天送完球球回來得買菜。她知道,丈夫其實更中意今天這樣的食譜,對他來說事少。為了避免二次加熱綠葉菜,她會揀好洗好放在濾水籃里,讓他回來炒一下。要求不高,炒熟就行。從丈夫的角度看,自從丈母娘離開,自己得換乘一次繞道接晚托班的兒子,到家后,一多半的情況還得炒個菜,生活的難度可謂驟然加大。他有一次半開玩笑地說,我看到網(wǎng)上說,許多奶爸下班不回家,寧可當網(wǎng)約車司機滿大街轉(zhuǎn)悠,其實我也有點理解他們。
可以啊。她附和著開玩笑道,給你買輛車,咱們再請個鐘點工。
丈夫大概是在心里快速計算了一番,正色道,不合算。
土豆切到一半,音樂驟停,充電的手機響了。她在圍裙上擦干手,走去接。是快遞。想不起自己最近買過什么,她對著那邊的送貨員說“有人在家”。掛了一看,好幾條未讀微信。孫梅希請假。小姑娘才來了三個月,這個月已是第二次臨時說不上班。今天的理由是,我媽病了。喬瑛翻到之前的聊天記錄,上次是感冒。她心算了今晚的出勤情況,便準了。暗自說,事不過三。
如今來應(yīng)聘的幾乎不再有像喬瑛一樣的本地中專生,新人多來自外地,學(xué)歷不一,技校中專高中高職,偶爾還會冒出幾個二三流大學(xué)的。喬瑛不是很能理解這些家境還不錯的“85后”為什么選擇餐廳的工作,因為他們顯然不打算將其作為長期職業(yè)。從根子上,心就是浮的。也不是沒有踏實的孩子,有意思的是,讓她看得入眼的幾個,反而是家境更好、不上班也可從容度日的。
也許這就叫時代的變遷。
聽見門鈴聲,她拔下手機揣進圍裙兜里。沒了音樂的房間,空氣的質(zhì)地恍然一變。初秋的風從陽臺紗窗涌入。她穿過客廳兼飯廳,開了門??爝f員問,是陳小姐嗎?那是她收快遞用的假名,她點點頭。對方把大箱子往門口一放就走了。
完全不記得自己買過這么大的東西。難道是送錯了?她遲疑著將半米高的箱子往屋里拖,和體積不相稱,箱子非常輕。用剪刀劃開封箱帶,里面是作填充物的報紙。刨出十幾團紙球,內(nèi)容呈現(xiàn)。她驚叫一聲,像被打中的鳥。
是烏比。和家里那兩只中號和小號的相比,最大號簡直堪稱巨大。白團子臉上兩條黑線作為眼睛,粉色橢圓形腮紅。這個名叫烏比的圓球抱枕是介于兔子和貓之間的不明生物,設(shè)計師是路老師。說設(shè)計也許不恰當,總之廠商根據(jù)她畫的草圖制造出了該吉祥物。優(yōu)少女的微店有售,最小的車內(nèi)掛件三十,大號抱枕二百八。網(wǎng)店的展示模特是路廬本人,她抱著烏比坐在地上,用粉絲圈的話說,萌到炸裂。
喬瑛并沒有下單的記憶,接著她想到另一種可能——
昨天路老師的網(wǎng)上直播,她也混在一群人當中送了玫瑰。直播畫面中的路廬在吃盒飯。待會兒就要上臺了,今天的盒飯里面肉蠻多的,還不錯——說話時,路廬并未咽下全部的食物,腮幫子略鼓,像只聰明相的松鼠。她的前方,是紛紛揚揚落下的二維圖像,糖果、花和巧克力。她垂下眼,輕快地報出送禮物者的ID,致以謝意。無論是多么長多么拗口的名字,她的舌頭從不打結(jié)。絕對是一種才能。
拐棍糖十八元。玫瑰一百八十八。巧克力二百八十八。再往上還有姜餅屋、雪人、麋鹿,價格不斷攀升。二維圖像代表了直播觀眾對直播者的愛,雖然說愛不能用金錢衡量,但誰都愿意看到自己的偶像被糖果鮮花和更高級的圖像淹沒。據(jù)說平臺和優(yōu)少女的經(jīng)紀公司是五五分成,少女們每次開直播,能拿到五成中的兩成。也就是說,一朵玫瑰,僅讓主播得到三十七塊多,折算下來差不多一杯咖啡或兩杯奶茶。
直播平臺很聰明。在其他的直播間,空中灑落的是金幣鉆石等禮物。到了少女們這里,換成了可愛的圣誕風。粉絲們也不傻,群里說起直播砸錢,都是“今天你請路老師喝奶茶了嗎”。意思是,拐棍糖這么小家子氣的你也好意思出手嗎?至少來朵玫瑰。
喬瑛沒能等到直播結(jié)束就下線了,因為不巧的是,路廬喜歡在傍晚的演出前直播,而那幾乎百分之百是餐廳最忙的時候。為了上去看一眼和送玫瑰,喬瑛幾乎是一溜小跑地到了餐廳所在商場的消防樓梯。只有在那個灰色的水泥空間,她才不用擔心被人看到自己在做什么,才得以安心地面對路老師。網(wǎng)絡(luò)真神奇。要在過去,觀眾和大眾偶像之間的距離,除了演唱會現(xiàn)場能縮短到幾十米乃至幾百米,總的來說遙不可及。而如今,你可以看自己的偶像吃飯,仿佛就坐在她對面。
每次看路廬吃盒飯,喬瑛的心情不免復(fù)雜,恨不得從自家餐廳閃送一份更加精美也肯定好吃得多的餐盒過去。
路老師有時會在直播臨近結(jié)束時抽獎送禮物,莫非烏比是這么來的?可她怎么會有自己的地址呢……
喬瑛點進設(shè)成免打擾的微信群,先跳到自己被圈的那幾條,一看便捂住了嘴。
昨晚八點多,群里的同伴紛紛圈她。喂,你中獎了;路老師找你;你不要我就冒領(lǐng)了!然后是有人說,我?guī)湍惆训刂穲蠼o直播場控了,下次請我吃飯!其后,這一波消息被群內(nèi)的其他話題淹沒了。畢竟是四百多人的大群。
居然中獎了。自己不過送了一百八十八的玫瑰,就得到一個大號抱枕。她望著敞開的箱子里笑臉盈盈的烏比,心神恍惚。接著想起,哦不對,這個月送了快二十朵玫瑰了……路老師說不定因此對我的ID有了印象。
買給球球的兩個烏比,他玩兩下就沒了興趣。她將中號收進衣柜,小的留在球球的枕邊。丈夫說,這種東西以后不要買了,兒子不喜歡,又招灰。今天他看到這么大一個,又會怎么說呢?她在家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搬出扶梯,把擱在衣柜頂上的大旅行箱拿下來。這只旅行箱還是結(jié)婚的時候買的。本來想去美國度蜜月,畢竟妹妹在那邊,連簽證都辦了,后來丈夫嫌過于遠和昂貴,兩人去了趟麗江。她以為云南的冬天溫暖,沒想到麗江冷極了,在當?shù)刭I了條少數(shù)民族風格的大披肩一路裹著,回來后再沒用過。打開行李箱的同時,想起那條披肩,已經(jīng)不記得收在衣柜的哪個角落。她橫下心,把柔軟而顯得無辜的烏比塞了進去。對不起,路老師。
喬瑛的午飯一向簡單,熱一個饅頭,從做好的晚上的菜里揀幾口吃。要是讓外婆看到她這么匆忙吃飯的模樣,一定會說,吃飯要細嚼慢咽啊,將來落下胃病就糟了。更不用說吃飯刷手機了,肯定會被數(shù)落。
只不過,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在細節(jié)上關(guān)注她并為此絮叨的外婆,走了八年了。
昨天她從消防通道往回走的時候,遇見廚房的年輕人。可能是新來的,要不是他的白廚師衣上繡著自家餐廳的標志,她也認不出是同事。男孩在打電話,聲音低微,像是溜出來和女友膩歪。
人就是會把時間耗在這些事上,她想。
爸結(jié)過三次婚,都沒能長久。好在和歐陽阿姨的第三次婚姻沒造出孩子,不然整個家族實在過于龐大。如今和爸生活的方阿姨據(jù)說沒和他領(lǐng)證,就像媽也沒和趙叔叔辦手續(xù)。非婚同居關(guān)系一旦有變動,吃虧的總是女人。媽和趙叔叔開始有齟齬,是因為趙叔叔不愿給房產(chǎn)證加名字,說要留給什么遠房侄子。后來媽搬來她這邊住,聲稱是為了幫她帶球球,實質(zhì)是被趙叔叔趕了出來。誰也不說穿。
喬瑛七歲起由外婆帶大,和媽媽多少有些陌生。外婆走后,拆遷的房子留給了喬瑛。三個姨媽為此沒少說陰陽怪氣的話。媽媽沒有當面講,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動遷房位于偏遠的西南郊,喬瑛結(jié)婚那年把它和早年買的小房子一起賣了,湊足了這棟中環(huán)內(nèi)的兩室一廳的七成首付。
在媽媽看來,喬瑛嫁得不好。她經(jīng)常顯得不經(jīng)意地講起老熟人的女兒們。誰嫁了公務(wù)員,誰經(jīng)常出國旅游。她對女婿始終維持著生分的客氣。
等到球球進了幼兒園,媽自覺任務(wù)告捷,去了哥哥那邊,幫他照顧兩個小的。喬瑛暗自松了口氣。
洗過碗,握著手機坐在沙發(fā)上,那感覺,就像是把一天中唯一屬于自己的時間抓在手里。
又像是坐在一處密度不同的空間。更年輕的時候,每當手捧漫畫書,她也常有這種感覺。十幾本一套的日本漫畫,她作為租書店的常客,從中專到工作的頭幾年,看了幾千本。奇怪的是,那種熱情在某一年倏然消失,如同河流長途跋涉到河床的某處,被土地吸收殆盡,不復(fù)流淌。如今網(wǎng)上有大量漫畫可看,多是獲得授權(quán)的正版,她大致知道流行的篇名,僅此而已。
對路老師的熱愛也會在某一天急轉(zhuǎn)直下嗎?她不愿提前思考這種可能性。微博上,她以路老師的各種昵稱進行關(guān)鍵字搜索,一頁接一頁地往下翻,不愿錯過任何談?wù)?。有時她會因為別人表現(xiàn)出的熾烈愛意停留片刻并點贊。有時“路黑”的抨擊映入眼簾,她忍不住寫長回復(fù)作捍衛(wèi),同時轉(zhuǎn)發(fā)。做粉絲需要的不只是經(jīng)濟投入,更是大塊的時間。她幾乎想不起來,在遇到路老師之前,自己上班日的短暫午后是怎么度過的。午睡?還是發(fā)呆?也可能是看劇。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們擁有晚飯后的閑暇,而她一天里只有這么一塊完整的時間。等球球上小學(xué),中午需要接送,到那時,連這個時間段也將無存。
生孩子更多的出自她而不是丈夫的期望。他童年喪母青年喪父,吃了太多苦頭,本能地認為“孩子來到這個世上也是受苦”。
她想要孩子。想要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小家庭——她自己是個孩子的時候沒有過的。
實際體驗育兒的艱辛,尤其是媽媽住在這里的三年間,喬瑛不止一次地心生悔意。丈夫因為有丈母娘在,徹底化身“算盤珠子”。有一次媽媽不禁抱怨道,你老公好像這個家的客人一樣啊,吃吃飯看看pad睡睡覺。
總比我爸好,那個人連客人都不肯做呢。喬瑛暗自冒出一句反擊。接著她被自己心里涌出的惡毒刺痛了,納悶究竟哪根神經(jīng)出了岔子。
路廬也是單親家庭的孩子。她的母親是本市一家老國營餐廳的服務(wù)員。喬瑛不至于因此有什么職業(yè)上的親近感。第一次在網(wǎng)上看到路老師家庭內(nèi)幕的時候,她甚至有小小的不適。天哪,我要是和前男友在一起的時候生個小孩,也有這么大了。她查了路廬母親的年齡,發(fā)現(xiàn)比自己大三歲,莫名地松了口氣。
據(jù)說路廬從小熱愛唱歌,小學(xué)時就聲稱自己將來要做歌星。原話是“歌星”,不是歌手。她在2015年參加優(yōu)少女的選秀節(jié)目,在臺上的鎮(zhèn)定一點也看不出只有十三歲。那個在網(wǎng)上一度成為話題的節(jié)目對喬瑛來說不過是滑過眼前的片段,她要到成為路老師粉絲大軍中的一員,才回看了從海選到?jīng)Q賽十幾個小時的節(jié)目,又把差不多同樣時長的花絮和粉絲剪輯盡數(shù)看過。事實上,優(yōu)少女推出首張單曲時,選秀帶來的話題性已消散殆盡,幾個月后的第二單《隱喻世界》的銷售數(shù)字更是一路下滑。
銷量不妨礙喬瑛的熱忱。到了今年,優(yōu)少女的粉絲們驕傲地說,去年的低迷期是“洗粉”的過程,愛得少的人被淘汰,留下的才是鐵粉。
要是被人問到,你怎么會喜歡小偶像,而且還不是年輕男孩,喬瑛多半只能回答,我也不知道。
反正,看到路老師,心情就一下子飛起來。
如今已“出坑”的明旭說,哎呀這有什么不好解釋的,根本就是高齡瘴氣。年齡大了有各種不順心,越來越喪,看到小姑娘唱歌跳舞而且那么拚,就受到感染,好像自己也可以重新活起來拚一下!
至于“高齡瘴氣”一詞是明旭本人發(fā)明的還是她從哪里看來的,不得而知。明旭在日企工作,收入不錯,也不算太忙,有大把的時間用來追星。路老師之前,她迷過島國的某男演員,還專程飛到東京看舞臺劇。喬瑛第一次看優(yōu)少女演出的時候坐在她旁邊,兩人聊起來,交換了微信,可以說她是喬瑛的領(lǐng)路人,關(guān)于直播之類的知識都從她那里批發(fā)得來。
明旭新近喜歡上了韓國男子偶像團體的某人。她有時會在微信問,你還沒出坑?喬瑛答,沒有啊,為什么要出。那邊打一個俏皮的表情,不答。
喬瑛想,自己沒有明旭那樣的經(jīng)濟實力遠程追星,也沒有隨時更迭的熱情。自己有的,僅僅是專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