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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9期|凌春杰:指揮一座山(節(jié)選)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19年9期 | 凌春杰  2019年10月10日09:22

四年以前,張良跟著張猛,到北京干了一年,回到巴王村后,裝電腦牽網線,種花草果樹,成天流連于雜貨鋪和老屋間,任張猛怎么說,再也不去北京了。村里人說,嗐,還是那個倔脾氣。

張良倔,十里八鄉(xiāng)都很出名。張良的倔,與村里四叔的倔不同。四叔全身上下倔,心里倔心外也倔,讓人覺得沾不得,寧愿躲得遠遠的。張良的倔,倔在一件事上,任誰怎么勸,不管賺多少錢,都不出去打工。那些在外混出點兒眉目帶班帶隊的,都想帶張良出去擴大隊伍,勸的人來過一撥又一撥,不管別人描繪得有多好,只要張良聽到要他出去打工,話音就直接隨風從耳旁吹過去了。除了這點,張良啥都好,東家西家有個啥事,都少不得要請張良幫忙,誰叫村里就張良這么一個壯勞力呢。村里那幫老頭老太,私下都稱他倔好人,只要順著毛摸,天大的老好人。只可惜,這么一個又倔又好的人,三十七八歲,還是條單身漢,光棍的名聲,眼看就要釘到墻上去了。

說起來,張良也算進城打過一次工。中專畢業(yè)那年,學校聯系到城里一家毛紡廠實習,實習結束后要留在廠里上班。張良在那家廠苦練了一個月,學得一手車工手藝,干了三個月,實習一結束就卷著鋪蓋回到了巴王村。張良離廠回家,村里曾經震動過一陣,讀完書學完藝,然后回家種地,那書不讀到牛屁眼里去了?猜歸猜,張良對自己為啥離廠回家閉嘴不言,誰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何要回來,大家只有不時地惋惜。就是從那時起,別管有沒有讀過書,村里的少男少女一撥撥地都出去了,接著中年男女也出去了,撒豆子似的,撒到了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杭州,差不多全國都有巴王村的眼線。張良卻放出了狠話,這一輩子都不出去打工。張良背著背簍走村串戶,從收雞蛋賣針頭線腦開始,一點一點積攢,三四年積攢起一家日雜鋪,每月賺千兒八百的,更沒有要外出打工的理由了。

張良三十一歲那年,堂兄張猛從北京回到巴王村。張猛大學畢業(yè)后,混過好幾座城市,后來在北京定下來。待在北京的張猛,好幾年沒有回來過。村里人隱約知道,張猛在北京拍電視,混得很有些模樣,該是賺到錢了。張猛回來,村里人才知道,張猛在北京搞文化傳媒,承包電視頻道里的欄目,村里人看過的有些節(jié)目,就是山旮旯里出去的張猛攝制的。搞影視的張猛回來,頭上光溜溜的,蓄一把長長的胡須,要不是兜里一掏就有錢,村里人多半會以為他成了二流子,私下得送他一個綽號。

那幾年張良鋪子開得也不錯,日子過得自由自在的。張猛卻對張良的鋪子不屑一顧,說不如跟他到北京去混,保不準也像他一樣,幾年就能五子登科。那時,張良的父親還在,父母幫忙照看著鋪子,張良一邊侍弄莊稼,隔三岔五進趟城,批發(fā)些貨品回來,一年下來還能攢一些錢。張猛說:“你看你,長這么大,只在電視上見過天安門,該出去見識見識才好!”張良笑笑,去北京看看,這個由頭撩動了他一下,瞬間就熄滅了。張猛又轉頭對張良父母說:“叔!嬸!看看我弟,不能安于現狀??!別看現在鋪子養(yǎng)得活一家人,咱掰著指頭數數,村里的人一天天減少,老了走了的,進城打工的,嫁到城里的,早晚不剩幾個人,這個鋪子往后開得下去嗎,得早做打算才是!”

張良對進城有種說不清的抗拒,他不擅長城里的那些活路,他喜歡種地這種散漫,家里開個小鋪子,全村人在鋪子里來來往往,不知不覺就把錢賺了。要是到城里去,能干什么,一個月又能掙幾個錢?張良不是沒想過,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在北京干些什么。過年時聽村里從北京回來的人講,他們大多在服裝廠,有的在大酒店,不管在哪里干活,都要加班加點,時間卡得緊緊的,跟當初他在毛紡廠差不多,雖然都掙上了錢,但一點都不自在,哪能像在家這樣隨心所欲?

張良笑笑說:“北京那么大的地方,怕認不得路,怕找不到工作餓死在路上!”

張猛瞪圓眼睛,高聲道:“你這什么話?有哥我在呢!”張猛似乎已經摸準了張良的心思,坐到張良父母對面,端正腔調說:“叔!嬸!我這幾年在北京搞影視,再大的大場面都見過了!你們放心,把張良交給我,跟著我干,一定比家里強,保證帶個媳婦回來!”

張良問:“跟你干,要我搞什么事?”

張猛拿眼睛四處轉轉,忽然起身扛起那根剝了皮的杉木。杉木是張良砍回來的,準備晾干后做一架梯子。張猛抱起杉木,幾步走到稻場邊的木馬邊,將杉木一頭支在木馬上,雙手捧住杉木粗壯的那頭,提了口氣,緩緩左右搖動一圈,上下搖動一圈,又繞著圓搖動了一圈,弓腰抬頭問:“簡單不?”

張良滿臉不屑,仿佛要把張猛來時對自己鋪子的不屑還回去似的:“你在北京就搞這個?打榨不像打榨,三歲的娃兒都會玩呢!要是這樣都能賺到錢,那不人人都成百萬富翁了?”

“行!”張猛直起身脆嘣嘣地說,“那就趁著叔和嬸還硬朗,先幫你把鋪子盤起,你就去幫我做這個,包吃包住,第一個月三千五,第二個月四千,以后每年漲一千。要是去了你不喜歡,我包往返路費,你再回來,怎么樣?”

張良不無鄙夷又有些好奇地問:“你這是搞的什么工作?吊磚頭?拍電影嗎?你那北京還要搖木桿子?”張良搜盡記憶,想起村里有人修房子,也是這樣吊磚頭鋼筋上墻的,但都是直上直下,誰還要上下左右搖出花樣來。

張猛說:“我這次回來,想要找一個信得過的人,平常幫忙照看著場子,緊急時能幫忙搭把手。我想來想去,兄弟你最合適!要是連搖木桿子你都不會,你就直說,我也不勸你了,我再另找別人!”

“那我就跟你去看看!”張良瞪著眼睛,倔過了頭應了下來,“要是就搖這個桿子,我保證搖成北京第一!”

張良跟張猛去北京干了一年,父親就生病了。父親去世后,張良才發(fā)現,娘也很老了,娘一個人看不住鋪子了。張良想也沒想,任憑張猛怎么勸,他的那股偏倔又發(fā)作了,死活都不去北京了。

現在,張良除了不出門打工,對找媳婦無動于衷,居然不務正業(yè),把鋪子甩給了娘,動不動就一個人跑到老屋唱歌,還跑到梯子巖,說要指揮白云,任娘怎么勸,任誰怎么挖苦,他都不管不顧,腦子被梯子巖的霧裹住了。

好端端這么一個倔好人,終究還是成了神經病。村里人背后說起張良,遺憾,嘆息,嘲諷,腦袋擺得像撥浪鼓。

張良待在家里,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一切都不知不覺的。除了還是單身,日子過得自由自在,張良習慣了這種安逸隨性。

巴王村從清晨蘇醒過來,空氣飄蕩著一股柴火氣息。張良邊走邊哼著歌兒,打開微信,朋友圈有17個提示。昨晚,他在演唱匯唱了一首《深情愛你》,不到一個小時就進入全省排名第四十三名。張良截了屏,發(fā)到朋友圈。馬上,有人留言要他把歌轉出來。張良于是把那首《深情愛你》轉發(fā)到朋友圈,沒想到一夜過去,竟有這么多人關注。

兩年前,張良閑在家里無聊,靠在墻邊扒拉手機,扒著扒著就看到了演唱匯這個軟件,看著下面“可約可玩可賺錢”幾個大字,張良帶著好奇點擊了下載,注冊了“心飛翔”用戶名,上傳了梯子巖和巴王村的幾張照片,隨口唱了《我很快樂》。這是張良在演唱匯的第一首歌,他沒有像那些靚麗的歌友錄制視頻,也沒有上傳已然滄桑的頭像。從那時開始,張良幾乎每天都唱一首,他想唱到一千首?,F在,張良已經在演唱匯上傳了三百多首,上過多少次全省人氣榜,已經記不清了,他記得的是,上過三次全國人氣排行榜,一次第四十三,一次第三十七,最好的那次全國第九,足足讓他竊喜了好一陣子。

娘已經盛好了飯,菜都擺到了小桌子上。娘看著張良,想說什么,默默端起飯碗,往快掉光了牙的口中撥了一大口飯。張良端起飯碗,伸筷子夾了一塊肉放進碗里,連著米飯,也往嘴里扒了一大口。

“這雨下得及時。”張良咽下說,“今年干得奇怪,從來沒干過這么久。”

“天老爺作怪,沒得法了?!蹦锞捉赖寐?,那團飯還在口中,含混著說:“要不你還是出去,家里我還可以幫你糊幾年?!?/p>

張良兀自吃飯,他知道娘的心思。在娘的眼中,沒有結婚,就不成一戶人家。也許只有出去,才能有機會。張良出去過,也沒有談成戀愛。城里姑娘成堆成群,她們要在城里生根發(fā)芽,夢想坐在寬敞的辦公室里,夢想有大把大把鈔票,這些女孩都不是他張良的。

見張良不吭聲,娘嘆了口氣,默默地咀嚼那口沒有咽下去的飯,用憐惜的目光瞥了眼張良?,F在,娘兒倆還能相依為命,哪一天自己走了,偌大的村子,剩不到幾個人,一個人孤獨無依,將來老了,該怎么辦?

“九叔昨天說,種我們的地,今年收了玉米就還給我們了?!睆埩家琅f大口吃著飯菜,口中發(fā)出些微的吱溜聲響。

“沒得人種了?!蹦锏哪抗饷H坏芈湓诘厣希安环N就不種,撒兩斤黃豆,望天收吧,有多少是多少,自己有得吃就行。”

張良看著娘,知道娘有話憋在心里,想說,沒有說出來。娘只要一鄭重其事,準保就說自己的婚姻大事。這個婚姻大事,現如今已經不是說一說就可以的了,方圓百八十里,二十歲以上,五十歲以下,找不到一個單身女人。要是哪里忽然單身出一個來,當天就有無數人和媒婆一起預謀,跟哄搶稀缺物品似的,哪里顧到那個女人自己稀罕不稀罕。

張良沒有回應娘的話,地里的活兒,他當然知道,刀耕火種早已落伍了,地又不平整,東一塊西一畦的,不像平原能搞機械化,只能一手一腳侍弄,要是算上工錢,多種一畝就多虧一畝,可要是不種,人閑著就白閑著,閑得實在無聊不說,連虧的錢也沒有。

“你不結婚,你爹在土里頭都閉不上眼睛!”娘忽然提高聲音說,“你三姑爹的幺兒子說,有一個女的,男的剛出事了,留兩個女娃兒,今年三十六歲,說帶你去看看?!蹦锓畔率掷锏耐?,抬頭看著張良,似乎想從張良臉上看出點什么,緊跟著說:“我叫他定個時間,行不行先去看看。”

張良心里愣了下,看看?一筆買賣?“兩個娃兒不行!為一個女人,我要養(yǎng)兩個不是自己的孩子,還不如就這樣過著!”張良嘴巴連續(xù)動了幾下,終于還是忍住沒說。他怕說出來,又讓娘傷心一次。

見兒子不吭聲,娘好久才說:“你就只有跟唱歌結婚,自個跟自個快活一輩子了?!?/p>

“媽!”張良放下飯碗,站起身說:“你老是催催催,我就不能按自己的想法活一回呀?”

“啥?”娘不解地看著張良,在兒子長久的沉默中,她已習慣了自言自語,張良這一說話,讓她一時囫圇得沒聽清楚。

“你看地沒人種,過個十年二十年,肯定成大樹林子?!睆埩颊f,“誰家要搬走,我就把誰家的地包過來,種樹,種花,養(yǎng)牲口?!?/p>

娘這回聽明白了:“你老是想得不切實際!光想一些聽得看得的,就沒想過吃不吃得穿不穿得,以后老了去喝風?”

張良不接娘的話。娘的話有道理,可這些看的聽的,都是自己想做的,吃的穿的,稍稍動一下手,不至于沒有?,F在,他已經將老屋周圍的責任地重新規(guī)劃,種不完的地,種樹,種花,栽果樹。東邊靠屋那一塊平地種菜,往東靠林子那片插花地種花,鋪石板路,直抵山邊那片香樟林。屋后的土路砌成石臺階,通到梯子巖對面的草坪,以后在草坪上搭一個木亭子,擱一條長木凳,坐在那里發(fā)呆,看梯子巖的白云,也是一種享受。哪怕一輩子沒有女人,自己也要活得好好的,過得開開心心的。當然,這樣的想法,也不能說給娘聽。

“到時候搞個農業(yè)合作社,把周圍荒了的地都包過來,有的地方養(yǎng)牛,有的地方放羊!”張良抹了抹嘴,起身說,“單是地的補貼,就夠吃幾個月。你就放一萬個心,討米佬也沒有餓死,別說我還好手好腳好腦好嘴的!”

張良說完,起身朝老屋走去。他想躲開娘時,就去老屋唱歌。

張良的鋪子是一棟兩層小樓,樓是爹在世的時候建的,特意修到公路邊。那時修這個樓,是預備給張良結婚用的。十幾年過去了,新房子在日曬雨淋中也烙上了歲月的印痕。老屋離公路遠,零落在偏僻處,屋場是祖上選的,屋旁有一眼細小的泉水,門前屋后都是自家的責任田。祖上的老屋,歷經幾百年的風雨,早已露出了破敗,曾經充滿歡樂的老房,如今堆滿了雜物。

張良每天都會到老屋轉轉,將門全打開,讓風從東廂進來,穿堂而過,從西廂出去。讓太陽從門口搖曳著照進房里,去去房間的霉味。再生一把柴火,弄出一股濃煙,從屋頂升騰著散去,熏熏那些樓梁和土瓦。然后在每間屋子里走動走動,讓整棟老屋沾沾人的氣息。張良知道,房子是要有人的氣息的,有人在里面走動,坐下,呼吸,將房子的靈氣揪住。否則,房子會比野草枯萎得還快,失去所有的生氣,愈加顯露出殘破老相。

老屋特別靜寂,連只老鼠的響動也沒有,張良不由開口吼了一聲。吼聲在房間里飄來蕩去的,在回蕩中漸漸消散而賦予了磁性。左廂房被張良騰了出來,門窗的縫隙用紙裱了,重換了節(jié)能燈,拉了網線裝了電腦,就當唱歌房了。老屋周圍,都是空房子,放開喉嚨唱,也沒人聽得到。張良從網上買了手機支架,小音箱,將手機架在面前,開口就能將歌同步上傳到演唱匯。張良上傳的演唱視頻中,用過各種各樣的農具,斗笠、竹背簍、鋤頭,卻極少上傳自己。唯一上傳過自己的,背景也是那堵黑乎乎的土墻,昏暗的光線中只看到他的一道剪影,倒很適合他有些滄桑的聲音。大多數時候,張良唱歌只上傳音頻,配梯子巖的風光照片,白云交替呈現,仿佛涌動起來,流露著自然閑適的山野氣息。

平常,張良到了老房子,要在屋前屋后轉轉,到地里田埂上走走看看,再回到歌房唱歌聽歌。張良喜歡在網上聽歌,聽田園風的流行歌曲,喜歡的就收藏起來,一首一首跟著學唱。這幾天,張良在練唱《我的老父親》,他要在父親去世五周年,唱給遠在天堂的父親。張良沒有學過音樂,也沒有練過嗓子,唱歌只是覺得好聽,好聽就喜歡上了。聽著唱著,就有了感覺,與歌聲有了神合。他的聲帶不寬不窄,不厚也不薄,聲音可以高起來,也能低下去。歌友們喜歡他的歌,他的聲音醇厚,透出金屬薄片的清脆,磁性中傳遞出一腔真情,仿佛有股悲愴彌漫,讓人聽著聽著不知不覺就動情了。

張良的這種音質,正好唱《我的老父親》?!跋胂肽愕谋秤?,我感受了堅韌,撫摸你的雙手,我摸到了艱辛,不知不覺你鬢角露了白發(fā),不聲不響你眼角上添了皺紋,我的老父親,我最疼愛的人,人間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嘗了三分,這輩子做你的兒女,我沒有做夠,央求你呀下輩子,還做我的父親?!背@首歌,張良想要錄一個視頻,在父親生日那天獻給父親。張良錄過幾次,每次唱著唱著,就忍不住哽咽,泛起濃濃的傷感。父親走了幾年,已習慣了桌子上少放一雙筷子,可當唱起這首歌,他就想起了父親在世的情景。父親不容易,將三個姐姐和自己拉扯大,最終在病魔的折磨中離開了他們。想起父親,張良就覺得眼中酸澀,要是不生病,父親還可以再活十年二十年的。人老了,終于走了,只留下割舍不掉的懷念。

張良不是一個悲觀的人,有時候,他覺得一個人不結婚不成家也很好,有了這個念頭,他又覺得對不起父親,畢竟,自己是父親的血脈,真要不結婚,這條血脈到他這里就斷了。這樣的念頭,張良也不敢和娘說,他不能再讓娘在高興和失望之間去做選擇,他希望娘余生平靜,哪怕相互沉默不語,只要能在平靜中多活幾年,再多活幾年。

但是現在,張良心里,開始小心翼翼地裝著一個女人,一個小小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