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2019年7月下半月刊|周西西:陽光向下,麥芒朝上
白云閣登高
海拔三百五十米的早春,寒意料峭
白云閣行人罕至。我從山下來
每上一層,就向天空近一分
更高處,風(fēng)聲清寂,托著白云緩緩游動
幾只鳥雀向下,飛往低處的人間
山林蒼郁,湖泊泛著微光,仿佛
舊日模樣。只是時光如懸崖
故人已抱著石頭離開
白云閣像一枚釘子,楔在堅硬的時間里
又似一只懸置在生活里的空酒杯
此處晚霞過火,蝴蝶遠遁
緣木求魚的人不宜久留。南山寺里
帶發(fā)修行的銀杏
只管見證,不問抒情
山腰傳來鳥的歌聲,有墜落,也有上升
鷹
一只鷹在飛??淳昧?,才看清楚
它不是在飛,是在空中奔跑
看再久一些,它也不像是鷹
是一只(黑色的)(落單的)鳥
在奔跑,它跑得像飛
那么快,分不清是追趕還是逃離
我相信它有漂亮的羽毛、明凈出水的眼眸
有凌空振翅的勇氣和憤怒
后來,我看不到任何一只鳥
只有藍色木板上一枚小小的釘子
扎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很 快
商玉客棧的酒是快的
快是一種缺陷,不是美德
為了跟上節(jié)奏,我不得不用更快的口氣
篡改方言的出生地,以此證明
理想先于生活到達目的地
與一切無形之物對峙,我都深陷必敗之局
說起來天氣無常,這么快就冷了
我喜歡山間的果子勝于酒杯里起伏的心跳
我喜歡杯壁上掛著的酒滴,像潛伏在體內(nèi)的淚
我喜歡的雪,遲遲
沒有從月亮上落下來——
有些事情,還沒來得及開始,就接近于結(jié)束
他鄉(xiāng)月亮打了個踉蹌,很快下落不明
北風(fēng)浩蕩,像夜色籠罩南北湖,也籠罩眾生
樹林上空閃爍其詞的星星
看得出夜晚很快,人世很快,它看透
但絕口不提無辜者的無辜
很快,被過路的云朵遮住了臉
登山記
晨起即上山,石徑斜。峰嶺尚半裸
挽一陣風(fēng)跟鳥雀交換些露水
它們占據(jù)路的兩側(cè),把寂靜叫碎
給我一把砍刀,我就是個樵夫
只砍不開花的草,不砍樹
對那些高過頭顱的物種,我都懷敬畏之心
需要仰望的,還有被白云
提著上升的溪流
石頭和樹樁下面,住著一些望鄉(xiāng)的人
只有他們,才有資格俯視人間
恍惚的瞬間,一群孩童從身邊掠過
我無法分辨他們是在向上
還是往下,兩臂張開的起伏
像枝條搖擺又像時光流逝
他們自帶風(fēng)景,不同于樹木的形狀
(其中一個像我)曾經(jīng)
隱沒在陰影里,又在陽光中把自己找回
占山為王是多么奢侈的想法
從早到晚,我只做一件事:遺忘
把每一步都放到身后
萬物輕浮,蒼生細小。天空越來越低
從晚風(fēng)里伸出來的一雙手,把草木之青
慢慢塞進氣喘吁吁的肺葉里
雨中過南山石跳橋
——兼致松良兄
春天就要漫過腳背了。雨落在對面竹林里
仿佛那么多人擠在一起,寒暄彼此的如夢初醒
雨落在石像的腳窩里,一汪泥水
被風(fēng)激起心里的忐忑和踉蹌
我數(shù)到二,便走過石跳橋。溯溪流
往上,泥濘公然篡改上山的路
霧靄在山谷中升起,像白茫茫的遺忘。你知道
那些翠綠了半輩子的竹,都裝著一節(jié)節(jié)空心的疼
選擇原路退回,春意冷冽,新芽騎舊枝
我們要允許飛過的鳥
聽不到自己的鳴叫,原諒那些拆除歷史心無空山的人
南山石跳橋:從彼岸到此岸,還是兩步
溪水一半躺著,一半站立
草帽之歌
黃昏一點點收攏昏黃的光,一個
又一個小小的麥垛,在收割后的麥地里穿行
更早的時候,陽光向下,麥芒朝上
遍地奢闊的黃金像流水湯湯
他坐下來。隨手擱在田埂上的麥秸草帽
不是問候疼痛的麥茬,而是在向土地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