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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9期|閆文盛:星辰之眼(外一篇)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9期 | 閆文盛  2019年10月09日09:26

寒風之勘察

日子仍在繼續(xù)。我們經(jīng)歷的是四十年如一日的“寒風之勘察”。多少蘇醒者自備容顏,與漫漫古道聲氣同求,同“寒暑降”。似乎每一個日子仍是“命運的賜予”。人生沒有轉(zhuǎn)圜,只有容顏見老,只有拾天荒的孤客在懸崖邊陡立。只有日子仍在繼續(xù),其余的一切都是空白……記憶盛大、輝煌,除了空白沒有任何替代。知道是一片片寒風吹刮,冬日嚴酷的司法神巡游東海而歸……我們見祂的法身,冷風冷面如凌峰高垂蔽地,從此見祂的法身:日子仍在繼續(xù)。我們在此天地間體味入骨的寒風,以身勘察為記,心有虛空而渺……小日子無音訊,不需有任何具體而微的印痕,只要記得時間繼續(xù),冬日寒風瓢潑,人生忽忽如寄……我們已經(jīng)在這天地間身侍四十個寒暑?!

澄明的幽秘

那些聲音,我稱之為“澄明的幽秘”,如果我不把它們及時地記下就永遠地流失掉了——我將它們稱之為“澄明的幽秘”;我記錄下的是它們的承載,我必須再次對它們做出確認,以使我的記錄更加接近事物含混的本質(zhì);它們一直在滑行,向下摔落,伴隨著陽光上升,也伴隨著人的死生。“澄明的幽秘”,是一個陽光緩緩上升的過程,絲絲涼意,對應著時間在靜謐中(偶爾有小小的噪音)的展開。對應著各種紛雜(出走的紛雜)的展開。對應著日記寫作者自我慰藉(使自己不降下去)的小小奇跡。對應著十九年的四季更替(在省城),欲望的胴體(生命力的呈現(xiàn))。對應著一把梳子(樹木濃密的葉),一大片曾經(jīng)滯留過我們呼吸的原始森林(新鮮至極的呼吸,一種面向過往的原始森林)。對應著“澄明的幽秘”:短暫,迅忽,悵然,明暗相間的“澄明的幽秘”(何故如此的……幽秘)?

最后之人

本來,激情可以隨處被掩飾起來,也可以隨處滋生,但我們只是一種臃腫的黑熊、精瘦的石猴、戰(zhàn)斗的田鼠??傊?,我們是局外的、無關(guān)的。我們看不到任何聆聽中的聲音,也無從描述。我們結(jié)營緩行,制造我們的壁壘。我們的言語森嚴,秩序全無。我們是自身的反對。停頓。有許多回聲,但無關(guān)聆聽。我們只在遙遠的區(qū)域結(jié)廬,但是那些泥濘封堵了我們返回的道路,我們可以變成沒有激情的人,我們可以生活在我們反對的生活中。我們愛我們的陌生,砍伐我們的樹木,疼惜我們的敵人??傊?,我們是唯一的,廣博的疼痛。我們對自己的辨析,便是對自己的消解。我們對自己的擴張,便是對自己的囚縛。我們既區(qū)別于萬物,但又區(qū)別于本體。我們是自己的復數(shù),但也是最后的,孤立自己的人。

夜里,溫度漸漸降下

夜里,溫度漸漸降下,像命運(星辰和荒野)降臨人世。這是我“深感孤寒”之夜。我似有太多“深感孤寒”(一種寫作的“深感孤寒”)之夜。夜里,溫度漸漸降下……這緩慢的重復也不盡然就寫盡了人世無常的命運(星辰和荒野)。這緩慢的降臨也不盡然就寫盡了冬日之寒賜予(截斷和加強了)我們的感官。這緩慢的降臨:這夜色,冬日,無盡的火(冰穗子)的緩慢降臨!

閱讀的修辭學

我想讀的書是無窮無盡的,簡直越來越多,所以,如今我只能從零開始假設,在此基礎上開列我的閱讀綱要,將最重要的十部書(十個人?。┝喑鰜恚缓笞x完它(用五年,十年?但是總要讀完它,這是我的基礎營養(yǎng))。這其中,為了彌補和放大我的無知(知道有哪些書是我無暇讀、讀不盡的),我才會穿插讀一些其他書:我會讀到五十本、五百本嗎?五千本?但它們遠沒有我所認為的“十部書”重要!就像全世界的轉(zhuǎn)動(星辰自轉(zhuǎn))都遠遠比不上我今天是否下樓去拜會“我的土地”(大地上的漫游)重要。因此,我是與這十部書(十個人)共處一世的。我只是需要更多的書簽來切分它們罷了……

幽 靈

我和我內(nèi)心的幽靈迄今陌不相識;我和他真正的相識還要等到許久以后,也許等到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不再是黑暗處境中的幽靈;這是一個代表愚昧和無所措的詞語,我不必愛它:這個詞語?但我會一直想象這樣的場景:我的內(nèi)心里肯定駐扎了一個幽靈,他啃食我在地球空間里的各種環(huán)游,但是太小了——我說的是,我必須認為他對我的啃食太小了,我沒有任何理由激發(fā)他,夸大他啃食我的激情;事情非常明白:機翼已經(jīng)掠過大地,那攜帶著我們旅行者意旨的淳樸的愛已經(jīng)掠過大地;天穹迫在眉睫,降得很低:幽靈伴隨著那秘密的旅行掠過大地!我迄今不知他的真正面向,我不知道在他的內(nèi)部是否還有幽靈孳生?已經(jīng)有太多這樣懷疑的時辰但仍然不夠,我迄今不知我們與幽靈之間是否共有一條溝壑還是彼此相隔。我們與那真正影響我們的事物推杯換盞,未名所以?也許幽靈是我們共處的土地,突兀的發(fā)聲?也許我們就是幽靈,與真正甘甜、怡人的景物大異其趣……你懂得幽靈之預,你一定懂得幽靈之預,所以請帶他離開我們旅行,所以請帶我們旅行,所以請相信幽靈黑暗、甘甜的屬性:他是最寂靜風景中最濃烈的墨汁。他是最懂得預言和說服的匠師!他是最懂得隱匿和存在的匠師——

靈魂即景

我暫時不寫小說并非僅僅因為我不想寫,并非僅僅因為我找不到寫作時的獨立性,并非因為我閱讀小說的失敗以及我在體驗一種需要寫小說的動力時所感到的遺憾和不足,并非僅僅因為時間的不充分,并非因為我沒有找到那種死亡一般的寧靜的冥思狀態(tài),并非因為任何一個小說家的不存在。我暫時不寫小說的更為有力的一個驗證或許是我已經(jīng)在走向它的途中。我沒有寫,但不意味著我沒有閱讀。我沒有閱讀,但不意味著我沒有生活。我們對自身密布的懷疑也正在日復一日地吞噬我們。我不寫小說,并非僅僅因為它作為一種文體的不存在和我的誤解。但我一直在培植一種花卉,它跨越了河流,正在成為一種新的章魚,正在成為靈魂即景的一刻,正在成為一種新的淵藪。我通過暫時的不寫而無比地接近了它們。

詛咒宇宙,以及一顆沉悶的靈魂

我與你有過好多次深夜密談。有時,窗戶外邊,陰雨森森。因為睡得太晚,你的眼皮沉重。我們已經(jīng)有過好多次深夜密談。在一些無事生非的夜晚,我制造了并擁有我們的秘密星空。我等候這一日已經(jīng)太久。我已無心守候。在更無望的時間內(nèi)部,我定然已經(jīng)無救。我不知道自己的依賴性和不知改悔始于何時,我只是無心做一個良善之人、麻木之人、枯澀之人。我并非喜歡暗夜沉沉,我并非喜歡睡意和騷動。我并非喜歡我們目前的一切,但基于一種生活的本真,我同樣拒絕雷聲和那種激烈的變奏。是啊,在這樣沉悶的歲月里,我已經(jīng)過得太久了。有時是一種非要做點什么的愿望迫使我采取行動,沿著樓道,我們的世界在緩緩上升。在它漆黑如墨的子夜,我看著自己的血液流動,我的感受與你不同,我們并不是始終步調(diào)一致。很多時候,我們爭吵的緣由就來自于這種分歧、罪惡和寬恕。我已經(jīng)用盡自己的心力在書寫我、我們。我已經(jīng)用盡心力,但只要睡過一個整夜,生活重又誕生無數(shù)可能。在我迄今活過的有限的三十多年中,我經(jīng)常處于絕望和憂愁的雙重圍困。在我迄今的所有收獲中,我經(jīng)常覺得是夜晚催生了我的愛恨。我失去了安寧的日子已經(jīng)難以計數(shù),我經(jīng)常思維混沌,不知所歸。有時,是一次無可遏止的激情讓我沿著記憶回溯,那些被遣散的舊物質(zhì)看起來如此陌生。我沿著自己的路途奔波、后退,看著田野里的雜草變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我埋伏于這樣的田野,夜晚像無數(shù)人在誕生、降落、被埋沒。我覺得那些辭別我的辭藻根本就不存在,我覺得自己的敘說無力、慌張,如同四散的塵埃。在那些夜晚,我與你有過好多次密談。我想看到你的心,其實我已無比熟悉。我想看到你,我們的一生,像如此這般,其實本無秘密。我們的夢境并不同步。我們的愛恨并不存在。我曾經(jīng)寄希望于在不同的區(qū)域獲得愛情,但現(xiàn)在,隨著時光流逝,這種信念也已逐步淡去了。我繼續(xù)耕作,像勤懇的老牛一般,在悵惘的夜晚,回顧自己的一生而無悲哀。那些不存在的榮光使我深覺尷尬和虛妄,那些流利的箭鏃如同已經(jīng)逝去的年代。我捕捉它們,并無法自控地與你交談,在那些夜晚,你睡思昏沉。你慢慢老了。我覺得我們平靜的生活至此已經(jīng)走到了最古老時光的深處。我再無發(fā)現(xiàn)其他任何新事物的可能。我覺得疲憊的夜晚,整個世界并不存在。在如此之多的焦灼和期待已經(jīng)過去之后,我們的世界并不存在。我經(jīng)常孤寂地守候在這里。你睡著了,整個宇宙的雨水彷徨而四顧。我的心中經(jīng)常積蓄的恣肆汪洋也被沖決堤防。我需要找到一個新角度來完成我們神秘的初衷。但夜晚如此深沉,我不知何物在子夜初生?我們總是貪婪,我們總想擁有。你似睡非睡,似懂非懂。我們總在啃噬、咀嚼,牙齒尖利,如同雌雄雙獸。在整個夜晚,我們總在懺悔。在整個室內(nèi)、野外,究竟是何人、何物存在?

命運就是這樣

對于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是以自我獨特的方向予以追認和呈現(xiàn)的,最多加幾幅從他人那里盜來的插圖:不盜圖和沒有獨特性的人似乎是沒有的,即便久遠的從前有過,我們的視野中也早已看不到其真正源頭。這樣既嫻熟又生澀的呈現(xiàn)和刻意的追認,構(gòu)成了我們腳下固化的巖石,叢林中一點點地往前延展的小路,幾束熱烈盛放的花和它們很快迎來的衰敗之感:命運就是這樣。對于這個世界,每個人都從不同的方向進入,以不能完全重合的力各自逸出,使自我的所在(世界)慢慢散場,最終獲得的也并非與世界(任何他人)的任何合力。想到在人群中時和自覺不能從眾時同樣使人悲傷,但是命運就是這樣。對于這個世界,我們來時和去時都會意識到“不可復制”的新鮮如初,麻木疲倦,肆無忌憚,靜謐無可觀(一種僵直的生活法,一種生存惡,一種機械魔法)。要深情地對待這個世界嗎?不,深情只是一種“機械魔法”,一種自我的不開明和徹底固化!

將直覺予以提煉

將直覺予以提煉,像是痛風的輕微延續(xù),它既寧靜又彷徨,既短暫易逝又銘心刻骨,既是苦楚又不無恬暢,它是一顆慈悲心的演繹化,也是一場被磨蝕的心靈自證之旅。相信直覺猶如相信上帝(無我,無人間,無一切物),但悲欣自在,并不會有半點意外。

主觀主義書寫

主觀主義書寫所“攀比”的,并非是誰更直接和更靠近自我。盡管從表面上看,它似乎暗含這樣的繩墨——但我一向以為,這樣在表達方向上的“直接”討巧并不值得遵循,真正值得遵循的是感覺的第一性和唯一性,也可以視之為夢幻的真實性。因為夢幻的真實性不可作偽,它是真實的潛意識,既內(nèi)在又深遠。第一性和唯一性并非是“直接”的同義語,它只是在轉(zhuǎn)換的臂助方面,取材更為謹嚴罷了。換句話說,它拒絕了表達的無效性,使每一步都走得堅如磐石。當然,“靠近自我”更是可以被反對的,除非“自我”引申的是“整個人類”(一個虛妄和不可及的概念),因此,它更適于被視作一個表達框架。一般來說,主觀主義的有限性會在一種表達的深度和自如而散亂的感覺面前展開,但它卻對于進入世界提供一扇不需假借(無物、無執(zhí)念、無宇宙)的抵達之門。它或許是我們借以區(qū)分感覺存在與否的一個標準,所判別的主題是“我們寫作是否蘊蓄最基本的自我激情”?它關(guān)切的是現(xiàn)在,承擔的是揚棄(所謂思想的負重中,自有夢境殘余的爐灰),覺悟的是靈魂的所歷(不可人云亦云),落地的是唯“我”、非“我”,一切“我”(無小世界,無我)之所見(感覺,意念與辨識的糅合)。

收回泥土

我開始時是河,后來是河,臨終時是河,生前是河,后世是河。僅僅如此還不夠,我在流經(jīng)的河道里種下玫瑰、動物的肢體、小心翼翼的叢林。但僅僅如此還不夠,我在河水中種下泥土、流動的宴席、完整的故事和寫書人的內(nèi)心。我在他們的內(nèi)心種下鬼魂。那魔鬼的笑聲就來自泥土深處集體的囈語。但僅僅如此還不夠,還不夠,我想收回泥土,裝滿歷史和故事書。我想在書中藏進幽靈們的笑聲。魔鬼和幽靈都是自己人。我想收回泥土,因為世事滄桑,從此無人受雇。

有時能感覺到大地在沉睡

有時能感覺到大地在沉睡。萬物都縮小了,蜷曲在她柔軟的腹部。一些夢幻,流溢著彩色的光。有時卻是黑色的泥潭,我們的雙腳要越過行走的柵欄……但這是艱難的。同樣是一些夢幻,在阻擋著我們。在很長的時間里,試試離開那些懵懂之地:困倦,狂躁的語言,混亂的內(nèi)心的旅程……但所有的這一切,都是艱難的:

“M 將她的右手放到我的肩頭,并為此付出她想象中的重?!?/p>

某些事物耽于內(nèi)心的糾察,會一變而成另外的原聲。種種轉(zhuǎn)換并無跡可循,我們只能去借助一架木制階梯,攀到那些虛妄的頂峰,看到山川和我們的命脈。在各類生成中,有時還會看到溝壑,曲折蜿蜒、臃腫、顧盼,使我們畢生難忘。我們所記憶的山風凜冽和整個世界的極限,大抵便是這樣的。

“時間將她斷裂的句子放到我們的肩頭,從此,種種人為的殘缺便為我們所共有。”

有時能感覺到大地在震顫。我們所經(jīng)歷的各類戰(zhàn)爭置換了部分鐵器之用,使那些簡單的物開啟了生與死的加速。我有時會站在那些隨后而來的遺跡上,將雙手作為樁子支撐未來的一生。我或許并無任何疼痛。萬物都在縮小,沉入夢境的莊園,混亂的泥潭,一次又一次的軟綿綿的動物的軀體的內(nèi)部。

“我將我的雙手按上你的肩頭,并借此來想象你可能承受的思維中的重?!?/p>

孤獨癥

是的,我們都患孤獨癥,地球上七十多億人,我們從內(nèi)里掘出它的根,我們須記得這是一個常識,我們原是宇宙里一個個互不關(guān)屬的小小個人,我們在彼此的交集中強行賦予它一種熱熱鬧鬧的懸疑,等候我們找到類屬,從而成為一個個呼風喚雨、呼朋引類的小小大人。

但是,孤獨癥孕育著我們?nèi)松撵F數(shù)。我們無法知曉蒼天到底有多老,而白云般的人生何故類轉(zhuǎn)蓬。我們不是我們識別的面孔,我們根本看不透光陰如何形成間隙,而厚重的群蟻,它們大似我們的前身。我看到它們所肩負的物,就像看到我們沉睡的魂,我們以緩慢的運行抵達了一顆自在的星球。

我們是生活在這個家園里?它的圓形是一個遮蔽。這次我們是站在月球上看地球這顆水星星。你聽聽那些無處不在的低語。在暗夜里,總有鼠類唧唧而鳴,而大的火焰也無法被放得更大了。處在永恒的角度看去,每一個被澆灌的花圃都茂盛得衰敗而崢嶸。

是的,我們都患孤獨癥。這是一種潛在的音符。你不喜歡它嗎?善哉,善哉。而更多的人不能失去這種所愛。孤獨是種赤誠的意志力,它支付著我們從無到有所有的誕生。各種反詰中的詩意也因此而生。我們總是力求擺脫這一切,然而,托你的鴻福,我們終究不能。孤獨也是一種良性腫瘤,你放心,只有它才可能渡我們到河對岸的彼處。

我盜取名馬

我盜取名馬,在那些暗夜里,只有它們能不發(fā)一聲,緘默而高傲地穿過沼澤。我不存在,但馬卻是具體的,帶著汗血氣味的名馬,它們不僅比時間具體,比山岳具體,而且比一曲歌謠具體。我曾經(jīng)在虛空中長途驅(qū)馳三千里,去追逐、獵取一匹名馬。我?guī)е鴤蛉说念^顱、國王的圣殿、高腳杯的模型、魔鬼人的心機,去追逐一匹名馬。沼澤上空,不只是鷹在疾飛、翼龍在奔,而且還有一些魔鬼人的鬼魂刺破了空氣。我能聽到空氣中抖動的疾風。在我的不存在的坐騎上面,云集了皇帝的羽毛,三萬里江山圖幅,美人的旗袍和一個侏儒的咆哮。在整個人類存在的末世,山峰平寂,樹木枯索,寒冷的事物一層一層地沿河盤剝。所有人的憤怒、墓地,魔鬼都已經(jīng)被蕩平了。所有的塵灰結(jié)網(wǎng)成陣,但是真沒有意義啊……我去盜取名馬,路過我不存在的冢骨上面。我去盜取一種可以馱著我以光束回退的馬,退回到母腹、祖先、原始人、細胞核、星球大裂變的原點,退回到原本不存在的時間的暗部,退回到無馬、無我存在的時代里。我從云層中看不到地面的灰塵,看不到籠中的濃霧,看不到飛行和鷹影,一切都是空談中的斗士,實心年饃中的虛幻種子。我把我們?nèi)祟惖奈骞倭粼谠静淮嬖诘目諝庵?,馬聲嘶嘶,低于應命而生而亡的蜘蛛。它們在忙忙碌碌地遮蔽著江山。三萬里圖幅覆蓋了我們的墓地溝壑,我無視著浴室中的我、喰種的我、草木的我。我樂得勾畫一切虛幻的我。我本來無視我。那名馬本來未知之我。

外一篇

佩索阿讀札

1. 自我的藏匿

作為一個寫作者,佩索阿以他盡可能地觸及本能的設想,為我們展示了寫作這項事業(yè)所可能產(chǎn)生的驚人的純度和同樣驚人的廣闊。如果我們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角度去談論他,或許可以這樣說,他是將生活紛亂的隱喻作為寫作材料來進行工作的。即他需要完整地復述的心靈事實來自于一種“遮蔽和重復”。他的感覺反復演進,但起點卻與我們無有不同,他同樣需要對抗的是那種心靈的殘缺和遺忘,只不過通過不同的異名寫作,他層次不同地完成了記憶和思考的再生和蘊育??梢詫⑺漠惷麑懽饕曋疄橐环N處理靈感的方式。通過這樣持久的耕耘,佩索阿銘刻了自己的內(nèi)心,從而抵達了一種單調(diào)和純明之中的豐富。

2.《惶然錄》

又譯為《不安之書》,是佩索阿的一部散文著作。書名指涉人類(我和我們)的內(nèi)心困境。佩索阿以身處斗室時的孤寂冥思,向我們呈現(xiàn)了一副單調(diào)卻又斑斕的世界圖景。當然,在此著者筆下,世界既牽連行動的人,又凝固了萬千靜謐,他以最為日常的追問記錄了最為恒定的幻覺。在佩索阿那里,世界既破碎又完整,既堅固又脆弱橫生,既有無序風雨又有秩序和鐵律。這是一個不求理解的詩人對自己心靈的無悔追蹤,而在這個過程中,他以最簡單的直覺書寫了我們最為熟悉不過的寓言。這個寓言在無意之中強調(diào)了我們存在的虛無本質(zhì),我們的惶然何來?且不過是因為我們意識到了,但從來只能片面地書寫那些廣泛的卻又荒誕的主題。虛無只是“我的內(nèi)心大過了整個宇宙”(佩索阿的一些詩歌演繹了這種可能性)的一種坦然表述?;蛟S,正是在這種生與思漫漶而無極限的對弈中,佩索阿以自己的無限分神,完成了對于自我的全部虛構(gòu)。而這種虛構(gòu),又和宇宙的敘事性、自我審查的深層動機合為一體,所以,《惶然錄》塑造了著作者的面孔,這樣的面孔,至少對我來說,是異常熟悉的,他幾乎就是我前生的影像。為了延續(xù)這一動機,我寫下了這一生中的浩瀚長卷《主觀書》。寫作在這里被拆散了,但也因此而增強了多種完整的領悟和企圖。從這個意義上講,佩索阿也可以說是自我辯詰的先知。我們正是從《惶然錄》中,找到了一個人無須隱形即可藏匿的真正寓意,他在關(guān)于“我”的描繪中,充實了我們生而為人類的幾乎全部的蛛絲馬跡。

3. 他可能就是流逝本身

文學可能不是最正確的生活,但一定是最真實的。從這個角度來理解佩索阿一生為什么會留下堪稱浩瀚的25426 件遺稿,或是不錯的切入角度。寫作代替了情愛生活(否則,他不會覺得寫作比愛情更重),它的強度、冗繁和復雜,它的譫妄、空寂和玄虛,它的榮耀、尊貴(最深切的文學表達可以引發(fā)的)和極度卑微(被忽視和不理解的困境可能會帶來的)如此充分地交織在一起,并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人所佩戴的七十二副面具下的颶風般的交響。佩索阿的寫作自然是無比地退縮到了心靈的裂隙里,所以令人讀得煩悶,尤其是在心事紛擾中讀他的時候。但是,他又是極能經(jīng)得起重讀的作家,每每新讀,皆如初逢。我很難解釋清楚這種正反合的閱讀感受,只能從“我們的靈魂無比相似”來加以判斷。在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我們其實是在剖解我們自身。但是,我們一般不會使用這樣真誠的力度撕裂自己(體驗自殺的快樂),我們總是對自我有所保守。佩索阿不保守,他有時甜得發(fā)膩(由其情書中可見),有時卻冷酷決然得像個暴君(在他向唯一所愛的甜美溫柔的情人去信拒絕婚姻的時候:一邊談論她的美和與她相愛的唯一性,一邊毫無余地地拒絕她、推開她)。如此一來,他所剩余的部分便唯有感覺的集中:他如此深入地體驗了整個人類心靈的孤寂,但他卻幻想“我的心略大于整個宇宙”,在寫作和死亡之前……一次漫長的集中。

一種燃燒之中的燃燒。

在他已經(jīng)力竭的時候,他仍然在挖掘、勘探,不加掩飾地將自己焚毀為灰燼。他所有的作品,因此都成為他心中不樂意的奉獻,但他這樣度過了一生:四十七年,他與我們在冥冥中的相逢。就是這樣,他可能就是流逝本身。

4. 失落的閱讀

心情過于安定時,最好不要去讀佩索阿。因為他的多數(shù)寫作,其本質(zhì)就是一種失落的寫作。他的文字大體是枯燥的、辯駁的,就像他的生活一樣枯燥、辯駁、煩悶且百無聊賴。也正因為如此,我迄今所能讀到的他的一切創(chuàng)作,都做到了以他的內(nèi)心所思為原型和本體直接展開。我們固然知道,偉大作品本來即出自創(chuàng)作者心靈的真實,但如佩索阿這樣來書寫一己心靈之空的作家卻極為罕見。他的寫作主體,其實就是寫作本身。在他反復地從寫作之中尋找一味味人生解藥的時候,我所能看到的,仍是他寫作的疾病如何占據(jù)了他不求解脫的心靈。這是詩人的進擊,也是詩人的退縮。我?guī)缀蹩梢耘卸?,一個充滿了飽滿而充盈的生命感覺的讀者很難進入佩索阿失落的寫作世界。一種過于安定的心情對于閱讀佩索阿毫無指引。當然,在他最能貼近自我的文字里,他似乎并不在乎他所寫下的一切可否對他人產(chǎn)生絲毫引力。寫作何如?對他而言,不過是心靈緘默時的說說而已。他要追求什么?說的過程,既是傾吐,也是規(guī)約;既是騰空,也是充實。他一直在追逐這種本能,并將其視為個人的最高宗教。這可能便是寫作的最早原型,我們?nèi)绻麑κ澜缟倜詰佟⒍鄥挆墪r,可以試著讀讀他。我們對生活過度熱愛時,就不應該碰他。我們感到寂靜的心靈有滲漏時可以試著讀讀他,如果心靈完整圓滿時就不必碰他。但世間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失落者實是所在多有,所以,我以為佩索阿的書寫,幾乎便是一種失落的永恒,他令我們對他產(chǎn)生煩悶的同時又激勵了我們的閱讀。因此這種令我們要發(fā)瘋的藝術(shù),打開的是一枚枚“情緒的閱歷”的針眼,在閱讀真正進入的時候,我們就得無所懼,哪怕他充滿了絕望感的文字會使我們的心靈滴出血來。

5. 佩索阿情思

(戀愛中的佩索阿)

Ⅰ .“我喜歡你的信,它們異常甜美,我喜歡你,因為你也很甜美”……佩索阿情書選句。程一身譯。(《坐在你身邊看云》)。愛情把陷身于它的人變成了一個癡呆兒。同一日(一九二九年十月九日),佩索阿寫了兩封情書,表達他在愛情之中狂亂的請求。

Ⅱ . 愛情之書將寄向何人?這其實是無關(guān)緊要的。對于佩索阿來講,他只是想要告訴一個人身處絕境中的孤單情緒,他需要愛,但又恐懼于愛、擔心于愛(在這方面,他比我的糾結(jié)更深,或者更進一步說,我們簡直完全不同)。但我多么理解他的“我頭腦中破馬車的發(fā)條終于咔嚓一聲斷裂了,我的心已不復存在”,這種理解帶著我可能已經(jīng)生產(chǎn)出來的思維斷裂。讀到這個句子的時候,我能看到的是一只多么枯瘦的手、一顆多么黯然的心、一群多么狂熱的血液在書寫,但是,我可能已經(jīng)生產(chǎn)出來的思維斷裂在驅(qū)逐著我、嘲諷著我、饑餓著我。我?guī)缀跻呀?jīng)無力恢復我的全部記憶了,即便我曾經(jīng)以漫漫十萬字記錄過這整體性的記憶。我也幾乎無勇氣再去書寫這樣的句子了,即便我知道這所有的征兆僅僅是征兆而已。

Ⅲ . 關(guān)于《文學家的情思》,佩索阿再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樣板?;蛟S這樣來理解它更為準確吧:情思的本體出自一種內(nèi)在的判斷失誤,它滋生于一種類于失控的癲狂情緒中。但是,我們的靈魂十分享受這樣的處境(非關(guān)情色之喻),所以盡管兩個自我在反復蹉跎,它到底還是將這種無法抑制的“狂喜和懼怕失落的絕望之感”表達了出來?!澳阆矚g我嗎?因為我是我或因為我不是我?;蛘吣銋拹何覇幔可踔猎跊]有我的情況下或反之?或別的什么?”(《坐在你身邊看云》)本來即是獨語,但它頗不寧靜,所以借助了一個承載。至于這所有的種種,是否真的關(guān)切心靈的重心,在許多時候,我們是無法直接判斷的。因為在書寫之中,同有流動的灰塵。而我們生活中的悲愴,便兀自扎根在這里了。

Ⅳ . 談談愛情,它既事救贖亦反救贖。所以,愛情多有幻滅,正如我們難見永生。當然,在佩索阿那里(包括卡夫卡也同樣如此),愛情要更為復雜一些。這倒并非是說,他利用了它又拋棄了它。事實上,佩索阿幾乎畢生都為情感的疏失所苦。他只是在愛情這個角落,艱難地抒發(fā)著他一以貫之的思考之悲。他似乎只能如此(情感的繁重也可能逼迫他發(fā)瘋),但他的“光榮的缺席”也是征兆,他親自奠造又親自毀滅的部分都是征兆。他的抑郁破碎幸福失敗都不能拯救他,他的忍受也不能拯救他。他是他怪誕的命運的頭顱的征兆。

6.“思考的無能”

佩索阿的單調(diào)生活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但我們活著卻仍是單調(diào)的事實籠罩了我的全部生活。也許我需要找一個我在另外的時空中存在的現(xiàn)實。我找到了我所寫下和閱讀和創(chuàng)造和建立和破壞的大師。我覺得寫作毫無詩意可言,除非到了非寫不可的時刻。

但是,我們被淹沒于佩索阿式的單調(diào)生活的無情事實終于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擔心佩索阿不像索福克勒斯一般浩瀚,就像我擔心自己不像索福克勒斯一般浩瀚,但是我畢竟已經(jīng)完成了我的靈魂涉險并且寫下了它,我覺得我的無情單調(diào)或許與我的間隙性失憶有關(guān)。

我們生活得不夠充分的一個最基本的特征是我們“思考的無能”。那些繁復的風景都沒有進入我們的創(chuàng)造性生活。所以旅行的適度詩意可以作為佩索阿的一種替補進入我們的靈魂。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單調(diào)地從生到死。就像我從來沒有想到我會閱讀我自己。

但我似乎并未說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哪里還會有另一種生活?也許我并未說出什么。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棲居何處都是一樣的。我們活著并且單調(diào)地期待終點來臨又有絲微恐懼的事實淹沒了我們身處其中的習焉不察的世俗生活,可是我們已經(jīng)寫下了自我所不屑的那種造作。

作者簡介

閆文盛,1978 年生;現(xiàn)為山西文學院專業(yè)作家;著有散文集《失蹤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主觀書》(7 卷),小說集《在危崖上》,長篇人物傳記《羅貫中傳》等多部;曾獲趙樹理文學獎、《詩歌月刊》特等獎、山西省文藝評論獎一等獎、滇池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