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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10期|簡默:一個人的珠峰(外一篇)
來源:《雨花》2019年第10期 | 簡默  2019年10月25日07:23

吃罷早飯,已是早晨八點。我們來到扎什倫布寺,藍天白云籠罩下的扎什倫布寺,被裱著些許綠意的群山簇擁著,此時游人不多,絡繹不絕的是轉經朝佛的藏族人。從扎什倫布寺出來,漸近中午十二點,我們不再逗留,繼續(xù)上路,沿著318國道,經薩迦、拉孜奔定日。

我有一個夢想。這個夢想是一粒小小的種子,打兒時我第一次在小學課本上看見她,便深埋在我心底,隨著年歲增長,發(fā)芽,生長,等待開花。六年前,我第一次進藏,同行的兩位作家肩負著到聶拉木采訪援藏干部的任務,幸運地來到了她的腳下,我卻在日喀則與她擦肩錯過;五年前,我再次進藏,只能佇立在布達拉宮上遙望她的方向,想象她冰清玉潔的模樣,也許從此再也不能與她相遇……

當我們的越野車穿越崇山峻嶺,終于奔波到“珠穆朗瑪國家公園”門前時,我知道我離她越來越近了,我的夢想就要成真了。在路上,淙淙溪流淘氣地追逐著滾滾車輪,喧笑著歡送我們。再小的溪流也有其源頭,或來自雪山,或源于冰川,甚至是一眼極易被忽略的泉。現(xiàn)在已進入夏季,有的雪山和冰川開始融化了,冰涼的水流著流著就成了溪流,但在背陰的角落,地面積雪尚未消融,在熾烈的陽光下,閃亮,刺眼,像神的呼吸,又像史前的預言。

通往她的柏油路,蜿蜒在群山的心臟中,飄浮在云朵的眠床上,一圈一圈的,大圈套著小圈。這條路曲折盤旋向上,180度拐彎多,卻僅兩車道,中間畫著黃線,上下車輛無不小心翼翼的,貼著生與死的邊緣,各走各的路。它大概是世上最崎嶇最危險的公路了,堪比我們走過的怒江七十二道拐,有人曾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數過,它有一百零八道拐,我開始一道一道地計數,數著數著就像失眠中數羊群一樣,半路丟失了,接不上了。其實弄清楚它究竟有多少道拐,無非是強調它的難與險,但它最大的意義卻是通往她的唯一和必經之路,可以叫我們最大限度地接近天空,觸摸天堂,這就足夠了,其他倒不那么重要了。攀爬到加吾拉山口,望向窗外,糊里糊涂的,不知已過多少道拐,那一道又一道拐,有人說像是盤繞著心臟的腸子,但我說是一條搭向她的繩梯更貼切,粗壯,逶迤,秩序井然,翻身垂直站起,踮起腳尖,努力靠攏她。

早聞這條路上氣候多變,時常風雪交加,起初不見雪的蹤影,行至半路,突降小雪,摻雜著霰,勇猛地打在車玻璃和頂棚上,轉為冰雹,鴿子蛋大小,越落越緊,“啪啪啪”,繼而,“咚咚咚”,重重地砸著擋風玻璃和車頂,像無數密集的小拳頭;狂風席卷起霰和雪花,吹盡霰雪始見路,風住,雪停,透過車窗望下面陽光燦爛,照在山峰上,一片明亮。車子不歇腳地繼續(xù)往上,冰雹復落,稠密如織,前方迷蒙,如霧似雨。車子上到加吾拉山頂,停在觀景臺邊,冰雹下得更大更緊了,正當我們犯愁如何打開車門走到觀景臺之際,冰雹小了,稀了,突然風吹云開,陽光燦然迸射,白云隨風疾走,天空揮袖擦出晴朗的藍,數不清的經幡相互糾纏在一起,被強勁的山風鼓蕩得獵獵作響,經幡誦出了風的形狀和色彩。青藏高原的氣候就是這樣,此刻陽光燦爛,但你永遠無法未卜先知下一刻迎接你的將是什么。這個觀景臺號稱世界上最奢侈的觀景臺,是因為站在這兒能夠遙望到五座8000米以上的高峰,它們同屬于喜馬拉雅山脈這個母體,這當中就有身量最高的她。其實只要進入定日,站在任何地方,選擇任一角度,都能望見她偉岸的身影,區(qū)別只是視角和地形不同。但今天,她半遮半掩著羞澀的云霧,難見真容。有藏族男子早已騎著摩托車上到觀景臺邊,涌上來勸我們掛經幡,我請了一條,由他幫忙掛上,我希望當她露出真容時,這條經幡能夠成為敬獻給她的一個花環(huán),或懸在她目中永不凋落的一道彩虹。

由加吾拉山盤旋往下,進入絨布河谷,絨布河是她懷抱中的絨布冰川融化后形成的河流,追隨季節(jié)一路流淌而來,清澈明亮如大地的眼睛。有水便生草、長樹、種青稞,在山上,在平地,卻稀少。白塔矗立,經幡環(huán)繞。入扎西宗鄉(xiāng),過拉新村、日貝村、班定村、珀那村、巴松村、嘎布村……一點一點地接近她,駛入一片寬闊平坦的河灘地,在靠近通向她的路邊,藏族人撐起一溜兒黑帳篷,這些帳篷分別鑲著紫黃紅邊兒,一座一座的,肩并著肩,各自成一家,這兒就是大本營。我們住進小扎羅的23號帳篷旅館,小扎羅家在她腳下的巴松村,每年旅游季節(jié)他都會上到這兒扎下帳篷。他個兒不高,瘦溜的體形,黝黑的臉龐,羞澀地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大概是因為這張臉,叫我無法準確地判斷出他的年齡。他似乎上學不多,僅會說一點簡單的漢語,但他基本能夠聽懂我說的話。我不清楚在藏語中“扎羅”是什么意思,這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就像達娃、尼瑪、卓瑪一樣,藏族人喜歡以吉祥事物和神靈的稱謂來取名,這當中寄寓了他們的美好愿望和深情祝福;他們在給自己的孩子取名時,有時也故意用一些低賤普通的名稱,既求將來好養(yǎng),又圖躲避魔鬼的注意,這有些類似漢族人起名“狗蛋”“狗剩”的用意,融入這些看似隨意諧趣的名字中的,其實是濃濃的愛和期望。小扎羅當然是個小伙子,這個“小”讓我相信他比我小,我好奇的是,當他老了的時候,他是否還會以“小”引領他的名字和人生?

由于大本營風疾,所有的帳篷面朝西面開門,前后帳篷角都被大小不等的鵝卵石壓住了。我走出帳篷,向左走向河灘地,這兒本是空曠寂寞的,因為這兒是觀賞她的好角度之一,卻被各種踉蹌或沉穩(wěn)的身影,也被形形色色的口音和語言所打擾,包括此刻我不速而至的腳步。我們這些來自遠方的人,千里甚至萬里迢迢地來看她,每一個人的內心都充溢著激動的潮水,她卻一臉冷漠、渾身冰霜地旁觀著我們,心想你們費盡周折地來看我,但看和不看一個樣,我都站在這兒,不會抬腳邁腿走出這個天坑,也不會蹲下身子重新矮到海平面以下,我還是我,啥都沒有改變。地上散漫地橫陳著鵝卵石,遍地站立著瑪尼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面前一尊鵝卵石壘砌的煨桑爐,接近一人高,背對著她,孤零零地立在風中,正煨著桑,桑煙彌漫,經年累月不斷,自爐口往上,都被煙熏黑了。天上雄鷹掠過她潔白遼闊的額頭,伸展雙翅像一枚鉚釘,鉚入如大海翻扣的天空,累了拽一朵云當毛巾,輕輕地拭拭汗;鴿子沒有那么大的雄心,它窄小的胸腔安放不下洶涌的風暴,這兒是離天堂最近的塵世,不懼高反的它低于人流的踝,在如麻的沙石地上徒勞地覓食。狗們或昂首翹尾,悠閑地到處踱來踱去,或埋頭夾尾,貼近地面扒拉著尋找能吃的東西,這真夠難為它們的,在這高寒地帶,任何生物都生存不易,狗狗們也不例外,找吃的是它們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情。旅游季時,它們圍繞著那些帳篷,作為帳篷主人的藏族人喂它們,作為帳篷客人的游客也喂它們,它們似乎不缺吃的;到了淡季,帳篷撤了,游客沒了,遍地空曠得只剩下了石頭,大小不一,橫七豎八,像時光撤退后留下的戰(zhàn)場,還有無休無止的大風與暴雪,附近絨布寺的喇嘛和來朝佛的藏族人碰見它們,也會喂它們,但它們仍覺得饑餓和寒冷。我判斷它們是被放生的,從第一條開始,越來越多,形成了眼前這個規(guī)模,與溫飽相比,它們更在乎和渴望的是自由。還有棲息在高處的喜鵲和烏鴉,山石縫間苦苦掙扎的植物,屈指可數的幾種,綠得那么慘淡,甚至結實地裱在地上呈顆粒狀的地衣,在這樣的海拔上,都被賦予了特殊的精神意義,令我肅然起敬。

面朝著她,我以虔誠的目光,頂禮膜拜她。她真的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從頭頂到身上,都落滿了皚皚白雪,卻與憂愁無關,是漫漫時光在不停地下雪,白了她的頭,也葬她的身于雪。而在我眼中,她更是一面曬佛臺,頂天立地,圣潔晶瑩,無數信眾默默地瞻仰她,在心中觀想自己的佛祖;她當然是藏族人心中目中的神山,從此意義上說,她就是佛祖,是億萬年亙古不變的信仰,深深地扎下慧根,一望無際地廣種福田。落日慈悲如佛祖面頰上一滴碩大的淚珠,自峰頂,一眨眼,便浸潤了半截山峰,燦爛輝煌,像失火了,燒紅了,灼燙了我的眼;又像漫天撒下金粉,但她太高太大了,這些金粉僅僅夠敷上她昂然的頭顱、俊秀的面龐、挺拔的上身,卻足以晃花我的眼……

天黑透了,我們四人圍坐在小扎羅帳篷旅館的藏式臥榻邊,這種臥榻連接鋪排開來,當床也當沙發(fā),面前是一溜兒藏式柜子,色彩繽紛,繁復地描繪著花卉,看上去喜慶熱烈,藏族人不因為在這樣的高寒之地,也不因為臨時搭建幾個月,就絲毫降低自己的生活質量和審美標準;中間擁著一盤爐子,坐著面目黧黑的鍋,煮著酥油茶。小扎羅到里面炒菜,端上了一盤芹菜炒牦牛肉片和一盤素炒卷心菜,一人一碗米飯,還有小半瓶的“老干媽”。在這兒能夠吃到熱乎乎的炒菜和米飯,喝著暖人肺腑的酥油茶,已叫我們感到滿足和幸福。要知道這兒的每一粒糧食、每一棵蔬菜、每一坨酥油,都來自山腳下,來自遙遠的日喀則和拉薩,甚至只能靠想象的內地,它們乘著各種各樣的車輛,回旋往復地攀爬著那些拐彎,越爬越高,最后來到這兒,加熱后進入我們的肚子,這個過程在節(jié)節(jié)升高的海拔見證下,實在是不容易,也叫我這個以旅游名義打擾她清靜的人感到臉紅,甚至慚愧。這兒類似于大通鋪,男女混睡,這兒米飯夾生,炒菜也不夠好吃,但沒有誰挑剔,也沒有理由挑剔,我們應該對這些最普通的糧食和蔬菜,致以最真實的敬意和感激。我慢慢地啜著滾燙的酥油茶,外面寂靜無聲,白天隨處可見的狗都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整個世界仿佛一股腦地墜入了一口最深最廣的天坑。我走出帳篷,空地上三三兩兩的游客支起照相機,拍著星空。這兒的黑夜?jié)馊缋铣?,銀河清晰橫亙,頭頂閃爍著最大最密最亮的星星,像她揮舞水袖拋撒的花朵,又像棲滿小小島嶼的星星海,仿佛踮起腳尖探手即可摘得,地上卻閃爍著盞盞可數的昏黃燈光。黑夜遮住了她的身影,叫她成為黑夜垂直站立的屏風,我暗暗祈禱明天能夠望見她的“真面目”。

從碼放得一人高的被子中扯過兩床,我和衣躺在臥榻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對面的同伴們發(fā)出了均勻深沉的鼾聲。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疼痛欲裂,整個人像被一只巨手一把掏空了五臟六腑,在空中輕飄飄地飛,咋也著不了地,我清楚這主要是因為高反,我第一次在如此高的海拔過夜,而且是在她腳下的大本營,亢奮蓋過了這一切,直至天明。

小扎羅昨晚沒和我們一起睡,另尋帳篷去睡了,他放心地將整個帳篷交給了我們。借著從天降臨的光亮,我打量著帳篷內的陳設,不銹鋼管縱橫,支撐起了帳篷,帳篷外頭呈漆黑色,里面卻是彩色,靠南一面懸掛著裝飾有吉祥八寶圖案的大紅藏語對子,我不懂藏語,但我猜測寫的應該是祝福祝愿的話;一條繩子自南扯到北,上頭懸掛著各種小化石。小扎羅恰好掀簾進來,見我望著那些化石出神,告訴我這兒化石挺多的,有魚、蝦的化石,還有海龜、海螺的化石,他隨手摘下一串狗牙狀的小掛飾,問我要不要,說這是狼的牙齒,怕我不相信,又拽出脖子間狼牙的掛飾給我看,還跟我說他和同伴們曾追蹤過狼的足跡,在山上發(fā)現(xiàn)了老邁得倒斃的狼,拾得了這牙。見我搖頭,他顯得有些失望,提起燒水壺往爐子里投了幾塊牦牛糞餅,進里頭去給我們做早飯了。這兒沒有自來水,用水是從絨布河背來的,由于是冰川融化的水,洗臉寒涼入骨。一會兒小扎羅端上了雞蛋面條,吃罷我走著走著來到河灘地,有一輛白色垃圾車停在旁邊,跳下兩三個中年男人,身穿橘紅色環(huán)衛(wèi)工人服,左手捏著編織袋,右手持鉗子,撿拾著垃圾,他們每天自山腳下乘車,定時出現(xiàn)在這兒,彎腰干著同樣的活。我想起昨晚出門上廁所的情景,這是一座在河灘地上建起來的公用旱廁,男女各一邊,伴隨著進進出出的人,鐵皮門一次又一次地發(fā)出響亮的撞擊聲,在這無邊寂靜的黑夜顯得格外刺耳。許多人來了,帶著熊熊燃燒的征服欲,許多人走了,留下一地氧氣罐、塑料袋和排泄物。在這兒,6000米以上的垃圾是登山愛好者和專業(yè)登山隊留下的,5000米處的垃圾是像我這樣的游客留下的。盡管這兒觸目都是“保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的標語,但許多人就像患了雪盲癥,根本無視這提醒。他們自戀地玩自拍、玩抖音、玩直播、發(fā)朋友圈,炫耀與得意形于色、爆滿屏,卻獨獨忽略了腳下這片土地脆弱如嬰兒,寒冷的氣候、稀薄的氧氣,使得這一地垃圾根本無法降解。據說一些世界著名的連鎖酒店雄心勃勃地想將酒店開到這兒,但出于環(huán)境保護的原因,一直未能如愿。就在我離開一年多后,有“禁令”規(guī)定,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進入絨布寺以上核心區(qū)域旅游。游客的腳步止步于絨布寺,大本營只能望洋興嘆了,我在想,如果退至絨布寺還像過去那樣留下一地垃圾,隨地大小便,還能繼續(xù)后退嗎?又能退到哪兒去?到那時候,人類能做的只有眼睜睜地望著她,一米一米地淡出,直至移出自己的視野。

我看見她的頭頂繚繞著一團乳白色的煙云,像一面旗幟在獵獵飄揚,以她的身高,這自然是地球上最高的旗云了。她牢牢地扎根在大地之上,云在天空扎不下根,一陣風便能將沒根的云吹走,況且她站得那么高,她的面前和身后從不缺狂風,但有根的她和無根的云,就像此刻為愛張揚起旗語,相親相愛,相敬如賓,如癡如醉,6500萬年仿佛是一剎那,定格于此。絲絲縷縷的煙云飄拂,風刮過,亂了形,不忍,也不舍,繼續(xù)廝磨著她的耳鬢。這兒旗云的形態(tài)會隨著天氣和氣流的變化而不斷發(fā)生變化,就像打出不同的旗語。而根據旗云飄動的位置和高度,可以推斷出峰頂氣壓的變化和風力的大小,這自然又是地球上最高的風向標了。

坐上旅游車,顛簸在路上,右側的絨布河,在陽光照耀下,泛著清冷的光,如影隨形地向下游潺湲而去,河面不寬,也不深,水清澈可望見底,看到石頭。約行二十里,離她越來越近,下車一步一步地爬上一座小山崗,數不清的瑪尼堆林立,五色經幡密密匝匝,纏綿到一起,隨風一遍又一遍地大聲誦讀著六字真言;圣潔的煨桑爐正煨著桑,桑煙裊裊在空中寫著篆字,爐口處被熏得漆黑如墨,爐頂環(huán)系著一條白色哈達。左邊山洼里停著幾輛摩托車和小型客貨車,是山腳下的牧民放牧至此,搭起帳篷住了下來;一群黑牦牛眼神堅毅,步子沉穩(wěn),埋頭咀嚼著瘠薄的時光,再往上攀爬一些,就到了它生命和體能的極限。這兒是海拔5200米,有標志性石碑為證,垂直向上離峰頂仍有3600米,我仍要仰望才能看見她的全身。就在她的腳下,一座座帳篷,黃色、白色、綠色,圓形、長方形的帳篷,像蘑菇般盛開在她的懷抱中?,F(xiàn)在,我距她是如此近,下了這座小山崗,跨過那些帳篷,就能走向她。我知道,我如蠟燭般正在燃燒的余生不可能抵達她的峰頂,甚至不能照亮通往峰頂的一個腳印,我也無此野心和狂妄,那兒是大地母親棲居的地方,是雪的故鄉(xiāng)和神的居所,輕易褻瀆和驚擾不得。我仿佛聽得到她的呼吸,看得見她今天梳妝的面容,她的有些地方竟然露出了黑色與黃色,卻絲毫無損我對她的頂禮與膜拜。那個四川導游帶著一支臺灣團隊,早晨在扎什倫布寺與我們邂逅,又相遇在了這兒,他正在經幡上為遠方的親友寫下祝福,然后扯開掛上,叫風和馬將祝福隨著六字真言馱得很遠很遠……

我的夢想,終于,開花了。我聽見了格?;o靜爆裂,六字真言像一朵綻放的蓮花,斂翅落滿珍珠似的露珠,上絨布寺唯一的喇嘛阿旺桑杰次第點起一千盞酥油燈,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誦讀著六字真言,為她也為登山者祈禱……

一個人的寺廟

臨來珠峰前,我有機會去了趟青島。那天陽光燦爛,風平浪靜,我站在棧橋上,手扶大半人高的圍墻,蔚藍的海水像一整塊水晶,無邊無際,悄悄流向遠方。由腳下這片安靜的海水出發(fā),我來到珠峰,站在她腳下,隨著高度一米一米地上升,我才理解了海拔的真正含義。

在這兒,就像站在珠峰的肩膀上,啥都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譬如公園、河流、郵局、帳篷茶館、帳篷旅館等。有游客帶了星巴克咖啡來到這兒,沖上一杯喝了,這就是他今生喝過的世界上海拔最高的“星巴克”;還有許多像我這樣的游客,留下一地垃圾,漸漸堆成了小山,形成了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垃圾場。所有這些,都與我們的腳步無關,也與那顆躁動的心無關,是珠峰以自己億萬年的修行,浴海挺拔出了這高度,彰顯著地理和精神的雙重意義。

當然,白塔、經幡、寺廟、轉經筒、瑪尼堆,這些與藏族人息息相關的信仰,也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它們本與轉世和天堂有關,在這樣的高度,這樣的苦寒之地,像頭頂那條銀河,綴滿勛章似的星星,超越世俗,擦拭出明亮的精神之光。

出大本營,沿沙石路向前走幾百米,左側卓瑪山半山腰上孤零零地立著一間寺廟,由于是在山上,又因寺廟色彩與丹霞山色差不多,如果你只是專注地仰望正前方的珠峰,或是默默地低頭走路,你就與它擦肩錯過了。踏著崎嶇的山道走近,這是一個小小的院落,石頭砌就的圍墻,刷著白石灰,一些地方還有石灰漿淌下的痕跡,地面坑洼不平,看上去簡陋而逼仄。院門洞開,院中無人,豎著經幡柱,屋門上著鎖,隔著窗玻璃,看見許多盞酥油燈在燃燒,仿佛聽得到撲哧生響。我不便久留,出門原路返回,幾只青褐色的藏巖羊在石頭間覓食,它們埋頭一點一點地移動,如果不是緊緊地盯著它們,你幾乎捕捉不到它們在移動,仿佛它們就是釘在地上的巖石,海拔最高的時光不著痕跡地從它們身邊溜走。沒人無聊地驚擾它們,它們與我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或許它們旁若無我們,倒是我們恬不知羞地闖入了它們的生活,叫它們像看笑話似的睥睨著我們,心想這是些什么族類,不好端端地四肢著地走路,非要雙肢直立行走,像龐然怪物。它們和那些狗、烏鴉、鴿子、喜鵲、牦牛、雄鷹一樣,都有著超強的肺活量,它們可以最大限度地吸進再最大限度地呼出這稀薄如真絲的空氣,它們不懂什么是世界上海拔最高峰,這兒就是它們的家園,它們沉溺于此,生老病死,不離不棄。我不小心碰到了蕁麻,右手掌被刺痛了,這痛很快追隨著血液,彌漫了我全身,經久不消散。在內地我從未被它刺中過,哪怕我裸露著腿腳和胳膊,它都不會像牛虻狠狠地叮咬我,但現(xiàn)在我全副武裝地將自己遮得嚴嚴實實,它還是瞅準了我裸露的手。我卻恨不起它來。它本為一棵普通植物,也是植物家族中微不足道的一員,種子乘著一陣大風飄浮上天,落到了這兒,頑強執(zhí)著地生長、開花,一年又一年,便有了海拔最高的精神象征和意義,叫我怎么恨它呢?

回到帳篷,我仍在疼痛,被刺中處凸起了一塊紅疙瘩,小扎羅見狀找來一包黑藥末,以水調和敷上,漸漸地疼痛緩解了。我問起小扎羅那間寺廟,他答那是上絨布寺,桑杰喇嘛在那兒。我央求他帶我去,他點了點頭。

這次我的運氣不錯。我們倆踩著參差不齊的石階上去,輕叩低矮破舊的屋門,門開處一個身材高大的老者站在面前,他穿著絳紫色的羽絨服,這件衣服顯得陳舊而骯臟,積著灰塵和油污,勉強辨得出顏色。小扎羅說這是阿旺桑杰,上絨布寺唯一的喇嘛。我知道在藏區(qū)有這樣的寺廟,寺廟里僅有一個喇嘛,他每天誦經、轉經、朝佛,以虔誠的宗教信仰,迎來送往日出和日落。上絨布寺和阿旺桑杰恰是這樣的情況。我坐在小屋的里頭,桑杰和小扎羅并肩坐在對面,中間是一盤爐子,煙囪挺立,爐中燒著牦牛糞餅,爐上坐著鍋,煮著酥油茶,絲絲縷縷的熱氣逃逸出來,竟是那么醇厚香甜。進門左手是一個四層置物架,依次擺放著鍋碗瓢盆、高壓鍋、豆?jié){機、暖瓶等,看來這孤寂的一間寺廟,和下頭那些帳篷旅館一樣,都通上了電;挨著置物架,兩張藏式臥榻拼接在了一起,環(huán)繞了半邊墻,我就坐在正沖門的榻上。桑杰大概有六十多歲,清癯的臉龐漆黑如鍋底,一臉皺紋好似絨布河谷的皺褶山,隨意刀劈斧斫出的,一條條一道道嵌滿對信仰的虔誠和堅定;他時而笑容綻放如格?;?,時而嚴肅冷漠似吹徹喜馬拉雅山脈的寒風。不知為啥,說句不敬的話,我總覺得他有點兒木訥沉悶,這大概與他二十多年一個人棲身于這間寺廟有關。二十多年,七千多個日夜,桑杰每天熟練地生火爐、煨桑、面壁誦經、圍繞著寺廟轉經、朝佛,一件件做下來有條不紊,僅誦經就要一天三次,這些串起了他一天的生活,二十多年就這樣靜靜流逝了。有信仰的桑杰在這個海拔最高的苦寒之地,沒感到空虛,也沒覺得枯燥,是落心扎根的信仰支撐著他苦苦堅守,也是信仰叫他從容面對每一個白天與黑夜的起承轉合。桑杰是經歷過繁華和熱鬧的人,他的家在珠峰腳下的定日縣扎西宗鄉(xiāng),他小時候放過羊,長大后去拉薩朝過佛,上珠峰趕過牦牛,他成過家,有倆兒子,二十多年前毅然出家來到上絨布寺,一個人堅守寺廟至今。一個人由簡入繁容易,由繁返簡卻難,如果內心沒有持續(xù)的定力、強大如磐石的信仰,桑杰根本做不到這樣。

和小扎羅一樣,桑杰也只會說一點點簡單的漢語,但他清楚我想知道什么,他起身將我?guī)У嚼锩娴囊婚g小屋,這兒算是這間簡陋寺廟的佛殿,四面墻壁上繪的全是壁畫,內容是喜馬拉雅山脈各個山峰和她們的護法神,其中就有珠峰和她的護法神。這些壁畫鮮活生動,繪制它們的藝僧不辭辛苦地跋涉上山,一筆一畫地繪制了它們,構圖和色彩都得到了完美呈現(xiàn),他們?yōu)榇硕械綐s幸,更視之為離佛祖最近的修行。許多酥油燈橫成行縱成列地燃燒,明亮的燈芯如藏族少女的袍子,婀娜地縱身向上。桑杰引我來到與凹凸不平的地面齊平的一個正方形洞口前,洞口離洞內地面兩三米,大小僅容一人上下。桑杰率先抓著洞沿,腳踩洞壁兩側突出的石坑,緩緩地下到洞內。這是一個狹小的天然洞穴,置身其中卻直不起身來,需要就地蹲下或彎腰前行。四面崖壁森然,從洞外扯了電線入洞,此刻除了燃燒著的酥油燈,還有電子佛燈、節(jié)能燈。崖壁上有幾處凹陷,傳說是蓮花生大師當年修行時印下的手印和腳印,還有一只神鳥的印跡,神鳥呈展翅飛翔狀,我在旁邊仿佛感受到了它扶搖直上云霄所挾帶的凌厲大風。洞穴的頂端供奉著蓮花生大師像和色彩古舊的唐卡,像底座搭滿了信眾敬獻的哈達和敬奉的供品,供臺上一盞盞酥油燈像一只只眼睛,純凈閃耀如清泉,在這與世隔絕的洞穴,無比虔誠地頂禮膜拜著蓮花生大師。這便是蓮花生大師閉關修行過一個月零七天的洞穴,后人圍繞此洞穴建起了上絨布寺,之后一場山崩幾乎摧毀了上絨布寺;1901年,阿旺丹增羅布活佛在距上絨布寺約五公里處選址,重建一座寺廟,是為下絨布寺。我查過有關資料,清楚上、下絨布寺之間的淵源,當我問桑杰上絨布寺是不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廟時,他答說不知道,只有神知道。怕我不明白,他又補充道,它們之間不存在誰高誰低,因為它們本是同一座寺廟。的確,下絨布寺是在上絨布寺的基礎上重建的,它們之間有地理位置上的上下之分,卻無地位上的高低之別,聯(lián)袂對外統(tǒng)稱絨布寺。桑杰是自愿到絨布寺出家的,征得絨布寺住持的首肯來到上絨布寺守寺,他經常回到下絨布寺參加寺廟的佛事活動,有時也在下絨布寺過夜,第二天天不亮就踽踽獨行地返回上絨布寺生火爐、煨桑、誦經、轉經、朝佛,他日常也會去下絨布寺取酥油和磚茶。是桑杰以他的一顆心和一雙腳,也以他的信仰,像一條線索,串起了上、下絨布寺,使上絨布寺一直桑煙彌漫、經幡飛舞、酥油燈長明不滅、信眾轉經朝佛的腳步接踵不斷,照亮了幽暗的洞穴,也照亮了信眾的心路……

出洞后桑杰執(zhí)意要帶我去寺廟的后山,他在前帶路,我和小扎羅尾隨在后,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腿腳有些不便,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的。穿過一片姿態(tài)各異、千奇百怪的巨石,繞過斜扯著的經幡,我看見殘存的一些小石屋,你也可以說它們是修行洞,它們無不破敗寒磣,很多年已無修行者棲身,幸運的是因為它們是石頭,才沒在漫漫時光中徹底風化和傾圮,它們依然像那些不知姓名也不知所終的修行者一樣,挺直信仰立根在巖石上。在這兒,每一塊石頭、每一處圣跡都有其隱秘傳說,都有難以言清的加持。此刻來到這兒,有一種古老奇妙的氣場,像山間自由穿行的風,籠罩著我,蕩滌著我。桑杰語速很快地用藏語跟小扎羅交談著,小扎羅磕磕巴巴地將大致意思翻譯給我聽,桑杰說歷史上曾經有很多高僧大德來到這兒修行,西藏的一些典籍中也記載了它的功德。這樣一圈走下來,大約有兩公里,我已面色潮紅,嘴唇烏紫,上氣不接下氣,而桑杰邊走邊講,不便的腿腳搖搖晃晃地走過崎嶇山路,有些踉踉蹌蹌。我問桑杰,每次有信眾或游客慕名而來你都會帶領他們瞻仰這些修行洞嗎?桑杰答:當然,只要寺廟在,我就會守護下去;只要我還在,我也會邊帶領他們瞻仰邊給他們講下去。對于桑杰來說,修行洞雖然狹小和幽暗,但曾經棲身過佛,被佛加持過,就是神圣之地,心中有佛的他安然坐下,佛在高處滿目慈悲地注視著他,他在佛腳邊滿面歡喜地誦經頓悟,這些洞穴便是他的家。

在珠峰腳下,一年之中只有這兩三個月,才能看見青草和綠葉。桑杰經歷了漫漫寒冬和風雪,看慣了皚皚雪山和灰黑的河灘,在這些日子里,除了誦經朝佛外,他最喜歡坐在低矮的灌木旁,這兒沒有大樹,也長不成大樹,即使幸運地長成了,狂風也會看它不順眼,揮起鋒利的巨掌將它齊根斬斷。他盯著枝條上掛著的幾片綠葉,像看著自己放過的羊、養(yǎng)大的孩子,一臉柔情似水,滿心幸福如潮。他種過花,但在這樣的高寒環(huán)境中,花生無所戀地枯萎了;灌木不需要他種,它們自由自在地生長,像扎根大地的另一種旗云。他養(yǎng)了一只貓,別人送他的,是那種最普通的貍花貓,他和它時常四目對視,相依為命,他感謝它的長情陪伴。每當桑杰捏著紙巾,仔細地擦洗著每一盞燃燒過的酥油燈,它總趴在他的腳下,仰頭靜靜地看著他。有住在山腳下的信眾蓋了新房,來找桑杰,桑杰就下到那個修行洞里取些塵土,虔誠地裝到塑料袋里,叫信眾拿回去放在新房里保佑平安。它不懂桑杰這樣忙碌究竟為了什么,它只是跟著他,瞪大眼睛好奇地盯著看。

桑杰將珠峰視作神圣的化身,他從內心里不希望人類打擾她,更不希望登山者們攀登她。但自1852年珠峰被確立為世界最高峰以來,就有人狂熱地以征服之心想攀登她。挑戰(zhàn)攀登珠峰的人越來越多,甚至出現(xiàn)了商業(yè)化操作攀登珠峰。珠峰億萬年處子般的清凈被打破了,上絨布寺黑夜般的孤寂被紛沓的腳步驚醒了,桑杰波瀾不驚的生活秩序像雪崩坍塌了。桑杰的兩個兒子畢業(yè)于西藏登山學校,為登山者們攀登珠峰提供著幫助。慈悲為懷的他在寺廟里用力扳動一人多高的轉經筒,金光閃亮的轉經筒晃過他兒子黝黑淳樸的面孔;他點燃每一盞酥油燈,為大家系上開過光的潔白哈達,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為即將攀登珠峰的登山者祈福,希望他們中每一個人都能夠平安歸來。這與他對珠峰的神圣認識矛盾嗎?看似矛盾,實則又不矛盾,因為他的信仰,以及信仰所衍生的慈悲。

入夜了,我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看見桑杰居住的小屋亮著昏黃的燈光,這燈光與珠峰峰頂看不見的雪光遙相呼應,桑杰高大的身影始終保持一個姿勢,盤腿坐在窗前誦經,疊印在窗上,也投影到珠峰上。

第二天天微明,我站在河灘地上,又看見桑杰弓著腰,背著籮筐往山上走,山是如此高,如此曲折,他是如此矮,仿佛要矮到巖石下了,我忽地想起一路走來,不斷看見藏族人在巖壁上畫下白色小梯子,藏族人稱之為“天梯”,寓意它可以接引人的靈魂通往圣地獲得永生。桑杰此刻正像俯身在山上,搭起一架接引自己靈魂的“天梯”。

簡默,本名王忠,生于長于貴州都勻市,“70后”,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現(xiàn)為山東棗莊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棗莊市作協(xié)主席,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獲第四、第五、第七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等。出版散文集多部。