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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8期|皮佳佳:手指可以觸天
來源:《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8期 | 皮佳佳  2019年10月12日08:29

每一個艱辛求學(xué)的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更加艱辛的母親,她們?yōu)榱撕⒆幽苌细玫膶W(xué)校全力以赴,甚至傾家蕩產(chǎn)。如今,“中年老母”已經(jīng)成為一個現(xiàn)象級詞語,而在現(xiàn)象背后,是一顆顆孤獨焦慮的心,她們能否改變已然如此的命運和已經(jīng)固化的階層?她們能遇貴人相助心想事成嗎?

一 手指

他認為那不是夢,只是真實的一種告別方式。夢見了什么?幾乎沒有內(nèi)容,只有路燈,但在腳下。黑暗的尾巴還在,現(xiàn)在他是醒著的,窗簾透進的一束陽光叫醒了他。他瞇眼,手指逆著光推過去,把光線作弦,撥動了幾下,指縫邊鑲出一圈暗紫金色。手影修長,卻只有四根手指。

“五根手指?那是人類進化的失敗?!贝藭r他總算撕下年齡的面具,像他經(jīng)常對著鏡子那樣,“心已經(jīng)老得快要跳不動了,裝什么輕狂?”他繼續(xù)論述,像站在講臺上的美術(shù)老師,“如果從美感角度,拇指或者小指,是一種歧出的丑陋。所以很多偉大畫家的作品,特別是人物畫,顯露手的部分時,總是隱去拇指或小指,這是美在不經(jīng)意間的強迫?!彼聪虼矊γ婺欠?,仿佛對著黑暗中的觀眾打開投影儀。

燃燒的太陽中蹲坐一人,那是上帝,是造物主,俯身探出左手,耀出兩束光,但那分明是圓規(guī),像牛頓手里的圓規(guī),正丈量大地。重點是他的手,卜萊克簡直想舉起那手,看!四根手指,還有,那小指的顏色分明不一樣,像多出來的部分。

如果這時有觀眾,一定會站起來反駁,穿過投影儀光帶,“胡說!那是因為你沒有右手小指,才去找那些缺手指的畫。”

投影儀關(guān)上,他感到意識再度清醒,頭歪過左邊,桌上沒有冰牛奶,一定是周日,又放心睡下了。

等到他下次睜開眼睛,接近中午,正好是媽媽叫他起床吃早午餐的時候,不,應(yīng)該用她媽媽許卓云的叫法,吃bruch的時候了。

“堪稱完美,水波蛋,今天的雞蛋很新鮮。”

“完美”是她最喜歡的詞。為了展示雞蛋的新鮮度,她特意把盤子端到房間,單手托著,另一只手放在后腰,順勢捏了一下肉的松緊度,這讓她的笑容稍微打了些折。

老卜從洗手間走出來,沒有戴眼鏡,眼眶里泛著些紅血絲。他瞟了一眼桌面,略帶失望又不出所料的表情,“又吃這半生的荷包蛋!我還是自己下米粉吃吧,正好有點酸豆角?!?/p>

卜萊克確認這是周日上午。每周一到周六,卜萊克睜開眼,桌上定會有一杯冰牛奶,凄涼的、慘白的,像極了班主任那毫無生氣的臉。每當(dāng)這杯冰牛奶出現(xiàn),班主任的臉必定會高懸玻璃杯上,以至于有段時間,卜萊克經(jīng)常會喝出粉底液的味道。初一開始,許卓云規(guī)定他每天早上必須喝一杯冰牛奶,理由是為了適應(yīng)將來的留學(xué)生涯,也不知哪位哈佛女孩的父母傳授,說是中國人腸胃弱,從小就得把孩子鍛煉成歐美腸胃。開始卜萊克一喝就拉肚子,怎么也不肯喝,許卓云已經(jīng)要出動那根祖?zhèn)鞯闹耋?,面對高出自己的兒子,準備棍棒底下出孝子了。老卜連忙攔著,別太著急,大清早喝冰牛奶,陽氣都喝沒了,你怎么不去吃塊生肉試試?對峙幾日,許卓云換了政策,允許周日不喝牛奶,還答應(yīng)了卜萊克的條件,買了那把電吉他。就這樣,卜萊克斷斷續(xù)續(xù)拉了幾個月肚子,后來也適應(yīng)了,如愿成為歐美胃。

“不懂就少啰唆,這是水波蛋,不是荷包蛋,請你這土蛋弄清楚,和你那滿是絮狀物的雞蛋不一樣。”許卓云一向很較真。

“是,是,反正就是個咸肉,叫成培根就不一樣了;叫櫻桃不值錢,叫車厘子那就洋氣了?!崩喜愤€打算繼續(xù)揶揄下去,看到老婆臉色逐漸濃云堆積,立刻換了話題,轉(zhuǎn)身召喚卜萊克,“快來吃哦,水波蛋,還有你喜歡的煎培根。吃完我們要收拾行李了?!?/p>

兩個大旅行箱橫臥客廳中央,里面聳著兩摞衣服,大大小小的收納袋,放著拖鞋、藥品、洗漱用具,衣服中間插著兩條煙,還有一個層層包裹的袋子。卜萊克覺得惡心,那是一大塊鹵豬頭肉,抽了真空,醬汁伙同灰褐色的肉,緊緊趴在塑料袋邊緣。看父母親包裝時,他心里涌起一種強烈的憐憫感,覺得眼前蠕動著兩只甲蟲。有時從陽臺往下看,也能看到無數(shù)甲蟲,在迷宮中盲目行走。這不是幻覺。他時常能看到這些甲蟲背后,帶著各種顏色的光圈,比如媽媽:紅色;爸爸:一圈依稀可見、被踐踏的小便黃色。夜晚,他站在陽臺,銀河深處一片靛藍,令他有飛升之感。沒人可以訴說,連自己都斥為荒謬,每次涌起后,可笑與虛無接踵而來,那是他渴望擺脫又不可能擺脫的感覺。豬頭就是這對立面,甲蟲們的愛好,隔著塑料在笑,等著某天,某個未知的地方,剪開袋子的瞬間,爆發(fā)出一種過期的味道,掩埋他所有夜空飛升的夢。他勸說媽媽不要帶這種食品,這是要去英國,那邊法律不允許,過關(guān)時肯定沒收。許卓云當(dāng)然不理,誰有空查這么多,隔壁那家四川小夫妻去年到歐洲旅游,還帶了一大罐泡菜呢。

卜萊克懶得再看,胡亂清了幾件衣服出來,丟在床上,看了一眼墻上的吉他,有點走神,心里盤算著怎么找借口溜出去,跟樂隊的人去排練。

“??!”許卓云突然一聲尖叫。心尖滑過一把刀,聽者被割得渾身一震。

老卜跳起來,“怎么啦?”

“我的晚禮服忘了!我最貴的那件晚禮服!杜嘉班納的牌子哎。Jesus,我的上帝,我怎么忘了,拿去給那個老裁縫改了,就以前那個老洋服店的師傅……說好昨天拿的……今天他又不在?!痹S卓云急得把箱子里的衣服連同豬頭肉全刨出來,攤了一地。蹲在一片衣服中間,她本應(yīng)該攪動一下衣服,或者用手拍打地面,以示她焦急絕望的心情,然“保持優(yōu)雅”的警示及時阻止了這些行為,只是讓她抓了兩下頭發(fā)。

“這……應(yīng)該也不是大事吧,”老卜估量著語氣輕重,“要不,另外帶一件,反正你穿什么都是好看的,”緊接著又補了一句,以極輕微的音量,“穿什么不都一樣,還真以為英國女王會請你吃飯?!?/p>

“大事,當(dāng)然是大事,這是最重要的事,你讓我出去怎么見人,反正你今天不把衣服給我弄回來,明天就改機票,不走了?!?/p>

卜萊克早已將此定義為甲蟲間的對話。他毫不在乎,當(dāng)然有時也會假裝聽到一點。放下刀叉,沿著墻往自己房間縮回去,緩慢把門推上,隔著漸漸變小的門縫,他看著他們,慢慢他們的對話聽不清了,形體也變得模糊,像坐在車上,看兩邊的樹木逐漸消逝天際。

下面會怎么樣,卜萊克當(dāng)然知道。老卜忙活起來,一會兒電話,一會兒洗水果,坐立行躍,姿態(tài)不一。老裁縫自然是聯(lián)系上了,老卜穿好衣服,掛上單肩皮包準備出門,順手塞個編織袋,回來路上買點零食,明天飛機上吃。端坐沙發(fā)吃車厘子的許卓云點點頭,以示嘉許。結(jié)婚的時候,每個人都說老卜賺了,長相普通的小工程師,娶了這么個美女,當(dāng)然要寵著。迎親時那份保證書還在,鑲進相框,擺在床頭,讓老卜天天學(xué)習(xí),“所有工資全上交,家務(wù)活兒我全包,老婆說一我不二,老婆脫鞋我洗腳……”多年來,老卜以此為綱領(lǐng),信守承諾,雷厲風(fēng)行,把綱領(lǐng)落實進每一生活點滴。除了設(shè)計所那點工資,還經(jīng)常接些私活,連夜畫圖,致力提高家庭收入水平。兒子出生時,爺爺拈斷了數(shù)根胡須,取名“卜綿瓞”,取自《詩經(jīng)》“綿綿瓜瓞”,卜家?guī)状鷨蝹?,希望能夠綿延永祚??焐闲W(xué)時,許卓云嫌名字太生僻,別人讀不出,直接給改成了“卜萊克”,這樣朗朗上口,關(guān)鍵是將來出國有用,直接讀成英文名。老爺子氣得摔了拐杖,直接回了江西老家,三年沒有來往,關(guān)鍵時刻,老卜還是堅決站在了老婆這邊。

卜瓜瓞,也就是六歲后的卜萊克,剛生下來的時候,右手只有四根手指。護士抱來,面無表情,說明性別和缺陷,像“一經(jīng)售出,概不退換”的售后人員。此時的許卓云,奮戰(zhàn)十幾個小時,把老卜的十八代祖宗輪流罵了十遍,勝利的汗水和淚水還未擦去,又直接面臨這一慘痛事實。她已經(jīng)沒有力氣,嗓子里喊出半聲,暈了過去。醒來時,孩子就在身邊,小手攤在哪里,肉粉色,還有點皺,伴著呼吸在空中合攏,好像要抓住什么。許卓云那時候下定決心,要讓這一切重新完美起來。

卜萊克每天都戴手套,只戴右手,各種款式,夏天像醫(yī)生的手術(shù)手套,冬天是皮質(zhì)的。如果按他父母的甲蟲思維,這是自卑心理作祟,所以他們總小心翼翼,把手套的預(yù)算列入他的零花錢。他當(dāng)然也配合,努力維護著別人維護他的心。其實他心里從未有過自卑感,這個世界的邏輯總讓他覺得可笑,但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只是在冥冥中覺得自己隔絕于這個世界,這隔絕感里又有些許優(yōu)越。也許這手,就是不同于蕓蕓甲蟲的標志。當(dāng)別人怕他自卑而小心翼翼時,他往往在心里可憐對方。這世界,到底誰應(yīng)該得到可憐呢?不戴手套時,他習(xí)慣微微卷曲右手。其實這也在體貼別人,不讓善良的人不安,也不給惡人找理由。

剛上初中,班上有幾個營養(yǎng)過剩的孩子,依仗著體型開始欺負別的同學(xué)。有個叫小寶的,力氣大,愛吃零食,每天還看著幼兒時期的動畫片。某天,他注意到卜萊克的手,馬上想起了《鐵甲小寶》,并送給卜萊克一個外號“蝎子萊萊”。卜萊克沒有表示生氣,微微一笑,招手讓他過來,展示包里的蛋奶酥。小寶伸手的同時,他捏緊了四根手指,朝小寶的鼻頭打去。小寶愣在那里,只覺兩股冰涼的鼻涕流下,看到同學(xué)都圍上來,才反應(yīng)過來,往地上一躺開始大哭。班主任也難處理,同學(xué)們都看到小寶先動手。最后雙方家長都來了,兩個女人對視,長眼線對假睫毛,目光凌厲,氣勢暗暗積聚,眼里互射飛鏢。最后那女人開了口,可以不計較,但要卜萊克公開道歉?!暗狼福靠梢?。那我們先打一架,誰輸了就道歉?!痹S卓云脫了高跟鞋,扎起了馬步。那女人嚇得連退幾步,拖著香奈兒手袋就往外跑。不久,許卓云給卜萊克轉(zhuǎn)了學(xué),進了一間外國語學(xué)校,課余還給卜萊克報了泰拳班。

這間學(xué)校以英式戲劇教育聞名,同樣聞名的還有校服,說是在英國定做。男孩子們的小西裝一律皇室海軍藍,女孩子們的是蘇格蘭貴族格子裙。最讓家長們迷醉的是周末,小禮堂里點著大蠟燭,孩子捧著小蠟燭,小西裝小格子擺在一起,配上管風(fēng)琴,齊聲唱著贊美詩。燭影搖曳,家長們恍然置身威斯敏斯特教堂,目睹女王的加冕禮。周末的朋友圈里,又多了一套九宮格的感嘆?!八?,一萬塊的校服費真的不貴,這樣的氛圍,孩子受到的熏陶,這才是貴重?!碑?dāng)老卜抱怨校服費時,許卓云這樣教育他。

和班里很多媽媽一樣,許卓云也計劃將卜萊克送到國外讀高中,這樣有語言優(yōu)勢,為將來的名校申請打下基礎(chǔ)。媽媽們很清楚,就英國來說,從國內(nèi)高中直接申請牛津劍橋的可能性很低,就算北京人大附中這樣的牛校,能錄取四五個,已經(jīng)是傲視全國了。如果從英國的高中入學(xué),錄取概率將極大增加。面對磨刀霍霍的媽媽們,許卓云自知優(yōu)勢不大。拼英語教育,許卓云連起跑線都沒跟上。人家孩子小學(xué)就讀英文學(xué)校,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閱讀英文原著了,還不是《哈利波特》這些兒童讀物,愛好物理的在讀《費恩曼物理學(xué)講義》,喜歡藝術(shù)的早看過了《詹森藝術(shù)史》,有的法語德語已經(jīng)比較熟練,已經(jīng)開始拉丁語學(xué)習(xí)。比才藝技能,鋼琴古箏二胡小提琴書法繪畫篆刻戲劇表演主持聲樂舞蹈籃球網(wǎng)球游泳羽毛球高爾夫,誰不會兩樣,但難得精通啊。你家孩子還在培訓(xùn)班學(xué)拜爾鋼琴基礎(chǔ)課程,人家孩子已經(jīng)在香港拿國際金獎了。你猶豫許久,總算狠心拿出年終獎,給孩子買了全套高爾夫設(shè)備,看著孩子在練習(xí)場揮桿,一號木打出120碼,心里的自豪感比球飛得還高。人家孩子這時候正跟著國際教練,在蘇格蘭圣安德魯斯老球場打18洞呢。還有一些高入云端的才藝培訓(xùn),一般存在于傳聞中。就算你想給孩子學(xué)騎馬,你買得起馬嗎?比社會活動、關(guān)愛底層人士,這更是笑話。孩子平時忙學(xué)業(yè),周末和寒暑假忙培訓(xùn),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你還有閑時和閑錢去給干旱地區(qū)的孩子挖井,去給山區(qū)孩子修路。

焦慮?能不焦慮?除非你不負責(zé)。許卓云提起就有氣,你說我焦慮也好,功利也好,什么都好,路還是要往前走,哪怕我只是在面向前方的后退。就算我走不了,我的孩子得往前走。對,我是不知道怎么去走,但至少得努力去試,那些“深度文章”你沒有看?上升通道就要關(guān)閉了,你不著急嗎?

許卓云只能靠荊棘里殺出一條小徑了。英國成了目標留學(xué)國,為全面適應(yīng)將來的留學(xué)生活,家庭官方用語變成了英語,只有老卜經(jīng)常不執(zhí)行,理由是以前英語沒學(xué)好。早餐變成了英式炒蛋、薯餅、煮豆子等,周五去英國餐廳吃魚和薯條,周日許卓云親自下廚弄英式早午餐。許卓云一下報了三個英語培訓(xùn)課程,聽力、口語、閱讀理解,外加一個拉丁語,再配合學(xué)校的擊劍興趣班,外面又報一個擊劍加強班。卜萊克的手指在后座不停敲打,嘴里念著,“你累于時間,計數(shù)太陽的步伐”。剛剛下了三節(jié)英語課,看著駕駛座上那位紅衣人,緊握方向盤的手,像一名握緊韁繩的騎士,正全力沖刺。為了她,他必須保持沉默。

許卓云又報了一門新課程,那是聽同班Amanda媽媽說的。英國過來的一個教育機構(gòu),專門輔導(dǎo)英國A-Level課程。“等到你兒子在英國上高中,他發(fā)現(xiàn)自己提前學(xué)習(xí)了人家的高中課程,你想想,那種感覺,還有他申請大學(xué)時的底氣。關(guān)鍵那幾個老師,是英國資深的課程老師,據(jù)說有一個還是伊頓公學(xué)的?!卑滓r衣、長燕尾服,還有“伊頓五人”,這樣的場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兩個女人的聊天里。

許卓云見到那位傳說中的老師,一切比想象的還要美好。他穿著暗綠毛呢格紋西裝,略略發(fā)舊,像案頭那本包著皮面的書,有點老器物的包漿,全是知識的溫潤與透亮。沒有自夸,甚至有些害羞,語速很慢,仿佛在體貼兩位女士。

天空的云都變得禮貌了。走出來時,許卓云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霸趺礃??是不是覺得自己氣質(zhì)都不一樣了。”旁邊的女人向許卓云邀功。

許卓云細細體味著,“是啊,貴族才會有的做派,不經(jīng)意間的周全?!彼拇介g還滑動著那杯英式紅茶,小奶罐沿著杯壁緩緩倒入牛奶?;貋砗?,她反復(fù)描述那個告辭的瞬間,“就是他感覺我要起身的時候,他就趕在我之前起身了,過來幫我拉開椅子,還顯得有些笨拙,這才是真正的紳士?!?/p>

“幻覺,全是幻覺。”老卜念叨。還好他不知道價格,如果他知道為這紳士瞬間的付款,需要熬夜半年畫圖才能得來,他一定認為這個世界瘋了。

學(xué)校每學(xué)期舉辦“小莎士比亞”校園戲劇節(jié),已成為市里的特色教育品牌,往屆的優(yōu)秀劇目還曾出國表演。外教老師艾倫正在排演《獅子王》。孩子們可以自主申請角色,大多數(shù)人都申請演獅子王。老師當(dāng)然也盡量滿足,每周都換不同的人來演獅子王,讓每人都有表演機會。卜萊克不喜歡獅子,一開始就申請演狒狒拉菲奇。他喜歡那種不動聲色的智慧。

《獅子王》是年度大戲,學(xué)校年底晚會的壓軸劇目。雖然平時每個人都能演,最后能上舞臺的只有一個獅子王。聽到演出消息,許卓云可不滿,兒子應(yīng)該是獅子,怎么成了猴子?她打聽了一下,家長們早就行動了,特別是那幾個家委會的,借著家委會開會的名義,直接把艾倫接到了某個家長的度假村里。

真是比猴子還精!許卓云心里暗罵。這些家委會的猴子精,競選的時候可是正義凜然,要為班級服務(wù),為老師分憂,什么鬼話,其實還是想撈好處。想到這里,許卓云就生氣?;叵肫鸩啡R克讀小學(xué)的時候,有天老師發(fā)來信息,說是給卜萊克當(dāng)了小組長。

放下電話,想起自己那些千恩萬謝的句子,“就差要磕頭謝恩了。哼……小組長……小組長,我小時候,一直都是大隊長?!彼^續(xù)切胡蘿卜,對著水池里那塊解凍的牛肉說。

兒子的表情和往常無異,放書包,喝水,進他的房間彈幾下吉他。吃飯的時候很沉默,好像在思考國家大事,有時候她恍惚起來,覺得這孩子簡直有八十歲。

她主動開口,“聽說你當(dāng)了小組長?!?/p>

“嗯?!?/p>

“也是,沒有什么值得說的,你媽我那時候可是大隊長。那住我們小區(qū)里的娜娜當(dāng)什么呢?”

“班長?!?/p>

“陳桓宇呢,就是你幼兒園同學(xué),住旁邊小區(qū)的。”

“也是班長。”

“什么,怎么這么多班長?你們有幾個班長?”

卜萊克面無表情地放下碗,“大概也就十幾個吧?!?/p>

許卓云這才知道,“小組長”只是最小的官。“班長”里面還有各種名目,什么“收作業(yè)班長”“叫起立班長”“午睡班長”“澆花班長”“檢查手指甲班長”,各種名目,讓人佩服老師的想象力。

現(xiàn)在上初中了,許卓云可不能吃虧,要出奇制勝。打聽一番,果然有收獲。原來外教艾倫老師有個中國女朋友,正好就是許卓云表妹的閨蜜。許卓云連忙組織一場家庭聚會,“順便”也把表妹的閨蜜請來了。

艾倫手拿著一串雞翅,面部表情極具戲劇化,“真是太巧了。沒想到你竟然是卜萊克的媽媽。還有,這蜜汁烤雞翅,我敢說這是我人生中的巔峰時刻?!?/p>

許卓云心疼新買的皮沙發(fā),明天肯定是一股燒烤味。臉上當(dāng)然笑開花,“真是,真是,太巧了。我也就是隨便準備點吃的,沒想到你這么愛吃燒烤?!?/p>

接下來自然就談到卜萊克。許卓云說,這孩子內(nèi)向,總是不敢大膽表現(xiàn)自己,還是要老師多鼓勵。

“不,不,他表現(xiàn)非常好。當(dāng)然我知道他有一點點敏感,但他真的很擅長表演。比如,他在《獅子王》里演拉菲奇就非常成功,仿佛整個故事的靈魂都由他帶領(lǐng)。”

哼!這贊美,不過是客套。許卓云才不要,她要兒子當(dāng)主角。已提及《獅子王》的話題,要這么順勢說下去,也找不到讓兒子擔(dān)任獅子的理由。許卓云巧妙過渡了一下,談起自己當(dāng)年在大學(xué)英語角的故事,老師說她天生發(fā)音好,很快就成了英語廣播電臺的主播。

學(xué)校里有幾幢民國的老紅磚房,那是她喜歡的。不透明玻璃,只印出梧桐樹的幾筆焦黃。許卓云的臉有點玫瑰紅,她剛剛讀完一段新聞稿。抬起頭,對面的人換了,不是那個干瘦羞澀的男主播,是另一個揮舞手臂的外國人。顯然,許卓云成功觸發(fā)了艾倫的大學(xué)回憶,那彌漫酒精、浪漫濃稠到撕不開的某個社團,曾立志成為游吟詩人,那時他首如飛蓬,在暴風(fēng)雨中朗誦臺詞。

艾倫開始背詩了,那是青春年代寫給女友的詩,他把卷發(fā)撥到耳后,笑容羞澀,“這,這真是古老的回憶,靈感來自《羅密歐與朱麗葉》,羅密歐以為朱麗葉死去,誦出這首絕望的十四行詩。而我完全是一種戲仿,把傷心的句子變成現(xiàn)代幽默,比如‘死神吸干了你甜蜜的氣息’,就改成‘劣質(zhì)黃油奪去了你穿比基尼的權(quán)利’,哦,你們知道嗎?我的那位姑娘,最后笑得停不下來,只好給自己噴止咳藥水,結(jié)果不停打噴嚏,竟然斷了兩根肋骨?!边@位曾經(jīng)的詩人陷在回憶里無法自拔,一只只雞翅變成骨頭,一首首纏綿在客廳里引來歡呼。這場聚會非常成功,重點是,她讓艾倫相信,卜萊克的父母有很深的英語文學(xué)造詣,而且天賦這東西,總該有些遺傳吧。艾倫臨走時還在贊美,“難怪,我第一次聽到卜萊克的名字,就感覺他母親是個詩人,你一定非常喜歡威廉·布萊克的詩,所以為兒子取了這么好的名字,我現(xiàn)在簡直要為你朗誦一段《歐羅巴預(yù)言》?!?/p>

對不起,許卓云真的不知道這人是誰。當(dāng)時就為了順口,還有覺得出國方便,就叫了卜萊克。這也沒什么了不起,難道艾倫就知道李白、杜甫?許卓云可不是洋奴,從小就讓卜萊克背唐詩三百首,當(dāng)然,她非常清楚,學(xué)英語更重要。這是一種世界公民的態(tài)度,許卓云可有自己的理論,或者實際點,這就是實用主義,也不能怪我太過于現(xiàn)實考量,現(xiàn)實就是這么考量你的。許卓云在那間外資公司干了五年,新來一個小姑娘,長一雙吊梢眼,不過喝了幾年洋墨水,起薪就高出自己一倍,氣得許卓云直接扔了一封辭職信給總經(jīng)理。

家庭燒烤會又舉行了幾次,獅子王還是沒演上。跟艾倫成為朋友,當(dāng)然,也是收獲。

艾倫送給許卓云一幅畫,說是那個威廉·布萊克的名作。雖是印刷品,鑲在框里頗有些歐洲名畫的意思。許卓云把畫掛在卜萊克房里,要他作為榜樣好好學(xué)習(xí)。

卜萊克看著那幅畫,不忍心告訴媽媽,如果從現(xiàn)實角度看,這位榜樣其實活得很糟糕,生前幾乎默默無聞,生活也很潦倒。他早讀過布萊克的詩,那樣的人只適合生活在天上。讀他的詩,就像有一條青藤從天垂下,召喚觀者攀向永恒。多少次夢里有這根青藤,卜萊克伸手去抓,上面卻有刺。

這幅畫卻成了許卓云的證書,證明她的前瞻,還有博學(xué)。每當(dāng)有客人來,許卓云就會聊起這幅畫,說當(dāng)年就是喜歡那句“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才給兒子取名如此,但現(xiàn)在啊,能理解這層深意的人真是太少。許卓云略帶悲哀地搖搖頭,那風(fēng)韻迷倒了不少朋友。接下來,當(dāng)然就是一片贊美艷羨。每到這時,卜萊克就很難忍笑,許卓云的描述、表情、語氣都一樣,那句詩也是亙古不變,至少,她應(yīng)該多百度幾句吧。

老卜回來了,取回了許卓云的新衣服,還帶了許卓云喜歡的銀絲卷和蝴蝶酥。新衣服和豬頭肉都安然躺進行李箱,等著明天的旅程。

卜萊克自顧彈著吉他,明天就要出發(fā)了,仿佛是一個未知的開始,茫然、誘惑、拉扯,或是別的什么吧。又是老安的曲子,這段時間他總在彈,他們把這個名為Allan Holdswort的吉他手叫老安,以前卜萊克不喜歡這種奇怪的彈奏方式,有人說這簡直不是爵士樂。四月的某天,朋友說老安死了,在美國巡演途中,朋友說這消息讓他整個四月都沒法喝酒,只能抽煙。卜萊克接過對方的煙,點了,熟練地拿出手套,套進兩個手指,避免留下痕跡。黑暗里,兩個紅點明滅忽閃,像潛行的狼。后面這幾個月,卜萊克開始整日彈他的曲子,學(xué)著他用更多連奏,有時也來個即興,還想著怎么去弄一把無頭吉他。冥冥中都有安排,卜萊克這樣想,某天他注意到老安竟然是英國人,也許還能去他家鄉(xiāng)走走。那么,就去走走吧。

…… 

全文見《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8期

作者簡介

皮佳佳,女,已出版小說集《方死方生》、長篇小說《時間在彌頓道沒有離開》、譯著《心畫:中國文人畫五百年》,在《收獲》《十月》《詩刊》《中國作家》等發(fā)表小說、散文、古典詩歌,多篇小說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曾獲廣東省有為文學(xué)獎,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F(xiàn)為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美學(xué)專業(yè)博士生,劍橋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廣東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